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九六章 十年砥礪 風雪寒霜(五)

  鵝毛大雪洋洋灑灑從天空中降下的夜晚,梓州城一端已然無人居住的別院內,發生了一起小小的火災。

  火災的原因,在於風雪吹掉了一盞懸在房舍走廊間的燈籠,燈籠緩緩引燃了在走廊一側沉積已久的雜物。身處此間的位於華夏軍最頂端的夫妻兩人先是有些慌張,但隨後在這寒冷的冬夜裡展開了救火的行動,漫天鵝毛大雪的降下中,小小的火災不久之後便被撲滅。

  許多年之後,在西南戰役戰爭最緊張的時間裡發生在梓州城一隅的這場神秘火災或許會被某個文人或三流寫手從故紙堆裡翻出,化作某段稗官野史又或是某個陰謀故事的導火索。但在當時,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這場小小的變故,當夫妻倆沿著深夜的道路走回指揮部時,天地之間都已經被洋洋灑灑的雪花所充斥,兩人的臉上都有一言難盡但確實顯得輕鬆的笑容。

  ——留下了回憶。

  這是武建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夜晚發生的事情,到得第二日天明,大雪仍未停歇,西南起伏的山嶺皆已裹上銀裝。

  年關即將到來。從黃明縣、雨水溪分界線上往梓州方向,俘虜的押送仍在繼續——華夏軍仍舊在消化著雨水溪一戰帶來的戰果——由於這大雪的降下,一部分的女真俘虜鋌而走險選擇了朝山中逃遁,引起了些許的混亂,但總體來說,已經無法對大局造成影響。

  而從戰場前線延伸往劍閣的山路間,漸漸被大雪覆蓋的女真人的軍營當中,充斥著壓抑、肅殺而又癲狂的氣息。

  大雪的蔓延之中,山間有廝殺引起的小小動靜出現。在風雪中,一些紙片隨著大雪紛紛揚揚地呼嘯往女真大軍的營地。

  縱然在階段性勝利後的空隙裡,華夏軍見縫插針的進攻也並未停歇,斥候們帶著傳單抵近女真軍營或是必經的山道,將傳單放出的行為時有發生。

  傳單上複述了雨水溪之戰的過程:華夏軍正面擊潰了女真軍隊,斬殺訛裡裡後圍攻雨水溪大營,大量漢人已於戰場反正,而基於戰場上的表現,女真人並不將這些漢軍隊伍當人看……傳單之後,則附上了對宗翰兩個兒子的賞格。

  即便沒有這些傳單,在金兵的軍營當中,警惕與仇視漢軍的情況實際上也已經發生了。

  過去數日的時間,余余處決了數十名「不聽調令」的漢軍斥候:他們中的許多人是因為與任橫衝沾邊而死的。

  在之前的大戰中,為了保證這些漢軍斥候的戰力,金人一方是以開出賞金的方式驅使漢軍斥候出力。這原本也算得上是正確的策略,然而任橫衝在摸出了一條通往華夏軍後方的道路時,竟不願意往上方報告,一意孤行地帶著人去搶奪這「功勞」,卻在實質上扼殺了金兵原本可以找到的一個「可能性」。

  若不是二十餘人跑到對方營地中去動手,而是二百甚至兩千女真好手呢?說不定對方的營地早已大亂,寧毅的兒子或被俘或被殺,而通過那傷兵營地的大亂,反衝前線雨水溪,十二月十九的那場戰鬥,或許就會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結果。

  余余處決數十斥候的過程裡,掌控軍隊的達賚同時盯緊了各個漢軍營地,大量撿到了華夏軍傳單的漢軍成員被揪出來明正典刑。肅殺的氣氛壓迫著各個漢軍的生存空間。

  「……若沒有這幫南狗的倒戈,便不會有雨水溪之戰的失利!」

  二十八,漫天飛雪的十里集主營地。進入營地大門時,達賚拉下了披風,抖飛了上頭的積雪,口中還在與相遇的將領抨擊著這場大戰之中的「害群之馬」。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這種說法,也算是眼下金人軍中的主體想法之一。通行而來的將領望著遠處的漢軍營地,用力揮了揮手。

  「……南人無能至極,早便說過,他們難用得很!哼,而今雨水溪局面稍稍失利,我看,他們更是不可再信!」

  「……戰爭拚殺,最怕拖後腿的。雨水溪道路複雜,南狗無能,被稍稍一衝就大敗潰逃,也佔了後方的道路,以至於戰場上調配救援都不能及時。我看啊,統統調上黃明縣最好,那邊地勢開闊些,耗一耗黑旗軍的炮彈……」

