第七四章 深水暗潮 浩劫陰影(下)

  星河流轉,夜漸漸的深下去了,襄陽大營之中,有關於北地黑旗訊息的討論,暫時告了一段落。將領、幕僚們陸陸續續地從中間軍營中出來,在議論中散往各處。

  如孫革等幾名幕僚此時還在房中與岳飛討論當前局勢,岳銀瓶給幾人奉了茶,先一步從房中出來。午夜的風吹得柔和,她深吸了一口氣,想像著今夜討論的眾多事情的份量。

  華夏軍的再次出現、北地的天翻地覆、疑似那位寧先生的蹤跡……以及女真有可能展開的動作。或許,真的要再次打起來了。

  她並不為此感到畏懼,作為岳飛的養女,岳銀瓶今年十四歲。她是在戰火中長大的孩子,隨著父親見多了兵敗、流民、逃亡的慘劇,義母在南下途中病逝,間接的也是因為萬惡的金狗,她的心中有恨意,自幼隨著父親學武,也有著紮實的武藝基礎。

  先前岳飛並不希望她接觸戰場,但自十一歲起,小小的岳銀瓶便習慣隨軍隊奔波,在流民群中維持秩序,到得去年夏天,在一次意外的遭遇中銀瓶以高超的劍法親手殺死兩名女真士兵後,岳飛也就不再阻止她,願意讓她來軍中學習一些東西了。

  「你是我岳家的女兒,不幸又學了刀槍,當此傾覆時刻,既然非得走到戰場上,我也阻不了你。但你上了戰場,首先需得小心,不要不明不白就死了,讓他人傷心。」

  銀瓶自幼隨著岳飛,知道父親一向的嚴肅端正,唯有在說這段話時,顯出罕見的柔和來。不過,年紀尚輕的銀瓶自然不會追究其中的涵義,感受到父親的關心,她便已滿足,到得此時,知道可能要真的與金狗開戰,她的心中,更是一片慷慨愉悅。

  在門口深吸了兩口新鮮空氣,她沿著營牆往側面走去,到得轉角處,才陡然發現了不遠的牆角似乎正在偷聽的身影。銀瓶蹙眉看了一眼,走了過去,那是小她兩歲的岳雲。

  「姐,我聽說華夏軍在北面動手了?」

  十二歲的岳雲才剛開始長身體不久,比岳銀瓶矮了一個頭還多,不過他自幼練功習武,刻苦異常,此時的看起來是頗為健康結實的孩子。看見姐姐過來,雙眼在黑暗中露出炯炯的光芒來。岳銀瓶朝旁邊主營房看了一眼,伸手便去掐他的耳朵。

  「啊,姐姐,痛痛痛……」岳雲也不躲避,被捏得矮了個頭,伸手拍打銀瓶的手腕,口中輕聲說著。

  「還知道痛,你不是不知道軍紀,怎可靠近這裡。」少女低聲說道。

  「姐,我方才才過來的,我找爹有事,啊……」

  「哼,你躲在這裡,爹可能早就知道了,你等著吧……」

  岳銀瓶說著,聽得營房裡傳來說話和腳步聲,卻是父親已經起身送人出門——她想來知道父親的武藝高強,原本便是天下第一人周侗宗師的關門弟子,這些年來正心誠意、一往無前,更是已臻化境,只是戰場上這些功夫不顯,對旁人也極少說起——但岳雲一個孩子跑到牆角邊偷聽,又豈能逃過父親的耳朵。

  果然,將孫革等人送走之後,那道威嚴的身影便朝著這邊過來了:「岳雲,我早已說過,你不得隨意入軍營。誰放你進來的?」

  「爹,弟弟他……」

  「銀瓶,你才見他,不知原委,開什麼口!」前方,岳飛皺著眉頭看著兩人,他語氣平靜,卻透著嚴厲,這一年,三十四歲的岳鵬舉,早已褪去當年的熱血和青澀,只剩抗下一整支軍隊後的責任了,「岳雲,我與你說過不許你隨意入軍營的理由,你可還記得?」

