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時光回到飯店,生冷的表情拒人千裡。手下要緊跟這個獨腿人的步子。

他徑自進屋,關門。他站在屋裡發呆,然後從窺視孔裡看隔壁的房間。空的。

他走進青山的房間。那個人似乎仍在這個屋裡,這讓他不想往裡走。椅子仍斜放著,昨天的水杯放在茶幾上,藥放在桌上。他看著墻上的銘牌。

九宮從他身後進來,站著:“屍體已經交給天目山的人處理瞭。”

時光:“這寫的什麼?”

九宮:“拉丁文。”

時光用自嘲掩飾情緒:“再多的學問都要被雙車那幫粗人切瞭。”

九宮仔細地辨識瞭一下:“……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瞭,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瞭,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瞭。”

時光:“什麼屁話?”

九宮:“基督的徒弟保羅說的,他後來被釘死在他自己背到刑場的十字架上。”

沒有人聽到這句話,時光已經消失瞭。

叫花子蘆焱在餐廳外看著餐廳裡錦衣玉食的人們,然後蹣跚走開。他想著坐在圍墻之上的青山:“我盡力而為,我的盡力就是有多遠跑多遠。你的盡力就是能扛多久,給我扛多久。”在帳篷之中的門閂:“你還是要去上海,那是你該去的地方,然後你會知道該做什麼。”傷痕累累、饑腸轆轆的蘆焱苦笑:“兩位,咱們得談談這個問題。你們有多遠跑多遠地跑到哪裡去啦?我這能扛多久扛多久到底是多久?”

黑色的時光坐在白色的餐廳吃飯,他似乎恢復瞭在西北時的好胃口,大概要三人份才夠他的量。他伸手去拿紅酒,九宮有點詫異——時光是個滴酒不沾的人。

九宮:“需要喝酒嗎?”

青山坐在對面的椅子上舉著酒杯:“為瞭你終於想瞭那麼一想人世常情,我心甚慰。”時光醒過神來:“我從不喝酒。”

吃過飯的時光呆呆站在屋裡。

空空落落,失去瞭東西幹什麼好?失去腿幹什麼好?失去一個討厭的老頭幹什麼好?

他打開窗,從高倍望遠鏡裡看下面的貧民窟,那千瘡百孔的叫花子的衣服。他尋找他常看的那個方向,他依稀看見一對破衣爛衫的夫婦徒勞地想弄燃他們汽油桶做的爐灶,但爐灶隻是冒著焦臭的濃煙。一個大孩子站在旁邊大哭,四五歲的小孩子全身赤裸坐在泥坑裡,渾然無憂地拋灑著泥巴。一個乞丐蹣跚走過泥濘的街道,也許是回傢吧?

時光將一隻拳頭抵進嘴裡,他在哽咽。他關上窗戶,窩在豪華如天堂的房間裡,無聲地嚎啕。

那個乞丐蹣跚走過窩棚之間的空地——蘆焱蹣跚走過時光出生和長大的地方,他已經完全被那對夫婦的爐灶裡冒出的氣味吸引瞭。他所能做的是盡快走開,窺視一個隻有半口食的傢庭是罪過。他脫下自己的衣服蓋在那個赤身裸體的孩子身上,然後快步走開。他實在撐不住瞭,在空地的盡頭坐倒,看著夜色將臨。

蘆焱:“您兩位這東南一指,是叫我上閻王爺那裡問該做什麼嗎?……玩得太過瞭吧,您兩位?”

九宮惶急地敲著時光的門,裡邊是一串莫名其妙的響動,門過瞭很久才開。時光衣冠整齊,但是透濕,眼睛倒並不怎麼紅腫。

時光:“什麼事?”他回答九宮奇怪的眼神,“我洗瞭個澡。”

洗澡不該穿著衣服洗的,但時光也許能幹得出來。

九宮:“先生電話。”

時光條件反射地:“念。”

九宮:“時光,是先生電話。”他看著驚呆的時光,“先生在等著,說,他要和你通話。”

一股黑色的旋風從九宮身邊卷過,沖向報務間。

時光抓起話筒,發出壓抑著渴望與痛苦的聲音。

時光:“先生?”

電話裡的屠先生:“時光,很久沒跟你說話瞭。”

時光吸瞭口氣,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下來:“是,四年,先生。”

屠先生坐在黑暗空蕩的屋子裡,手上撫摸著一支六個管子的槍,這支槍曾經對蘆焱使過。

屠先生:“四年而已。你要記得,你叫時光。”

時光:“是,先生說過的,時光飛逝,時光也永駐。”

屠先生:“時光飛逝,時光也永駐。時光會超越星辰,讓所有人為之戰栗。”

時光:“我沒能達到先生的期許。”

屠先生:“你今天做錯瞭很多事,可我要跟你說,做得好。”

時光:“不好,很多事情都錯瞭。”

屠先生:“這幾年,一個人的時候,我經常在想我一手創造的機構越來越怠惰。人人不知所始,不知所終。如果你從不犯錯,那怎麼對付我們會越來越多的毛病?”

