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我聽說的你

他們打車到101中學,偷偷摸摸地穿過操場,找到瞭BBS夜襲攻略中提到的守衛薄弱地點。

洛枳小心翼翼地高抬右腿跨過去,終於騎坐在瞭高高的墻上。夜風吹亂瞭她的額發,她深吸一口氣,清冽的刺痛感在胸口膨脹,這種搖搖欲墜的感覺讓她心裡發空,腳下的夜色仿佛深沉的暗河,她一不小心就會跌落進去,被時間沖走。

盛淮南幾下就翻瞭上來,動作比她輕巧利落得多。剛剛洛枳笨拙又膽怯地往上爬的時候,盛淮南一直在圍墻下面扶著她,最後推著她的屁股使勁向上一托。洛枳臉一紅就啟動瞭超能量,坐火箭一樣沖瞭上來,脫離瞭他的幫扶。

“騎在墻上的感覺不賴嘛。”他狠狠地拍打瞭一下背後鼓鼓囊囊的書包——裡面裝著提前買好的幾聽啤酒和一瓶紅星二鍋頭。

當時在“7-11”(便利店)裡,洛枳拿起Rio(雞尾酒品牌)和磨砂瓶子的日本清酒朝他晃瞭晃。盛淮南不屑地搖瞭搖頭,直接拎起瞭一瓶二鍋頭:“要喝就喝烈性的,那些算什麼。”

洛枳心裡冷笑,不動聲色地將清酒放回冷藏櫃。

喝烈性的?你就嘴硬吧。

在“7-11”白亮得過分的燈光下,她把啤酒取下來的時候窺見瞭酒瓶後面的鏡子,那裡面的女孩子,唇色蒼白,兩頰和鼻頭卻是紅彤彤的,一雙眼睛閃耀著興奮而又執拗的光芒——她趕緊轉過頭去。

她害怕這樣冷靜的燈光嘲弄自己不長記性,曬幹胡鬧的勇氣。

“喏,”盛淮南剛剛走出“7-11”就遞過來一罐啤酒,“你要是沒問題,幹脆先喝一罐熱熱身、暖暖胃。”

洛枳遲疑瞭一下,然後一把接瞭過來,摳開拉環。

他們站在“7-11”門口相對而立,仰脖咕咚咕咚各自幹掉一罐。洛枳斜覷到玻璃後面一臉驚詫的店員,趕緊閉上瞭眼睛。

“我先下去,”盛淮南伸出一根指頭在發呆的洛枳面前晃瞭晃,“下去可能比上來要難一點兒,所以我先下去在圍墻下面罩著你。你要是真的掉下來頂多砸死我,所以……所以你不要乘人之危,千萬手下留情。”

洛枳被他氣樂瞭:“你小心點兒。”

“這點兒高度算什麼。”話沒說完,他已經一轉身撤回左腿往下去瞭。洛枳還沒反應過來,離地一米多的時候,他就松手跳瞭下去,穩穩落到瞭地上。

“下來吧,”盛淮南拍瞭拍手上的灰,“慢點兒,別擦傷瞭手掌。你又沒戴手套吧?”

洛枳閉上眼睛咽瞭一下口水,硬著頭皮先將左腿跨過圍墻,面朝圓明園坐瞭一會兒,發覺這樣跳下去會面朝下栽倒,於是又費工夫將坐姿變換成瞭背朝圓明園,兩條腿搭在瞭圍墻外面,想瞭想才明白這樣更不對。她有點兒心急,不知道墻下的盛淮南是不是已經不耐煩瞭,冷風襲來,額頭上冰涼一片,才發現自己出汗瞭。

最後,她背朝圓明園跪在瞭圍墻上,腳鉤著圍墻邊,手緊緊抓著石頭,保持著微弱的平衡。

“洛枳,你就保持這種姿勢,腳踏在墻面上,慢慢滑下來,支撐不住瞭就直接跳下來好瞭。我在下面呢,別怕。”

她眼裡已經急出瞭淚花,慌亂地點點頭,想到對方看不見,才壓抑住哭腔,說:“我知道瞭,我不怕。”才滑瞭半秒鐘,就因為手臂力量太弱而直接掉瞭下來。

“唉,你上輩子真是笨死的,”盛淮南從背後緊緊架住她的胳膊,將她擁在懷裡,確定她沒事後狠狠地揉瞭揉她的頭發,“好瞭好瞭,總歸是下來瞭。”

洛枳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嘴硬:“我沒翻過墻,出去的時候再翻就有經驗瞭。”

盛淮南大笑起來:“出去的時候我可不翻瞭,我看還是帶著你去找保安自首吧。”

洛枳咬緊牙關抱著他的胳膊,就像落水的貓抱住一截浮木,恨不得把爪子摳進去。

他們一前一後,默默地沿著狹窄的湖岸土路向園子的更深處走。若不是一輪圓月掛在當空,這種黑漆漆的荒園怕是伸手不見五指。小路左側是寬廣的湖面,右側是雜亂的灌木,張牙舞爪的禿枝在夜色中平添瞭幾分恐怖的氣氛。