  「……黃明縣頂多又能塞幾個人,今日調五萬南狗上去,黑旗軍反過來一衝,你還說不定有多少人倒戈,他們回來時,你營門開是不開?」

  「……照我看,不開,攻不下城牆有敢回來的,都死!」

  「……不過是拱手送給黑旗軍。要是黑旗軍也不收留,五萬人堵在戰場上,咱們也不用往前攻了。」

  「……一群鼠輩!南狗就是壞種!」

  「……家中養著幾十個漢奴,做起事來,只懂偷懶……」

  幾名將領踩著積雪,朝軍營高處走,交換著如此這般的想法。在營地另一端,余余與面色嚴肅的完顏斜保碰了頭,他看著營帳蔓延的軍營,聽這位「寶山大王」低聲說著話:「……訛裡裡勇毅有餘,縝密不足,貪功冒進,若非他在鷹嘴巖死了,這次失利,他要擔最大的罪責!」

  「他畢竟死了,這些話,便少說幾句。」聽得完顏斜保的說話,兄長完顏設也馬從一旁走了過來。

  風雪之中,此次南征的眾多將領,正在朝十里集匯聚。

  八日前雨水溪陡然失利的戰局,震動了金人的整個南征大軍。除達賚、余余第一時間趕到雨水溪收拾殘局外,幾乎所有的高層將領,都對雨水溪突然傳來的訊息感到震驚與不可置信。

  訛裡裡率領親衛千人被斬殺於雨水溪鷹嘴巖,華夏軍以不到兩萬人的兵力猝然出擊,正面擊潰整個雨水溪的進攻部隊,己方兵敗如山倒,最後僅以區區數千人保住了雨水溪半個營地……

  兩個多月的時間以來,女真人的大將之中,除訛裡裡、拔離速坐鎮前線主持進攻、余余統領斥候進行輔助外,其餘將領雖在中路或者後方,卻也都打起了精神,參與到了整個戰場的維持和準備工作之中。

  從劍閣到黃明縣、雨水溪是將近五十里的狹長山路,地勢崎嶇、艱險難行。其中有不少的地方的道路簡陋,每每車馬過後、雨水過後便要進行艱難的維護。然而在希尹的事先謀劃,韓企先的後勤運作下,數以十萬計的大軍在兩個月的時日裡開山辟路,不僅將原本的道路拓寬了兩倍,甚至在一些本來無法通行但可以動土的地方修建了新的棧道。

  女真人自三十年前起兵時原本野蠻,阿骨打、宗翰等一代人心思靈動,善於汲取他人所長,是在一次次的作戰當中,不斷學習著新的戰法。最初崛起的十年憑借的是狹路相逢勇者勝的無敵血勇,中間十年漸漸搜集天下工匠,學會了器械與戰法的配合。直到三十年後的此時,宗翰、希尹、韓企先等人終於做出了幾十萬人有條不紊的聯動作戰。

  負責開山辟路的大多是被驅趕進來的漢軍與過江之後俘虜的熟練漢人工匠,但管理與監督這些人的,終究是身處後方的女真諸將。兩個多月的時間前線不斷猛攻,後方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解決最為麻煩的通路問題,所有的將領其實也都能隱約感受到「人定勝天」的宏偉力量。

  如今這便是大金全面動員時的力量!

  這兩個多月的時間過來,在一些將領的議論當中,若是這場大戰真的曠日持久下去,他們甚至能有調集漢奴「移平這西南群山」的豪情。

  對面的黑旗能夠在黃明縣、雨水溪等地堅持兩個月,防禦堅強如鐵桶、滴水不漏,確實值得佩服。也難怪他們當年擊敗了婁室與辭不失。但對大勢走向,在整個金人大軍當中還是有著足夠的信心的。

  雨水溪的突然失利,是在眾人信心最堅固時,重重揮來的一記耳光!

  其時雨水溪前線的戰情崩塌迅速,下午時便被硬生生地擊潰正面,訛裡裡於鷹嘴巖被華夏軍斬殺,眾多軍隊突圍無果。往後緊急傳去的情報是希望救援速來,並未保密,到得凌晨、第二日,又相繼有緊急情報傳回,華夏軍不光擊潰正面軍隊主力,甚至圍攻雨水溪大營,在子時之前便將雨水溪大營外圍擊潰,殺戮長驅直入。

  雨水溪將近五萬人,大營又有地利之便,在不到一日的時間內,被據傳不過兩萬人的黑旗軍部隊正面強攻至於此等慘狀,那黑旗軍的戰力得強大到何等程度才行?

