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一章 血雨聲聲及天晚 豪雲脈脈待圖窮(上)

  暈頭轉向,人聲喧鬧。側面衝出來,給了何文一拳的乃是曾經林念的弟子魏仕宏,也是林靜梅的師兄。當初何文被識破抓起來後,他許是受到了眾人的警告,未曾來與何文為難,如今卻再也忍不住了。

  魏仕宏的破口大罵中,有人過來拉住他,也有人想要跟著過來打何文的,這些都是華夏軍的老人,就算許多還有理智,看起來也是殺氣沸騰。隨後也有身影從側面衝出來,那是林靜梅。她張開雙手攔在這群人的前面,何文從地上爬起來,吐出口中被打脫的牙齒和血,他的武藝高強,又同樣經歷了戰陣,單打獨鬥,他誰都不怕,但面對眼前這些人,他心中沒有半分鬥志,看看他們,看看林靜梅,沉默地轉身走了。

  何文是兩天後正式離開集山的,早一天傍晚,他與林靜梅詳談告別了,跟她說:「你找個喜歡的人嫁了吧,華夏軍中,都是好漢子。」林靜梅並沒有回答他,何文也說了一些兩人年齡相差太遠之類的話語,他又去找了寧毅,寧毅只說:「我會讓她找個好男人嫁掉,你就滾吧,死了最好。」寧立恆看似沉穩,實際上一生強悍,面對何文,他兩次以私人態度請其留下,明顯是為了照顧林靜梅的父輩態度。

  何文沒有再提起理念。

  他孤身只劍,騎著匹老馬一路東行,離開了集山,便是崎嶇而荒涼的山路了,有彝族村寨落於山中,偶爾會遠遠的看到,待到離了這片大山,便又是武朝的村莊與城鎮,南下的難民流離在路上。這一路從西向東,曲折而漫長,武朝在許多大城,都顯出了繁華的氣息來,然而,他再也沒有看到類似於華夏軍所在的城鎮的那種氣像。和登、集山猶如一個古怪而疏離的夢幻,落在西南的大山裡了。

  這一日,他回到了蘇州的家中,父親、妻兒歡迎了他的回來,他洗盡一身塵土,家中準備了熱熱鬧鬧的好幾桌飯菜為他接風洗塵,他在這片熱鬧中笑著與家人說話,盡到作為長子的責任。回想起這幾年的經歷,華夏軍,真像是另一個世界,不過,飯吃到一般,現實終於還是回來了。

  趕來的官兵,慢慢的圍困了何府。

  「沒事的,說得清楚。」他安慰了家中的父親和妻兒,然後整理衣冠,從大門那邊走了出去……

  何文的事情,在他隻身離開集山中,逐漸的消沒。逐漸的,也沒有多少人再提起他了,為了林靜梅,寧毅等人還為她安排了幾次相親,林靜梅未曾接受,但不久之後,至少情緒上,她已經從悲傷裡走了出來,寧毅口中大言不慚地說著:「誰年輕時還不會經歷幾場失戀嘛,這樣才會長大。」暗地裡叫小七看住了她。

  生活歸於生活,這個春天,華夏軍的一切都還顯得尋常,年輕人們在訓練、學習之餘談些虛無的「理念」,但真正撐起整個華夏軍的,還是森嚴的軍規、與過往的戰績。

  四月裡,一場巨大的風暴,正由北方的大同,開始醞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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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

  沉悶的雷聲走過天際,雲層黑壓壓、低沉沉的,似有雨來。

  大同梅花棧菜市東集口人頭攢動,過往的來人看著不遠處那巨大的檯子,有哭聲從那上頭傳來,亦有衙門差官,大聲地宣讀著一份佈告。更遠一點的地方,穿著毛氈華服的金國大員們俯瞰著這一切,偶爾交頭接耳。一群唸經文的法師在旁邊等著。

  這是行刑的場面。

  那木台之上,除了圍繞的金兵,便能看見一大群身著漢服的男女老少,他們大都身材瘦弱,目光無神,許多人站在那兒,眼神呆滯,也有恐懼者,小聲地哭泣。根據官府的告示,這裡一共有一百名漢人,其後將被砍頭處死。

  因為這場行刑,人群之中,大多亦是竊竊私語的聲音。一人犯事,百人的連坐,在最近幾年都是不多見的,只因……

  「……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兩度刺殺粘罕大帥,那人真是……」

  「……殺得厲害啊,那天從長順街一路打殺到東門附近,那人是漢人的厲鬼,飛簷走壁,穿了好多條街……」

  「……擋不住他,零零總總死了有幾十人……手下不留情啊,那惡賊全身是血,我就看見他從我家門口跑過去的,隔壁的達敢當過兵,出來攔他,他媳婦就在旁邊……當著他媳婦的面,把他的臉一棒就打碎了……」

