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電話

陸焉識在一個鎮子碰到瞭大集。西北農民在準備冬至的食物瞭。他花瞭兩分錢,買瞭一碗胡辣湯,攤主跑瞭十多分鐘的路才把他的五塊錢找開。集市什麼都賣,老花眼鏡和小姑娘的塑料彩色發繩放在一塊賣。他花瞭兩毛錢買瞭副淺度數老花鏡,一邊鏡框比另一邊高,但戴上能有效地使他走樣,他就圖這個。現在好瞭,他可以搭車瞭。他舉著一毛錢站在路邊,車很好搭。兩三天裡面,陸焉識把中國鄉村所有的交通工具都乘坐瞭一遍,騾車、馬車、驢車、牛車、拖拉機、三輪機動小卡車,甚至獨輪車,縱穿瞭三千年車輛發明制造史。他當逃犯不過才一個月,已經是個相當成熟的逃犯,一天難得說一句真話,也學會看自己謊話的效果,並從各種人眼神裡看出自己留給他們的印象。那些讓他搭車的人看見的陸焉識大致是個支邊的老教師,老醫生。這樣他就把最難走的山路混過去瞭。

到瞭一個比較像樣的縣城,他決定住下來。城關有個長途汽車站,有一間滿是人糞的候車室。到瞭天黑,他才明白他不是這裡的唯一投宿客,他還有四個流浪漢室友。本來他想給婉喻寫封信,又想到××信箱後面的眼睛,便取消瞭這個打算。縣城裡有個郵局,掛著個大鐘,掌握著全縣城所有沒鐘表的人的時間,還有一部電話,是除瞭縣政府的三部電話之外唯一的電話。長途電話二十四小時都可以打,到瞭夜晚電話就擱在一個既通室內又通室外的小窗口。陸焉識繞著灰塵撲撲的電話機轉瞭幾圈。他算著口袋裡的錢大概夠他說幾句話,線路不好的話,就得一個勁地“喂”,那麼會“喂”掉他多少錢。

晚上八點鐘,縣城唯一的街道上所有店傢人傢都關門熄燈瞭。郵電局的電話小窗口跟任何一傢的窗口一樣,一點光亮也沒有。湊近瞭,卻能聽見裡面有一架無線電在尋找波段。他敲敲窗子。夜班接線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自己覺得被郵局的綠制服打扮得很神氣:一個人民郵遞員。他問陸焉識敲窗有什麼公幹。陸焉識笑瞭笑,天黑,從小夥子的眼神裡一時看不出自己是個什麼人,夠不夠得上一個不太好的人民形象。小夥子告訴他,電話按分鐘計算,假如他覺得劃不來也可以發電報。他遞出來一張電報稿紙。陸焉識把稿紙又恭敬地推回去,問小夥子,能不能請他先接通上海電話局。

“上海電話局來瞭。”一分鐘後小夥子說。

上海的聲音爬過幾千公裡的電話線再穿過話筒上陳年積累的灰塵從這一頭鉆出來。陸焉識把耳機貼到耳朵上,聽見瞭帶灰塵氣味的上海普通話。

上海女接線員不久就按照陸焉識提供的婉喻的地址查到瞭婉喻裡弄的傳呼電話號碼。

他用腦子抄錄下那個電話號碼,人就動不瞭瞭。什麼可能都會有的。婉喻可能住得離傳呼電話很遠,跑來接電話的時間正好跑光瞭他的電話費預算。傳呼電話可能已經是個陷阱,他一個電話打進去,婉喻那邊一接,正好,一捉一雙。還有什麼可能呢?婉喻已經不在傢瞭,被警車拉走瞭。他發現自己蹲在電話小窗的下面,像老農民一樣蹲得穩穩當當。當犯人這麼多年,幹活間的休息,吃飯,發呆,沒有凳子坐,都是坐自己的腳後跟。

那個值班接線員在窗口裡問他還打電話嗎?

