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吳定緣從來沒想過,他還能再次見到梁興甫。

他是鐵鉉最忠誠的部下,他是要殺盡舊友全傢的瘋子;他是太子逃亡前半程最難應付的敵人,也是濟南一戰中最為可靠的戰友。他的腦子不清醒,但又最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在南大營校場的那一場死鬥,斷後的梁興甫被潮水般湧來的士兵所淹沒。吳定緣在感慨之餘,其實是暗自松瞭一口氣。他根本不知該如何面對一個活著的梁興甫。

沒想到,在自己瀕臨絕境的時候,梁興甫居然再一次出現瞭。

從背後看去,那道寬闊的後背滿是傷痕,有的是燒傷,更多的是砍傷,居然還有火器痕跡。這些傷痕縱橫交錯,皮翻痂爛,看起來糟糊糊的一片,簡直沒一塊好皮。可以想象,梁興甫身體的其他部位,也差不多是同樣狀況。

換瞭尋常人,隻怕早臥床不起瞭。吳定緣簡直無法想象,這傢夥到底是如何拖著這麼重的傷,從濟南一路找到京城來的?

這時梁興甫已經掐死瞭揮刀的士兵,狠狠把屍身甩出去。那身體軟綿綿地在半空轉瞭幾圈,砸向瞭後頭的兩個同伴。與此同時,梁興甫如同一隻大鷲高高躍起,再以泰山壓頂之勢砸下去。這些青州旗軍多半都聽過病佛敵的威名,見面先怯瞭三分,一見同伴慘死,膽氣也隨之弱瞭下去。待得梁興甫進入攻擊范圍時,他們呆愣愣的如鷹隼爪下的雛雞,別說反抗,連跑都忘瞭跑瞭。

紫微殿前響起瞭一連串密集的慘呼聲,中間還夾雜著骨頭碎裂與某種液體噴出的聲音。沒一會兒工夫,這十幾個精銳旗兵,已是全數喪生。

吳定緣對他的殺戮效率,從來沒有過懷疑,可這一次卻感覺不太一樣。

原來的梁興甫是一塊極為冷靜的巨巖,穩穩地按照自己的節奏進攻,一拳一腳極有效率。但現在的梁興甫像是巖漿,橫溢肆流,侵掠如火,仿佛要爆發出自己的一切力量。

也許他自知接近燈盡油枯,所以變得急切瞭吧?吳定緣想到這裡,心中突然一酸。

梁興甫在一片血泊中緩緩轉過身來,他的脖子下方又沾瞭一片新鮮血漿,看上去像從十八層地獄剛爬上來的惡鬼。他拖著步子,微微搖晃著走到吳定緣跟前,死死盯著他。

吳定緣被他盯得有點發毛,這眼神和在淮安要剮自己時的眼神是一樣的。

“這裡血腥味太重,官軍的主力很快就會趕來,到時候便來不及瞭。”梁興甫道。

“來不及什麼?”

“施行屍陀密法,割舍血肉,得大解脫。隻有經此儀式,才能度你去極樂世界與你父親相見。”

吳定緣嘆息一聲,這傢夥心心念念的,果然隻有這件事。看來他的目的始終沒變過,就是要活剮吳定緣。軍營斷後也罷,遠赴京城也罷,拼死保護也罷,都是為瞭確保他不死於別人之手。

算瞭……吳定緣實在懶得躲瞭。太子沒有動靜,今天九成九要死,還是不費勁掙紮瞭。他雙手一攤,往棺材旁重重一靠,等著梁興甫動手。

梁興甫端詳著他,兇神惡煞的面孔居然露出些許慈祥:“先前要度你,隻是為瞭報答吳不平的恩情;如今要度你,是為瞭主公。你可知道,主公一向最疼愛你。當年在濟南府,他每次回府之後,都會抱著你親熱好久,我從來沒見過他在其他人面前露出那樣的表情。”

這還是梁興甫第一次在他面前談及鐵鉉,吳定緣努力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把頭偏過去。

“你那時嘴饞,最愛吃沂蒙的山楂糕,每天不吃就哭。主公沒辦法,隻好求人去臨沂買。其實他一個山東參政,一張嘴,多少人巴巴地來送,他偏要用自己的俸祿買。我看不下去瞭,自己偷偷跑瞭一趟臨沂,扛回來幾十斤,一發做成糕點。他把我抽瞭一頓,說我多管閑事,本來要退掉,結果你一哭,主公沒辦法瞭,隻好收下。”

梁興甫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那紙包被壓得不成樣子,打開一看,裡面是碎成末末的山楂糕,也不知從哪裡買來的。

“吃點吧,你小時候可是最愛吃這些的。”梁興甫有些討好地把山楂糕遞過去,“若他知道你上去陪他,一定歡喜得不得瞭——你想不想見主公?”

吳定緣伸手“啪”地把那紙包打落在地:“我想與不想,你一樣要動手,又有什麼區別!誰會想這個!”

“我會想。”巨人的情緒突然低沉下來,“我做夢都想見到主公。”

吳定緣冷笑:“那你為什麼不去死!”

