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四八章 明月新骨城池畔 夜鴉故舊老橋頭(下)

  春秋過去,花謝花開,少年子弟,老於江湖。自景翰年間過來,紛繁複雜的十餘年光景,中原大地上,好過的人不多。

  三十歲出頭的岳飛,逐漸走到一軍主帥的位置上,在外人看來,上有太子照應,下得士氣軍心,算得上是亂世英傑的典範。但事實上,這一路的坎坎坷坷,亦是多不勝數,不足為外人道也。

  女真的第一次席捲南下,師父周侗刺粘罕而死,汴梁的守衛大戰……種種事情,顛覆了武朝河山,回想起來歷歷在眼前,但事實上,也已經過去了十年時光了。當初參加了夏村之戰的小將領,後來被捲入弒君的大案中,再後來,被太子保下、復起,戰戰兢兢地訓練軍隊,與各個官員勾心鬥角,為了使麾下軍費充足,他也跟各地大族世家合作,替人坐鎮,為人出頭,如此磕磕碰碰過來,背嵬軍才逐漸的養足了士氣,磨出了鋒銳。

  有時午夜夢迴,自己恐怕也早不是當初那個正氣凜然、剛正不阿的小校尉了。

  當然,正氣凜然、剛正不阿,更像是師父在這個世上留下的痕跡……

  許多人恐怕並不清楚,所謂綠林,其實是很小的。師父當初為御拳館天字教頭,名震武林,但在世間,真正知道名頭的人不多,而對於朝廷,御拳館的天字教頭也不過一介武夫,周侗這個名號,在綠林中如雷貫耳,在世上,其實泛不起太大的波瀾。

  真正讓這個名字驚動世間的,其實是竹記的說書人。

  這些年來,許許多多的綠林武者陸續來到背嵬軍,要求參軍殺敵,沖的便是師父天下第一的美譽。許多人也都覺得,繼承師父最後衣缽的自己,也繼承了師父的性情——其實也確實很像——然而旁人並不知道,當初教授自己武藝的師父,並未給自己講解多少守正不阿的道理,自己是受母親的影響,養成了相對剛直的性子,師父是因為見到自己的性情,於是將自己收為弟子,但或許是因為師父當初想法已經變化,在教自己武藝時,更多講述的,反倒是一些更為複雜、變通的道理。

  世人並不瞭解師父,也並不瞭解自己。

  一路剛直不阿,做的全是純粹的善事,不與任何腐壞的同僚打交道,不用孜孜鑽營金錢之道,不用去謀算人心、勾心鬥角、黨同伐異,便能撐出一個潔身自好的將軍,能撐起一支可戰的軍隊……那也真是過得太好的人們的夢話了……

  這些年來,縱然十載的時光已過去,若說起來,當初在夏村的一戰,在汴梁城內外的那一番經歷,恐怕也是他心中最為奇特的一段記憶。寧先生,這個人,最讓他想不透,也看不懂,在岳飛看來,他最為奸詐,最為狠毒,也最為剛直熱血,當初的那段時間,有他在運籌帷幄的時候,下方的人事情都非常好做,他最懂人心,也最懂各種潛規則,但也就是這樣的人,以最為暴戾的姿態掀翻了桌子。

  在岳飛後來的想像中,如果當初不是做了這樣奇特的決定,這位寧先生,本該輔助秦相,與朝中許許多多的人,來一番激烈的鬥智鬥勇的。

  如果是這樣,武朝或許不會落到今日的田地。

  如果是這樣,包括太子殿下,包括自己在內的許許多多的人,在維持局勢時,也不會走得如此艱難。

  他如今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有死……

  夜風呼嘯,他站在那兒,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著。過了許久,記憶中還停留在多年前的一道聲音,響起來了。

  「岳……飛。當了將軍了,很了不起啊,襄陽打起來了,你跑到這裡來。你好大的膽子!」

  岳飛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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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林那頭過來的,一共有數道身影,有岳飛認識的,也有不曾認識的。陪在旁邊的那名女子行走氣度沉穩森嚴,當是傳聞中的霸刀莊之主,她目光望過來時,岳飛也朝她看了一眼,但隨後還是將目光投向了說話的男人。一身青衫的寧毅,在傳聞中早已死去,但岳飛心中早有其它的猜測,此時確認,卻是在心中放下了一塊石頭,只是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歎息。