他站起身,把傳呼電話號碼告訴小夥子。然後他又要瞭一支筆一小張紙,寫下婉喻的名字和門牌號,讓小夥子請上海方面的傳呼人叫紙上這位女士來接電話。這樣多少可以繞開點陷阱。小夥子拿著紙看瞭一會,把每個字都念瞭一遍,虛心地接受糾正。小夥子在這裡閑慣瞭,有點事情精神非常好,普通話也拿出來瞭。接線員對著話筒說出“馮婉喻”三個字時,眼睛明亮地看瞭他一眼,為自己剛剛跟大上海通瞭話而驕傲。然後他告訴他的顧客,傳呼人已經叫人去瞭。陸焉識讓他立刻掛電話,小夥子一臉不解,遲疑地把電話掛上瞭。

“這樣電話費可以省一點。”陸焉識給小夥子解釋,口舌又恢復成當年課堂上陸教授的口舌瞭。他偽裝這麼多年,幸虧隻是說話結巴,思考問題一點不結巴。“上海很大的,一個人跑去叫另一個人,要跑半天的,上樓下樓。人在路上跑,這裡電話費還要算,沒道理的,對吧?”我揮霍瞭半生的祖父這時候精得可怕,趁著小夥子的懵懂已經刮瞭郵局不少油水。

婉喻終於來瞭。聲音非常小,這就是婉喻。她問,請問是哪一位呀?當著接線員小夥子,也顧及到激動起來會耗費電話錢,他用冷靜的上海話問她,還好嗎?婉喻隻吸錯一口氣,馬上調整瞭一下,就冷靜瞭,說謝謝你,蠻好的,你呢?就是兩個曬太陽、逛菜場天天見的老鄰居,也不會比他們口氣更平常瞭。讓誰聽上去他們都是那種好也好不到哪裡去、不見面也會牽記的老相識,熟得彼此從來沒發現對方怎麼就長出瞭一條條皺紋,怎麼就老成這樣。他把預先背好的地址告訴婉喻,請她把信寄到那裡。剩下的,要麻煩婉喻自己去分析瞭。婉喻似乎在往手掌上寫,嘴裡問著別的閑話。這一陣身體好吧?胃口好吧?安眠藥不能吃得太多啊。她的自說自話一定把電話傳呼人穩住瞭。婉喻作假做得不錯,這都是為瞭他。她寧肯品行生出污點也要保護他。他說完瞭地址,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瞭。

“看到小囡囡瞭。”他指丹玨,“在科教片上。”

婉喻說真的?那邊也看得到片子呢!陸焉識想,他的電話費不夠他告訴婉喻,為瞭看科教片上的小女兒他付出的代價,更不夠敘述那一夜是怎樣的一夜。電話錢隻夠他說丹玨很像婉喻。婉喻說丹玨長得遠比她年輕的時候好看。他說能見一面就好瞭。婉喻頓時不做聲瞭。他在這個當口掛瞭電話。

他按住話筒想,婉喻一定聽得懂他的話。他的話該這麼聽:隻要能見你一面我就可以去死瞭。或者,我逃跑出來不為別的,就是為見你;從看瞭丹玨的科教片就打這個主意瞭。他付瞭錢,道瞭謝,又在小窗口下蹲下來。他聽見接線員把電話收進窗子,又把窗子關上,接著弄他的無線電去瞭。陸焉識讓自己動動,別老蹲在窗下,走走會好過些。還是不行,他忍不住瞭,把頭埋在膝蓋裡,嗚嗚地哭起來。他哭的波長和接線員無線電的波長合在瞭一起,因而接線員沒有聽到他的哭聲。

最多九點鐘,這個縣城黑得成瞭個鍋底。回到長途汽車站,幾個流浪漢打瞭條野狗,正在一個臉盆裡燒煮。他們吃完狗肉,在候車室裡拉屎,拉出的屎又成瞭捕狗的誘餌,圓滿的食物環鏈就在這個二十平方的世界形成。一屋子香氣把人糞氣味罩住,陸焉識也分到一塊狗肉。饑荒過去瞭,野狗也長瞭一層肉。流浪漢們什麼也不愁,總有野狗傢狗供他們打。他也可以什麼都不缺,偷田裡的莊稼,打野狗野兔野田鼠,沒有野的把傢狗傢兔誘出來打,流浪漢的生活技巧加上囚犯的隱忍達觀,可以讓他過過自由日子。假如婉喻不介意,他可以帶著她流浪。婉喻這一輩子最缺的也是自由。

他一到這個縣城就用十塊錢買通瞭一傢草藥鋪的鋪主,讓他作為婉喻寄信的接受方。婉喻沒有信來,來的竟是一張匯款單。與此同時,縣城裡貼開瞭通緝逃犯陸焉識的通緝令。這一個縣城的人民都是好人民,不知道實施點伎倆就可以改變天生的模樣,比如一副寬邊眼鏡,一把胡子,這種被全世界間諜用爛的俗套伎倆。陸焉識自從逃亡開始就沒有刮過臉,再戴上那副老花鏡,因此這個縣城的人不再把他錯看成七十歲的老右派,而是個八十歲的老壽星。陸焉識來取匯款時,中藥鋪的鋪主正把一張通緝令從門板上撕下來,遞給自己正在路邊大便的兒子。