倒是湖面,因為結瞭冰,被月光照得一片瑩白,一路綿延到看不見的遠方。

“你確定你能找到大水法?”她將外套背後的帽子罩在頭上,耳朵已經被凍紅瞭,不禁有些擔憂地抬頭去看走在前方的男孩。他的耳朵被月光照著,也是紅彤彤的。

“那是什麼東西?我要找的是電視上常常用來做佈景的那幾處西洋風格的斷壁殘垣。”

“那東西就叫大水法,謝謝。”

“……記住這些有什麼用啊!”

這種強詞奪理、氣急敗壞的樣子——有種奇異的感覺在心間升騰,洛枳歪頭一笑,不自覺地帶上瞭幾分促狹的口吻。

“喂,高中的那些傳聞,都是真的嗎?”

“什麼傳聞?”

“比如,你從來不背古詩詞,每次語文考試那五分的古詩詞填空都白白丟分,一個字也不寫,是嗎?”

盛淮南後背一僵,咕噥瞭幾句才說:“投入產出比太小啊,背瞭好半天,才五分,而且那麼多篇,我背的那部分還不一定中標,何苦呢?還不如多睡一會兒。”

那語氣讓洛枳不由得想要伸出手去揉他的臉。

“那……那他們說你們老師逼迫你背新概念的課文,你不到一個星期,就把第四冊倒背如流……”

“誰說的?太能扯瞭吧,老師隻是開玩笑而已。我從來沒有背過新概念,對它的印象就停留在‘Pardon(原諒)’上瞭。哦,還有第三冊第一課的標題,什麼‘A puma at large(逃遁的美洲獅)’的……”

洛枳怔怔地聽著,不覺失笑,搞什麼啊,害得她硬著頭皮背瞭一整本。

她不知道是否該繼續問下去。雖然她清楚他隻是血肉之軀,可日復一日的描摹和想象中,他仍是她造的神,照耀在據說和聽聞中。

但是,她更喜歡這樣的他,不是銅墻鐵壁,不是驚才絕艷,隻帶著小小的囂張,將自己說得平凡而不重要。

她真心喜歡他將自己說得平凡而不重要。

“其實我有好多好多問題要問你。”

前面的人腳步一滯,然後繼續向前走:“什麼?”

“不用緊張,隻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而已。”

無關緊要的事情。她徐徐地在他身後問,問他高中一共有幾次坐122路回傢,問他是不是在比賽後被興奮的同學們拋到空中卻沒有接住,問他摔得痛不痛,問他是不是經常逃避掃除……

他沒有不耐煩,柔聲地一一回答,有時候也會羞赧地大吼:“不要問瞭我不記得瞭”……

“最後一個問題,你身上怎麼總有洗衣粉的味道?”很好聞呢。

“可能是……因為洗衣服總是漂不幹凈吧……”

她一愣,然後就傻笑起來。竟是這樣。

“這都是你當初聽說的?”輪到他發問。

洛枳低頭笑,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其實高一的時候我聽說過你的不少事情,很大一部分拜我的後桌所賜。對瞭,你認識她嗎?她叫張浩渺,曾經和你上過同一個補習班,還坐同桌呢。”

盛淮南微微側過臉向後看,一臉茫然:“誰?”

洛枳啞然。

後桌那兩個嘰嘰喳喳的女孩子,總是將自己對盛淮南的喜愛之情張揚而坦率地鋪展開來。洛枳何嘗不知道,對暗戀的人來說,徹底封口不言固然是一種自我保護,然而將一顆真心藏在戲謔誇張的示愛中供人玩笑,其實更是一種安全的宣泄。

大傢都當她們是開玩笑,誰也不知道,其實她們是認真的。

高一末尾的一個上午,逃瞭體育課的洛枳看到後桌張浩渺趴在桌子上安靜出神地微笑,那笑容溫柔羞澀,卻發著光。她不由得也愣住瞭。張浩渺抬頭看到她註視著自己,紅瞭臉,突然開口說:“我跟你講一件事情,你不要告訴別人哦。”

她們其實不熟,洛枳也對這種“不要告訴別人”的秘密並不十分感興趣。然而那天直覺告訴她,這件事是她想要瞭解的。

“好,你說。”

“你別笑我哦,我隻是突然發現,盛淮南果然是個很好的人。”

洛枳甚至還挑起眉頭,做出從迷惑不解的“盛淮南是誰啊”再到恍然大悟的全套表情。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偽裝什麼。

“昨天晚上我們一起上英語課的時候,我有點兒走神兒,就在那裡玩橡皮,可是一不小心橡皮就飛瞭出去,掉落在他腳邊,然後他笑瞭一下,就是那種……就是那種很無奈又很溫柔的笑容,彎腰幫我撿瞭起來,說瞭句,小心點兒。”

洛枳靜靜地等著,發現張浩渺已經講完瞭。

“完瞭?”

