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九章 鏑音(中)

  典籍渾厚,案幾古拙,樹蔭之中有鳥鳴。秦府書齋慎思堂,沒有華美的簷牙雕琢,沒有富麗的金銀器玩,內裡卻是花了極大心思的所在,林蔭如華蓋,透進來的光芒舒適且不傷眼,即便在這樣的夏季,陣陣清風拂過時,房間裡的溫度也給人以怡人之感。

  過了中午,三五好友聚集於此,就著涼風、冰飲、糕點,談天說地,坐而論道。雖然並無外界享受之奢靡,透露出來的卻也正是令人稱道的君子之風。

  不過,此時在這裡響起的,卻是足以左右整個天下局勢的議論。

  雖然針對黑旗之事尚未能確定,而在整個方略被推行前,秦檜也有心居於暗處,但這樣的大事,不可能一個人就辦到。自皇城中出來之後,秦檜便邀請了幾位平日走得極近的大員過府商議,當然,說是走得近,實際上便是彼此利益牽扯糾葛的小團體,平日裡有些想法,秦檜也曾與眾人提起過、議論過,親近者如張燾、吳表臣,這是心腹之人,即便稍遠些如劉一止之類的清流,君子和而不同,彼此之間的認知便有些差異,也絕不至於會到外頭去亂說。

  自劉豫的這只黑鍋被扔到武朝的頭上。黑旗乃心腹大患,不可不早除之的言論,在外界已經不是什麼論題,只是乍然間終究成不了主流。待到平素穩重的秦檜忽然表現出支持,甚至暗暗透露已經將此方略呈上,眾人才明白這是對方已經選定了方向,一時間,有人提出疑問來,秦檜便一一為之解釋。

  「……自景翰十四年以來,女真勢大,時局窘迫,我等無暇他顧,致使黑旗坐大。弒君之大逆,十年以來不能剿滅,反而在私底下,不少人與之私相授受,於我等為臣者,真乃奇恥大辱……當然,若只是這些理由,眼前兵凶戰危之際,我也不去說它了。然而,自朝廷南狩以來,我武朝內部有兩條大患,如不能理清,遲早遭逢難言的災禍,或許比之外敵更有甚之……」

  秦檜說著話,走過人群,為劉一止等人的碗中添上糖水,此等場合,下人都已避開,不過秦檜素來禮賢下士,做起這些事來頗為自然,口中的話語未停。

  「這內患之一,乃是南人、北人之間的摩擦,諸位近些年來或多或少都在為此奔波頭疼,我便不再多說了。內患之二,乃是自女真南下時開始的武人亂權之象,到得如今,已經一發不可收拾,這一點,各位也是清楚的。」

  秦檜這話一出,在座眾人大都點起頭來:「太子殿下在背後支持,市井小民也大都拍手稱快啊……」

  「閩浙等地,軍法已大於國法了。」

  「去年候亭之赴武威軍上任,差一點是被人打回來的……」

  「武威軍吃空餉、魚肉鄉民之事,可是愈演愈烈了……」

  「何止武威軍一部!」

  這說話聲中,秦檜擺了擺手:「女真南下後,軍隊的坐大,有其道理。我朝以文立國,怕有軍人亂權之事,遂定下文臣節制軍隊之策略,可是久而久之,派出去的文臣不懂軍略,胡搞亂搞!致使軍隊之中弊病頻出,毫無戰力,面對女真此等強敵,終於一戰而垮。朝廷南遷之後,此制當改是理所當然的,然而萬事守其中庸,這些年來,矯枉過正,又能有些什麼好處!」

  「過去這些年,戰乃天下大勢。當初我武朝廂軍十七部削至十三部,又添背嵬、鎮海等五路新軍,失了中原,軍隊擴至兩百七十萬,這些軍隊乘勢漲了權謀,於各地作威作福,再不服文臣節制,可是其中擅權專權、吃空餉、剋扣底層糧餉之事,可曾有減?」秦檜搖搖頭,「我看是沒有。」

