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四二章 大決戰(六)

  世界豐富多彩。

  在極大的地方,時間如烈潮推移,一代一代的人出生、成長、老去,文明的呈現形式浩如煙海,一個個朝代席捲而去,一個民族振興、衰亡,成百上千萬人的生死,凝成歷史書間的一個句讀。

  而在小的地方,每一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場浩瀚的史詩。在這世上的每一秒,成千上萬的人看似微渺地活著,但他們的心思、情緒,卻都同樣的真實而龐大,有人歡笑喜悅、有人悲傷哭泣、有人歇斯底里的憤怒、有人默不作聲地傷感……這些情緒猶如一場場地颶風與海嘯,驅動著平凡的身軀平凡地前行。

  我們這世間的每一秒,若用不同的視角,截取不同的切面,都會是一場又一場龐大而真實的敘事詩。無數人的命運延伸、因果交織,碰撞而又分開。一條斷了的線,往往在不知名的額遠方會帶出奇特的果。這些交織的線條在多數的時候混亂卻又均勻,但也在某些時刻,我們會看見無數的、龐大的線條朝著某個方向匯聚、碰撞過去。

  武振興元年,四月二十三,漢中城外的夕陽,像是吸飽了硝煙的味道,在雲霞中透出瘆人的灰黑色來。晚霞並不壯麗,那只是她平凡而又在這片天地間重複了無數次的普通面貌。

  將這片夕陽下的城池納入視野範圍時,麾下的軍隊正在迅速地往前集結。希尹騎在戰馬上,風聲吹過獵獵錦旗,與人聲混雜在一起,龐大的戰場從混亂開始變得有序,空氣中有馬糞與嘔吐物的味道。

  戰場的氣氛正一如既往地在他的眼前變得熟悉,數十年的征戰,一次又一次的沙場點兵,林立的刀槍中,士兵的呼吸都顯出肅殺而頑強的氣息來。這是完顏希尹既感到熟悉卻又已然開始陌生的戰陣。

  士兵集結的速度、陣列中散發的精氣神令得希尹能夠很快地理解眼前這支部隊的成色。女真的隊伍在自己的麾下成熟而可怕,四十年來,這支隊伍在養出這樣的精氣神後,便再未遭遇同等的對手。但隨著這場戰爭的推移,他逐漸體會到的,是許多年前的心情:

  那時候的女真戰士抱著有今天沒明日的心情投入戰場,他們凶狠而激烈,但在戰場之上,還做不到今天這樣的如臂使指。阿骨打、宗翰、婁室、宗望等人在戰陣上歇斯底里,豁出一切,每一場戰爭都是關鍵的一戰,他們知道女真的命運就在前方,但當時還不算成熟的他們,並不能清晰地看懂命運的走向,他們只能全力以赴,將剩餘的結果,交給至高的天神。

  他們在戰鬥中學習、逐漸成熟,於那命運的走向,也看得愈發清楚起來,在滅遼之戰的後期,他們對於軍隊的使用已經愈發熟練,命運被他們緊握在掌間——他們已經看清楚了世界的全貌,一度心慕南面漢學,對武朝保持尊敬的希尹等人,也漸漸地看清楚了儒家的利弊,那中間固然有值得尊敬的東西,但在戰場上,武朝已無力反抗天下大勢。

  時間走到今天,老人們已經在戰火中淬煉成熟,軍隊也仍舊保持著銳利的鋒芒,但在眼前的幾戰裡,希尹似乎又看到了命運脫韁而走的痕跡,他固然可以全力以赴,但未知的東西橫亙在前方。對於事情的結果,他已隱隱有了抓握不住的預感。

  唯有一點是肯定的:眼前的一戰,將再度變為最關鍵的一戰,女真的命運就在前方!