  「記得。」身形還不高的孩子挺了挺胸膛,「爹說,我畢竟是主將之子,平素即便再謙和自持,那些士兵看得爹爹的面子,終究會予我方便。長此以往,這便會壞了我的心性!」

  「今日他們放你進來,便證實了這番話不錯。」

  「不是的。」岳雲抬了抬頭,「我今日真有事情要見爹爹。」

  岳飛目光一凝:「哦?你這小孩兒家的,看來還知道什麼重要軍情了?」

  「爹,我推動了那塊大石頭,你曾說過,只要推動了,便讓我參戰,我如今是背嵬軍的人了,那些軍中兄長,才會讓我進來!」

  岳銀瓶眨著眼睛,驚奇地看了岳雲一眼,小少年站得整整齊齊,氣勢昂揚。岳飛望著他,沉默了下來。

  原來,這一對兒女自幼時起便與他學習內家功,基礎打得極好。岳飛性情剛毅勇決、極為端正,這些年來,又見慣了中原淪陷的慘劇,家中在這方面的教育素來是極正的,兩個孩子自幼受到這種情緒的熏陶,提起上陣殺敵之事,都是義無反顧。

  銀瓶參軍之後,岳雲自然也提出要求,岳飛便指了一塊大石頭,道他只要能推動,便允了他的想法。攻下襄陽之後,岳雲過來,岳飛便另指了一塊差不多的。他想著兩個孩子身手雖還不錯,但此時還不到全用蠻力的時候,讓岳雲推動而不是抬起某塊巨石,也正好鍛煉了他使用巧勁的功夫,不傷身體。誰知道才十二歲的孩子竟真把在襄陽城指的這塊給推動了。

  許是自己當初大意,指了塊太好推的……

  岳飛沉默許久,場面尷尬了一會兒。過得片刻,只見他抬起頭來:「此事明日再說,你先去歇息一陣,待會讓你姐送你回去……銀瓶,你先隨我走走。」

  岳雲一臉得意:「爹,你若有想法,可以在俘虜中選上兩人與我放對比試,看我上不上得了戰場,殺不殺得了敵人。可不興反悔!」

  「……再說。」岳飛背負雙手,轉身離開,岳雲此時還在興奮,拉了拉岳銀瓶:「姐,你要幫我美言幾句。」

  「你還沒馬高呢,矮子。」

  銀瓶知道這事情雙方的為難,罕見地皺眉說了句刻薄話,岳雲卻毫不在意,揮著手笑得一臉憨傻:「嘿嘿。」

  岳銀瓶轉身,追著父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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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營當中,許多的士兵都已歇下,父女倆一前一後信步而行,岳飛背負雙手,斜望著前方的夜空,卻沉默了一路。待到快到軍營邊了,才將腳步停了下來:「岳銀瓶,今日的事情,你怎麼看啊?」

  「女真人嗎?他們若來,打便打咯。」

  她少女身份,這話說得卻是簡單,不過,前方岳飛的目光中並未覺得失望,甚至是有些讚許地看了她一眼,斟酌片刻:「是啊,若是要來,自然只能打,可惜,這等簡單的道理,卻有許多大人都不明白……」他歎了口氣,「銀瓶,這些年來,為父心中有三個崇敬敬重之人,你可知道是哪三位嗎?」

  少女只是想了想:「周侗師公必是其中之一。」

  「是啊。」沉默片刻,岳飛點了點頭,「師父一生正直,凡為正確之事,必定竭心盡力,卻又從不迂腐魯直。他縱橫一生,最終還為刺殺粘罕而死。他之為人,乃俠義之巔峰,為父高山仰止,只是路有不同——當然,師父他老人家晚年收我為徒,教授的以弓馬戰陣,衝陣功夫為主,可能這也是他後來的一番心思。」

  「第二位……」銀瓶沉思片刻,「可是宗澤老大人?」

  岳飛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是啊,宗澤宗老大人,我與他相識不深,然而,自靖平恥後,他孤守汴梁,運籌帷幄盡心竭慮,臨死之時高呼『渡河』,此二字也是為父此後八年所望,思之想之,無時或減。宗老大人這一生為國為民,與當初的另一位老大人,也是相差不多的……」