  作為征伐一生的殺場老將,後方不少的金兵將領在聽到這個消息後,臉色都是白了一白的,待到第二個念頭好不容易接上來,才懷疑是否誤報、又或者是遭遇了黑旗方面何等高超且又恰巧發揮了作用的戰術。

  脾氣火爆的完顏斜保甚至在軍營邊上硬生生地用刀砍倒了一棵樹,口中呼喊著:「這不可能!」立即就要趕赴前線,斬殺這批謊報軍情擾亂軍心的斥候。他是真的無法相信這一結果。

  相對冷靜穩重的完顏設也馬則只能胸有成竹地表示:「其中必有蹊蹺。」

  沒有人能夠相信這樣的戰果。三十年的時間以來,無論在公平與不公平的情況下,這是女真人從未嘗到過的滋味。

  將近十年前的婁室,一度將西北的黑旗軍逼入劣勢——當然在華夏軍的記錄中則是勢均力敵的混亂——後來是因為小小的巧合令得他在戰場上被一支黑旗小隊意外斬首,才令女真人在黑旗軍手上嘗到第一次失敗。

  辭不失雖然於延州中計,但他麾下的數萬大軍仍舊狠狠砸開了小蒼河的大門,將當時的黑旗軍逼得淒慘南逃,正面戰場上,女真軍隊也算不得經歷了慘敗。

  數年後的今天,在大金調動最強力量南征、眾多老將尚未離開舞台的此刻,對面的黑旗卻展露出如此驚人的獠牙來……西南真的誕生出了比三十年前的女真更加瘋狂的軍隊?

  好在進一步的解釋,在隨後幾天陸續到來。

  十二月十九的這天中午,習慣了行險一搏的訛裡裡終於按捺不住兩個月的躁動,率領衛士親自上陣強攻名為鷹嘴巖的關鍵突破口,他中了黑旗軍的奸計,隊伍被滾落的巨石切斷,訛裡裡中伏身亡。

  其次雨水溪多變的地形造成了攻勢的複雜,華夏軍精銳齊出,金人卻不得不接受隊伍裡摻雜了漢軍部隊的惡果,這些原本的投降部隊在面對對方進攻時全都成為累贅。部分女真精銳在撤退或是救援時,道路被這些漢軍所阻,以至於戰場運轉不及,貽誤戰機。

  再加上部分漢軍在戰場上對黑旗的迅速投誠,於這日夜間在大營中突然發難,導致雨水溪大營外圍被破,給前線上的金軍主力造成了更大傷害。由於訛裡裡早已戰死,後來雖有數名中層猛將的殊死搏殺,守住了小半塊內部營地,但對於戰局本身,已然於事無補了。

  有了這些訊息,雨水溪的這場潰敗,終於有了合理的解釋。

  訛裡裡已經死了,他生前為一軍之首,金軍當中地位低的將領無法說他,並且犧牲在戰場上原本也只能以榮譽慰之。那麼最大的鍋,只能由漢軍背起。戰後數日的時間,由劍閣至前線的各路軍隊還需安撫軍心、壓下躁動,雨水溪一線上各個軍隊陸續往前調撥,其餘位置上各個將領整肅著隊伍……到得二十八這天,大雪紛飛,接到命令的數名大將才被完顏宗翰的命令召回十里集。

  天氣寒冷,龐大的軍營依著山勢,逶迤在視野所見的延綿山麓間,人群活動的熱氣與喧鬧浸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之中。一些將領上午就到了,一些人在下午陸續抵達。將至傍晚時,完顏宗翰在大帳外的空地上點起熊熊的篝火——聚集的場地,準備在露天的大雪中。

  完顏宗翰往篝火裡扔進木頭,看著火星飛濺出來,雪花被大火迫開。

  白雪之中,一名名的將領陸續而來:撒八到了、余余到了、達賚到了、韓企先到了、高慶裔到了、完顏設也馬到了、完顏斜保到了……還有一位又一位經歷了多年征戰至此的身影,他們看到了這熊熊燃燒的火焰,於漫天雪舞中,聚集在了這裡。

  宗翰高大的身形沉默著,他又扔進去一根木頭,火焰撲的一聲轟然飛騰,無數光焰上天。

  不久,有熟悉薩滿戰歌在人群中低吟。

  「……我的白虎山神啊,吼叫吧!

  我是勝過萬人並受到天寵的人!

  ……

  強有力的神啊,告訴我吧!

  ……

  與我相伴的人啊!

  請側耳傾聽吧。

  ……

  我的海東青展開翅膀——

  自由飛翔!」

  熊熊的篝火周圍,彷彿有無數身影,跟隨應和……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