  「……華夏軍的陣地,便在前方五里的……蘆葦門附近……大帥的軍隊正自西面過來,如今城裡……」

  下船之後的軍隊徐徐推進,被人自城內喚出的女真將領查剌正跟在希尹身邊,盡量詳細地與他報告著這幾日以來的戰況。希尹目光冰冷,安靜地聽著。

  幾乎在得知漢中以西交戰開始的第一時間,希尹便果斷地放棄了西城縣附近對齊新翰三千餘人的圍剿,率領萬餘部隊迅速上船沿漢水西進。他心中明白,在決定女真未來的這場大戰前,圍剿區區三千人,並不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

  下船的第一刻,他便著人喚來此時漢中城內職銜最高的將領,瞭解事態的發展。但整個情況已經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宗翰率領九萬人,在兩萬人的衝鋒前,幾乎被打成了哀兵。雖然乍看起來宗翰的戰術聲勢浩蕩,但希尹明白,若具備在正面戰場上決勝的信心,宗翰何必使用這種消耗時間和精力的車輪戰術。

  兩人攜手作戰幾近一生,他能夠明白,宗翰是何等豪邁又何等睿智之人,往前衝若真有機會,他是不會後退的。換句話說,能夠將戰陣廝殺四十餘年的宗翰逼到這種程度,華夏軍的戰力之強,可見一斑。

  嘉陵江畔殺浦查,在混亂的戰局中將其麾下的猛安謀克等各個中下層將領幾乎斬殺一空。

  當天夜晚以不足萬人的兵力偷襲宗翰大營,在跌入陷阱的情況下竟然強行掙出,之後還將追兵殺得破膽。

  四天的時間,以幾乎不到兩萬人的兵力對陣宗翰的車輪作戰,到最後呈現敗跡的是宗翰的隊伍,部分潰兵朝著漢中聚集,對方居然能以區區幾百人的規模搶奪漢中南門,這樣的進攻慾望與小規模作戰時的決策能力,又是何等的驚人?

  「……他們是如何做到的?」

  戰馬前行之中,希尹終於開了口。

  「……啊?」

  「你從戰場上過來,對你的敵人,當有些想法,你覺得……他們是如何做到的?」

  「……卑、卑職不知……華夏軍作戰悍勇,聽說他們……皆是當年從西北退下來的,與我女真有深仇大恨,想是那心魔以妖法蠱惑了他們,令他們悍不畏死……」

  「……」希尹沒有看他,也沒有說話,又過了一陣,「城內鐵炮、彈藥等物尚存多少?」

  「卑職……只能估個大概……」

  「完顏庾赤。」希尹沒有再等待匯報,直接叫了弟子的名字。

  一旁四十出頭的中年將領靠了過來:「末將在。」

  「三件事,你代我去辦。」

  「是。」

  「第一,你帶一千人入城,協助城內官兵,加強漢中城防,華夏軍正由蘆葦門朝北進攻,你安排人手,守好各通道、城牆,如再有城們易手,你與查剌同罪。」

  「是。」

  「第二件,清點城內所有火炮、彈藥、弓弩、戰馬,除防禦漢中必須的人手外,我要你組織好人手,在明日日出前,將物資運到城外戰場上,如果人手實在不夠,你到這裡來要。」

  「是。」

  「第三件……」戰馬上希尹頓了頓,但隨後他的目光掃過這蒼白的天與地,還是果斷地開口道:「第三件,在人手充足的情況下,集合漢中城內居民、百姓,驅趕他們,朝南面蘆葦門華夏軍陣地聚集,若遇反抗,可以殺人、燒房。明日清晨,配合城外決戰,衝擊華夏軍陣地。這件事,你處理好。」

  戰馬之上,完顏庾赤領命:「是。」他的目光倒是有些猶豫地轉了轉,但隨即接受了這一事實。在宗翰大帥以九萬兵力疲憊華夏軍四日的情況下,希尹做出了正面廝殺的決定。這果斷的決定,或許也是在應對那位人稱心魔的華夏軍首領殺出了劍門關的消息。

  ——若拖到幾日之後,那心魔到來,事情會更加熱鬧,也更加麻煩。

  兩人領命去了。

  前方城牆蔓延,夕陽下,有華夏軍的黑旗被納入這邊的視野,城牆外的地面上斑斑點點的血跡、亦有屍體,顯示出不久前還在這邊爆發過的血戰,這一刻,華夏軍的戰線正在收縮。與金人軍隊遙遙相望的那一端,有華夏軍的戰士正在地面上挖土,大部分的身影,都帶著廝殺後的血跡,有的人身上纏著繃帶。

  面對著完顏希尹的旗幟,他們大部分都朝這邊望了一眼,透過望遠鏡看過去,那些身影的姿態裡,沒有畏懼,只有迎接作戰的坦然。

  這天下間與女真人有血仇者,何止千萬。但能以這樣的姿態面對金軍的隊伍,以前不曾有過。

  他們已經經歷四日的廝殺了,甚至於將宗翰率領的軍隊劃得支離破碎。

  他們是如何做到的?

