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六二章 惶恐灘頭說惶恐 零丁洋裡歎零丁(下)

  海風嗚咽,燈火搖晃,昏暗的小平台上,兩道身影陡然衝過丈餘的距離,撞在平台邊緣並不高的欄杆上。

  秦檜的喉間發出「呵」的沉悶聲響,還在不斷用力前推,他瞪大了眼睛,眼中全是血絲,周佩單薄的身影就要被推下去,滿頭的長髮飛舞在夜風之中,她頭上的簪子,此時紮在了秦檜的臉上,一直扎穿了老人的口腔,此時半截簪子露出在他的左臉上,半截鋒銳刺出右邊,血腥的氣息漸漸的瀰散開來,令他的整個神情,顯得格外詭異。

  就在方纔,秦檜衝上來的那一刻,周佩轉過身拔起了頭上的金屬髮簪,朝著對方的頭上用力地捅了下去。簪子捅穿了秦檜的臉,老人心中恐怕也是驚駭萬分,但他沒有絲毫的停頓,甚至都沒有發出任何的喊聲,他將周佩猛地撞到欄杆邊上,雙手朝著周佩的脖子上掐了過去。

  周佩奮力掙扎,她踢了秦檜兩腳,一隻手抓住欄杆,一隻手開始掰自己脖子上的那雙手,秦檜橘皮般的老臉上露著半隻簪子,原本端方正氣的一張臉在此時的光芒裡顯得格外詭異,他的口中發出「呵呵呵呵」的忍痛聲。

  龍船前方,燈火通明的夜宴還在進行,絲竹之聲隱隱約約的從那邊傳過來,而在後方的海風中,月亮從雲端後露出的半張臉逐漸隱沒了,似乎是在為這裡發生的事情感到痛心。烏雲籠罩在海上。

  長髮在風中飛舞,周佩的力氣漸弱,她兩隻手都伸上來,抓住了秦檜的手,眼睛卻逐漸地翻向了上方。老人目光通紅,臉上有鮮血飆出,縱然已經老邁,他此時扼住周佩脖子的雙手依然堅定無比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這麼多年來,他一切一切的謀算都是基於君王的權力之上,如果君武與周佩能夠認識到他的價值,以他為師,他不會退而求其次地投向周雍。

  如果周雍是個強有力的皇帝,採納了他的許多看法,武朝不會落到今天的這個地步。

  若非武朝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他不會向周雍做出壯士斷腕,引金國、黑旗兩方火拚的計劃。

  他已經提出了這樣的計劃,武朝需要時間、需要耐心去等待,靜靜地等著兩虎相爭的結果出現,即便弱小、即便承受再大的苦難,也必須隱忍以待。

  可周雍要死了!

  這是他怎樣都不曾料到的結局,周雍一死,短視的公主與太子必然恨死了自己,要發動清算。自己死不足惜,可自己對武朝的謀劃,對將來振興的計算,都要就此落空武朝千千萬萬的黎民都在等待的希望,不能就此落空!

  「呵呵呵呵呵」

  劇烈的疼痛中,老人的口中血液於唾沫混在了一起,從猙獰的口中飛出,他用力扼住周佩的喉嚨,將她朝著平台外的海上推去!

  好在公主曾經投海自盡,只要她在周雍過世之前再度投海,江寧的太子殿下不論生死,朝廷的大義,終究能夠掌握在自己的一邊。

  周佩的意識逐漸迷離,陡然間,似乎有什麼聲音傳過來。

  小平台外的門被打開了,有人跑進來,微微錯愕之後衝了過來,那是一道相對纖瘦的身影,她過來,抓住了秦檜的手,試圖往外掰開:「你幹什麼」卻是趙小松。

  她的話才說到一半,目光之中秦檜扭過臉來,趙小松看到了些許光芒中那張猙獰的插著簪子泛著血沫的臉,被嚇了一跳,但她手上未停,又抱住周佩的腰將她往回拉,秦檜騰出一隻手一巴掌打在趙小松的臉上,隨後又踢了她一腳,趙小松踉蹌兩下,只是毫不撒手。

