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天一早,比起床號吹響早兩分鐘,新兵班長的鬧鐘鬧起來。營房裡還是黑夜,何小嫚右邊的鄰居一縱身躍起,同時向左邊伸臂,抓下左上方掛著的軍帽,立刻扣在頭上,與此同時,另一個新兵跳到門邊拉燈繩。就在新兵班長咕噥鬧鐘怎麼會響鈴的時候,燈光大亮,所有人都向何小嫚註目。我們都以為會看到想當然的一個瘌痢頭,但大傢全失望瞭,或說比真看到瘌痢還驚訝:何小嫚的頭上不僅長著頭發,而且一個頭長著三個頭的頭發。讓我試試另一種形容:何小嫚的頭上是一個頭發的荒原,或者,頭發的熱帶雨林。那樣不近情理的茂密,那種不可遏制的充沛,似乎她的瘦小身體所需的能量攝入極有限,而節餘的能量都給瞭頭發,那一頭怒發沖冠是她生命能量的爆破。我們所有人是應該喜歡甚至羨慕這頭發的,可我們都有點兒怕這頭發,這頭發跟我們比,太異類瞭,細看它的每一根都帶無數小彎,每一根都茁壯油黑,我們一時還不知道該怎麼去喜歡太異端的東西。終於有人對何小嫚的頭發發言瞭:“喲,這是頭發呀?!怎麼長的呀?!”明明是質疑的。質疑者姓林,叫丁丁,她是新兵訓練中期來的,新軍裝裡還系著一條大花紗巾。她孩子氣地把手指尖伸到何小嫚的頭發上,一摸,趕緊縮回,看看手指:“不是染的吧?”何小嫚把自己的頭挪開一些,挪到距林丁丁手指安全地帶。林丁丁接下去又說:“也沒燙過?”何小嫚搖搖頭。丁丁又說:“怎麼長成這樣瞭?”明明有點兒嫌惡瞭。

從此我們有瞭個基本態度,對何小嫚的頭發的微微嫌惡。

後來何小嫚告訴我,當年她跟接兵首長和其他新兵在上海登上西行的火車的時候,送行的隻有母親。母親想在女兒遠行的前夕再做一回親媽。火車晚上發車,母親的送行從上午就開始,開始在火車站的行李寄存處。母親替女兒寄存瞭不大的帆佈旅行包,然後領著她來到淮海路上。有一傢叫“鮮得來”的小館,做的排骨年糕名氣極大,店堂裡坐不下,大部分人都端著盤子站在馬路上吃。母親就在馬路上宴請女兒。她隻買瞭一客年糕,讓小嫚吃,自己一手端著一碗湯,一手端著個放辣醬油的碟子,不時提醒女兒:“蘸點兒作料呀!喝口湯呀!”沒有餐桌,母親寧願做女兒的餐桌。吃完午飯,娘兒倆又去逛公園。二月天出瞭個四月大太陽,母親在復興公園的草地上鋪瞭張報紙,讓女兒坐上去,由她來為女兒梳辮子。小嫚的頭發難梳,母親把她梳得疼極瞭,比弟弟揪的還要疼,疼得她眼淚盈眶。父親活著的時候,她最怕母親給她梳頭,寧可由父親用條手絹馬馬虎虎把她頭發紮成一大捆。自從做瞭拖油瓶被拖進繼父傢,她便開始想念母親梳頭的疼痛,但母親再也沒心思沒時間花在她的頭發上瞭。母親給她梳頭簡直就是跟她的頭發打仗,哪裡有反抗哪裡就有鎮壓,最終把那一頭不斷抗爭的頭發全部制服,從頭頂到辮梢編成瞭花兒,告訴她那叫“麥穗花兒”,也叫“法國辮子”。她問為什麼叫法國辮子。母親柔聲說,也是別人告訴她的。小嫚猜“別人”就是她的爸爸。母親此刻在想她的親爸爸,母親跟小嫚單獨在一起的時候,看見小嫚的相貌和體征替她的親父親活下來的時候,就會想念她那個軟弱善良的前夫。前夫的好大一部分活在小嫚身上!二月的陽光裡,他們一傢團聚瞭,隻是缺席瞭小嫚的親父親。