  他們尚有餘力嗎?

  希尹在腦海裡思考著這一切。

  數十年來,他們從戰場上走過,汲取經驗,獲得教訓,將這世間的萬事萬物都納入眼中、心中,每一次的戰爭、倖存,都令他們變得更加強大。這一刻,希尹會想起無數次戰場上的烽煙,阿骨打已逝、吳乞買彌留,宗望、婁室、辭不失、銀術可、拔離速……一位又一位的將領從他們的生命中走過去了,但這一刻的宗翰乃至希尹,在戰場之上確實是屬於他們的最強狀態。

  時間走過數十年,這一刻,他仍舊只能全力以赴,將未知的命運,交給至高的天神。

  ***************

  漢中的城牆也並不壯麗巍峨,一片普通的土石城牆,城牆外的原野青黃參差,士兵的穿著以土色為主,兼有青綠的點綴,血腥的味道一如既往地讓人覺得難聞。

  劉沐俠是在傍晚時分抵達漢中城外的,跟隨著連隊抵達之後,他便隨著連隊成員被安排了一處陣地,有人指著東面告訴大家:「完顏希尹來了。如果打起來,你們最好在前面挖點陷馬坑。」

  「挖陷馬坑就行了嗎?」班長向連長請示。

  「你們今晚就負責挖坑,保留體力,注意休息。能不能睡要看對面的意思。」

  疲勞與痛楚正在身體內聚集,但在可以忍受的限度內,戰友們說起第五軍突破劍門關的時候,劉沐俠抬頭看了看東面的金兵蹤跡。縱然只是華夏第七軍中的一名普通士兵,他也知道,決戰即將到來了。

  於是吃過晚飯後,他便安靜地開始挖坑。

  他並不畏懼完顏宗翰,也並不畏懼完顏希尹。

  他是西北人,西北的生活環境自來粗礪,也是因此,他自小便生活在一片充滿了殺人犯、馬匪、騙子的天地裡。

  家人很早就去世了。他對於家人並沒有太多的情感,類似的情況在西北也從來算不得稀罕。華夏軍來到西北,面對西夏打出第一場勝仗之後,他去到小蒼河,加入外界認為的窮凶極惡的黑旗軍,「混一口飯吃」。

  華夏軍的內部,是與外界猜想的完全不同的一種環境,他不清楚自己是在什麼時候被同化的,或許是在加入黑旗之後的第二天,他在凶狠而過度的訓練中癱倒,而班長在深夜給他端來那碗麵條時的一刻。

  又或許是在一次次的巡邏與訓練中相互合作的那一刻。

  又或者是在他完全不曾料到的小蒼和三年廝殺中,給他端過麵條,也在一次次訓練中給他撐起過後背的戰友們犧牲的那一刻。

  「……我原本是……汴梁人,家裡就在黃河邊上的村子裡,我有個老婆,有個女兒的,家裡還有老人……女真人來的時候……什麼都沒有了……」

  他偶爾能夠想起身邊戰友跟他訴說過的美好中原。

  他其實沒有觸動,他生命的前十餘年,都生活在混亂與朝不保夕的西北邊疆,他的家人死去了,他都不知道該為何而哭,世上真有中原那般美好的一切嗎?他不知道。

  他只是喜歡在小蒼河的生活,他們在山谷裡並肩作戰,在大壩上殺退一波波據說窮凶極惡的敵人,他們一起歡呼,他們的生存有著溫暖的內在,這些曾經有過光怪陸離不同生活的人,與他成為戰友、成為家人。

  他們都死了。

  他會想起小蒼河三年廝殺,最後那段時間裡,寧毅在告別逝者時時常與人們說的話。

  「……這個世界上,有幾百萬人、上千萬人死了,死之前,他們都有自己的人生。最讓我傷心的是……他們的一生,會就這樣被人忘掉……今天在這裡的人,他們反抗過,他們想像人一樣活著,他們死了,他們的反抗,他們的一輩子會被人忘記,他們做過的事情,記得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上蕩然無存,就好像……從來都沒有過一樣……」