  「……愣是沒攔住,城裡沸沸揚揚的,搜了半個月,但前兩天……又是長順街,衝出來要殺大帥,命大……」

  「……是漢人那邊的惡鬼啊,殺不了的,只能請動幾位上師來收魂,你看那邊……」

  「……這些漢狗,確實該殺光……殺到南面去……」

  人們細細碎碎的語言裡,能夠拼湊出事情的因果來——其實如今在大同的人,也極少有不知道的。三月二十三,有刺客孤身刺殺粘罕大帥未遂,狼狽殺出,一路穿過鬧市、民宅,幾乎驚動半坐城市,最終竟然讓那刺客跑掉。後來大同便一直戒備森嚴,私下裡對漢人的搜捕,早已枉殺了百十條性命。大同的官府還沒想清楚該如何徹底處理此事,等著女真的捕快們抓到那刺客,誰知四月二十,那名刺客又突兀地出現,再刺粘罕。

  這種不屈不饒的精神倒還嚇不倒人,然而兩度刺殺,那刺客殺得一身是傷,最後借助大同城內複雜的地形逃跑,竟然都在千鈞一的情況下僥倖逃脫,除了說鬼神庇佑外,難有其它解釋。這件事的影響力就有些糟糕了。花了兩天時間,女真士兵在城內抓捕了一百名漢人奴隸,便要先行處死。

  這是為懲罰第一撥刺殺的處決。不久之後,還會為了第二次刺殺,再殺兩百人。

  反抗自然是沒有的,靖平之恥十年的時間,女真一撥撥的抓捕漢人奴隸北上,零零總總大概已經有百萬之數。反抗不是沒有過,然而基本都已經死了,最為非人的待遇,在奴隸之中也已經過了一遍,能夠活到此時的人,多數已經沒有了反抗的能力和念頭,第一批的十個人被推上前方,在人群前跪下,儈子手舉起鋼刀,砍下了頭顱。

  血腥氣瀰漫,人群中有女人摀住了眼睛,口中道:「啊喲。」轉身擠出去,有人靜靜地看著,也有人談笑鼓掌,破口大罵漢人的不識好歹。這裡乃是女真的地盤,最近幾年也已經放寬了對奴隸們的待遇,甚至已經不許無故殺死奴隸,這些漢人還想怎樣。

  第二批的十個人又被推了上來,砍去頭顱。一直推到第八批的時候,下方人群中有一名中年女人哭著走上前,那女人容貌中等,或是在大同城內成了妓女,衣著陳舊,卻仍能看出些許風韻來。只是雖然在哭,卻沒有正常的哭聲,是個沒有舌頭的啞巴。

  上頭有她的兒子。

  金國南征十年,百萬人北上,悲慘之事無數,人們來了這裡,便再沒有了自由之身,縱然母子,往往也不可能再在一起。只是後來女真人對奴隸們的政策相對放鬆,極少數人在這等苟延殘喘之中才找到自己的親族。這沒了舌頭的女人哭著向前,便有金兵挺槍過來,一槍刺進女人的肚子,上頭一名神色木然、缺了一隻耳朵的年輕男子叫了一聲「娘」,儈子手的刀落了下來。

  大同府衙的總捕頭滿都達魯站在不遠處的木樓上,靜靜地看著人群中的異動,如鷹隼般的眼睛盯住每一個為這副景象感到傷心的人,以判斷他們是否可疑。

  滿都達魯的父親是跟隨阿骨打起事的最早的一批軍中精銳,曾經也是東北林海雪原中最好的獵人。他自幼跟隨父親參軍,後來成為金兵之中最精銳的斥候,無論在北方征戰還是對武朝的南征期間,都曾立下赫赫功勳,還曾參與過對小蒼河的三年圍攻,負過傷,也殺過敵,後來時立愛等人倚重他的能力,將他調來作為金國西面政治中樞的大同。他的性情冷酷剛毅,目光與直覺都極為敏銳,殺死和抓捕過許多無比棘手的敵人。

  這一次他本在城外督辦其它事情,回城後,方才參與到刺客事件裡來擔任抓捕重責。第一次砍殺的百人只是證明己方有殺人的決心,那中原過來的漢人俠客兩次當街刺殺大帥,無疑是處於置身死於度外的義憤,那麼第二次再砍兩百人時,他恐怕就要現身了。即便這人無比隱忍,那也沒有關係,總之風聲已經放了出去,倘若有第三次刺殺,只要見到刺客的漢奴,皆殺,到時候那人也不會再有多少僥倖可言。