“你知道你這種頭發叫什麼頭發嗎?”母親突然問。

女兒不知道。

“叫紗發。中國人難得長這種頭發。”

小嫚還認識一個長這種頭發的人,她的好爸爸。母親還不隻一次說過,貴人不頂重發,這麼厚這麼重的頭發,隻長在苦命人頭上。

我們看到的何小嫚,就是把母親的手藝藏在軍帽裡的瘦小新兵。我們怎麼會知道,小嫚想盡量長時間地帶著母親的痕跡在我們這群陌生人中生活。對於她,母愛的痕跡,本來就很少,就淺淡,法國辮子也算痕跡,她想留住它,留得盡量長久。兩周之後,辮子還是保持不住瞭,她在澡堂的隔扇裡拆洗頭發,卻發現拆也是難拆瞭,到處是頭發的死結。她把核爆炸蘑菇雲一般的頭發塞進軍帽,跑到隔壁軍人理發店借瞭把剪刀,把所有死結剪下來。我們要揭曉她軍帽下的秘密時,正是她剛對自己的頭發下瞭手,剪瞭個她自認為的“劉胡蘭頭”,其實那發式更接近獅身人面的斯芬克斯。

直到九十年代我又見到何小嫚,瞭解瞭從童年到少年的她是怎麼回事,我才醒悟到她是怎樣熱愛上發燒的。也許小嫚是我們女兵當中最羨慕也最妒忌林丁丁的人。丁丁讓很多人疼愛著,就因為她層出不窮地害著各種小病。我們也愛流傳那些丁丁生小病的笑話,比如她說自己咳嗽好多瞭,就是“蛋”很多,(上海話“痰”和“蛋”諧音),叫她生病多吃水果,她說“蹶子”(橘子)維他命多,就是容易生蛋(痰)。常常是兩隻小白手捧著胃,那就是胃氣又痛瞭,一問,她會用七成上海話三成普通話說:“這隻胃脹得像隻球!”我們下部隊演出吃招待宴會,有人吃美瞭,便會招來警告:“當心把這隻胃脹成一隻球!”林丁丁的病都不大,可都是真病,一旦她那隻胃脹成瞭一隻球,人們眼看她把胃舒平脆生生地一把把嚼成花生米。有次她的獨唱馬上要開幕,胃氣痛又來瞭,衛生員當時沒有針灸銀針,用瞭兩根粗大的別針深深紮進她的虎口,那一刻所有人都疼死她瞭。尤其劉峰,疼她疼得一肚子柔腸化成瞭水。這是觸摸事件爆發後我們回想推測的。

此刻最羨慕丁丁的就是何小嫚。她對病的渴望由來已久。自從她父親自殺,她就再也不是任何人的掌上明珠,隻有在生病時才能被母親短暫地寶貝一會兒。她看著我們像碉堡一樣圍著林丁丁,她自己也是碉堡的一塊磚石,林丁丁此刻是團首長們不折不扣的掌上明珠。

在一次下部隊演出途中,何小嫚如願以償地發起燒來。我們住的縣城招待所昏暗寒冷,衛生員從她嘴裡取出體溫計,就開始瞭下面這段著名對話。

何小嫚:“多少度?”

衛生員:“不知道……”

何小嫚:“那你快看啊!”

“看不清!”

何小嫚:“再不看就涼瞭!”

衛生員和我們都不懂什麼“涼瞭”。

衛生員拿著體溫計往門外走。何小嫚急得叫起來。

何小嫚:“哎,你出去幹什麼?!”

衛生員:“這個鬼地方白天不發電,屋裡看不清啊!”

何小嫚:“你不能出去!……”

衛生員無語,愣在門口。

何小嫚:“出去瞭體溫表不就更涼瞭嗎?”

當時我們在午睡,被她如此愚昧的話驚醒,又都笑瞭。她對醫學和醫療設備實在愚昧得可以,我們說,你以為體溫計跟饅頭似的,出籠就會涼下去?