時光:“先生?”

屠先生:“是的。我容許你犯錯,你是唯一一個。”

時光:“……我想去見您,先生。”

屠先生:“不必瞭。”

時光:“很多事情,我不明白,很多事情。”

屠先生:“很多事情無須明白,很多事情隻能在行動中明白。”

時光:“很多事情讓我無力行動。”

他知道他在惹惱一隻可以隨時捏死他的手,旁邊的人也知道,九宮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將被判決的人。電話那頭在沉默。時光對著那頭的沉默倒出自己的憂鬱,那東西快讓他在沉默中爆炸瞭,盡管隻是淡淡的幾個字。

時光:“我覺得……我在沉淪。”

屠先生:“你不必來見我。”

實際上時光在說出來的時候就知道那是奢望:“明白。”

屠先生:“因為,我要去上海。”

時光大驚:“……殺若水?”

屠先生:“若水算什麼?看你。”

然後電話被掛掉瞭,時光仍拿著電話,九宮們怪異的表情讓他意識到自己在微笑。

他揉揉臉,盡量平淡著:“先生說,要來上海。”那幾個人的驚訝又讓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自民國十六年以來,上海從未像今天這樣亂過,先生怎麼能在這個危險的時候來上海?”

即使在夜裡,也能看出這是富人區。一個叫花子被兩根棍子追打著逃瞭過來。棍子是警察,挨揍的是蘆焱。

蘆焱:“我傢住這兒!”

棍子甲猛掄:“還說!”

蘆焱痛叫:“真在這兒!耗子總不能跑來跟貓認親戚!”

棍子乙猛抽:“十三點的耗子就能跟貓認親戚!”

蘆焱大罵:“儂兩個腦子瓦特瞭?”

棍子甲乙一起掄,蘆焱抱腦袋蜷瞭,墻角一蹲,他做叫花子都做出經驗來瞭:“打!打死好瞭!死在這你給交拖屍費!”

那倒也是。棍子甲乙便下得稀疏多瞭:“你還住不住這兒瞭?”

蘆焱:“不住這兒!孫子住這兒!”

棍子甲乙再給一棍子,你拉我我拽你地走瞭。等兩個警察玩著棍子遠去,蘆焱笨手笨腳地翻墻進院。他從地上爬起來,這明顯是他記憶中的傢:寬廣的草地,與之般配的屋宇。

蘆焱:“你傢住這兒?”

他迷瞪瞭一會兒,朝著樓房摸過去,費勁巴力找到一扇沒關的門,推門進去。他進入的是一個富貴人傢的寬大廚房,再推開廚房通裡面的門,他呆瞭:更加寬大的客廳,中西混搭傢具、自鳴鐘,蘆焱深惡痛絕的東西:墻上的日本國旗、墻邊支放著日本刀的雕木飾架、日本風格的張牙怒目的神像……蘆焱立刻回身打算跑路,他不是要跟貓認親戚的耗子。但是他剛進來的門關上瞭,一個說不清是用人還是主人的女孩應小傢舉紮槍般舉著一柄拖把,搖搖晃晃地瞄著他的頭。蘆焱抄起一個日本花瓶,高舉,表情猙獰。應小傢扔瞭拖把,放棄抵抗。

應小傢:“我……我傢裡很窮。”

蘆焱:“啊?”

應小傢:“要什麼沒什麼的。”

蘆焱:“那就看要什麼啦。”

應小傢隻管念卻賊真經:“你要什麼就拿瞭快走吧,我不會喊的。”

蘆焱:“我什麼也不要,我是在找我傢,找錯門瞭。”

應小傢:“找錯門瞭就趕緊走。”

蘆焱頹然放下花瓶:“說瞭對不起,然後趕緊走。對不起。”他還抱著一線希望,“原來住在這裡的人呢?我是說……十四年前。”

應小傢:“不知道,我才搬進來四年。”

蘆焱:“是啊,物不是人亦非,連房子都長成這副德行啦。”

喪失希望的蘆焱想出去,卻又被拖把頂住瞭鼻子。

應小傢:“別過來。”

蘆焱:“你要我趕緊走啊。”

應小傢:“那你趕緊走啊!”

蘆焱:“可是你堵著門啊。”

應小傢終於看清瞭這個人的落魄潦倒,他的目光中的確無惡意。

應小傢:“……晚飯剩瞭好多飯菜……你要不要?”

蘆焱愣瞭一會兒,那是個多大的誘惑呀:“飯……要啊。”

應小傢先找把菜刀放在跟前,再找瞭個最大號的海碗,滿滿一大碗冷飯塞實瞭,再把剩菜堆到冒尖,然後右手菜刀左手海碗。蘆焱站在餐桌邊,也不敢坐,眼中有飯無刀,噴得出火來。

應小傢的架勢像要在蘆焱接那碗飯時一刀把他的狗頭給剁下來:“吃吧。”

看蘆焱伸手抓飯,應小傢找瞭雙筷子給他,同時看看寂靜的客廳,關上瞭通往客廳的門。

蘆焱忘我地吃:“你四年前搬來的?原來的人呢?”