  「襄陽局勢,有張憲、王貴等人坐鎮,鄧州軍章法已亂,不足為慮。故,飛先來確認更為重要之事。」

  「更為重要?你身上本就有污點,君武、周佩保你不易,你來見我一面,將來落在別人耳中,你們都難做人。」十年未見,一身青衫的寧毅目光冷漠,說到這裡,微微笑了笑,「還是說你見夠了武朝的敗壞,現在性情大變,想要棄暗投明,來華夏軍?」

  「先生說笑了,武朝雖然有許多問題,但仍為國之正統,飛雖不才,不敢做出大逆之事。」

  寧毅笑了笑:「那你要跟大逆之人說什麼?」

  岳飛沉默片刻,看看周圍的人,方才抬了抬手:「寧先生,借一步說話。」

  寧毅皺了皺眉頭,看著岳飛,岳飛一隻手上稍稍用力,將手中長槍插進泥地裡,隨後肅容道:「我知此事強人所難,然而在下今日所說之事,實在不宜過多人聽,先生若見疑,可使人縛住飛之手腳,又或是有其它辦法,盡可使來。只求與先生借一步,說幾句話。」

  岳飛說完,周圍還有些沉默,旁邊的西瓜站了出來:「我要跟著,其它大可不必。」寧毅看她一眼,然後望向岳飛:「就這樣。」

  岳飛想了想,點點頭。

  對於岳飛今日來意,包括寧毅在內,周圍的人也都有些疑惑,此時自然也擔心對方效仿其師,要奮不顧身刺殺寧毅。但寧毅本身武藝也已不弱,此時有西瓜陪同,若還要害怕一個不帶槍的岳飛,那便說不過去了。雙方點頭後,寧毅抬了抬手讓周圍人停下,西瓜走向一旁,寧毅與岳飛便也跟隨而去。如此在林地裡走出了頗遠的距離,眼見便到附近的溪流邊,寧毅才開口。

  「有什麼事情,也差不多可以說了吧。」

  兩人中間隔了西瓜,岳飛偏著頭,拱了拱手:「當初在寧先生手下辦事的那段時間,飛受益匪淺,後來先生作出那等事情,飛雖不認同,但聽得先生在西北事跡,身為漢家男兒,仍然心中敬佩,先生受我一拜。」

  岳飛素來是這等嚴肅的性情,此時到了三十餘歲,身上已有威嚴,但躬身之時,還是能讓人清楚感受到那股誠懇之意,寧毅笑了笑:「按套路來說,你拜完我是要跟我打一場不成?」

  寧毅態度平和,岳飛也笑了笑:「飛豈敢。」

  「算你有自知之明,你不是我的對手。」

  「先生弒君之事,大逆不道,岳飛絕不認同。」岳飛肅容道,「但在此之外,亦絕不到要取先生性命,與先生不共戴天的程度,這等事情與旁人說來或許難解,但在我心中,先生確為可敬之人。只是道不同,將來若有一日真要對陣殺伐,飛也絕不會手下留情。」

  「可以理解。」寧毅點了點頭,「那你過來找我,到底為了什麼重要事情?就為了確認我沒死?好像還沒那麼重要吧。」

  「太子殿下對先生頗為想念。」岳飛道。

  寧毅愣了愣:「……那有怎麼樣?」

  「有時候想,當初先生若不至於那麼衝動,靖平之亂後,當今天子繼位,子嗣唯有如今太子殿下一人,先生,有你輔佐太子殿下,武朝痛定思痛,再做革新,中興可期。此乃天下萬民之福。」

  岳飛的這幾句話直截了當,並無半點拐彎抹角,寧毅抬頭看了看他:「然後呢?」

  「是否還有可能,太子殿下繼位,先生回來,黑旗回來。」

  寧毅目光如電,望向岳飛,岳飛也只是平靜地望過來,兩人都已是身居高位之人,有些事情聽起來異想天開,然而此時既然開了口,那便不是什麼衝動的言語,而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寧毅隨後笑了笑:「殺了皇帝以後?你要我將來不得好死啊?」