  「軍隊規矩太多,打不了仗,沒了規矩,也一樣打不了仗。而且,沒了規矩的軍隊,恐怕比規矩多的軍隊弊病更多!這些年來,越是靠近西南的軍隊,與黑旗打交道越多,私下裡買鐵炮、買火器,那黑旗,弒君的逆行!」

  秦檜聲音陡厲,過得片刻,才平息了憤怒的表情:「即便不談這大節,只求功利,若真能因此振興我武朝,買就買了。可買賣就真的只是買賣?大理人也是這樣想的,黑旗軟硬兼施,嘴上說著只是做買賣,當初大理人還能對黑旗擺出個動手的姿態來,到得如今,可是連這個姿態都沒有了。利益瓜葛深了,做不出來了。諸位,我們知道,與黑旗遲早有一戰,這些買賣繼續做下去,將來這些將軍們還能對黑旗動手?到時候為求自保,恐怕他們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秦檜頓了頓:「我們武朝的這些軍隊啊,其一,心思不齊,十年的坐大,朝廷的命令他們還聽嗎?還像以前一樣不打任何折扣?要知道,如今願意給他們撐腰、被他們蒙蔽的大人們可也是很多的。其二,除了殿下手中拿真金白銀喂起來的幾支軍隊,其它的,戰力恐怕都難說。我等食君之祿,不能不為國分憂。而眼前這些事,就可以歸於一項。」

  他豎起一根手指。

  「打黑旗,可以讓他們的想法徹底地統一起來,順道與黑旗將界線一次劃清,不再往來——不要拖拖拉拉!否則打完女真,我武朝內部恐怕也被黑旗蛀得差不多了。其次,練兵。這些軍隊戰力難說,可是人多,黑旗附近,滿荒山野的尼族也可以爭取,大理也可以爭取,一撥撥的打,練好了拖到北邊去。否則如今拖到女真人面前,恐怕又要重演當初汴梁的慘敗!」

  秦檜說完,在坐眾人沉默片刻,張燾道:「女真南下在即,此等以戰養戰之法,是否有些倉促?」

  「子公,恕我直言,與女真之戰,若是真的打起來,非三五年可決勝負。」秦檜歎了口氣道,「女真勢大,戰力非我武朝可比,背嵬、鎮海等軍隊縱然稍稍能打,如今也極難取勝,可我這些年來遍訪眾將,我江南局勢,與中原又有不同。女真自馬背上得天下,騎兵最銳,中原一馬平川,故女真人也可來去無阻。但江南水路縱橫,女真人即便來了,也大受困阻。當初宗弼肆虐江南,最終還是要撤兵歸去,途中甚至還被韓世忠困於黃天蕩,險些翻了船,故我認為,這一戰我武朝最大的優勢,在於底蘊。」

  他環顧四周:「自朝廷南狩以來,我武朝雖然失了中原,可陛下勵精圖治,天命所在,經濟、農事,比之當初坐擁中原時,仍舊翻了幾倍。可縱觀黑旗、女真,黑旗偏安西南一隅,四周皆是荒山蠻人,靠著眾人掉以輕心,四處行商才得保安寧,若是真的切斷它四周商路,即便戰場難勝,它又能撐得了多久?至於女真,這些年來老者皆去,年輕的也已經學會安逸享樂了,吳乞買中風,皇位交替在即,宗輔宗弼想要制衡宗翰才想要拿下江南……即便戰事打得再糟糕,一個拖字訣,足矣。」

  「我等所行之路,極其艱難。」秦檜歎道,「話說得輕鬆,可這樣一路打來,天南海北,恐怕也被打得稀爛了。但除此之外,我冥思苦想,再無其它出路可行。早些年諸位上書力陳武人專權弊端,吵得不可開交,我話說得不多,記得正仲(吳表臣)為去年之事還曾面斥我圓滑。先相秦公嗣源,與我有舊,他門下雖出了寧立恆這等大逆之人,污了身後之名,但平心而論,他老人家的許多話,確是真知灼見,話說得再漂亮,實際上行不通,也是沒用的。我揣摩嗣源公行事手段多年,唯有此時此刻,提出打黑旗之事,肅清兵事,最可見效。縱然是太子殿下、長公主殿下,或許也可首肯,如此我武朝上下一心,大事可為矣。」