婉喻的匯款數目不小,一百元。他買瞭一套內衣,一套灰色混紡毛料中山裝,一雙厚實的黑棉鞋,兩雙棉襪子。縣城大街中部有個公共澡堂,裡面有著全縣方圓幾百裡唯一的大澡池。池子上架著一塊木板墻壁分男界女界,但下面的池水相通,一條毛巾抓不住,就可以漂過界去。池子的水面上漂著厚厚一層灰白衣子,跟大米粥上結的粥皮差不多。他在粥皮上打瞭個洞,才進入熱水,等他三個小時後從池子裡起來,粥皮又增添瞭可觀的厚度。池子邊上坐瞭一圈泡完澡的男人,一個個都在專心地捉自己衣服上的虱子。熱氣一薰,虱子在棉衣縫裡待不住,也都暈瞭,一捉一把。不久陸焉識也坐進瞭捉虱子的群體。到瞭他穿戴完畢,走到男池和女池之間,在門廳發現一面鏡子,尺寸夠把他的大個子裝進去。若不是他認識自己的大個子,他是不會認識鏡子裡的人的。做瞭近十年犯人,這是他第一次照鏡子。縣城住下的這些天,高原日照給他的面皮正在退去,但又不好好退,鼻尖褪成瞭淺色,兩個顴骨各掉瞭幾塊大小不一的皮,周邊卷起,用指甲順著卷邊撕,淺色漸漸擴大。泡瞭三小時的深色表皮其實都泡浮動瞭,一撕一片。他看著鏡子,看著叫老幾的人的面皮漸漸給撕去,露出一個光潔些的人面來。還是一個陌生的人面,難怪沒人拿它跟通緝令上的人面對照。細看撕去皮的地方花斑斑的,像蟒蛇的皮色。他要戴著這樣的皮色去見婉喻。然後他開始系混紡呢子中山裝領口的風紀扣,發現領子一邊高一邊低,系上風紀扣就把前襟扯斜瞭。混紡面料上一道道折痕鋒利,看上去不僅衣服在箱子裡長久折疊,他整個人都像給折疊瞭壓箱底壓瞭多年。不過已經很像樣瞭。婉喻的匯款有三分之一花在這身行頭上。婉喻隔著幾千公裡打扮瞭他。

他坐進一傢據說是縣裡的老字號館子,給自己要瞭一份炒豆腐,一個饅頭,一個蛋花湯。婉喻隔著幾千公裡請他吃瞭一頓這麼可口的飯。就在這傢飯店桌子上,他寫瞭一封信。這是一封很難寫的信,連他這個語言博士也拿不出合適的語言來寫,遣句措辭使他屁股下的三腿長一腿短的板凳跌足頓腳,比他還焦灼。寫得飯館掌櫃都心疼燈油瞭。飯館掌櫃問他還要不要什麼吃的喝的,不要就打烊瞭。他慌亂起來,要瞭二兩燒酒。燒酒喝完,他的信寫完瞭。然後他在信封上恭恭敬敬寫上那個信箱的代號,把特意留下的一小塊饅頭在嘴裡嚼爛,又用舌頭把它拌成糨糊,封瞭信封口,貼上瞭預先買好的郵票。

他把信投入郵局門口的郵箱時,活動瞭一下由於緊張而抽緊的肩胛骨。他是借瞭酒勁才完成這封信的。信裡說他非常抱歉,不辭而別,請求領導寬恕他沒有善始善終地做個好犯人。他說寫這封信的主要原因是他有個新發現:在離開青藏公路大約十二三公裡的地方,他發現瞭一種淀粉含量頗高的草。接下去他提出一個大膽設想:假如可以用野生牧草提煉淀粉,那麼饑荒給全中國全世界的毀滅就會小很多。

走在漆黑的縣城裡,二兩燒酒呼呼地燒在他頭腦裡。這可是婉喻隔瞭幾千公裡請他喝的酒。

第二天有一班去蘭州的長途車。他將在蘭州城外一個小站登上去西安的火車,再由西安到上海。他在一個車馬店後面的草垛裡躺瞭一夜,從草縫裡看著天上稀疏的星星。星星打著寒噤。此刻的老幾沒有去想,其實他這一刻的境遇是早就註定的,早在1936年10月就註定瞭。

《陸犯焉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