梁興甫聞言一震,沉默半晌,忽然抬頭道:“你還有什麼心願未瞭?”吳定緣知道這是個瘋子,說什麼都沒用。他索性一指紫微殿後方的司天臺:“你若有本事,就把這龍棺扛到司天臺頂。”

梁興甫也不問緣由,徑直走到騾車旁邊。他雙手一抱,抬上右肩,一個人硬把整具龍棺給扛起來瞭,當真稱得上神力驚人。梁興甫就這麼扛著棺材,一步步走進肅心道。

吳定緣這時候跑掉也沒意義,便也緊跟著他走瞭進去。兩人一棺,繞過肅心道裡曲曲彎彎的廊道,眼前忽然豁然開朗,一座巨大的石礅高臺出現在眼前。

這時候天色已近黃昏。籠罩在京城上空的霾雲終於盡數散去。西去的日頭仿佛為瞭補償缺席,遲遲不落,濃鬱到化不開的暮色斜照在司天臺上,泛起一片黏滯的琉璃虛光。高大的臺墩半邊青白,半邊酡紅,輪廓虛化,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聖之感。

吳定緣緊跟著梁興甫,沿著盤龍階一步步邁上去。前方那巨大的背影幾乎消融在這光色之中,隱然也多瞭一抹神秘,仿佛踏上祭壇似的。

蘇荊溪曾對他分析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與梁興甫所遭遇的心病,是幾乎一樣的。吳定緣為瞭忘掉那一夜母親慘死的畫面,把自己六歲前的記憶全數封閉;梁興甫為瞭忘掉鐵鉉被凌遲所帶來的沖擊,選擇相信這是飛去極樂世界的屍陀密法。

這個病殆無可解,除非自己能走出來,找到與現實世界的牽連。吳定緣忘掉瞭一切,但好歹殘留下來對朱棣面孔的恐懼,這是他與真相建立起的聯系;而梁興甫雖記得所有的事,卻因執念而故意曲解。

“所以梁興甫才會無比執著地施行屍陀密法。一旦這個執念消失,自己就會面對殘酷的真相。”蘇荊溪是這麼判斷的。

吳定緣沒想到,鐵鉉之死對梁興甫的刺激居然如此之大,這麼多年過去,仍不敢接受真相。更荒謬的是,鐵鉉這位舊部,即將憑著無與倫比的忠誠,把鐵鉉之子殺死。

梁興甫很快來到司天臺頂,把洪熙皇帝的棺材擱在各色儀器之間。他蹲下身來,胸口不斷起伏,似乎這一路的負累極重。酡紅色的夕陽抹在他身上,與鮮血混為一體,難以分辨。

吳定緣走在高臺邊緣,雙手抱臂。從這個高度,東城一帶的情形一覽無餘。有大批青州旗軍蜂擁而至,朝著司天臺擁過來,為首帶隊的正是朱瞻域。而遠處的東便門毫無變化,更遠處的大通橋與通惠河碼頭也平靜無比。

他撇撇嘴,眺望起遠方的夕陽,不出意外的話,這將是他最後一次看夕陽。六月二日將要過去,看來太子到底還是沒能及時趕到。

“眼看快到六月三日,我給你拖延到這會兒,可不算食言哪。”

吳定緣自言自語,然後轉向梁興甫:“留給你的時辰不多瞭,你盡快。”梁興甫按住他的肩膀,讓他轉身,呼吸粗重地說道:“你先跟我誦一遍屍陀密法的咒語。”

“啥?都要死瞭,還讓我背書?”

“一會兒開始割血肉時,要一直念,才能讓法力滲進去,度去極樂世界。”

吳定緣懶得分辯,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好在這屍陀密法並不算長,前後隻有三段,還都是大白話,保不齊是林三當年隨口杜撰出來哄騙梁興甫的。

他重復瞭幾次,也就記熟瞭。梁興甫道:“記住,你要一直念,直到全身的血肉都剮幹凈。”吳定緣剛要出言譏諷,卻發現身後沒人瞭,一回頭,梁興甫居然離開瞭頂臺,直直沖到臺下去。

此時朱瞻域正好從肅心道鉆出來,正巧看見梁興甫如大雕一般撲身躍下,嚇得連忙縮回廊下。隻聽一聲巨響,兩條巨腿同時落地,地面一顫,把周圍的旗軍震得東倒西歪。

“病佛敵?”

朱瞻域咬著牙喊瞭一聲,白蓮教果然徹底叛變瞭,難怪紫微殿前一片狼藉,看來都是病佛敵的手筆。不過他轉念一想,也好,既然洪熙皇帝的棺材被運上瞭高臺,那絕無可能再去別處瞭,這件事終於有瞭個結局,隻是多付點人命做代價罷瞭。

“他再厲害,也隻有一個人!”

朱瞻域一揮手,青州旗軍們便嗷嗷地撲上去,想要倚仗人數優勢,把對手徹底壓倒,梁興甫則穩穩守在高臺的盤龍階前,如泰山之不移。司天臺下的空間十分狹窄,雙方都沒有回旋餘地,隻能硬碰硬。兩邊接觸的第一個瞬間,便爆發出極其慘烈的戰鬥。

吳定緣站在高臺上,俯瞰著下方的戰鬥景象,頗有些迷惑。梁興甫不趁著最後的機會剮瞭自己,怎麼教完咒語就跑下去瞭?事到如今,死守階梯又有什麼意義。

很快他發現,梁興甫的戰鬥方式變得更加瘋狂。面對著一圈層出不窮的利器,長槍、鉤鐮、直刀、鐵蒺藜……他完全不做閃避,任憑這些兵刃割開血肉,自己則趁機用碩拳捶殺持武器的人。這種近乎同歸於盡的打法,讓旗軍們傷亡慘重,不是顱骨碎裂,就是脊椎崩斷,每一刻都有人滾落階下。被連日暴雨沖洗幹凈的臺階,幾乎被腦漿與鮮血塗滿。