應小傢:“不知道。我南京來的,這裡隻有我和我先生。”她提示,“還有很多用人。我傢的管傢很不好惹,我先生也很厲害——你快點吃。”

蘆焱噎得翻白眼,應小傢緊握菜刀:“你慢點吃,不夠還有。”

蘆焱感激地沖她點點頭:“原來你不是用人。”

應小傢:“我是太太。”

蘆焱:“你先生不是日本人吧?”

應小傢:“那怎麼會?他是中國人!”

蘆焱:“你是好人。你先生一定也是好人。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蘆焱說著,把飯菜倒進自己的破衣服裡包著。

應小傢:“這個……怎麼吃啊?”

蘆焱:“能吃的,好吃。我走瞭。”他托著他的飯包子深深鞠躬,“你別提心吊膽瞭,我走瞭。其實我應該幫你把碗筷洗瞭,可我臟,也騰不出手。謝謝,對不起。”

應小傢握著刀,瞪著他走瞭出去。又不放心地瞧瞭眼虛掩的門。

門猛然被推開,棍子甲乙丙丁沖瞭進來,又自蘆焱剛出去的門追出。管傢蘆天倫在後面追著指揮,嘴裡含混地蹦著上海的罵人音節。

蘆天倫:“他媽的窮光蛋!你們給我往死裡追!出瞭人命也不要跑掉!”

應小傢大叫:“天倫!他快餓死啦!就是來討口飯的!”

蘆天倫:“太太你天真瞭!我們這樣的富貴人地方能有要飯的嗎?要飯有這樣大半夜翻墻跟女眷要的嗎?不是劫財就是劫色!”

蘆焱托著一包子飯跑過草地,還有翻墻跑路的妄想,這回那幾根棍子比上回凌厲得多,伴著蘆天倫“打死他!這回我傢出拖屍費!”的嚷嚷,更是毫不容情。一棍子敲在頭上,蘆焱倒地,然後劈頭蓋臉棍棒交加。

蘆天倫:“拖出去打啊!我傢今天剛洗的草坪!”

應小傢不敢出來,站在後門口喊:“別再打瞭!你們把他趕出門就算瞭!”

蘆天倫把應小傢趕回屋裡關上門:“太太你快回去!大戶人傢的女眷哪能這樣拋頭露面?這種臟事交給我們下人!”

死狗一般的蘆焱被人從後院拖到前院,正門大開,他被拖出蘆公館。

蘆之葦在二樓的房裡看著前院的熱鬧,摸出一根雪茄點上,頗有隔岸觀火的興致。門被推開,應小傢十萬火急地站在門外。

蘆之葦眼疾手快,把雪茄扔進瞭一個插著孔雀翎的花瓶:“你進來怎麼不敲門哪?”他手舞足蹈地揮著煙霧,“我正練太極呢!”

應小傢:“咱們傢快出人命瞭!”

蘆之葦隻管打哈哈:“你我都好好地在這兒,咱們傢怎麼會出人命呢?我呸呸呸呸!小傢你也趕快呸兩下!”

他和應小傢的關系很怪,兩人年齡差瞭三倍,應小傢妻不妻女不女,似是受寵,其實無處不被管著,幾乎沒有男女之情。

應小傢真呸瞭兩下:“那個人快餓死啦,就算野狗來討食,你會打死它嗎?”

蘆之葦斜睨著門外沒瞭掙紮之力的蘆焱:“狗自然就不會。可人這種東西,哈哈,說討口食,說不定就把你我都當食啦。”

應小傢:“放瞭他吧,我爸媽要沒你照顧不也和他一樣?”

蘆之葦:“東郭先生還是留給別人做吧,哈哈。”

應小傢聞著一股異味:“什麼煳啦?”

蘆之葦立刻找著瞭原因,扔進雪茄的那尊花瓶正冒著煙。

蘆之葦:“什麼也沒煳,是我身上的老頭子味。放啦放啦,給你爸媽積點德。”

應小傢沖出去,蘆之葦端起茶壺撲滅瓶子裡的火災。

蘆之葦:“我的麥克紐杜啊!我的君山銀針!”

蘆焱一堆破佈似的挨著棍棒,揍他的人已經沒瞭打活人的感覺。

蘆天倫很快樂,直嚷嚷:“給我!給我!”

他從用人手上搶過一根方頭大杠子,扛在肩上就往人堆裡紮,仿佛鐵瞭心要搞出人命來。一個用人嚷嚷著跑過來,跟蘆天倫耳語。蘆天倫瞧瞭眼門後露半面的應小傢,扔瞭杠子。

蘆天倫:“別打啦別打啦!我傢太太說,遇見貓狗還給口食呢,算啦!”

棍子甲:“半途而廢嘛,都打成這樣瞭。”

蘆天倫:“我傢老爺說他不出拖屍費的。”

棍子乙:“蘆老爺不能這麼摳吧?”

蘆天倫:“我們傢會過日子。”

棍子甲:“棍子都快打斷瞭,那麼幾塊錢都不給?那我們就把人扔這兒瞭!”