衛生員從屋外回來,報告何小嫚的體溫為三十九度六。何小嫚還是遺憾,說在屋裡肯定更高。

那次我們原諒她的原因,是因為我們都認為燒到三十九度六的腦袋,一定是暈的,不可以與之較真。當天晚上,小嫚搖搖晃晃地起床,幽靈一般飄到後臺,打算化裝參加演出。下部隊演出我們人數是有限的,一個大型集體舞沒有人頂小嫚的缺,這是領導批準小嫚請戰的原因。領導還佈置我們女兵為她梳頭、化裝、穿服裝。那兩天何小嫚在高燒和退燒藥逼出的大汗裡度過,身體頭發熱騰騰的,整個人都餿透瞭。我們中有人說:“跟炊事班揭開一籠屜堿小的饅頭!”

“什麼呀?”小郝說話瞭,她正在梳何小嫚那一頭黏手的頭發:“壓根兒就忘瞭放堿!”

我們都惡心地笑起來。何小嫚也跟著我們笑,有點兒笑不動,但此時若不跟著大傢醜化自己,會很孤立的。無論如何,那次她被我們七手八腳,嬉笑怒罵地伺候瞭一回,做瞭一會兒團首長的掌上明珠。當晚開演出總結會,副團長提到何小嫚的名字,說要不是小何同志頭重腳輕地主動走進化裝室,那個大型舞蹈的隊形還真就得開天窗。副團長號召大傢為“輕傷不下火線”的小何同志鼓掌。何小嫚眼圈紅瞭。她聽出那熱烈掌聲基本是真誠的。

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公開地歧視她,對她的不可理喻還在逐漸發現中。比如她吃飯吃一半藏起來,躲著人再吃另一半;比如一塊很小的元宵餡兒她會舔舔又包起來(因為成都當年買不到糖果,嗜糖如命的我們隻好買元宵餡兒當芝麻糖吃),等熄瞭燈接著舔;再比如她往軍帽裡墊報紙,以增加軍帽高度來長個兒,等等,諸如此類的毛病其實沒被我們真看成毛病,女兵裡這類小毛病太普遍。

讓我們對她的歧視發生重大升級的一件事是這麼發生的:這天院子裡的晾衣繩上晾出一個乳罩,照例也被蓋在一件襯衣下面。我們當時很有廉恥心,對男女有別別在何處這類問題都含混處理,所以從不公開晾曬那些遮擋我們“有別之處”的私密內衣。那天風大,當遮羞佈的襯衣被刮掉瞭,被它掩護的乳罩於是赤裸裸地在風裡起舞。我們政治學習剛結束,像一群圈瘋瞭的馬駒,以踏平一切之勢,奔騰出門,突然都停住瞭。那個乳罩不僅在大風中勇敢獨舞,還暴露出兩個半圓凹陷裡墊塞的黃顏色海綿。我們再瞥一眼,發現那兩塊海綿是搓澡用的,大概也曾搓過澡,被挖下兩塊圓形,再被粗針大麻線釘在乳峰部位,看上去寒磣無比。幾十年後的今天,到處可見豐胸廣告,想墊什麼直接墊到肉裡去。可是誰敢在那年頭豐胸?而且材質太廉價,手藝太粗糙,向往太無恥。我們不約而同相互看看,從視線高度就明白,大傢都想看清,究竟誰的胸是海綿的。我們又不約而同縮起身體,紅瞭臉,這無恥的向往弄得我們人人心虛,人人自危。

這種臉紅今天來看是能看得更清楚。那個粗陋填塞的海綿乳峰不過演出瞭我們每個女人潛意識中的向往。再想得深一層,它不隻是我們二八年華的一群女兵的潛意識,而是女性上萬年來形成的集體潛意識。上萬年來,人類對女性誘惑力,生育力,以及養育力的向往和夢想,乳房是象征,是圖騰,如此便形成瞭古老的女性集體潛意識。對於乳房的自豪和自戀,經過上萬年在潛意識中的傳承,終於到達我們這群花樣年華的女兵心裡,被我們有意識地否認瞭。而我們的秘密向往,竟然在光天化日下被這樣粗陋的海綿造假道破,被出賣!男兵們擠眉弄眼,乳罩的主人把我們的秘密向往出賣給瞭他們。