而梁興甫為此也付出瞭極大的代價。整個人血肉模糊,每一寸皮膚都皮開肉綻,有些深切的傷口甚至能看到白森森的骨頭。從傷口汩汩流出的鮮血已經不多瞭,因為已然差不多流幹。

“快念!”他嘶啞著聲音,仰天吼道。

朱瞻域和旗軍不明就裡,隻有高臺頂上的吳定緣聽懂瞭。在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梁興甫的用意。

病佛敵此時要施行的屍陀密法,不再是對吳定緣,而是對自己。他用這種瘋狂不要命的打法,讓身上的血肉被一條一縷地割下,與活剮無異。在這時念誦起屍陀密法的咒語,才能趁機去除魂魄中的世毒,讓他得到大解脫,度去極樂世界與主公相見——至少梁興甫是這麼想的。

這麼多年來,梁興甫一心去“度化”別人。直到吳定緣罵瞭他一句“你為什麼不去死”,他才恍然發現,最想見到鐵鉉主公的人,其實是自己。

“隻要承受瞭和主公一樣的痛苦,就一定能夠去到主公去的地方,無論是極樂世界還是十八層地獄。”

梁興甫並沒有說出這句話,可吳定緣發現自己分明能聽到這巨漢內心的吶喊。不知不覺,他淚流滿面,也不知是為瞭病佛敵,還是為瞭父親鐵鉉。

一連串咒語從吳定緣的口中流瀉而出,反復念誦,飛下高臺,飛入地獄般的血池階梯。這些憑空杜撰的虛假咒辭,此時卻仿佛真的具備瞭神佛之效。梁興甫又被賦予瞭新的力量,振開雙臂,再一次把三名旗軍與他們的木盾轟下臺階,然後一腳跺碎瞭一個試圖抱住自己腿的士兵的面骨,兇焰熾熱,令人窒息。

躲在廊口目睹戰況的朱瞻域,臉色陰晴不定。他是打算付出點代價,可沒想到會是這麼大。狹窄的地形讓人數優勢無法發揮,隻能逐次添加,又趕上這麼一位兇神鎮守。在他死掉之前,任何人都別想沖上去。

朱瞻域正琢磨是否還有其他辦法,身後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傳來。漢王終於趕到瞭,世子朱瞻坦緊追其後,隻是面色慘白,似乎受瞭很大打擊。

他們被那條堤壩阻擋瞭許久,到底也沒敢硬闖,折騰瞭半天才繞路過來,可以說是大折面子。

“解決瞭沒?”漢王劈頭就問。

朱瞻域道:“龍棺和吳定緣就在臺上,隻要解決掉守臺階的梁興甫,大事可定。”漢王本想質問區區一個守衛怎麼拖那麼久,但一聽病佛敵的名字,便把質問的話吞瞭回去。

“不能用弓弩嗎?”朱瞻坦小心翼翼地說瞭一句。朱瞻域冷笑道:“肅心道二哥你也走過瞭,廊道來回曲折,找不出距離,要不你親自射一箭試試?”

朱瞻坦噎瞭一下,不敢回答。漢王抬起頭來,恰好與高臺邊上的吳定緣四目相對,忍不住感慨瞭一聲:“這南京的小捕快,到底是何方神聖。咱們千算萬算,怎麼就沒算到他?”

雖然兩人是敵人,可這一份獨闖午門、在眾目睽睽之下劫走皇帝棺槨的膽識,令漢王突然起瞭惜才之心。朱瞻域道:“佛母麾下一共兩個護法。文有昨葉何,武有梁興甫,現在都豁出性命去幫他。可見此人絕非池中之物啊。”

一聽這話,漢王便放棄瞭招攬。朱瞻域安撫道:“父王莫急,梁興甫縱然兇悍,也已是強弩之末,兩刻之內必見分曉。”

“不會再有什麼變數瞭吧?”漢王又追問瞭一句。他現在被吳定緣鬧得有心理陰影瞭。午門前本來大局已定,卻被硬生生拖瞭大半天,煮熟的鵪鶉差點飛瞭。

“您看,龍棺就在高臺之上,哪兒也去不瞭,敵人也隻剩吳定緣一個。”

“那太子呢?”

朱瞻域舒展出笑意:“回稟父王。兒臣在抵達之前,已聯系瞭青州、滄州、天津當地守軍,天津衛到京城之間的漕河,他們像篦子似的梳瞭三遍,沒有蹤跡。我又怕太子中途離開運河,繞路進城,所以連東邊的東便門、朝陽門、東直門,南邊的崇文門、北邊的安定門都安排瞭人手,目前也毫無動靜。”

“那他會在哪兒?”

