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六章 建朔十年春(一)

  臨近年關的時候,成都平原上下了雪。

  洋洋灑灑的白雪淹沒了一切,在這片常被雲絮遮蓋的土地上,落下的大雪也像是一片鬆軟的白毛毯。小年前夕,卓永青請了假回山,經過嘉定時,準備為那對父親被華夏軍軍人殺死的何英、何秀姐妹送去一些吃食。

  十一月的時候,成都平原的局面已經穩定下來,卓永青時常來往兩地,陸續上門了幾次,一開始潑辣的姐姐何英總是試圖將他趕出來,卓永青便將帶去的東西從圍牆上扔過去。後來雙方算是認識了,何英倒不至於再趕人,只是話語冷冰冰硬邦邦的。對方不明白華夏軍為何要一直上門,卓永青也說得不是很清楚。

  這一次上門,情況卻奇怪起來,何英見到是他,砰的關了院門。卓永青原本將裝吃食的袋子放在身後,想說兩句話緩解了尷尬,再將東西奉上,此時便頗有些疑惑。過得片刻,只聽得裡頭傳出聲音來。

  「你走。不要臉的東西……」

  「什麼……」

  「走!不要臉!」

  或許是不希望被太多人看熱鬧,房門裡的何英壓抑著聲音,然而語氣已是極度的厭惡。卓永青皺著眉頭:「什麼……什麼不要臉,你……什麼事情……」

  「滾!滾滾!我一家人寧可死,也不要受你什麼華夏軍這等侮辱!不要臉!」

  卓永青退後兩步看了看那院子,轉身走了。

  他本就不是什麼愣頭青,自然能夠聽懂,何英一開始對華夏軍的憤怒,是因為父親身死的怒意,而眼下這次,卻顯然是因為某件事情引發,而且事情很可能還跟自己沾上了關係。於是一路去到嘉定衙門找到管理何家那一片的戶籍官——對方是軍隊退下來的老兵,名叫戴庸,與卓永青其實也認識。這戴庸臉上帶疤,渺了一目,說起這件事,頗為尷尬。

  華夏軍中如今的行政官員還沒有太豐富的儲備——就算有一定的規模,當初涼山二十萬人大小,撒到整個成都平原,許多人手肯定也只能將就。寧毅培訓了一批人將地區政府的主軸構架了出來,許多地方用的還是當初的傷兵,而老兵雖然忠誠度可靠,也學習了一段時間,但畢竟不熟悉當地的實際情況,工作中又要搭配一些本地人員。與戴庸搭伙——至少是充當參謀的,是本地的一個中年婦女。

  這婦女平素還當媒婆,因此算得上交遊廣闊,對當地情況也最為熟悉。何英何秀的父親去世後,華夏軍為了給出一個交代,從上到下處分了一大批遭受連帶責任的軍官——當初所謂的從寬從重,便是加大了責任,分攤到所有人的頭上,對於行兇的那位連長,便不必一個人扛起所有的問題,去職、入獄、暫留軍職戴罪立功,也算是留下了一道口子。

  這樣的嚴肅處理後,對於大眾便有了一個不錯的交代。再加上華夏軍在其他方面沒有過多的擾民事情發生,嘉定人堆華夏軍很快便有了些認可度。這樣的情況下,眼見卓永青時常來到何家,戴庸的那位搭檔便自作聰明,要上門說媒,成就一段美事,也化解一段仇怨。

  在對方的眼中,卓永青乃是陣斬完顏婁室的大英雄,本身人品又好,在哪裡都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何家的何英性情潑辣,長得倒還可以,算是高攀對方。這婦人上門後旁敲側擊,一說兩說,何英聽出那言外之意,整個人氣得不行,差點找了菜刀將人砍出來。

  那婦人先前不說,預備打聽了何英的意思,才來找卓永青報功,私心中或許還有拍馬屁的想法。這下搞砸了事,不敢多說,便有了卓永青在對方家門口的那番尷尬。

  「這、這這……」卓永青滿臉通紅,「你們怎麼做的糊塗事情嘛……」

  「嗯,是是是。」戴庸摸著鼻子,「其實我也覺得這女人太不像話,她事先也沒有跟我說,其實……不管怎麼樣,她父親死在我們手裡,再要睡她,我也覺得很難。不過,卓兄弟,我們合計一下的話,我覺得這件事也不是完全沒可能……我不是說仗勢欺人啊,要有誠意……」