  秦檜一隻手離開脖子,周佩的意識便漸漸的恢復,她抱住秦檜的手,用力掙扎著往回靠,趙小松也拉著她的腰給了她力量,待到力氣漸漸回來,她朝著秦檜的手上一口咬了下去,秦檜吃痛縮回來,周佩捂著脖子踉蹌兩步逃離欄杆,秦檜抓過來,趙小松撲過去死命抱住了他的腰,只是連連喊叫:「公主快跑,公主快跑……」

  秦檜揪住她的頭髮,朝她頭上用力撕打,將這昏暗的平台邊上化作一幕詭異的剪影,周佩長髮凌亂,直起身子頭也不回地朝裡頭走,她朝著小房屋裡的架子上過去,試圖打開和翻找上頭的盒子、箱子。

  後方穿來「呵」的一聲猶如猛獸的低吼,猙獰的老人在夜風中陡然拔出了臉上的髮簪,照著趙小松的背上紮了下去,只聽「啊」的一聲慘叫,少女的肩頭被刺中,摔倒在地上。

  晦暗的光芒裡,風聲急驟,秦檜的下半張臉上全都是鮮血,他通紅著眼睛,朝裡頭周佩這邊走過來,雙手顫抖著朝自己腰間摸索,他拿出一把匕首來,搖搖晃晃地走向周佩,周佩打開的那些木盒裡,全是無用的紙筆。

  「……為了……這天下……你們這些……無知……」

  他的雙目通紅,口中在發出奇怪的聲音,周佩抓起一隻盒子裡的硯台,回過頭砰的一聲揮在了他的頭上。

  秦檜踉蹌兩步,倒在了地上,他額頭流血,腦袋嗡嗡作響,不知什麼時候,在地上翻了一下,試圖爬起來。

  「救命啊……救命啊……」

  這個時候,趙小松正在地上哭,周佩提著硯台走到秦檜的身邊,長髮披散下來,目光之中是猶如寒冰一般的冷冽,她照著秦檜仍下意識握著匕首的手臂上砸了下去。

  她連日以來心力交瘁,體質虛弱,力量也並不大,連續砸了兩下,秦檜放開了匕首,手臂卻沒有斷,周佩又是砰的一聲砸在他的頭頂上。昏暗的光芒裡,少女的哭聲中,周佩眼中的淚掉下來,她將那硯台一下一下地照著老人的頭上砸下去,秦檜還在地上爬,不一會兒,已是滿頭的血污。

  聽到動靜的侍衛已經朝這邊跑了過來,衝進門裡,都被這血腥而詭異的一幕給驚呆了,秦檜爬在地上的面目已經扭曲,還在微微的動,周佩就拿著硯台往他頭上、臉上砸下去。見到衛兵進來,她扔掉了硯台,逕直走過去,拔出了對方腰間的長刀。

  她提著長刀轉身回來,秦檜趴在地上,已經完全不會動了,地板上拖出長達半丈的血污。周佩的目光冷硬,眼淚卻又在流,露台那邊趙小松嚶嚶嚶的抽泣不停。

  周佩愣了半響,垂下刀鋒,道:「救人。」

  龍船前方的歌舞還在進行,過不多時,有人前來報告了後方發生的事情,周佩清理了身上的傷勢過來她在揮舞硯台時翻掉了手上的指甲,此後也是鮮血淋淋,而頸項上的淤痕未散她向周雍說明了整件事的經過,此時的目擊者只有她的侍女趙小松,對於許多事情,她也無法證明,在病床上的周雍聽完之後,只是放鬆地點了點頭:「我的女兒沒有事就好,女兒沒有事就好……」