“不知道,但這已經不重要。”朱瞻域回答道,“隻要太子這會兒還沒進京城,那無論如何也趕不及瞭。最後一個變數可以排除。”

“就是說……”其實漢王明白是怎麼回事,但需要一個人大聲地告訴他。

“兩刻之內,父王您將從司天臺迎下龍棺,送出正陽門。明天六月三日正逢天德值日,諸事皆宜,正合登基踐祚。”

像是給朱瞻域的話做一個註腳,司天臺下突然傳來一聲巨吼。這吼聲兇悍無倫,可在場的人都聽得出來,應該是困獸猶鬥的最後爆發瞭。

兩個渾身是血的士兵歪歪地撤下來,另外兩個生力軍迅速補上。他們矯健地躍上臺階,用長矛遠遠地去刺梁興甫。兩根矛尖同時刺穿他的小腹與側腰,把他牢牢釘在高臺邊緣。可梁興甫瘋狂地掙紮著,硬是把長矛刺入的傷口扯大、扯松,然後整個人頂著矛桿往前挪走。

在兩個士兵意識到該後撤的前一瞬,梁興甫雙臂一環,已把他們狠狠勒住。這已沒有任何技巧可言,純粹是以最原始的血肉相搏。隨著周身骨骼發出咯咯的響動,兩個人臉色迅速轉青。其他同袍沖上來,瘋瞭似的刀砍斧剁,砍掉瞭耳朵,剁掉瞭手指,削去瞭脖頸後的筋肉……可梁興甫卻如鋼澆鐵鑄一般,一直保持著環抱的姿勢。

一直到朱瞻域覺出不對勁,讓他們住手時,士兵們才發現,這尊兇神已經死去多時瞭。他的身軀被長矛釘在石礅上,肌膚宛如被肢解凌遲一般,化為一團隨意堆放的黑紅爛肉。血管、臟器、骨頭,東一塊、西一條地裸露著。至於那兩個倒黴士兵,早被勒斷瞭脊椎骨,氣絕身亡,失禁的屎尿順著臺階流淌下來。

一陣悠長的誦經聲從臺頂傳下來,籠罩在這一個壯絕驚駭的場景之上,每一個字都飄落在那堆爛肉的空隙裡。吳定緣從來沒如此虔誠地誦過咒文,他在這一刻,突然理解瞭佛母的那句話:“他們活得太痛苦,總得給自己留個念想,哪怕是假的也好。”

梁興甫的面孔已是稀爛一片,無從得知他在最後一刻是解脫還是醒悟。

“接下來,該我瞭吧。”

吳定緣背靠棺材,雙手抱臂望向天空。璀璨的星辰正一點一點地在夜幕上浮現,仿佛有一股宏大的力量湧動其間,訴說著某種玄妙。他不懂什麼星象,隻覺得這麼凝神觀望,心情格外平靜。

“梁興甫去瞭他想象中的地方,我死後又會去哪裡呢?群星之間嗎?”吳定緣忽然覺得有點遺憾,如果是蘇荊溪在場的話,一定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她什麼都知道。

他聽見盔甲鏗鏘,腳步雜亂,可懶得回頭去看。幾根火把高高舉起,先是滿臉警惕的幾個士兵踏上臺頂,然後是漢王與朱瞻域、朱瞻坦。

朱瞻域一眼便看到朱元璋的牌位擱在棺材上,朱棣的牌位不在,可也沒綁在對方身上。他手疾眼快,過去先把牌位收走,士兵們撲上去,一把將吳定緣按倒在石板上。朱瞻坦在臺上來回轉悠,臉上的興奮遮掩不住。

漢王沒去理會這些,他現在的全部註意力都在龍棺之上。

它安靜地擱在司天臺正中,因為水漬的關系,上下顏色略顯不同。漢王伸出手去,撫著微微翹起的棺邊轉瞭一圈,想要推開棺蓋看看,可猶豫片刻,還是放棄瞭。眼見無限接近成功,他卻突然湧上一陣意味不明的惆悵,一字一字吟道:

“棠棣之華,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這是當年兄長你教我讀的,說是形容兄弟齊心。《詩經》太難念瞭,我隻能背下來這四句,可又有什麼用呢?你要怪,就怪我們的父親吧。”

說完之後,他深深吸瞭一口氣,把這點憂鬱吹散,雙眼重新放出光芒。漢王繞到瞭棺材後頭,那根哀繩仍在。他彎腰拿起繩頭,躊躇滿志地朝臺下看去。

呂震已經趕到瞭,他是行在禮部尚書,隻要有他見證漢王牽起哀繩,引導出殯,整套流程就有瞭合法性。

隻是不知為什麼,呂震卻一直沒登臺,似乎在等什麼。大概他覺得一個人有點虛,要再湊幾個重臣吧?漢王心想,忍不住冷哼一聲。這些個勛貴與大學士,除瞭呂震之外,一個倒向自己的都沒有,現在天地更易,倒要看看他們會不會審時度勢。

又過瞭一小會兒,臺下又跑來一人。這人剛一站定,便抬頭喊道:“漢王請速速下臺,勿要僭越自誤!”

楊士奇?漢王眉頭一挑。之前這傢夥跟張皇後一唱一和,給自己添瞭不少麻煩,怎麼到現在還如此嘴硬?真想去做方孝孺不成?但奇怪的是,呂震也不趕緊反駁他,反而一聲不吭。

楊士奇之後,其他重臣也陸陸續續趕到現場。在紫微殿外,還聚瞭很多盔明甲亮的軍漢。漢王勉強辨認出有禁軍諸親衛與三大營的服色——這是知道新皇即將誕生,都巴巴地緊趕來效忠嗎?

漢王和朱瞻域對視瞭一眼,都覺出一絲古怪。

這時一個如雷般的洪亮嗓音,像煙火一樣拋在夜空,驟然炸裂:“亂臣賊子!還不下臺自縛,更待何時!”