  「什麼亂七八糟,我沒有想睡……想娶她……」卓永青緊張得直眨眼睛,「哎,我說的,也不是這個……」

  「呃……」戴庸想了想,「那王家嫂子做事……是不太靠譜,不過,卓兄弟,也是這種人,對本地很瞭解,很多事情都有辦法,我也不能因為這個事趕跑她……要不我叫她過來你罵她一頓……」

  「我、你……」卓永青一臉糾結地後退,隨後擺手就走,「我罵她幹什麼,我懶得理你……」

  「哎,要不然我陪你上門道歉……」

  「你別來了,別再給我添亂!」

  卓永青回頭指著他,隨後鬱悶地走掉了。

  一路在城裡亂轉。

  這件事情對他來說頗為糾結,但事情本身又不大,至少相對於他平時的軍務,私人的事情再大又能大到什麼程度呢?他掐算著這次出來的時間,頂多明早就要離開,眼見有了誤會,是乾脆節省點時間,回去涼山,還是繼續在這浪費時間呢?如此轉得幾圈,還是軍隊中的作風佔了主導,一咬牙一跺腳,他又往何家那邊去了。

  敲了一會門,院門的門縫裡明顯有人望了出來,然後將門栓扣得更緊了,何英在裡頭憤憤的沒有說話,卓永青深吸了一口氣,隨後頓了頓,又深吸一口。

  「何英,我知道你在裡面。」

  「滾……」

  「那什麼姓王的大嫂的事,我沒什麼可說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哎我說你人聰明怎麼這裡就這麼傻,那什麼什麼……我不知道這件事你看不出來嗎。」

  「滾!」

  「當然,給你們添了麻煩了,我給你們道歉。就要過年了,家家戶戶吃肉貼喜字你們就捱著?你捱著你娘你妹妹也捱著?我就是一番好意,華……華夏軍的一番好意,給你們送點東西,你瞎瞎瞎瞎想什麼……」

  「你走,你拿來的根本就不是華夏軍送的,他們之前送了……」

  「送了……你們不一樣,我們寧先生私下裡叮囑我照看一下你們,寧先生……」

  「騙子!」

  「什麼騙子……你、你就聽了那個王大媽、王大嫂……管她王大媽大嫂的話,是吧。」

  「你們畜生,殺了我爹……還想……」裡面的聲音已經哽咽起來。

  「沒有想,想什麼想……好,你要聽真話是吧,華夏軍是有對不起你,寧先生也私下裡跟我叮囑過,都是真話!沒錯,我對你們也有些好感……不是對你!我要看上也是看上你妹妹何秀,我要娶也是娶何秀,你總覺得侮辱你是吧,你……」

  院子裡匡噹一聲傳出來,有什麼人摔破了罐子,過得片刻,有人倒下了,何英叫著:「秀……」跑了過去,卓永青敲了兩下門,此時也已經顧不得太多,一個借力翻牆而入,那跛女何秀已經倒在了地上,臉色幾乎漲成暗紅,卓永青奔跑過去:「我來……」想要施救,被何英一把推開:「你幹什麼!」

  「我……我知道怎麼辦,她……她就是受了點驚嚇……你……」卓永青想要過去,又控制著自己,手舞足蹈地指揮何英。何英扶起妹妹,與那倉惶奔跑出來的一貫膽小沉默的母親將妹子抬進了房間。

  這整個事情倒也不算太大,過得片刻,何秀便悠悠醒轉過來,在床上呼吸幾下之後,抬頭看見房門口的卓永青,被嚇得低頭蜷縮成了一團。卓永青尷尬地去到外頭,心想這什麼事啊。正唉聲歎氣呢,何英何秀的母親悄悄地走過來了:「那個……」

  「啊……伯母……你……好……」

  「卓家後生,你說的……你說的那個,是真的嗎……」

  「……呃……」卓永青摸摸腦袋。

  後方何英走過來了,手中捧著只陶碗,話語壓得極低:「你……你滿意了,我何家、我何家沒做什麼壞事,你信口開河,羞辱我妹子……你……」

  「我說的是真的……」

  「你……」

  「我說了我說的是真的!」卓永青目光嚴肅地瞪了過來,「我、我一次次的跑過來,就是看何秀,雖然她沒跟我說過話,我也不是說非得怎麼樣,我沒有惡意……她、她像我以前的救命恩人……」