蘆天倫:“有本事就扔這兒!”

棍子乙:“會不會算賬啊?死在你傢門口,衛生費可比拖屍費貴!”

蘆天倫:“我們傢願意,我們傢有錢。”

棍子們悻悻散去,把蘆焱扔在蘆公館門前。

蘆天倫對用人們吆喝:“散啦散啦!死人哪裡看不到?明天都要起早的!”

眾人散去,院裡的燈熄瞭,樓裡的燈也熄瞭。蘆焱無聲地躺在蘆公館門外。

聖巴特裡斯飯店,時光坐在他的床上,拼裝自己的假腿和一切殺人的道具。永遠單調的九宮拿著本在記錄時光的決定。

時光:“……茲命,上海各部——務必,主動出擊——敵方,若有異動——遑論,為何——下手須狠辣——以收,殺一儆百,之效——違者,以怯戰論處。”

九宮小吃一驚:“先生不日就來,我們怎麼還要把戰事搞大?”

時光:“如果門閂在,就會明白,戰與和,都不可能是對頭的賞賜。打到他們無力支撐,全面收縮,才有一個安靜的上海。”

九宮出去把筆錄交送報務。時光整理衣冠,又不由去看那個窺視孔。

時光:“如果你在,就會問,這狠辣是不是也對日本人。是的,從西北到東南,這一路,半壁河山,我也痛心,所以,我的狠辣,也對日本人。”

蘆焱還趴在蘆公館的鐵門外,宛若一具路倒屍。月租的黃包車等在鄰院門口,鄰居葉爾孤白出門上班。他的眼光從蘆焱的身體上掃過,這樣的死者不過是一片落葉,而他看蘆公館的眼神裡有種好奇。一樓的窗戶裡閃動著蘆天倫陰鷙的目光,看蘆焱也看葉爾孤白。

蘆天倫守在樓梯口,蘆之葦下樓第一眼就看見瞭他,而蘆之葦卻把臉扭向另一邊。

蘆之葦嘀咕:“……跟個吊客無常似的。”

蘆天倫:“老爺,大事不好瞭。”

蘆之葦:“大清早的你給我發的什麼吉兆?”他隻管往沙發上去,擺出主人的架勢,“天倫,還要說多少次呢?蘆傢現在有身份瞭,有身份的人都叫先生。”

蘆天倫:“外邊那個死人頭還趴那兒,怕是真的死瞭。我就說不該聽二奶奶的,婦人之仁害死人……”

蘆之葦:“叫夫人!一大早又是大事不好又是死人頭,還編派夫人的不是!”

蘆天倫:“那我就不管瞭。那個死人頭昨晚要讓警察拖走給個塊八毛就可以瞭,現在等衛生隊來清,要收五塊錢的。”

蘆之葦:“隔壁起瞭沒有?拖他傢門口去。”

蘆天倫:“早起瞭,人傢都去上班瞭。”

蘆之葦:“那就得拖遠點瞭。”

蘆天倫:“誰拖?那東西有傳染病的。”

蘆之葦瞪著他:“我拖?”

蘆天倫吐一口氣:“哦。”

蘆之葦往幾上砰瞭一巴掌:“我拖!”

蘆天倫:“哦哦。”

他一溜煙跑瞭。蘆之葦站在那兒等應小傢下樓。

應小傢:“之葦,我就去給你泡茶。”

蘆之葦發牢騷:“昨天一壺好茶沒喝好。”換個表情,“等一下,轉個圈。——好瞭,去吧,今兒別去窗戶邊,不太平。”

應小傢:“好的。”

她去泡茶。

蘆天倫碼集瞭府上勞力,一堆子用人園丁、司機雜役,開始他的戰前動員。

蘆天倫:“上等人的門口能停個路倒嗎?我們做起事來臉上有光嗎?”

用人:“沒光啊!”“大管傢,你要找個人弄一下子嘛!”

蘆天倫發令:“你你你你!拖走!”

被他點到的立刻掉頭就走,沒點到的也跟著閃。

蘆天倫:“扣工錢的啦!”

用人:“扣啦扣啦!你傢一份錢做兩份工,好意思扣就扣啦!”“雇我是做飯,現在連衣服也要洗啦!”“你傢的園丁還要掃院子!現在還要拖路倒,連個壓驚錢也不提!”“不是我說,上海老爺多得很,我們這樣服侍過真正上等人的好找事!”

蘆天倫瞪眼:“你意思說蘆傢不是真正上等人?”

用人:“那就要摸著心口講啦。”

聰明的就打圓場:“那人沒死啦,剛才還動瞭一下,說不定爬起來就走啦。”

蘆天倫沒轍,跟他鬥嘴的都是且戰且退,嘴沒鬥完,人都沒影兒瞭。

蘆天倫瞪著屍體發呆:“沒死?不會吧?”

用人扔掉的掃帚在旁邊,他拿起來捅瞭捅屍體。然後他瞪著那張臉,驚呆瞭。

蘆天倫:“活見鬼啦!二少爺啊!”