這聲音中氣十足,如洪鐘大呂,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耳朵一陣嗡嗡。漢王不記得聽過這個聲音,朱瞻域也一樣。父子倆同時朝臺下看去,卻見一個鼻梁硬直、眉角飛揚的年輕人正挺起胸膛,仰望大叫。

“你是何誰,竟然在這裡喧嘩!”朱瞻域忍不住叱責瞭一句。

“詹事府右春坊右司直郎於謙!”

這個名字並未帶來多大觸動,但“詹事府”這三個字卻在漢王父子心中激起瞭軒然大波。東宮的幕僚們,不是都在金陵被炸成齏粉瞭嗎?從哪裡又冒出一個右司直郎?

漢王猛然想到一個可能性,瞳孔陡縮。朱瞻域的身體也為之一僵,差點跌下臺去:“不可能,不可能啊……”

沒讓他們等候太久,很快有三個人從肅心道裡走瞭出來。最先出來的是一位白衣秀士,高冠長髯,眉眼與張皇後有幾分相似;然後一名民裝女子攙扶著一個年輕人緩步走出。

那年輕人方臉寬頤,臉膛黝黑,與陳列在太廟的永樂皇帝禦影極為相似。隻是他此時腳步虛浮,面色極差,右肩似乎還有包紮——唯有那一雙眸子透射出凜凜銳光,如倚天巨闕,直直刺向司天臺。

這一對叔侄四目正對,相顧無言,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寂靜之中,似有千言萬語在激烈碰撞,又似乎什麼都不必再說。一時間,就連司天臺附近的夜風都為之凝滯。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朱瞻域。他失態地抓住臺邊,沖下面大喊:“不可能的!我明明在通惠河上設瞭攔截的,明明在幾個城門都安插瞭人手的,你怎麼能進來?!”

張泉抬起頭來,朗聲笑道:“狻猊公子你不熟北直隸水文,不知漕河到瞭武清地界,有一條無定水。此水常年淤塞,不堪作漕路之用,但在五月暴雨之季,跑跑輕船是沒問題的。沿此河向西,可直溯茨尾河而到良鄉。”

“良鄉?”

良鄉位於京城西南方向的房山,朱瞻域迅速在腦海中勾畫出一幅輿圖。

很顯然,這是一招極其絕妙的聲東擊西之計。太子逃離南京之後,走的一直都是漕路,所有人都下意識認為他一定會沿衛漕、白漕、通惠河一線,從東南方向入京。誰想到張泉竟虛晃一槍,繞到西南方向的良鄉進京,徹底跳出瞭他佈置的層層包圍。怪不得青州旗軍在運河邊上走瞭幾趟都找不到人。

“我的人一直跟著海落船!它可沒變過航線!”

“船不變,不代表人不變。沒聽過祖茂換幘救孫堅的故事嗎?”張泉面色輕松,戲謔瞭一句。

楊士奇看瞭一眼呂震,也站出來道:“幸虧張侯神機妙算。爾等追去東邊的時候,我已接到報信,從西便門離開,去良鄉接太子駕瞭。”

朱瞻域胸口一陣發悶,本以為占得先機,沒想到卻被張泉算得死死的。虧他還覺得萬無一失,卻沒想到從一開始便陷入誤導。尤其是吳定緣搶棺拼死朝東便門跑,更強化瞭這個誤導,讓他壓根沒想過去堵京城西邊的城門。

他恨恨看向被壓倒在地的吳定緣,突然發覺,這傢夥也是一臉驚訝。難道他們事先根本沒商量過?難道吳定緣也一直以為太子會從東南邊進城?

原來你也不過是枚可悲的棄子!

朱瞻域略帶憐憫地看瞭他一眼,再望向臺下,卻看到太子的神情頗為古怪。剛才朱瞻基還滿懷仇恨地與父王瞪視,張泉說完那番話之後,他卻把眼神挪開瞭,顯得十分心虛。

有古怪……朱瞻域心想。

這時站在一幹重臣前面的於謙,又開始大喊起來:“漢王你不快束手就擒,難道還有膽氣對抗皇威天軍嗎?難道還打算負隅頑抗嗎?背負父命、戕殺兄侄、威逼寡嫂、謀奪傢產,就算是尋常人傢的逆子,犯瞭這幾條也足以殺頭瞭,何況你還是個親王!窺視神器,罪不容赦,有悖人倫,惡不見寬!先皇天性仁慈,沒有加以深責,沒想到你怙惡不悛!惡性難移!天地君親師,你對得起哪一個字?”

他的嗓門優勢與才學,在這一刻發揮得酣暢淋漓。義正詞嚴,滔滔不絕,如無數柄長槍大戈,朝著司天臺上席卷而去。在於謙的斥責聲中,禁軍諸衛和京營的軍隊都紛紛集結過來,把高臺團團圍住。

他們先前與漢王取得的默契,是不參與宮中的爭鬥,畢竟漢王與兩位藩王爭奪皇位,勝負皆未可知。但當太子出現之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瞭。朱瞻基的繼承人身份無可爭議,無論出於公義還是私心,這些人都必須毫不猶豫地站在這一邊。

太子一現身,無論是武力還是法統,漢王都再無任何翻盤的可能。呂震早早退到瞭人群後面,漢王如今手裡唯一的力量,就隻剩下幾十個守在臺階上的青州旗軍。

漢王輸瞭,他親手編織出瞭無比宏大的兩京之謀,一度無限接近龍椅,但終究還是輸瞭,輸得極為徹底。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位藩王一定會發瘋時,漢王卻抬起手,像玩鬧似的丟下一塊石頭來,於謙連忙朝旁邊躲閃,不得不中斷瞭討伐檄文的噴發。

“瞻基吾侄啊,今天是幾日?”漢王居高臨下問道,語氣異乎尋常地平靜。

“六月初二。”朱瞻基回答,這段時間他對日歷更替極為敏感,記得格外清楚。

“六月初二啊……還真是巧。”漢王居然笑瞭,“整整二十三年前,也就是洪武三十五年的六月初二,你可知道那一天發生瞭什麼嗎?”