我們中的誰小聲說,把它收瞭吧,丟人現眼!郝淑雯不讓收,警告說:“誰碰它就是誰的啊!”她反而把那件被風吹跑的襯衫撿回來,蓋上去,意思是保護犯罪現場。她向在場的女兵們遞眼色,大傢不動聲色地跟著她進瞭小排演廳。這裡供歌隊和樂隊排練,一架放在墻角的大鋼琴就是我們的會議桌。圍著鋼琴站定,不少人笑起來。那種碰到天大荒唐事感到無語的笑,那種對於不害臊的癡心妄想憐憫的笑,還有純粹是因為那乳罩太不堪瞭,不堪到瞭滑稽地步,因而惹我們發笑。郝淑雯開始叫我們嚴肅,不久卻成瞭我們中笑得最撒歡兒的一個,一屁股跌坐在琴鍵上,鋼琴轟的一聲也笑開來。笑過之後我們一致通過小郝的提案,今晚必須將乳罩的主人拿下。從襯衫和乳罩的尺寸上,我們把偵查范圍縮小到女舞蹈二分隊。

接下去,郝淑雯在窗戶朝前院的宿舍佈下暗哨,看究竟誰來收取這件襯衫和它下面的下流“勾當”。開晚飯瞭,專門有人給站哨的人打飯。晚上排練,沒節目可排的人堅守哨崗。快到熄燈時間瞭,那件襯衫和它掩護的“勾當”在路燈光裡,成瞭孤零零的旗幟,風力小下去,它們也舞累瞭。大概襯衫和乳罩的主人知道我們設下的埋伏圈,寧可舍棄它們也不願暴露自己。但有人覺得不大可能,每個戰士一共擁有兩件襯衫,冬夏兩季發放被服各發一件,但必須以舊換新,舍棄一件襯衫就是永遠的舍棄,換洗都不可能瞭,未必此人從此不換襯衣?

十一點多瞭,埋伏的夜哨也困瞭,獵物卻仍不出現。值夜哨兵叫醒郝淑雯,說就算瞭吧,恐怕有人泄密,這傢夥寧死不進套。小郝沒好氣地嗯瞭一聲,表示批準。值夜哨兵正要退出我們宿舍的門,感覺有人輕輕走進瞭走廊。走廊的木頭地板跟各屋一樣,都很老,七八十歲瞭,所以跟所有房間的地板筋絡相連,隻要有人從走廊一頭進來,所有屋裡的地板就會有輕微的神經感應。“哨兵”伸頭往走廊看去,看見一個瘦小、躡手躡腳的身影在昏暗中移動。“哨兵”吼瞭一聲:“不許動!”

郝淑雯以標準的緊急集合動作,從床上到走廊隻用瞭半秒鐘。同時走廊的燈被哨兵打開,灰塵和蛛網包裹的混濁燈光裡,何小嫚手裡拿著那件襯衫已經走到她們宿舍的門口。小郝立即還原瞭當年接兵的年輕首長,威嚴而慈祥:“等一等!”

何小嫚等著。郝淑雯對她身邊的哨兵擺瞭擺頭。哨兵當然明白“首長”要她去幹什麼。她跑上去,繳下何小嫚的襯衫,但她馬上就懵懂地扭過頭,看著穿睡衣睡褲緊跟上來的郝淑雯。襯衫是那件,沒錯的,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掩護的那個下流“勾當”!要拿下作案者,必須人贓俱在,現在勾當不見瞭!郝淑雯從“哨兵”手裡接過襯衫,不動聲色地搜查一番,同時審問就開始瞭。

“這麼晚,哪兒去瞭?”

“上廁所。”

“你平時起夜嗎?”

“有時候……”

誰都知道女兵床下一般有三個盆,三個盆的分工很清楚,頭號大的洗腳擦身,二號大的洗臉,最小的偶然起夜做便盆。除非腹瀉,極少有人半夜穿過院子去那個公共廁所。

“膽子倒挺大的嘛。”

何小嫚毫不費力就聽出審訊者的話中的雙關語。那時有關郝淑雯要當女舞蹈隊隊長的傳聞已經泛濫,何小嫚在未來的頂頭上司面前規規矩矩立正。

“這襯衫是你的?”