  最後的十人被推上木台,跪下,低頭……滿都達魯瞇著眼睛:「十年了,這些漢狗早放棄反抗,漢人的俠士,他們會將他當成救星還是殺星,說不清楚。」

  副手不屑地冷哼:「漢狗懦弱至極,若是在我手下當差,我是壓根不會用的。我的家中也不用漢奴。」

  「他們立國已久,積累深,總有些遊俠自幼練武,你莫要小看了他們,如那行刺之人,到時候要吃虧。」

  「都頭,這樣厲害的人,莫不是那黑旗……」

  一百人已經殺光,下方的人頭堆了幾框,薩滿法師上前去跳起舞蹈來。滿都達魯的副手說起黑旗的名字來,聲音微微低了些,滿都達魯抬著頭:「這來歷我也猜了,黑旗行事不同,不會這樣魯莽。我收了南方的信,這次行刺的人,可能是中原赤峰山逆賊的大頭目,號稱八臂龍王,他起事失敗,寨子沒有了,到這裡來找死。」

  「一方之主?」

  「山賊之主,喪家之犬。只是小心他的武藝。」

  滿都達魯平靜地說道。他不曾小看這樣的百人敵,但百人敵也不過是一介莽夫,真要殺起來,難度也不能說是頂大,只是這邊刺殺大帥鬧得沸沸揚揚,必須解決。否則他在城外追尋的那個案子,隱約關係到一個外號「小丑」的古怪人物,才讓他覺得可能更為棘手。

  一步步來,總會解決的。

  滿都達魯曾經置身於無敵的軍旅當中,他身為斥候時神出鬼沒,每每能帶回關鍵的訊息,打下中原後一路的摧枯拉朽曾經讓他感到枯燥。直到後來在小蒼河的山中與那名為黑旗軍的勁旅對決,大齊的百萬大軍,雖然良莠不齊,捲起的卻委實像是滔天的巨浪,他們與黑旗軍的兇猛對抗帶來了一個無比凶險的戰場,在那片大山裡,滿都達魯幾度沒命的逃跑,有幾次幾乎與黑旗軍的精銳正面碰上。

  他是斥候,一旦置身於那種級別的士兵群中,被現的後果是十死無生,但他還是在那種危機之中活了下來。依靠高的隱匿和追蹤技巧,他在暗中伏殺了三名黑旗軍的斥候,他引以為豪,剝下了後兩名敵人的頭皮。這頭皮眼下仍舊放在他居住的府邸大堂之中,被視為功勳的證明。

  他因為捲入後來的一次戰鬥而負傷潰逃,傷好之後他沒能再去前方,但在滿都達魯看來,唯有這樣的交手和捕獵,才是真正屬於英雄的戰場。後來黑旗兵敗西北,據說那寧先生都已死去,他便成了捕頭,專門與那些最頂尖最棘手的犯人交鋒。他們家祖祖輩輩是獵人,大同城中據說有黑旗的探子,這便會是他最好的獵場和獵物。

  只是處理完手頭的獵物,或許還要等待一段時間。

  滿都達魯的目光一遍遍地掃過人群,最後終於帶著人轉身離開。

  天上轟的一聲,又是雷聲鳴動。

  不遠處的人群裡,湯敏傑微帶興奮,笑著看完了這場處刑,跟隨眾人叫了幾聲之後,才隨人群離去,去往了大造院的方向。

  不久之後,暴雨便下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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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嘩啦啦的,初夏的暴雨在元帥府的屋簷下織起了水的簾子,中庭已經滿是雨水。完顏希尹希尹站在大廳門外的廊道上看著這一片大雨,大雨中的山石和銅鼎。後方的廳堂當中,已經有一些人到了,這些皆是大同政治中樞的核心成員,銀術可、拔離、完顏撒八、高慶裔、韓企先、時立愛等等,不時有人來與他打招呼。

  不多時,完顏宗翰龍行虎步,朝這邊過來。這位如今在金國稱得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豪雄笑著跟希尹打了招呼,拍拍他的肩膀:「南方有言,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谷神好心情在這裡看山水啊。」

  希尹笑著拱拱手:「大帥也是好心情,不怕禍事將至麼。」

  「本帥坦坦蕩蕩,有何禍事可言!」

  宗翰不在意地一擺手,隨後與希尹相攜而入。

  落座之後,便有人為正事而開口了。

  「陛下臥床,天會那邊,宗輔、宗弼欲集結軍隊——」

  「……圖謀江南。」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