“完瞭。”

“……這有什麼啊?”

張浩渺惱羞成怒地白瞭她一眼,猛地站起身出門去瞭,把洛枳一個人尷尬地留在原地。她心裡的確是這樣想的,這有什麼啊——卻又很想叫住對方,說,其實我瞭解的。

其實我瞭解的,真的。

“怎麼瞭?”盛淮南停住腳步,回頭看磨磨蹭蹭的洛枳。

洛枳正在神遊,此刻趕緊補上一個笑容:“沒什麼,走吧。”

他不記得張浩渺,那個補習班坐在他身邊的胖女生,那個整整一年都在哀嘆競賽補習班講課像天書,卻一直舍不得退課,硬著頭皮穿越大半個北城去上課隻為瞭坐在他身邊的花癡女孩……

她叫張浩渺,他不記得。

她叫洛枳,曾經他也不記得。

但是這又有什麼好難過的呢?這些隱忍的喜歡,如果隻是為瞭自娛,那麼已經得到補償;如果目的是得到,那麼各憑本事,各憑緣分,又為什麼要他來承擔呢?

從相識之初到此刻,她那顆跌宕起伏的心終於如身邊的湖泊一樣,在月光下凝結成瞭一片雪白。

洛枳突然笑瞭起來。

“到底怎麼瞭?”盛淮南終究還是停下腳步轉過身,他逆著月光,在她眼前隻化作一個剪影。

“我發現我自己好像有些改變瞭。”

她大步走到他前面去,然後轉過身倒退著走,這樣就能借著月光看到盛淮南迷茫又有些緊張的神情。

“我好像想通瞭,或者說,以前我一直都能想得通,但是心,”她抬起右手用食指在左胸口畫瞭個十字,“心裡始終是堵著的。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難過。”

“但是現在,”她微笑起來,“我發現我既不惋惜,也不生氣,也不憋屈瞭。”

他安靜地看著她。

“我是不是喝多瞭?”她揉著鼻子。

“應該不是。”

“我覺得我好像是喝多瞭。”

他背過手拍拍身後的書包:“太好瞭,那趕緊再喝點兒。”

洛枳被逗笑瞭,一口白牙在月光下閃著柔和的光澤。盛淮南伸出手去揉她的腦袋,動作慢下來,目光漸漸凝結在玉帶一樣的湖面上。

“怎麼瞭?”

半晌,盛淮南才收回目光,看向她:“有時候我真的很害怕,害怕我和你聽說的不一樣。”

洛枳抬起眼,忽然意識到他們並不是這裡唯一“偷渡入境”的人,遠處天空飄起一盞盞孔明燈,星星點點的火焰漸漸融化進幽暗的天空中。她不知道要從何說起,那些“聽說”並不隻是膚淺的、對傳奇的崇敬和仰視。然而,她又本能地覺得自己懂得他的害怕。

她卻不知道要如何讓他明白她不隻是聽說。

在他們還是“好朋友”的時候,她曾經用無數真假參半的謊言來讓他感慨他們這樣像——她用笑容來表達一切不快樂的情緒;她喜歡阿加莎·克裡斯蒂多於福爾摩斯;每次坐公交車都選擇坐在同樣的位置;喜歡玩《逆轉裁判》;討厭肥肉,會把肥肉擺在凳子橫檔兒上;用三根筷子吃飯;高中時,每周五晚上放學會帶著很多練習冊回傢過周末以減輕愧疚感,但是會很快沉迷於在線漫畫以至於周一把它們原封不動地帶回來……

然而,這些相見恨晚都是假的。或許她曾用謊言打動他,但她喜歡上他的理由從來就不是這些。透過這些愉悅對話制造的煙霧,她知道盛淮南心底的不快樂。那是一種微笑著的不快樂,不信任任何人也不關心任何人的寂寞。縱使她不瞭解這其中的緣由,但從她第一眼見到車站上和幾個同學一邊聊天一邊假笑的男孩開始,她就知道。

然而,她不想談論這些。

“我聽說的你和別人聽說的,恐怕不一樣。”

洛枳看向邈遠的孔明燈,不知道那裡面究竟承載著誰的希冀,柔軟地飄向夜空,熄滅,飛散。她自己的願望不在紙燈裡,卻不會熄滅。曾經小心翼翼卻怎麼都到不瞭的目的地,在放棄的當口兒,胡天黑地作瞭一番,竟看見他站在面前——她不會再退縮一步。

“我不想再‘聽說’,隻想聽你自己說。哪怕說假話,我也能聽懂真相。”洛枳鄭重地直視著盛淮南的眼睛。

他看向她,鋪天蓋地的動容,在目光中怦然而生。

《暗戀·橘生淮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