“……嗯。”

“傍晚下雨大傢都把曬在外面的衣服收回來瞭,你怎麼沒收?”

“忘瞭。剛才從廁所回來才看見。”

“你平常的好記性呢?藏半個包子夜裡都記著啃完它。”

何小嫚連稍息都不敢。

郝淑雯端正標致的臉上出現一個獰笑。

“那個東西哪兒去瞭?”

“什麼東西?”

“你藏的東西,你知道。”

“我沒藏東西。”

“好意思做,就要好意思承認。”

“承認什麼?”

“承認什麼,我哪兒知道?”

“……”

“嘿,問你呢!”

“……”

郝淑雯指著襯衣:“你在這件襯衣下面藏瞭什麼?”

“……什麼?”

“廢話!你藏的你承認啊!”小郝給她氣笑瞭。

走廊兩邊的門都開瞭縫兒,縫隙漸漸變大。

訊問陷入僵局。郝淑雯隻好重來。

“是不是把那玩意兒燒瞭?”

“……”

“藏在襯衫下的東西被你燒瞭?”

“……誰燒瞭?”

“哦,沒燒。那哪兒去瞭?”

“……”

“大傢可是都看見的,啊。”

何小嫚眼淚流下來,可以看成是被冤出來的眼淚,也可以看成是被窮追猛打即將全線崩潰而求饒的眼淚。小嫚眼睛看著前方,但並不看著她面前的未來分隊隊長。她的目光在郝淑雯身上穿瞭個洞,去尋找逃遁的出路。假定她能來一個現在時髦的“穿越”,穿越幾十年,來到二十一世紀的北京王府井,就是跑斷腿也找不到無襯墊乳罩。她那個剛被銷贓的乳罩假如拿到此地,大概沒人敢相認,那也叫乳罩?!那是多麼單薄可憐的東西!塞著兩塊黃顏色搓澡海綿,塞著小嫚對自己身體的不滿,塞著對改良自身最大膽的作弊。怎麼能讓她承認這樣的作弊呢?要她承認不是太殘忍瞭嗎?郝淑雯是太殘忍瞭,你長瞭這麼豐美的胸,你當然鎮壓在胸上作弊的可憐蟲!何小嫚的目光在郝淑雯的完美的胸口上穿瞭個洞,又在小郝身後走廊盡頭的墻壁上穿瞭個洞,還是找不到逃遁的出路。眼淚滴成瞭珠子,可她就是不低頭不認罪。

“我們好幾個人都看見瞭。”門內的某女兵站上瞭證人席。

“他們男的都看見瞭!都在怪笑!”這個證人很悲憤。

門內的女兵們跟走廊上的三個人組成瞭一個審判庭。郝淑雯又開口瞭。

“幹瞭那種事,還要撒謊。”

“我沒撒謊。”

“她撒謊沒有?”郝淑雯向走廊兩邊的門掃視。

“撒瞭!”陪審團異口同聲。

“再問你,撒謊瞭沒有?”

寂靜中,何小嫚的眼淚幹瞭。

“問你呢。”

“我沒撒謊!……”

何小嫚突然咆哮起來。涼颼颼的秋夜出現瞭亂氣流。

郝淑雯被這一聲吶喊暫時震住。大傢都從這句咆哮裡聽出“策那娘”!聽出比這更臟的弄堂下流話,聽出她用這句話罵山門罵大街。這隻小老鼠一向躲躲閃閃,靜靜悄悄,從來不知道她還會叫!從來不知道她身體某處藏著這樣一聲叫!

“沒撒謊你叫什麼叫?!”