  就好像從來都沒有過一樣……

  劉沐俠因此時常想起汴梁城外黃河邊上的那個村子,戰友家中的老人,他的老婆、女兒,戰友也已經死了,那些記憶就像是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包括班長給他端來的那碗麵,包括他們一次次的並肩作戰。這些事情,有一天都會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身上有痛楚,也有疲勞,但沒有關係,都能夠忍受。他沉默地挖著陷馬坑。

  夕陽已漸漸落下了,夕陽每一天都這樣落下,他加入黑旗軍的第二天,沒能在太陽落山前做完訓練的科目,班長就在這樣的黑暗中逼著他往前跑,他在心中告訴自己,不能翻臉,可以等到明天偷了東西再走……這天晚上他餓著肚子,而班長給他端來了一碗麵條,麵條裡甚至有著一顆好吃的雞蛋。

  那是多年前的小蒼河了,谷地之中甚至沒能完全建設好,他們有時候要在操場上平地,水壩正一步一步被構築完全。而今天的小蒼河,已是一片荒山,他們存在的痕跡,被抹掉了。

  班長朝女真人揮出了那一刀。

  而女真人竟然不知道這件事。

  ……

  這不對。

  ************

  夜幕漸漸降臨了,星光稀疏,月亮升起在天空中,就像是一把刀,劈在漢水江畔的天空中。

  漢中以西的平原上,不知什麼時候炮聲密集地響起來,戰士的廝殺與對沖掩映在火光裡。

  朝著漢中城趕過來的女真部隊與華夏軍部隊正在黑夜之中相互穿插、廝殺遍地。

  大量的女真部隊被茫然地打散在原野上,亦有華夏軍的隊伍在黑夜之中陷入苦戰。

  千萬人的廝殺,成千上萬的人,有著成千上萬的人生與故事。

  四月二十一,完顏撒八一度率領騎兵向華夏軍展開了以命換命般的猛烈突襲,他在負傷後僥倖逃遁,這一刻,正率領部隊朝漢中轉移。他是完顏宗翰的子侄,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裡跟隨宗翰作戰,相對於銀術可、拔離速等人,他雖然遜於天資,但卻向來是宗翰手上計劃的忠實執行者。

  女真人好不容易從那樣艱難的生存環境中廝殺出來,他跟隨英雄而戰,這一刻,他也不吝於為英雄而死。

  宗翰已經與高慶裔等人匯合,正試圖調動龐大的軍隊朝漢中集結。征戰沙場數十年,他能夠明顯感覺到整支大軍在經歷了之前的戰鬥後,力量正迅速下降,從平原往漢中蔓延的過程裡,部分二度集結的軍隊在華夏軍的穿插下迅速崩潰。這個夜晚,唯獨希尹的抵達,給了他些許的安慰。

  四天的作戰,他麾下的部隊已經疲勞,華夏軍同樣疲勞,但如此一來,以逸待勞的希尹,將會獲得最為理想的戰機。

  拔離速已死,但寧毅還過不來。

  這一天晚上,望著天空中的月色,宗翰將隨身的烈酒灑向大地,悼念拔離速時。

  這漫長的一生征戰啊,有多少人死在路上了呢……

  這個夜晚,大量的軍隊都在路上冒險廝殺向前,完顏設也馬在黑夜中試圖振奮與鼓舞起士氣,這位已經逐漸成熟的冰原狼,不願意錯過即將發生在漢中城下的一戰。

  他的一生,都在憧憬著父輩那樣的英雄,直到兄弟的死去,他才漸漸明白了成為那樣的英雄所需要的特質。這一刻華夏軍的強大令他感到瞠目結舌,也讓他真正的感到熱血沸騰,若沒有了這樣的敵人,他的名字,又如何有可能名留青史呢?

  有些人的故事會在歷史上留下痕跡,但之於人生,這些故事並無高下之分。

  隨著金人將領征戰廝殺了二十餘年的女真戰士,在這如刀的月色中,會想起家鄉的妻兒。跟隨金軍南下,想要趁著最後一次南徵求取一番功名的契丹人、遼東人、奚人,在疲憊中感受到了恐懼與無措,他們秉著富貴險中求的心態隨著大軍南下,英勇廝殺,但這一刻的西南成為了難堪的泥沼,他們搶掠的金銀帶不回去了,當初屠殺劫掠時的喜悅化為了悔恨,他們也有著懷念的過往,甚至有著牽掛的家人、有著溫暖的回憶——誰會沒有呢?