他跳著躥著回屋。二少爺蘆焱死著。

蘆之葦呷瞭一口熱茶,他是對下目高於頂,對上阿諛奉承,獨處時沾沾自喜。

蘆天倫蹦著高兒進來:“撞活鬼啦!死人頭啊!”

蘆之葦被燙得慘叫:“……我呸呸呸呸呸!大吉利!大順遂!”

蘆天倫:“那個路倒……好像二少爺啊!”

蘆之葦一個耳光扇瞭過去:“你發什麼癲啊?咱們傢哪有老二?”

蘆天倫清醒瞭,幸好客廳並無別人,隻一個應小傢,被他兩位眼神一掃,立刻去瞭廚房。

蘆天倫小聲:“……就這十幾來年認識的人,咱傢是隻有做生意的老大,可我跟您都快三十年瞭,屁股都快被那兩位踢腫瞭——真是老二啊。”

蘆之葦冷眼:“我看你真是瘋瞭。”

但這一刻,他不再是一個小醜,而是讓人看著就覺膽寒。他懷疑地看蘆天倫一眼,這一眼讓蘆天倫萎縮,而他自個兒走到窗前瞭望:公館門外,瞭無生氣的一團破佈。

但他關註的重心是周圍,四下,任何一個可能藏著監視者的角落。

蘆之葦:“我知道你是最惜命的,你不敢撒謊。可老二從來就生得一副叫花子相,這世上的叫花子又實在太多。”

蘆天倫也不堅持:“那準是我認錯瞭。”

蘆之葦:“我是上去睡個回籠覺呢,還是等著衛生隊把他拖走呢?”他笑瞭笑,“這老鼠夾子都放到我傢門口來瞭呀。”

說歸說,蘆之葦和蘆天倫還是隔瞭鐵門研究著蘆焱的屍體。用人們一旁觀望。

蘆天倫:“我現在瞧著又不像瞭。”

蘆之葦表情僵硬,已經不再去關註周圍瞭,隻是瞪著蘆焱。

蘆之葦:“你出去,把他調個個兒讓我看看。”

蘆天倫出去,抄瞭把掃帚,挪動著蘆焱的腦袋:“我看不是,十四年前二少爺也沒長得這麼猥瑣,這黃瓜條身子豆角子臉,蘆傢人就沒長成這德行的。”

蘆之葦:“不是,要是瞭就是個笑話。”

他繃著臉回去,蘆天倫把掃帚狠狠摔在蘆焱臉上:“廢瞭我一柄好掃帚。”

但蘆之葦開腔瞭,又咬牙切齒又不想讓人看見他在說話:“去抬回來,就說……是你的遠房親戚。”

蘆天倫:“啊?”

蘆之葦:“我丟不起這人,也不想讓這事成瞭新聞。”

他進去。

蘆天倫對下人嚷嚷:“天開眼啦!那是我遠房堂弟啊!五塊錢,快來幫我抬啊!每個人啊!”

蘆焱躺著,沒死,但隻剩下手指還能動動。他被抬瞭起來,他抬頭看著抬他的——青山和門閂。

蘆焱:“我說,你兩位?”

門閂笑:“你也來啦。”

青山:“我們早到啦。”

蘆焱:“……不要臉的,王八蛋。”

抬著他的用人們詫異:“他怎麼罵人?”“罵你就罵你啦,以後他打你也是應該。”“這哪旮挨哪旮?”

聰明人便跟笨人耳語,然後一起看著前頭心懷鬼胎指揮的蘆天倫。

蘆焱被七手八腳地扔在沙發上。

蘆之葦退到瞭一個與己無關的距離。

蘆天倫下命令:“你去找醫生!你去先找點救急的藥!你燒水去!把衣服給他換瞭!有傳染病的!……怎麼都不動?”

他忽然住嘴瞭,警惕地看著用人,他們什麼都沒有做,在沉默,有一個預謀似乎在方才已經商定瞭。

蘆天倫:“為什麼不去做事?”

所有人走到蘆之葦跟前,齊刷刷大鞠躬:“恭喜老爺!賀喜老爺!”

蘆之葦:“同喜同喜。不過這喜從何來?”

用人:“二公子回來瞭!大喜事!”

蘆之葦:“蘆某隻得一個生意做到三過傢門而不入的小犬,何來二公子?”

一通七嘴八舌:“就是二公子呀!剛才大管傢都喊出來瞭。”“老爺,照您的性子,大管傢的爹媽要這樣上門,恐怕您也不會讓他們進來吧?”“是啊,老爺,知主莫若仆的。”

蘆之葦倒笑瞭:“再說就是知子莫若父瞭。別管抬進來的是什麼東西,總之他不是我蘆傢的喜事,散瞭吧。”

用人很不忿,但隻能忍著:“……老爺,喜錢。”

蘆之葦:“沒有喜事何來喜錢,散散。”

用人:“那大管傢答應的五塊錢總得給吧?”