  從頭到尾,他也沒有考慮過身為一個皇帝的責任。

  ……

  周佩殺秦檜的真相,從此往後可能再難說清了,但周佩的殺人、秦檜的慘死,在龍船的小朝廷間卻有著巨大的象徵意味。

  八月十六,負責禁軍的統領余子華與負責龍船艦隊水軍大將李謂在周雍的示意中向周佩表示了忠心。隨著這消息的確定和擴大,八月十七,周雍召開朝會,確定下達傳位君武的旨意。

  她在先前何嘗不知道需要盡快傳位,至少給予在江寧奮戰的弟弟一個正當的名義,然而她被這樣擄上船來,身邊可用的人手已經一個都沒有了,船上的一眾大臣則不會願意自己的群體失去了正統名分。經歷了背叛的周佩不再魯莽開口,直到她親手殺死了秦檜,又得到了軍方的支持,方才將事情敲定下來。

  由於太湖艦隊已經入海追來,旨意只能通過小船載使者登岸,傳遞天下。龍船艦隊仍舊繼續往南飄蕩,尋找安全登岸的時機。

  傳位的旨意發出去後,周雍的身體每況愈下了,他幾乎已經吃不下飯,偶爾糊塗,只在少數時候還有幾分清醒。船上的生活看不見秋色,他偶爾跟周佩提起,江寧的秋天很漂亮,周佩詢問要不要靠岸,周雍卻又搖頭拒絕。

  就這樣一路漂流,到了八月二十八這天的上午,周雍的精神變得好起來,所有人都明白過來,他是迴光返照了,一眾妃子聚攏過來,周雍沒跟她們說什麼話。他喚來女兒到床前,說起在江寧走雞鬥狗時的經歷,他自小便沒有志向,家裡人也是將他當做紈褲王爺來養的,他娶了妻子妾室,都未曾當做一回事,整日裡在外頭亂玩,周佩跟君武的小時候,周雍也算不得是個好父親,事實上,他漸漸關心起這對兒女,似乎是在第一次搜山檢海之後的事情了。

  「我不是一個好爹爹,不是一個好王爺,不是一個好皇帝……」

  他這樣說起自己,不一會兒,又想起早已去世的周萱與康賢。

  「……我年輕的時候,很怕周萱姑姑,跟康賢也聊不來話,我很羨慕他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也想跟皇姑姑一樣,手下有些東西,做個好王爺,但都做不好,你爹爹我……巧取豪奪搶來別人的店子,過不多久,又整沒了,我還覺得厭煩,但是……就那麼一小段時間,我也想當個好王爺……我當不了……」

  他的目光已經漸漸的迷離了。

  「他們……讓我繼位當皇帝,是因為……我有一對好兒女。我真的有一對好兒女,可惜……這個國家被我敗沒了。小佩……小佩啊……」

  他喚著女兒的名字,周佩伸手過去,他抓住周佩的手。

  「好多人……好多人……死了,朕看見……好多人死了,我在海上的時候,你周萱奶奶和康賢爺爺在江寧被殺了,我對不起他們……還有老秦大人,他為這個國家做過多少事啊,周喆殺了他,他也沒有怨言……我武朝、周家……兩百多年,爹……不想讓他在我的手上斷了,我已經錯了……」

  他雞爪子一般的手抓住周佩:「我沒臉見他們,我沒臉上岸,我死之後,你將我扔進海裡,贖我的罪過……我死了、我死了……應該就不怕了……你輔佐君武,小佩……你輔佐君武,將周家的天下傳下去、傳下去……傳下去……啊?」

  他說了幾遍,周佩在眼淚中點了點頭,周雍不曾感覺到,只是目光茫然地期待:「……啊?」

  「……好!爹……好。」

  周佩哭著說道。

  「……啊……哈。」

  周雍點頭,面上的神情漸漸的舒展開來:「你說……海上冷不冷……」又道,「你和君武……要來看看我……」

  又過了一陣,他輕聲說道:「小佩啊……你跟寧毅……」兩句話之間,隔了好一陣,他的目光漸漸地停住,所有的話語也到這裡打住了。

  至死的這一刻,周雍的體重只剩下皮包骨頭的五十多斤。他是害的整個武朝的子民落入地獄的無能皇帝,也是被皇帝的身份吸乾了一身骨血的普通人。死時五十一歲。

  建朔朝的天下,至此,永遠地結束了……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