  「父親說的第三人……莫非是李綱李大人?」

  她看見父親臉上複雜地笑了笑。

  「這第三人,可說是一人,也可說是兩人……」岳飛的臉上,露出緬懷之色,「當初女真尚未南下,便有許多人,在其中奔走預防,到後來女真南侵,這位老大人與他的弟子在其中,也做過許多的事情,第一次守汴梁,堅壁清野,維持後勤,給每一支軍隊保障物資,前線雖然顯不出來,然而他們在其中的功勞,不可磨滅,及至夏村一戰,擊敗郭藥師大軍……」

  他說到這裡,頓了下來,銀瓶聰穎,卻已經知道了他說的是什麼。

  「父親指的是,右相秦嗣源,與那……黑旗寧毅?」

  「你倒是知道不少事。」

  「女兒當時尚年幼,卻隱約記得,父親隨那寧毅做過事的。後來您也一直並不討厭黑旗,只是對旁人,從來不曾說過。」

  「大錯鑄成,往事已矣,說也無用了。」

  「只是……那寧毅無君無父,實在是……」

  岳銀瓶蹙著眉頭,欲言又止。岳飛看她一眼,點了點頭:「是啊,此事確是他的大錯。不過,這些年來,每每憶及當初之事,唯有那寧毅、右相府做事手段井井有條,千頭萬緒到了他們手上,便能整理清楚,令為父高山仰止,女真第一次南下時,若非是他們在後方的工作,秦相在汴梁的組織,寧毅一路堅壁清野,到最艱難時又整肅潰兵、振奮士氣,沒有汴梁的拖延,夏村的大勝,恐怕武朝早亡了。」

  他歎了口氣:「其時尚未有靖平之恥,誰也不曾料到,我武朝泱泱大國,竟會被打到今日程度。中原淪陷,民眾流離失所,千萬人死……銀瓶,那是自金武兩國開戰之後,為父覺得,最有希望的時刻,真是了不起啊,若沒有後來的事情……」

  岳銀瓶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岳飛深吸了一口氣:「若不論他那大逆之行,只論汴梁、夏村,至其後的華夏軍、小蒼河三年,寧毅行事手段,所有成就,幾乎無人可及。我十年練兵,攻下襄陽,黑旗一出,殺了田虎,單論格局,為父也不及黑旗萬一。」

  銀瓶道:「然而黑旗只是陰謀取巧……」

  岳飛擺了擺手:「事情有用,便該承認。黑旗在小蒼河正面拒女真三年,擊潰偽齊何止百萬。為父如今拿了襄陽,卻還在擔憂女真出兵是否能贏,差距便是差距。」他抬頭望向不遠處正在夜風中飄揚的旗幟,「背嵬軍……銀瓶,他當初反叛,與為父有一番談話,說送為父一支軍隊的名字。」

  「名字……」岳銀瓶瞪大眼睛,忍不住開口。岳飛笑著點點頭。

  「是啊,背嵬……他說,意味是背著山走之人,亦指軍隊要背負山一般的重量。我想,上山下鬼,背負高山,命已許國,此身成鬼……這些年來,為父一直擔心,這軍隊,辜負了這個名字。」

  「……」少女皺著眉頭,思考著這些事情,這些年來,岳飛時常與家人說這名字的意義和重量,銀瓶自然早已熟悉,只是到得今日,才聽父親說起這一向的緣由來,心中自然大受震撼,過得片刻方才道:「爹,那你說這些……」

  這句話問出來,前方的父親表情便顯得奇怪起來,他猶豫片刻:「其實,這寧毅最厲害的地方,從來便不在戰場之上,運籌、用人,管後方諸多事情,才是他真正厲害之處,真正的戰陣接敵,許多時候,都是小道……」

  他說到這裡,表情煩悶,便沒有再說下去。銀瓶怔怔半晌,竟噗嗤笑了:「父親,女兒……女兒知道了,一定會幫忙勸勸弟弟的……」

  「唉,我說的事情……倒也不是……」

  「噗——」銀瓶摀住嘴巴,過得一陣,容色才努力肅穆起來。岳飛看著她,目光中有尷尬、有為難、也有歉意,片刻之後,他轉開目光,竟也失笑起來:「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聲循著內力,在夜色中擴散,一時間,竟壓得四野靜謐,猶如空谷之中的巨大回音。過得一陣,笑聲停下來,這位三十餘歲,持身極正的大將軍面上,也有著複雜的神情:「既然讓你上了戰場,為父本不該說這些。只是……十二歲的孩子,還不懂保護自己,讓他多選一次吧。若是年紀稍大些……男兒本也該上陣殺敵的……」