  秦檜在朝堂上大動作固然有,但是不多,有時候眾清流與太子、長公主一系的力量開戰,又或者與岳飛等人起摩擦,秦檜未曾正面參與,實際上頗被人腹誹。眾人卻想不到,他忍到今天,才終於拋出自己的計算,細想之後,不禁嘖嘖稱頌,感歎秦公忍辱負重,真乃定海神針、中流砥柱。又說起秦嗣源——官場之上對於秦嗣源,其實正面的評價還是相當多的,此時也不免讚歎秦檜才是真正繼承了秦嗣源衣缽之人,甚至於在識人之明上猶有過之……

  讚歎之中,眾人也不免感受到巨大的責任壓了過來,這一仗開弓就沒有回頭箭。山雨欲來的氣息已經迫近每個人的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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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凶戰危,這偌大的朝堂,各個派系有各個派系的想法,無數人也因為焦慮、因為責任、因為名利而奔走期間。長公主府,終於意識到西南政權不再是朋友的長公主開始預備反擊,至少也要讓人們早作警惕。世面上的「黑旗憂患論」未必沒有這位心力交瘁的女子的影子——她曾經崇拜過西南的那個男人,也因此,愈發的瞭解和恐懼雙方為敵的可怕。而越是如此,越不能沉默以對。

  而就在準備大肆宣揚黑旗因一己之私引發汴梁血案的前一刻,由北面傳來的加急情報帶來了黑旗情報首領直面阿里刮,救下汴梁民眾、官員的訊息。這一宣傳工作被就此打斷,主導者們內心的感受,一時間便難以被外人知曉了。

  與臨安相對應的,康王周雍最初起家的城市江寧,如今是武朝的另一個核心所在。而這個核心,圍繞著如今仍顯得年輕的太子旋轉,在長公主府、皇帝的支持下,聚集了一批年輕、少壯派的力量,也正在努力地發出自己的光芒。

  自回到臨安與父親、姐姐碰了一面之後,君武又趕急趕忙地回到了江寧。這幾年來,君武費了大力氣,撐起了幾支軍隊的物資和軍備,其中最為亮眼的,一是岳飛的背嵬軍,如今鎮守襄陽,一是韓世忠的鎮海軍,如今看住的是淮南防線。周雍這人懦弱膽小,平日裡最信任的終究是兒子,讓其派心腹軍隊看住的也正是首當其衝的鋒線。

  一場戰爭,在雙方都有準備的情況下,從意圖初步展現到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再到軍隊集結,越千里短兵相接,中間相隔幾個月乃至半年一年都有可能——當然,最主要的也是因為吳乞買中風這等大事在前,有心人的示警在後,才讓人能有這麼多緩衝的時間。

  縱然得到了這個朝廷中占比極大的一份資源,對於統籌各方勢力、將所有各懷心思的官員們統和在一起的藝術,思維尚顯年輕的君武還不夠嫻熟。於是在最初的這段時間裡,他沒有留在京城與先前不合的官員們扯皮,而是立刻回到了江寧,將手下可用之人都召集起來,圍繞整個防禦戰略,爭分奪秒地做出了籌劃,力求將手頭上的工作效率,發揮至最高。

  自劉豫的旨意傳出,黑旗的推波助瀾之下,中原各地都在陸續地做出各種反應,而這些情報的第一個彙集點,便是長江南岸的江寧。在周雍的支持下,君武有權對這些消息做出第一時間的處理,只要與朝廷的分歧不大,周雍自然是更願意為這個兒子站台的。