  聽卓永青說了這些,何英這才吶吶的說不出話來,卓永青道:「我、我沒想過別的什麼事情,你也別覺得,我處心積慮羞辱你家裡人,我就看看她……那個姓王的女人自作聰明。」

  他這樣說著,走出院門,將帶來的一袋年貨拿了進來,然後看看院子裡的狀況,過去收拾了在屋簷下摔破的陶罐。這類收拾打掃的事情本該是女人做,何英猶豫了幾次,沒有過來插手。只是中途又猶豫地來問了一句:「你說的……是真的?」

  「愛信不信。」

  做完事情,卓永青便從院子裡離開,打開院門時,那何英似乎是下了什麼決心,又跑過來了:「你,你等等。」

  「等什麼?」卓永青回過頭。

  「你說的是真的?你要……娶我妹子……」

  「你、你放心,我沒打算讓你們家難堪……」

  「你若是中意何秀,拿你的八字來,我去找人給你們合。」

  「呃……」

  院子裡的何英用倔強的眼神看著他,卓永青愣了愣,懵逼了。

  離開嘉定回山的路上,他想,這都什麼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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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永青與何家姐妹有了莫名其妙近戰的這個年關,寧毅一家人是在嘉定以南二十里的小鄉村裡度過的。以安防的角度而言,成都與嘉定等城池都顯得太大太雜了。人口眾多,尚未經營穩定,若是商貿完全放開,混進來的綠林人、刺客也會大規模增加。寧毅最終選定了嘉定以南的一個荒村,作為華夏軍核心的暫居之地。

  大雪降臨,西南的局面凝固起來,華夏軍暫時的任務,也只是各部門的有序搬遷和轉移。當然,這一年的除夕,寧毅等眾人還是得回到和登去渡過的。

  與西南暫時的安靜相映襯的,是北面仍在不斷傳來的戰況。在成都等被佔領的城池中,衙門口每日裡都會將這些消息大篇幅地公佈,這給茶樓酒肆中聚集的人們帶來了不少新的談資。部分人也已經接受了華夏軍的存在——他們的統治比之武朝,畢竟算不得壞——於是在談論晉王等人的慷慨英勇中,人們也會議論著有朝一日華夏軍殺出去時,會與女真人打成一個怎樣的局面。

  武朝,年關的慶祝事宜也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籌備,各地官員的賀歲表折不斷送來,亦有許多人在一年總結的上書中陳述了天下局面的危急。本該小年便抵達臨安的君武直到十二月二十七這天方才匆匆回城,對於他的勤奮,周雍大大地誇獎了他。作為父親,他是為這個兒子而感到驕傲的。

  只是對於將要到來的整個戰局,周雍的心中仍有許多的疑慮,家宴之上,周雍便先後幾度詢問了前線的防禦狀況,對於將來戰事的準備,以及可否戰勝的信心。君武便誠懇地將各路軍隊的狀況做了介紹,又道:「……如今將士用命,軍心已經不同於以往的不振,尤其是岳將軍、韓將軍等的幾路主力,與女真人是頗有一戰之力的,此次女真人千里而來,我方有長江一帶的水路縱深,五五的勝算……還是有的。」

  周雍對於這回答多少又還有些猶豫。家宴過後,周佩埋怨弟弟太過實誠:「既有五五的勝算,在父皇面前,多說幾成也無妨,至少告訴父皇,必定不會敗,也就是了。」

  君武皺眉道:「無論如何,父皇一國之君,許多事情還是該明明白白。我這做兒子的擋在前方,豁出命去,也就是了……其實這五成八成,如何判斷?上一次與女真大戰,還是幾年前的時候呢,那時候可都敗了……五成挺多了。」

  周佩歎了口氣,隨後點頭:「不過,小弟啊,你是太子,擋在前方就好了,不要動不動豁出命去,該跑的時候,你還是要保全自己為上,只要能回來,武朝就不算輸。」

  「可是不豁出命,如何能勝。」君武說了一句,隨後又笑道,「知道了,皇姐,其實你說的,我都明白的,一定會活著回來。我說的豁出去……嗯,只是指……那個狀態,要拚命……皇姐你能懂的吧?不用太擔心我了。」