  「是,女兒知道的。」銀瓶忍著笑,「女兒會盡力勸他,只是……岳雲他傻乎乎一根筋,女兒也沒有把握真能將他說動。」

  「去吧。」

  不願意再在女兒面前出醜,岳飛揮了揮手,銀瓶離開之後,他站在那兒,望著軍營外的一片黑暗,久久的、久久的沒有說話。年輕的孩子將戰爭當成兒戲,對於成年人來說,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三十四歲的岳鵬舉,對外強勢精明,對內鐵血嚴肅,心中卻也終有些許過不去的事情。

  如果能有寧毅那樣的口舌,現在或許能好過許多吧。他在心中想到。

  ……

  隨後的夜晚,銀瓶在父親的營房裡找到還在打坐調息裝鎮靜的岳雲,兩人一道從軍營中出去,準備返回營外暫居的家中。岳雲向姐姐詢問著事情的進展,銀瓶則蹙著眉頭,考慮著如何能將這一根筋的小子拉住片刻。

  此時的襄陽城牆,在數次的戰鬥中,坍塌了一截,修補還在繼續。為了方便看察,岳雲等人暫居的房子在城牆的一側。修補城牆的工匠已經休息了,路上沒有太多光芒。讓小岳雲提了燈籠,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正往前走著,有一道人影從前方走來。

  那身影高大,到得近處,銀瓶的說話才頓了一頓,前方來人身材魁梧,隨著他的前行,身形看來竟還在增長——由人畜無害變得危險,這是綠林高手放開氣勢的象徵,不是真正的高手甚至還不可能做到這種程度的藏拙。

  「兩位是岳家的小將軍吧……」那身影到得近處,只見火光照耀出,顯出一張滿是刀疤的黑臉來。

  銀瓶抓住岳雲的肩膀:「你是誰?」

  一步之間,巨漢已經伸手抓了過來。

  銀瓶手中,飄影劍似白練出鞘,同時拿著煙花令箭便打開了蓋子,一旁,十二歲的岳雲沉身如山嶽,大喝一聲,沉猛的重拳轟出。兩人可以說是周侗一系嫡傳,即便是少女孩童,也不是一般的綠林好手敵得住的。然而這一瞬間,那黑膚巨漢的大手猶如覆天巨印,兜住了風雷,壓將下來!

  ——不久之後,示警之聲大作,有人渾身帶血的衝進軍營,告知了岳飛:有偽齊或是女真高手入城,抓走了銀瓶和岳雲,自城牆衝出的消息。

  再過得一陣,高寵、牛皋等人帶著軍中好手,飛快地追將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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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自從澤州事了,寧毅與西瓜等人一路南下,已經走在了回去的路上。這一路,兩人帶著方書常等一眾護衛跟班,有時同行,有時分開,每日裡打探沿途中的民生、狀況、各式情報,走走停停的,過了黃河、過了汴梁,逐漸的,到得鄧州、新野附近,距離襄陽,也就不遠了。

  寧毅不願貿然進背嵬軍的地盤,打的是繞道的主意。他這一路之上看似悠閒,實際上也有許多的事情要做,需要的謀算要想,七月中旬的一晚,夫妻兩人駕著馬車在野外宿營,寧毅思考事情至半夜,睡得很淺,便悄悄出來透氣,坐在篝火漸息的草地上不久,西瓜也過來了。

  「這兩日見你休息不好,擔心女真,還是擔心王獅童?」

  「你倒是知道,我在擔心王獅童。」寧毅笑了笑。

  「這些天,你為他做了不少佈置,豈能瞞得過我。」西瓜伸直雙腿,伸手抓住腳尖,在草地上折疊、又舒展著身體,寧毅伸手摸她的頭髮。

  「是有些問題。」他說道。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