洪武三十五年其實是建文四年,隻不過永樂皇帝登基之後,抹去瞭這段尷尬的時間,把洪武年號延長瞭四年。這段典故在場君臣人人皆知,隻是不知漢王為何突然提起這個來,難道是氣瘋瞭?

朱瞻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向於謙做瞭個不要插嘴的手勢。

“在那一年的六月初一,先皇率軍進至浦子口。當時我軍形勢一片大好,隻要渡過江去,金陵便可收入囊中。可盛庸與徐輝祖還在頑抗,他們在浦子口設下伏擊,竟困住瞭先皇的中軍。那一場仗打瞭足足一天一夜,先皇始終不能脫困,幾乎要答應議和北歸。若真如此,所有的努力都將功虧一簣。到瞭六月初二,本王和靳榮帶著一千番騎趕到,死死頂住瞭南軍的攻勢。”

漢王講起這些事來,變得神采奕奕。

“先皇得知我趕到之後,大為喜悅。他說我已經精疲力盡瞭,但我兒子還可以繼續打下去。我正要率眾廝殺,先皇拿起節鉞,敲瞭敲我的背,又說瞭一句話:‘勉之,世子多疾!’”

講到這裡,漢王的調門突然升高,像是發泄似的,聲嘶力竭地大喊:“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

這件皇室秘辛,之前沒人知道。諸多大臣、軍將面面相覷,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就連朱瞻基的面色都為之變瞭變。

“你要加油啊,你大哥身體不太好。”

眾人都是朝堂混出頭的,都聽得出來,永樂皇帝這句話的意思,可真是太深瞭。

“當時我非常振奮,打起仗來如同添加瞭無窮的力量,一口氣擊破瞭南軍的防守,打開瞭局面。靖難之役最終功成,都是我的功勞!那是父皇給我的獎勵,是我應得的。”漢王的情緒亢奮起來,“這是一句多麼危險,又多麼有誘惑力的勸勉啊。若沒有這句話,我也就安心去做一位藩王,舒舒服服地度過此生。可父皇偏偏要這麼說,他解開瞭我心中的鎖鏈,放出瞭猛虎!”

漢王回過頭去,用手指彈瞭彈那具棺材:

“從那以後,每一次見到兄長,我腦海裡都在盤旋著這一番話,無法驅除,無法忘掉。從世子多疾,等到瞭太子多疾,從太子多疾,等到瞭天子多疾。我知道,有瞻基你在,就算天子病崩,我也沒什麼希望,可父皇的那一句話,卻不肯輕易消失。這二十三年來,它每晚都會在我的腦海裡盤旋。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簡直如魔怔一般,讓我夜不成寐。

“你們這些大臣,都彈劾過我,說我暴戾恣睢,說我橫行霸道。可你們有誰去深究過,到底是誰把我折磨成這樣的?”漢王近乎咆哮地捶著棺材蓋,“這一切,都要怪你的皇爺爺!他既無改嗣之心,為何又給瞭我一個希望!給瞭我希望,為何又要將其斷絕!他放出瞭我心中的猛虎,任由它咆哮,卻不喂食,如果我不做點什麼,遲早會被這句話折磨瘋掉。我能怎麼辦?猛虎無人喂食,就隻能自行下山,擇人而噬!”

明知大局已定,朱瞻基還是忍不住後退瞭一步。剛才那一瞬間,漢王的眼神綠油油的,真的就像一頭噬人的餓虎。

“二十三年前的六月初二,本王的人生徹底發生瞭改變。今天也是六月初二,這個折磨,也該到頭瞭。”

於謙忍不住叫道:“你以為這麼說就能得到寬宥嗎?”漢王淡淡看瞭他一眼:“我隻是在教導我的侄子,本王到底是個什麼人,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朱瞻基望著自己這位叔父,百感交集。從確認瞭漢王是幕後主使開始,他便懷著滔天的恨意,無數次在腦海裡想象該如何殺死這個奸賊。如今大仇即將得報,可他卻沒有想象中的快意,反而被一種極復雜的情緒所籠罩。

漢王說完這些,像卸下瞭一副重擔。他側過身子,瞥瞭眼瑟瑟發抖的朱瞻坦,走到朱瞻域面前,親切地撫瞭撫他的背部:“瞻域,你的心情,為父知道得一清二楚,因為我這二十幾年來,就是這麼過來的。我原來一直壓制著你,就是怕一句話說錯,讓你跟我一樣受煎熬。看來我錯瞭,早該放你爭上一爭,也許今日局面未必如此。”

朱瞻域肩膀一震,似乎承受不瞭這突如其來的慈愛。

“雖然已經遲瞭,但本王還是得說。你,才是我心目中最合適的世子人選。請你原諒為父出於私心,沒能早點告訴你。”

一聲低沉的嗚咽,從渾身顫抖的朱瞻域口中傳出。他抱住漢王的大腿,號啕大哭起來。漢王慈祥地摸瞭摸他的腦袋,說:“好瞭好瞭,別哭瞭,咱們父子同死,也算是一樁團圓。”

“不!我們還有機會!”