  這年關之中,朝堂上下都顯得平靜。平靜既是沒有黨爭,兩個月前趙鼎一系與秦檜一系差點展開的廝殺最終被壓了下來,而後秦檜認打認罰,再無任何大的動作。這樣的和諧令這個春節顯得極為溫暖熱鬧。

  在這樣的平靜中,秦檜病倒了。這場風寒好後,他的身體尚未恢復,十幾天的時間裡像是老了十幾歲,這天他入宮見架,又提起求去之意,周雍好言安慰,賜下一大堆的補藥。某一個空隙間,秦檜跪在周雍面前。

  「……罪臣昏聵、無能,如今拖此殘軀,也不知接下來能否就好。有幾句話,只是罪臣私下裡的想法……西南如此殘局,緣於罪臣之過錯,而今未解,北面女真已至,若太子勇武,能夠大敗女真,那真乃蒼天祐我武朝。然則……陛下是陛下,還是得做……若然不勝的打算……罪臣萬死,大戰在前,本不該作此想法,動搖軍心,罪臣萬死……陛下降罪……」

  武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大臣上朝,原本不跪,只有大罪之時方有人下跪聽訓。周雍看著這位跪下磕頭的老臣,歎了口氣。

  原本因為秦檜最近這段時間成了事媽,他保得心累,對對方已經有了一定的看法,然而到得此時,才有感到愧疚起來,心中關於去年自己答應對方全力攻西南,最後又猶豫不決的事情,變得再度清晰起來。

  「唉……」他上前扶起秦檜:「秦卿這也是老成謀國之言,朕時時聽人說,善戰者不可不慮敗,未雨綢繆,何罪之有啊。不過,此時太子已盡全力綢繆前方戰事,我等在後方也得好好地為他撐起局面才是,秦卿乃是朕的樞密,過幾日病癒了,幫著朕搞好這個攤子的重擔,還該落在秦卿的頭上啊……」

  他拍拍秦檜的肩膀:「你不可動不動就求去,秦卿啊,說句實在話,這中間啊,朕最信任的還是你,你是有能力的……」

  秦檜感動無已、熱淚盈眶,過得片刻,再度莊嚴下拜:「……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話語之中,哽咽起來。

  君臣倆又互相扶持、激勵了一陣子,不知什麼時候,大雪又從天空中飄下來了。

  風雪延綿,一直北上到徐州,這一個年關,羅業是在徐州的城牆上過的,陪伴著他在風雪中過年的,是徐州城外百萬的餓鬼。

  這是王獅童率領的餓鬼主力,自從得知八千華夏軍入徐州的消息,餓鬼們便源源不斷地過來。他們無法在冰天雪地裡攻城,圍在城外,不斷地、不斷地死去。相對於散在外圍的缺糧少衣的難民,核心的餓鬼群物資稍微豐富一些,沒有了糧食的人們還能以互相為食,因此可以預見的是,當春暖花開,這些人還會有不少留存下來。

  在徐州城牆望出去,城外是人人相食的地獄,徐州城中也沒有多少的糧食,開門賑濟是不現實的。羅業日日裡看著城外的地獄景象,許多時候,將他們邀來徐州的知州李安茂也會過來。這是一位心繫武朝的大族子弟,與原本在京中頗有家世的羅業擁有不少共同話題。

  年關這天,兩人在城頭喝酒,李安茂說起圍城的餓鬼,又說起除圍城餓鬼外,開春便可能抵達徐州的宗輔、宗弼大軍。李安茂其實心繫武朝,與華夏軍求援不過為了拖人下水,他對此並無避諱,這次過來的劉承宗、羅業等人也心知肚明。羅業端著那杯酒,灑在地上。

  「……我的家裡人,在靖平之恥中被女真人殺的殺、擄的擄,大多找不到了。這些人大多是庸庸碌碌的俗物,不值一提,只是沒想過他們會遭到這種事情……家中有一個妹妹,可愛聽話,是我唯一牽掛的人,如今大概在北邊,我著軍中兄弟尋找,暫時沒有音訊,只希望她還活著……」

  「至於女真人……」

  他道:「那就來吧。」

  武建朔十年,金天會十三年,雪未消、血亦未消,春天已如約而至。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