  但許許多多的中原人、西北人,已經沒有家人了,甚至連記憶都開始變得不那麼溫暖。

  這個夜晚,又有一支又一支的華夏軍部隊,陸續抵達了漢中城的蘆葦門外。他們已經經歷輪番的廝殺,戰士們身上大都帶著或輕或重的傷勢,但女真人的潰敗,會給人無窮的力量。一些部隊甚至做出了偷襲西面或者北面城牆的嘗試,當然,沒能輕易成功。

  抵達漢中戰場的部隊,被參謀部安排暫做休息,而少量隊伍,正在城內往北穿插,試圖突破街巷的封鎖,進攻漢中城內更為關鍵的位置。

  入夜之後,陳亥走進參謀部,向旅長侯烈堂請示:「女真人的部隊皆是北人,完顏希尹已經抵達戰場,但是不進行進攻,我認為不是不想,實則不能。眼下正值汛期,他們乘船北上,必有風浪,他們許多人暈船,因此只能明天展開作戰……我認為今夜不能讓他們睡好,我請戰夜襲。」

  「暈船的事情我們也考慮了,但你以為希尹這樣的人,不會防著你半夜偷襲嗎?」

  「那也不能讓他們睡好,我可以讓手下的三個營輪番出戰,搞大聲勢,總之不讓睡。」

  「……有道理,秦軍長查夜去了,我待會向報告,你做好準備。」

  「是。」陳亥敬禮。

  走出簡陋的參謀部,月亮像是要從天空中落下,陳亥不笑,他的眼中都是十餘年前開始的風雪。十餘年前他年紀尚青,寧先生一度想讓他成為一名說書人。

  「文明的傳續,不是靠血緣。」

  「女真人過來,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整族都沒有了。鄭一全的血脈是沒有留下來,但是臨死的時候,你在旁邊,你就把他傳下去了……盡量把故事傳下去……」

  那一天,寧先生跟年紀尚幼的他是這樣說的,但其實這些年來,死在了他身邊的人,又何止是一個鄭一全呢?而今天的他,有著更好的、更有力的將他們的意志傳續下去的方法。

  在這世上,有一些特殊的時刻,千千萬萬的線會朝著一個人的身上聚集過去,它會變得單薄,會變得重要。有些線會斷,有些線又會被旁觀者們背負起來,繼續前行。血脈的延續、民族的更替、國家的興亡,萬物爭殺,從來都是這樣的。

  劉沐俠挖完陷馬坑,默默地打磨了自己的刀。

  有人清點火雷與手榴彈,傳遞過來。

  陳亥帶著一個營的士兵,從營地的一側悄然出去。

  哨卡更替,有些人得到了休息的空閒,他們合衣睡下,枕戈待旦。

  「我有點睡不著……」

  有人輕聲說話。

  「我跟你們說啊,我還記得,十多年以前的中原啊……」

  十多年以前的中原啊……從那一刻過來,有多少人哭泣,有多少人吶喊,有多少人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浴血前行,才最終走到這一步的呢……

  每一個人的故事,都很平凡,一個人的死亡,在千千萬萬人的死亡當中,顯得是那樣的微不足道。但又有誰的生命與回憶,不是一副跌宕起伏的史詩呢?

  火焰與煎熬已經在地面下劇烈衝撞了許多年,無數的、龐大的線條匯聚在這一刻。

  熔岩正爆發開來——

  ……

  陳亥發動了夜襲,與希尹安排的斥候伏兵在漢江邊上廝殺開來,喊殺震天,一輪一輪的連綿不絕。

  營地中的女真戰士不時被響起的聲音驚醒,怒火與焦慮在聚集。

  夜深的時候,希尹走上了城牆,城內的守將正向他報告西面原野上不斷燃起的戰火,華夏軍的部隊從西北往東南穿插,宗翰部隊自西往東走,一處處的廝殺不停。而不止是西面的原野,包括漢中城內的小規模廝殺,也一直都沒有停下來。也就是說,廝殺正在他看見或者看不見的每一處進行。

  希尹扶著城牆,沉吟良久。

  「……他們不用睡覺啊?」

  他輕聲歎息。

  他們面對的華夏軍,只是兩萬人而已。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