朱瞻域突然抬起頭來,一抹淚水,一下子把漢王的隨身短匕從腰間抽出來。趁漢王一怔的空當,他沖到吳定緣旁邊,揪著頭發將他拖至高臺邊緣,匕首在咽喉上一橫:

“太子,你若不放我父子離開,今日他就要死在你面前!”

朱瞻域的這個舉動,讓臺下“轟”地議論開來。漢王皺著眉頭道:“你這又是何苦……一個捕快而已,又能威脅得瞭誰?”朱瞻域緊抓匕首,咬住嘴唇:“不搏上一搏,怎麼知道!”

臺下的眾人先是一驚,旋即都放下心來。用誰脅迫不好,選瞭這麼一個小人物,跟一位犯瞭謀篡大罪的藩王相比,孰輕孰重,顯而易見。看來漢王一黨真是窮途末路瞭。

可大臣和軍將們慢慢發現,氣氛不太對。太子一直沒有吭聲,就連那個慷慨激昂的於謙,也突然啞火瞭,原地憋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呂震見機最快,湊上前來勸道:“太子殿下,還請盡快下令進剿!臣願親冒矢石,為主分憂!”太子冷冷看瞭他一眼,從喉嚨裡扔出一句:“滾開!”呂震像是猛然撞到一根石柱,臉色急遽變化,先是漲紅,又變鐵青,與慘白交替閃現。

斥退瞭呂震,朱瞻基斜過頭,看瞭眼身旁的蘇荊溪,淡淡道:“蘇大夫,你把頭簪拔下來瞭?”蘇荊溪“嗯”瞭一聲,仍舊攙著他的手臂。

“萬一我不管他死活,狠下心來進攻。你是不是打算用這簪子頂到我脖子上,脅迫朝廷退兵?”

“嗯。”

朱瞻基有點生氣,他索性一抬下巴,亮出脖頸:“那你抓緊時間,本王隨時會後悔。”

蘇荊溪握著頭簪還沒有動,於謙卻跑到太子面前。他二話不說,一撩袍子跪倒在地:“殿下,臣請罪。”

“你又怎麼瞭?”

“臣見小我而忘大局,顧私誼而忘公義。本該赴社稷之危,舍己討賊,卻妄生錯念……”

“別說廢話!”

於謙漲紅瞭臉,極其艱難地開口道:“臣懇請殿下,保下吳定緣一命。若於國事有所妨礙,臣願一力承擔罪責!”說完他從懷裡掏出那個小香爐,輕輕擱在地上。

朱瞻基看看於謙,又看看蘇荊溪,氣惱得笑起來:“你們兩個王八蛋,把我當什麼瞭?我是堂堂大明太子,馬上就是皇帝瞭。這時候放篡位的逆賊離開,天下人會怎麼想?”

於謙滿臉羞慚,知道事不可為。蘇荊溪正要有所動作,朱瞻基俯身撿起那殘破的香爐,輕輕嘆瞭一聲:“你們當我是太子,我自然不可能為瞭一個區區捕快而廢瞭國傢大事;可那傢夥從來沒真把我當是太子,我聽得出來,哪次叫殿下他都不是心甘情願的。”

“殿下……”

“他隻把我當朋友,那我也隻能以朋友的身份來回應瞭。”

朱瞻基甩開蘇荊溪,踉踉蹌蹌地朝前走去。他這一路上,肩上箭傷反復發作,再加上最後一段進城的路程趕得極為匆忙,到現在已是強撐而已,感覺隨時會倒地。可是此時他身上散發著一股拒絕的威嚴,令其他人都不敢靠近。

朱瞻基徑直走到高臺底下,抬起頭來:

“叔父,瞻域,你們把吳定緣放瞭。本王答應今日放你們出城。咱們朱傢自己的賬,回頭再算。”

他說得平淡,可因為周圍太過安靜,反顯得格外洪亮,在司天臺周圍久久回蕩著。

這一句話掀起瞭軒然大波。包括楊士奇和張泉在內,無不大急。折騰瞭這麼久,眼看可以徹底鏟除奸賊,怎麼能放虎歸山呢?可太子絲毫不為所動,挺直瞭身軀,等待著回應。

就連漢王自己都不敢相信,太子居然為瞭這麼個小人物,願意放自己離開?他把疑惑的眼神投向朱瞻域,後者把短匕稍稍放松瞭一些:“兒臣說過瞭,這傢夥絕非一般人。”

朱瞻域試圖看穿對方,但吳定緣一直面無表情,就連聽到太子為瞭他而放棄追殺漢王,都殊無喜色。但朱瞻域恍惚看到他的嘴唇嚅動瞭一下,似乎滑出三個字:“大蘿卜……”

“大蘿卜?”

朱瞻域不是南京人,不知這話是什麼意思,但聽起來不是好詞。以他的經驗,似乎隻有自傢幾個兄弟年幼時一起玩耍,才會如此嘲笑對方。

這時漢王已經喊道:“你敢對著洪武爺的神主牌位和你父親的棺材起誓嗎?”