蘆之葦看蘆天倫,蘆天倫掏銀子:“五塊五塊,拿好瞭。”

蘆焱在恍惚中看著那些人在討價還價,一切都模糊,什麼都看不清。

用人們出離憤怒:“一共五塊?”“你說的是每個人五塊,大管傢!”

蘆天倫:“我說的是五塊錢,快來幫我抬啊!每個人啊!聽明白啦?每個人都來幫我抬,不是每個人五塊錢!當我們蘆傢是暴發戶呀?”

用人:“……我辭工,老爺。”“我也不幹瞭,老爺。”

蘆之葦嘿嘿冷笑。

用人:“我們早商量過瞭,你傢的活沒法幹,我們早想辭瞭。”“你傢也不是上等人,棚戶區的野狗都比你體面,上等人的管傢不會到處拿話坑人,上等人傢的老爺品雪茄不像抽旱煙,喝茶不嚼茶葉。”“這樣沒體面又沒錢掙的工我們不幹瞭。”

蘆之葦看著用人們出去:“乘我之危?天倫你盯好瞭他們!別偷走東西!”

蘆天倫:“老爺放心,這個我拿手!”

蘆之葦:“這樣窺探主人傢事的下人就不要再找進門!再來我叫警察啦!”

蘆焱有氣無力地微笑:“爸,中氣十足啊……為富不仁,果然養人。”

蘆之葦在咆哮中暴跳:“這是什麼話?啊?天倫回來!小畜生醒瞭!……天倫找醫生!……天倫拿藥!……天倫?拿什麼藥?……天倫?做事呀!”

蘆天倫:“老爺,天倫就一個。”

蘆焱:“爸,你是還那樣,可咱們傢房子會長的,長得我認不出來瞭……”

蘆之葦:“去你媽的!”

蘆焱:“您就別勞動九泉下的媽媽瞭……”

蘆之葦:“她被你氣死的!”

蘆焱:“瞎說。二十年前她就被您氣死瞭,我最多能氣死您。”

然後他昏瞭過去。蘆之葦試圖扳動兒子的軀體,然後忽然……開始哭泣。

蘆之葦:“這到底是生瞭個什麼玩意兒啊?回光返照的那口氣還要拿來和我鬥嘴?怎麼辦哪?天倫?他快死瞭,真的快死瞭……”

流泥坑貧民窟,小欠和貨郎幾個穿得像是挑菜進城的菜農,遠望著從貧民窟到上海城區的重重屋宇。他和蘆焱一樣有種恍若隔世的神情。

貨郎:“若水先生會在流泥坑見你,馬騮他們弄瞭骨頭鍋等著給你接風。”

小欠點點頭:“幾年的羊肉吃下來,我都忘瞭豬長什麼樣子啦。”他抓一把土在鼻子上捂著聞瞭聞,“傢鄉的土還真是有甜味的。雖說我一事無成。”

貨郎:“你幾年沒回來瞭?”

小欠:“四年。”

貨郎嘆瞭口氣:“先回傢去看看吧,先生總得下午才見人。”

小欠:“先生交代的事沒辦好,沒臉去顧自己的私事。”

貨郎看看他,表情有些復雜:“這幾年,上海變得很多。”

小欠:“不變的上海還能叫上海?隻要先生不變就可以瞭。”

而貨郎要說的恰恰是若水的改變:“……當然,先生沒變。”

小欠拍瞭拍他:“謝啦,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誰知道變瞭的是不是我們自己?然後像醉鬼看每個人都喝高瞭。”他略帶威脅地,“對先生不許懷疑。”

貨郎點頭,小欠走開之後他擦瞭把冷汗。

聖巴特裡斯飯店,時光拉上瞭厚重的窗簾,也是拉上一道心理防線。但他並沒忍住不去看窺孔。他看見青山坐過的那把椅子,然後一黑,窺孔被擋上瞭。時光嚇瞭一跳,他後退一步,快速掏槍。

站在門邊,時光啞然。手下們正在忙著搬空青山房間的什物,包括任何東西。九宮候在他的門口,一臉抱歉。

時光:“在清理老傢夥待過的地方?”

九宮:“對。聲音還會更大,會吵到你的。”

時光:“無所謂,我可以在馬背上睡覺。”但他看到幾個手下往屋裡拿的工具時也驚訝瞭,“這是要拆房子嗎?”

九宮點頭:“對。照你的命令,已經剖開瞭,可除瞭生理數據什麼也沒發現。目標是個太重要的人物,牽動我們這麼多人力物力,報文太薄拿上去不好看。”

時光:“什麼剖開瞭?”

九宮:“青山呀。天目山的活兒從昨天下午四點幹到今晨七點,幹得很細,現在青山最重的部分隻有……”他看瞭下書面資料,“四百七十一公克。”

時光沉默。就在他站的這個地方,青山把一個飯團夾油條塞到他的手上。

青山:“給你。”

時光:“什麼?”

九宮:“你要不要去看看?這裡反正也沒法待人瞭。”

時光:“看什麼?”

噪音聲響瞭起來,手下開始拆房子,完全淹掉瞭他的聲音。

九宮大聲:“看青山的殘骸呀,你也許能發現什麼!”