何小嫚繼續看著前方。

“有種幹,就有種承認!撒謊抵賴……”

一聲號叫打斷瞭郝淑雯。何小嫚的那聲無詞的號叫更可怕,剎那之間讓你懷疑她由人類退化成瞭猿,叫聲淒厲至極,一口氣好長,一米五八的身體作為笛管,頻率高得不可思議,由此你得到一個證明,正是她的短小使她發出如此尖銳的聲音,想想知瞭,蛐蛐、蟈蟈、金鈴子之類。郝淑雯給她叫傻瞭。我們都傻瞭:她這樣叫,一個字也沒有,什麼意思啊?後來我瞭解瞭她的身世,覺得這聲無詞的號叫在多年前就開始起調門,多年前就開始運氣,在她父親自殺的時候,或許在弟弟揪住她的辮子說“辮子怎麼這麼粗,明明是豬屎橛子”的時候,也或許是在她母親識破瞭那件被染黑的紅毛衣,以及兩個絨球如何做瞭豐胸材料而給瞭她兩耳光的時候……

何小嫚號叫的時候,臉色紫紅,印堂卻青白,鼻子至嘴巴的三角區同樣發青,但她的眼睛仍然是穿過郝淑雯的;小郝把一件洗塌瞭筋骨因此疲軟無比的針織衫做睡衣穿,肉粉色,原先應該是紅色,由於洗過太多水完全像張煮軟的餛飩皮粘貼在身體上。想象一下,小郝那夜間不設防的身體就在那下面,那些輪廓,那份飽滿,她的高炮師長父親和軍醫母親給瞭她這身體,以及那身體後的依靠。隻要這世上郝淑雯存在著,對於何小嫚就是殘酷。小郝這樣的天體和何小嫚這樣的豐胸把戲,一個當然要戳穿,一個當然要號叫。

女兵們對何小嫚的歧視蔓延很快,男兵們不久就受瞭傳染。至今我還記得一九七六年夏天的惡熱。在大變革前夕的非人酷暑中,為“八一”節排練新舞蹈:紅軍飛渡金沙江。舞蹈的高潮是所有男舞者把女舞者托舉起來,女舞者一腿跪在男舞者的肩膀上,另一條腿伸向空中。所有人都被自己的汗水沖淋,地板濕漉漉的似乎也跟著出汗。平時就愛出汗的何小嫚看上去油汪汪的,簡直成瞭蠟像,正從頭到腳地融解。快要到托舉瞭,錄音機裡的音樂越發煽情,軍鼓銅管一塊兒發飆,女舞者們起范兒,男舞者們趁勢托腰,一個半旋,所有女兵都是“楚腰纖細掌中輕”地舞到男兵手臂上,而錄音機突然啞瞭。編導楊老師從他坐鎮的藤椅上站起,我們都看見藤椅座上留瞭個濕漉漉的臀部印記。楊老師問那個跟何小嫚搭檔的男舞者怎麼的瞭。這是個北京兵,叫朱克,已經持續鬧瞭三年轉業,他回答楊老師說,他沒怎麼的呀。楊老師一手用毛巾擦汗,一手舞動著半截兒香煙,把托舉動作的要領又細說一遍,煙灰飄在我們的汗上。然後他跟所有人說:“我知道大傢都很熱,但是請不要恨我,恨害得你們重來的人。”

他把煙頭塞回嘴角,一邊回到藤椅前,在濕漉漉的臀部印記上坐下來。操控錄音機的人摁下開機鍵,音樂再次飆起,楊老師大喊一聲:“開始!”

我們再次起范兒,重復那套動作,音樂卻又停瞭。楊老師將煙頭往腦後的窗外一扔,指著朱克和何小嫚。

“你倆怎麼回事?!”

何小嫚看著嘴冒青煙的楊老師,又看看朱克。

朱克說:“舉不動。”

朱克鬧瞭三年轉業,不好好練功,整天練健美,往那兒一站就是針灸肌理塑像。

楊老師看瞭他一會兒,說:“你這麼鬧,就更不會讓你轉業。”

朱克說:“我鬧什麼瞭?鬧肚子,沒勁兒,再給人傢摔壞瞭呢。”他下巴歪歪,意思他罷工是為瞭何小嫚好。

楊老師說:“舉不動可以,至少把動作來一遍。”