  一如臨安,在江寧,在太子府的內部甚至是岳飛、聞人不二這些曾與寧立恆有舊的人口中,對於黑旗的議論和提防也是有的。甚至於越是明白寧立恆這人的性格,越能瞭解他在行事上的冷酷無情,在得知事情變化的第一時間,岳飛發給君武的書信中就曾提出「必須將西南黑旗軍作為真正的強敵來看待」「天下相爭,絕不容情」,為此,君武在太子府內部還曾特意舉行了一次會議,明確這一件事情。

  往日裡,由於太子與寧毅曾經有舊的關係,也由於西南弒君大逆不好與武朝正朔相提並論,大夥兒談及天下,總是強調下棋者不過金、齊、武三方,甚至於認為偽齊都是個添頭,但這一次,便將黑旗作為「棋手」和「對手」的身份明確地強調出來了。

  一旦明確這一點,對於黑旗抓劉豫,號召中原反正的意圖,反而能夠看得更加清楚。確實,這已經是大家雙贏的最後機會,黑旗不動手,中原完全歸於女真,武朝再想有任何機會,恐怕都是難上加難。

  太子府中經歷了不知道幾次討論後,岳飛也匆匆忙忙地趕到了,他的時間並不寬裕,與各方一碰頭終究還得回去坐鎮襄陽,全力備戰。這一日下午,君武在會議之後,將岳飛、聞人不二以及代表周佩那邊的成舟海留下了,當初右相府的老班底其實也是君武心中最信任的一些人。

  「我這幾日跟大家聊天,有個異想天開的想法,不太好說,所以想要關起門來,讓幾位為我參詳一下。」

  這些年來,君武的思想相對激進,在權勢上一直是眾人的後盾,但大多數的思維還不夠成熟,至少到不了老奸巨猾的地步,在眾多戰略上,多數也是仰賴身邊的幕僚為之參考。但這一次他的想法,卻並不像是由別人想出來的。

  「吳乞買中風,宗輔宗弼南下,宗翰肯定要跟上,此戰關係天下大局。華夏軍抓劉豫這一手玩得漂亮,不管口頭上說得再好聽,終究是讓我們為之措手不及,他們佔了最大的便宜。我這次回京,皇姐很生氣,我也想,我們不可這麼被動地由得西南擺佈……華夏軍在西南這些年過得也並不好,為了錢,他們說了,什麼都賣,與大理之間,甚至能夠為了錢出兵替人看家護院,剿滅山寨……」

  君武坐在書桌後輕輕敲打著桌子:「我武朝與西南有弒君之仇,不共戴天,自然不能與它有聯繫,但這幾天來,我想,中原情況又有不同。劉豫血書南下後,這幾天裡,暗地裡收到的投誠消息有許多。那麼,是不是可以這樣……嗯,徐州李安茂心繫我武朝,願意反正,可以讓他不反正……女真南下,徐州乃重鎮,首當其衝,縱然反正能守住多久尚不可知,食之無味,棄之不可能……」

  他微微笑了笑:「我們給他一筆錢,讓他請華夏軍出兵,看華夏軍怎麼接。」

  「我們武朝乃泱泱上國,不能由著他們隨隨便便把黑鍋扔過來,我們扔回去。」君武說著話,考慮著其中的問題,「當然,此時也要考慮許多細節,我武朝絕對不可以在這件事裡出面,那麼大筆的錢,從哪裡來,又或者是,徐州的目標是否太大了,華夏軍不敢接怎麼辦,是否可以另選地方……但我想,女真對華夏軍也一定是恨之入骨,倘若有華夏軍擋在其南下的路途上,他們必定不會放過……嗯,此事還得考慮李安茂等人是否真值得托付,當然,這些都是我一時瞎想,或許有許多問題……」

  君武的絮絮叨叨中,房間裡的另外幾人眼神卻已經亮起來,成舟海首先開口:「或許可以做……」

  「啊?」君武抬起頭來。

  卻像是長久以來,追逐在某道身影後的年輕人,向對方交出了他的答卷……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