不知是噪音還是九宮的提議讓時光更加心煩意亂,他逃向大堂。

九宮緊跟。

大堂經理對時光鞠躬,時光站住,看著身後追來的九宮。

時光:“不去,因為沒有必要。”

九宮:“可是咱們這行一向是不放過任何可能……”

時光:“別再說瞭。”

九宮閉嘴,倒是時光自個兒在說:“先生將到,其他的事都是次要的。你說得沒錯,現在的搜查隻是為瞭讓總部那幫統計狂多些他們愛看的數字。”

九宮遞上一摞紙:“這是青山的解剖資料,還有照片。”

時光推開:“我們現在要全力保證先生平安到達上海灘,別的事都不重要。”他走,九宮仍在跟著。

“你就沒有別的事情好做瞭嗎?”

九宮:“還有一件事,兩棵樹的欠老板今晨現身上海。”

時光很高興轉移瞭話題:“他居然沒死在日本人手上?討厭的東西還真是命長,那傢夥素來深藏不露,怎麼這麼容易被你們盯上?”

九宮:“我們沒盯,是他們自己人賣的。他們那邊好像出瞭亂子,連一些對若水死忠的人也動搖瞭。”

對與青山無幹的事,時光的腦子飛快:“這是先生在重慶的佈局見瞭功效。先生早說過,對若水這樣的深水魚,別等樹倒猢猻散,要在樹倒前就撼跑猢猻。”這消息讓他高興起來,“欠老板的店這回開在哪裡?鄉裡鄉親,少不得要去叨擾。”

九宮:“我就去確認。”他又想起一問,“屍體怎麼辦?”

時光:“一個被自己人賣瞭的暗流連野狗都不如,咱們就當死狗處理吧……你是說青山的屍體?”

九宮忍受著時光的失常:“欠老板還活著呢。”他倒是想好瞭屍體的用途,“有些墻頭草總是搖擺不定,我們會定期地送些紅包讓他們明白風向,以往的屍體都是這麼處理。你知道的。”

時光:“我知道。”

他再度茫然。青山重傷後,在車上,在上海郊外,在必死之旅的中途。

青山:“……我就不知道我會不會有口棺材。”

時光沉吟瞭一會兒:“棺材倒會有的。”

青山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謝謝,賺瞭。”

時光納悶兒地看著他。

青山:“有棺材就好瞭,這行當有棺材就很不錯瞭。”

時光:“……棺材。”

九宮納悶兒:“要棺材做什麼?”

時光:“……去買塊墓地。”

九宮詫異:“買塊墓地?”

時光不想讓九宮看見他的表情:“埋瞭。”他走開,“別跟著我。”

九宮失聲:“是不是還要辦個喪事?我們殺瞭多少共黨?哪個用得著棺材?”

時光:“他的喪事在活著時已經辦過瞭,這一路上他都在辦自個兒的喪事。”與其說他在說服九宮不如說是在說服自己,“他是先生的舊識,和別人不一樣。給他副棺材也是對先生的敬意。”

九宮嘀咕:“三槍能打死的人一定要給他五槍,這才是先生在表達敬意。”

時光孤單地踱步於飯店四通八達的走廊,那些或堂皇或陰暗的角落,而他沒法不看見青山一次次向他伸出的手。

青山:“給你。”

時光:“別煩啦,我已經把你埋啦。比起你該得到的,我做得太多瞭。”

青山:“給你。”

時光:“我不要。誰要共黨給的東西?”

青山:“這不是你的錯。”

時光疲倦地嘀咕:“……走開吧。”

青山:“我這條老命,你把它用得還不錯。”

時光靠在墻上,又傷感又無奈地看著老傢夥在他心中栩栩如生地鬧騰。

時光:“討厭的老頭子,死瞭還這麼討厭……什麼?你要給我什麼?”

蘆公館。在爆炸中蘆焱發現他的棍子又短瞭一截,而他還得用它去捅前路沒完沒瞭的地雷。日本兵在他身後呼喊,嘲笑。蘆焱捅出瞭他的棍子,爆炸,天旋地轉。蘆焱睜開瞭眼,模糊的視野裡,天花板起伏旋轉,那不僅僅是因為眩暈,蘆公館僅存的三個人正試圖把他搬上二樓。應小傢是主力,並且竭盡全力,承擔瞭蘆焱上半部分的全部重量;蘆之葦有心無力,他搬運蘆焱的兩條腿;蘆天倫的出力主要在嘴上。

蘆天倫:“我昨晚就覺得不對,可太太非說他是個叫花子。”

應小傢隻使勁,不解釋。

蘆之葦:“天倫,我待會兒會有點要緊的事跟你說。”

而蘆焱用他僅有的力氣對著過身處的日本旗豎起中指。

應小傢輕叫,她早就沒勁瞭。蘆焱滾落在樓梯上,帶累著蘆之葦癱坐在地。

蘆天倫:“是太太先撒手的。”

應小傢:“他剛才睜著眼。”

蘆之葦:“還沒死,不是死不瞑目。天倫你過來。”他一個耳光對著蘆天倫抽瞭過去,“這是我兒子!你害的!想不想去姓閻的那裡賣弄你的嘴皮子?”