大傢再一次重來,起范兒,托腰……楊老師噌地站起來,藤椅小而楊老師塊兒大,本身是靠藤子的彈性將偌大的臀部擠進兩個扶手之間,現在起身起得太急,加上汗水和空氣濕度把他和藤椅都泡發瞭,因而他向朱克逼近的幾步,藤椅的兩個扶手仍然夾在他屁股上。

楊老師走到朱克跟前,夾住他的藤椅才咣當一聲掉下來,翻倒在地板上。楊老師這才意識到剛才的狼狽,回身一腳踹在藤椅上。地板被我們的汗潤滑,藤椅順著那滑溜勁向墻根溜去,又被墻根撞瞭一下,彈回來一尺遠。

我們都知道楊老師為什麼急成那樣。朱克剛才大致做瞭一遍規定動作,但他做他的,跟何小嫚毫無關系,手離何小嫚的身體數尺遠。

楊老師讓所有人原地休息,把朱克和何小嫚單獨調度到大廳中央。又胖又高的楊老師在這種天氣最是受罪,無端也有三分火氣,此刻火得兩拳緊握,胳膊肘架起,看上去是京劇的花臉提銅錘的架勢。我們估計那是因為他胳肢窩裡全是汗,那樣空著提銅錘可以讓胳肢窩裡多少流通點兒空氣。

“朱克,你給我做十次!舉不動,可以,不過其他動作一分折扣也不準打!小何,準備好……走!”

朱克卻蹲下來,頭抱在兩手之間。

“你到底想幹什麼?!”楊老師站在瞭朱克面前,嗓音幾乎壓沒瞭,隻剩牙縫兒裡噝噝的出氣聲,響尾蛇發起致命攻擊之前的噝噝聲。

朱克向楊老師抬起痛苦的臉:“楊老師您行行好,給換個人吧。”

楊老師不明白。我們雖然熱糊塗瞭,但還是有些懂朱克的意思。

楊老師此時四十五歲,是我們團第一號舞蹈權威,創作和編排舞蹈的才能使我們常常忽略他的體重。他轉臉問何小嫚:“朱克說換誰?”

何小嫚不說話,根本就沒聽見楊老師的提問似的。

朱克又開口瞭,說:“您換別人托舉她試試。”

楊老師叫瞭另一個男舞者的名字,要他跟朱克調換位置。這一位幹脆笑嘻嘻地拒絕楊老師的調度。

楊老師:“你們都怎麼回事,啊?!”

楊老師嗓子裡那條響尾蛇又噝噝響地發出總攻威脅瞭。

朱克站起身,臉上的痛苦更深刻:“您老的嗅覺沒事吧?聞不出來呀?”

楊老師瞪著朱克。男兵們開始竊笑。

朱克指著何小嫚:“讓我托舉她?多不衛生啊!您自個兒聞聞,她整個兒是餿的!”

大廳裡靜瞭一下,緊接著就笑聲大作。

楊老師叫我們“安靜”,叫瞭好幾聲,我們安靜瞭,他說:“太不像話瞭!怎麼能這樣說自己的同志呢?!還是個女同志!”

一個男兵怪聲道:“朱克同志是愛衛生的。楊老師原諒他。”

整個這段時間,何小嫚就那樣看著正前方的墻壁,比任何人都局外。意思似乎是,你們好好商量吧,總會商量出結果的,什麼結果我都無所謂。

男兵們很理解朱克。我們那時多年輕啊,誰的身體裡沒有一條青春的蟲在拱動?誰不被那蟲拱得心底作癢?一旦我們身體裡那條青春蟲子拱得緊瞭,男女間哪怕以眼神觸碰一下都是好的。一切都可以是觸碰的名目,借自行車時交接鑰匙的手指頭在對方掌心多賴一會兒都是一種纏綿。男兵平時是不能隨便觸碰女兵的,觸碰得有正當名目。現在好不容易來瞭個正當名目,這個“冒酷暑堅持排練”的響當當名目下,不僅可以觸碰,還可以摟抱!手公然正當地摟抱在柔軟纖細的少女腰肢上,那些纖細腰肢在那一瞬間也有瞭短暫的歸屬,我們身體裡那條蟲總算拱直瞭,總算聲張瞭它存在的正當意義:難道不可以青春嗎?我們這樣一群矯健稚嫩的大牲口不就是青春本身?而青春本身能抵消多少罪孽!有瞭這樣正當的名目,可以往正義摟抱裡走私多少無以施與的纏綿?楊老師功德無量地為我們設計瞭這個托舉,我們終於可以假公濟私地享受剎那的身體纏綿瞭,而朱克發現,發給他的纏綿對象是何小嫚。抱何小嫚比沒的抱還糟。他寧可放棄這個摟抱的難得機會。

楊老師說:“那你告訴我,朱克,是不是換個人你就願意舉瞭?”