朱瞻基毫不遲疑,把那小香爐擱在身前,一手撫膺,一手高抬:“我朱瞻基對天、對祖宗和先皇發誓,今日放漢王一眾離開,敕歸樂安州就藩,如有違背,天打雷殛。”這不是赦免,隻是寬限他歸藩待罪而已。漢王也不指望這種罪過得到赦免,隻要能順利回去就好。

待朱瞻基發完誓之後,漢王總算放下心來。他環顧四周,對殘存下來的青州旗軍說道:“你們辛苦一場,都快快散去吧。投降也成,脫甲也好,莫耽誤瞭自傢性命。”這班士兵扔下武器,齊齊跪倒:“我等性命,早已交給靳將軍。甘願跟隨殿下回山東,雖死不退。”

漢王有些感動:“好,好,我會設法把靳將軍也送去樂安州。咱們當年在戰場上一起出生入死,現在死在一塊,也不枉同袍一場。”

他講起這話來,全無避諱。楊士奇和張泉遠遠聽去,互換瞭一個無奈的眼神。本來全勝的局面,居然因為這麼一個小人物,又有瞭起伏。這下子除瞭漢王,最死硬的一批戰士也跑去樂安州瞭。他日就算去進剿,又要多費一番手腳。

可太子已經起誓,君無戲言。兩人隻好發出命令,讓禁軍與京營都散開,讓出一條離京的路來。無論如何,這一場圍繞著皇位的離奇紛爭,總算能夠告一段落瞭。

青州旗軍陸陸續續沿著臺階走瞭下去,漢王把洪武皇帝的牌位擺在兄長棺材的上頭,跪倒在地鄭重一拜,然後也準備朝臺下走去。

朱瞻域見禁軍沒有動手的意思,微微松瞭一口氣,放下短匕,對吳定緣道:“我能不能最後問你一個問題。”

吳定緣睜開眼睛,不置可否。

“你到底是什麼人?”

吳定緣淡淡道:“我是鐵鉉的兒子。”

聽到這個回答,朱瞻域一雙小眼倏然瞪大。此前的種種疑問,飛速在他的腦海裡接續、相連,幾乎拼湊出一幅完整的圖像。

“竟然是你……”

話未說完,旁邊一個黑影猛然沖瞭過來,雙手在朱瞻域背後狠狠一推。朱瞻域全無防備,直直從高臺邊緣朝外跌去。他情急之下,試圖要去拽吳定緣,卻連帶後者也失去平衡,兩個人雙雙從高臺摔下去。

臺下的朱瞻基、蘇荊溪和於謙同時“啊”瞭一聲,一起上前。這司天臺高七丈有餘,肉身從上面摔下去,就是梁興甫也必死無疑。

可是下落之勢何其迅捷,他們剛剛挪動腳步,就聽到“噗”“噗”兩聲沉悶的撞擊聲傳來。朱瞻基離得最近,他一瞬間覺得喉嚨發幹,心跳加速,兩條腿登時抖得走不動瞭。幸虧於謙從身後扶瞭他一把,否則真可能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蘇荊溪看也不看太子,飛快地沖到那兩個人墜落之處。她見到狻猊公子趴在地上,頭顱摔裂兩半,兩隻眼睛朝著相反方向斜去,鮮血淋漓下極為可怖。吳定緣因為墜落稍遲,一半身子壓在瞭朱瞻域的身上,雙目緊閉,生死不知。

蘇荊溪輕輕拿起他右腕去探脈搏,可手抖得太厲害瞭,無論如何都掐不準。她毫不猶豫,用頭簪在自己大腿上一刺,血光四濺。劇痛暫時沖散瞭惶恐,令她可以全身心地投入施救。

在高臺之上,一陣狂亂的吼叫聲傳下來,竟是世子朱瞻坦的聲音。

“我才是世子!聽見沒有!我才是!”

隨後傳來一聲響亮的耳光聲和漢王的怒吼:“孽畜!”朱瞻坦像著瞭魔似的,手舞足蹈,就算是父親的耳光,也無法抑制他的狂躁:

“你不是想把我的頭銜給他嗎?你現在給啊!給啊!看看死人怎麼跟我搶!哈哈哈。”

漢王氣得直哆嗦,想要抬手去打,可朱瞻坦大笑著站在洪熙皇帝的棺材上:“你把我這個弒殺兄弟的逆子活活打死好瞭!”

一聽這話,漢王猙獰的神情僵住瞭,他頹然放下手掌。

“也罷,也罷。”

他也不去看朱瞻坦,轉身搖搖晃晃地走下司天臺。那背影一瞬間竟被抽光瞭所有的精氣神,儼然如晚秋枯葉一般。

“棠棣之華,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疲憊的吟誦聲在夜空中響起,說不上是感慨還是諷刺。漢王一步步走下臺階,聲音繚繞在司天臺周圍。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

臺旁的幾棵大槐樹上,不知何時落滿瞭烏鴉,呀呀地叫著。洪熙皇帝當年教他的《棠棣》全篇,原來漢王一直都背得出來。至於他此時是吟給誰聽,卻沒人知道瞭。

“兄弟鬩於墻,外禦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兄弟鬩於墻……兄弟鬩於墻……”隨著漢王的離去,吟誦聲也逐漸消失。那七丈有餘的青森高墩,依舊漠然地矗立於黑夜中,直望星空。

無論是臺基下那具破裂的屍身、釘在臺墩上的碩大軀體還是臺頂那具棺材裡開始腐爛的遺體,無論是失魂落魄的老人、昏迷的年輕人還是手舞足蹈的瘋子,都不能讓它有分毫改變。

它的使命,是觀測星辰運轉、預測人間福禍,所以絕不為兩者所動搖。

《兩京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