蘆天倫囁嚅,沉默。混亂中蘆焱暈過去,他被扔在床上。

蘆天倫:“大夫來瞭,大夫來瞭。”

神志不清的蘆焱聽著那些變瞭調的聲音,不時勉力看一眼大得不像話的房間,視野裡似乎飄著紗佈和霧氣。又一輪白手套和白大褂的檢查。被醫生扒開眼皮拿電筒晃著,被撕掉身上的破佈,被消毒藥水一次次地拭擦後現出瞭本色的肌膚。

醫生:“感染性休克,多處外傷,一處槍傷,貧血,瘧疾,器官衰竭。還有一種我不認識的寄生蟲……”

蘆之葦黑著臉:“那可是真正名士才養得起的東西,西人謂之神的明珠。負暄捫之,侃侃而嚼,又風雅又古樸。”

蘆焱迷糊中被人紮針灌藥,微笑和嘀咕——他現在得到瞭在一個傢庭環境裡能得到的最好的醫療照顧:“學名叫虱子,老爺。”

醫生跟蘆之葦低語:“無論他是什麼人,都應該住院。”

蘆之葦:“你知道他是什麼人?正好是無論如何都不能住院的那種人。”

蘆焱輕聲為父親註釋:“是無論如何也會丟臉的那種人。”

他在藥效中睡去。

時光從酒店裡出來時精神抖擻。得力幹將們在外邊候著,九宮在身後緊跟著。

九宮:“確認瞭欠老板行蹤。來自船幫內線的消息,他們下午見。”

時光一邊上車一邊表達著他的失望:“沒有若水?”

九宮:“就若水幾十年的深藏功夫,上回是我們最接近他的一次瞭。”

時光:“等他的走狗都變成瞭死狗,他就會露頭瞭。”

青山站在樓梯上,諸多的槍口之間:“我們本來可以讓日寇的血染紅大地,我們倒在用中國人的血塗抹天空!”

時光有些怔忡。

九宮:“欠老板先不要殺——這是先生的意思。”

時光點頭,但又有些不忿:“怎麼越來越多的事,要你來告訴我先生的意思?”

九宮立刻擇清自己:“我隻是個傳話的。跟咱們的電臺一樣,隻傳達最簡單最要緊的意思。至於為什麼,先生來上海後會告訴你。這也是先生的意思。”

時光很有趣地斜睨著九宮,直到九宮把一張紙遞瞭過來。

九宮:“欠老板留著,但這些人必須盡快拔除,這也是……”

時光:“先生的意思。”他看著那張紙上的人名,“都是若水派系的人嘛。那我們現在去哪兒?你是不是也要說,先生的意思?”

九宮:“流泥坑。這上頭有名字的三個人在那兒等著給欠老板接風,闊別多年,又是死黨。”

時光:“很好,又是流泥坑。”

他闔目養神。

青山:“你出生在最窮最破的棚戶區,連裡弄巷都不是,它叫坑,流泥坑。管它是什麼,孩子,回去看看。”

時光:“我回去看看。”

九宮瞟瞭他一眼,決定不搭他的話。

小欠和貨郎走過流泥坑的泥濘,一輛腳踏車把泥濺在小欠身上。貨郎瞪眼。

小欠:“走吧,別讓先生久等。”

穿行於流泥坑的窮街陋巷,離開多年,現在小欠需要貨郎引路。

小欠:“盛貨郎,老謀深算瞭嗎?”

貨郎苦笑:“耗子幹嗎要挖洞?那是叫貓咬慘瞭。咱們也被屠先生打慘瞭。”

他帶著小欠鉆一條雞窩似的通道。

時光的車停在貧民窟的外圍,車上空無一人。九宮在空地上逗一個孩子,一發子彈在手心手背出出入入地好不神奇,引得那孩子瞪眼睛咽唾沫。時光從巷子裡出來,身後跟著的兩名手下正把剛用過的勒繩收進腕裡。他對九宮的玩樂很不滿意,手一伸把九宮拋離手心的子彈搶來扔瞭,然後從九宮口袋裡掏出幾張紙幣給那孩子。

時光:“別拿小孩子做掩護,真打起來他也幫你擋不瞭幾發子彈。”他對那孩子,“快走吧。”

孩子被這個殺氣騰騰的人嚇得掉頭就跑,手上錢倒是捏得生緊。

時光:“錢收起來!碰見他這樣不要臉的又給你搶瞭!”瞧著孩子把錢收好瞭,不由感嘆:“就算害怕,也知道錢是好東西,能買吃的。因為從小就怕大人說沒錢,一聽這兩字心裡就緊繃繃的。”

時光和手下回到剛才的巷子。

九宮:“問到瞭嗎?”

時光:“問到瞭。”

九宮:“這點小事根本不必臟你的手。”

時光:“該來的總是要來。而且先生也說過,吃東西不妨先吃好的,做事情卻要把最難做的放在前邊做。”

《好傢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