  岳飛搖搖頭:「太子殿下繼位為君,許多事情,就都能有說法。事情自然很難,但並非毫無可能。女真勢大,非常時自有非常之事,只要這天下能平,寧先生將來為權臣,為國師,亦是小事……」

  「天下平定之後反攻倒算,我家裡也是抄家滅族……還活不活了?」

  「可改國號。」

  溪水流淌,夜風呼嘯,岸邊兩人的聲音都不大,但若是聽在旁人耳中,恐怕都是會嚇死人的言語。說到這最後一句,更是危言聳聽、離經叛道到了極點,寧毅都有些被嚇到。他倒不是驚奇這句話,而是驚奇說出這句話的人,竟是身邊這名為岳飛的將領,但對方目光平靜,無半點迷惑,顯然對這些事情,他亦是認真的。

  「……你們的局面差到這種程度了?」

  「大丈夫精忠報國,無非馬革裹屍。」岳飛目光肅然,「然則整天想著死,又有何用。女真勢大,飛固不怕死,卻也怕萬一,戰不能勝,江南一如中原般生靈塗炭。先生雖然……做出那些事情,但如今確有一線生機,先生如何決定,決定後如何處理,我想不清楚,但我之前想,只要先生還活著,今日能將話帶到,便已盡力。」

  岳飛拱手躬身:「一如先生所說,此事為難之極,但誰又知道,將來這天下,會否因為這番話,而有所轉機呢。」

  天陰了許久,或許便要下雨了,樹林側、溪流邊的對話,並不為三人之外的任何人所知。岳飛一番奔襲趕來的理由,此時自然也已清晰,在襄陽大戰這般緊急的關頭,他冒著將來被參劾被牽連的危險,一路趕來,並非為了小的利益和關係,即便他的兒女為寧毅救下,此時也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這一刻,他只是為了某個渺茫的希望,留下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未來還長,這一番對話能在未來孕育出怎樣的可能,此時尚無人知曉,兩人隨後又聊了一會兒,岳飛才說起銀瓶與岳雲的事情,又說了君武與周佩、李頻、聞人不二等人的近況,由於擔心襄陽的戰局,岳飛隨後告辭離開,連夜奔向了襄陽的戰場。

  岳飛離開之後,西瓜陪著寧毅往回走去。她是堅定的造反派,自然是不會與武朝有任何妥協的,只是方才不說話而已,到得此時,與寧毅說了幾句,詢問起來,寧毅才搖了搖頭。

  「過去的關係,將來未必沒有做文章的時候,他是好心,能看到這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扔下襄陽跑過來,很不簡單了。只是他有句話,很有意思。」寧毅搖了搖頭。

  西瓜皺眉道:「什麼話?」

  「他後來說起君武,說,殿下天縱之才……哪有什麼天縱之才,那個孩子,在皇室中還算是聰明的,懂得想事情,也見過了許多一般人見不到的慘事,人有了成長。但比起真正的天縱之才來,就差的太多了。天縱之才,岳飛是,你、陳凡是,我們身邊都是,君武的資質,很多方面是比不上的。」

  「不過在皇室之中,也算不錯了。」西瓜想了想。

  「是啊,我們當他生來就要當皇帝,皇帝,卻大多平庸,即便努力學習,也不過中上之姿,那將來怎麼辦?」寧毅搖頭,「讓真正的天縱之才當皇帝,這才是出路。」

  他說著,穿過了樹林,風在營地上方嗚咽,不久之後,終於下起雨來了。這個時候,襄陽的背嵬軍與鄧州的軍隊或許正在對峙,或許也開始了衝突。

  這個時候,岳飛騎著馬,飛馳在雨中的原野上。

  不久之後,引起這場巨大混亂的小王爺被顛簸的破馬車拖著,雖寧毅踏上了回歸西南的路。

  襄陽的第二次大戰開始了,地獄的門扉就此打開,半個月後,背嵬軍在襄陽城下再度擊破大齊與金國的聯軍,殲敵數萬,奠定了背嵬軍的威名。

  同時,黑旗再現的消息,也已傳遍大江南北,這紛紛擾擾的大地上,英雄們便又要掀起下一輪的活躍。

  平靜的西南,寧毅離家近了。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