朱克不說話,但意思是:那可不,換誰都行。

楊老師抬起頭來,掃視我們全體,但誰的眼睛也不跟他的目光對接。就在這時,何小嫚的新搭檔出現瞭。從男舞者隊伍的尾巴尖上走出一個人來,走到何小嫚身邊,說:“楊老師,我跟朱克換位置吧。”

劉峰。我們的好劉峰。每次缺德傢夥們偷吃瞭包子餡兒,劉峰都會把空空的包子皮兒夾到自己碗裡。他兩手輕輕搭在何小嫚的腰上,等著楊老師下達“開始”的指令。

可是楊老師一動不動。也許我們對何小嫚的作踐震撼瞭他,也許劉峰的仁慈感動瞭他。我們倒不覺得劉峰的行為意外,平常臟活兒累活兒都是劉峰搶著幹,何小嫚不外乎也是劉峰的一份臟活兒累活兒。劉峰為大傢做過的好人好事還少嗎?這是又一次為大傢做好人好事。楊老師似乎被這場奇怪的事件消耗盡瞭,突然就疲憊不堪地撂下我們,垂著頭往排練廳大門外走去。走到門口,他才又想起我們還沒有發落,轉過身說:“解散。”

有人問解散瞭幹什麼。楊老師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一邊說:“愛幹什麼幹什麼吧。”

在這樣的毒熱中,我們什麼都不愛幹,頂不愛幹的就是排練這個動作激烈得抽風的大型集體舞。大傢在半分鐘內就散盡,唯有劉峰和何小嫚剩下來。因為劉峰對何小嫚說:“咱倆練幾遍,下次排練就走熟瞭。”

女兵們往大門口走,打算去攔截一輛賣冰棍的三輪車。女兵們總是把冰棍販子拽進院子,然後把一車冰棍買空。從排練廳的窗口,能看見劉峰把何小嫚高舉起來。排練廳的一面墻由八塊鏡子組成,鏡子是次品,稍微拉開距離,照出的人形就是波紋狀。舞蹈隊一對最矮的男女在鏡子裡走形走得一塌糊塗,但十分協調般配。到瞭第二天排練,劉峰和何小嫚跳得默契和諧,被楊老師請出隊列,給所有人示范。

示范結束,楊老師似乎想考考我們:“剛才他倆跳得怎麼樣?”

我們都說,不錯不錯。

“這說明瞭什麼問題?”

沒人答得上來。

“說明瞭隻有他倆,還保持瞭我們這支隊伍的優良傳統;我們團是經過戰火考驗的!”

楊老師是給我們逼急瞭,逼出這番豪言壯語。楊老師跟“白專”就隔著一根虛線,常常叫我們少擺高姿態,腿踢不上去,高姿態都是空的。楊老師今天豪言壯語沒完沒瞭。

“當年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就是我們這支隊伍,把演出送到瞭最前線,我們這支隊伍的精神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三不怕臭。”朱克在下面小聲補充。

“苦和死都不怕,還怕臭嗎?”這是那天排練結束後男兵們的補充。當時他們在水房裡洗冷水澡,等劉峰洗完出去後補充的。男兵們洗冷水澡的時候問劉峰:“味兒是餿得可以,不過抱在手裡感覺怎麼樣?”劉峰的回答是:“低級趣味。”

後來發生瞭觸摸事件,男兵們背地裡說:“隻低級沒趣味啊——連那麼餿的人他都要摸。”

批判會開完,劉峰被下放基層瞭。那是一九七七年暮夏。

《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