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人大會

1976年11月3日,老幾和二十多個老囚犯被帶到很大一片開闊地,一端搭瞭個露天舞臺,舞臺兩邊各掛一個大喇叭。二十多個老囚們相互看看,都想從別人眼睛裡看到謎底,但看到的都是徹底的糊塗。舞臺下已經坐滿瞭犯人,新舊不一的囚服上紐扣一律扣到領口,人模人樣的。

老囚們蹲成一排,一個人掏出一根煙來,借瞭警衛戰士的火,點著之後,挨個往下傳。傳的時候順便說瞭一下自己的案由,哪一年的案犯。一半是1951年“鎮反”的“老無期”,另一半是1954年“肅反”的“老無期”。

就在總場許政委讓犯人們鼓掌歡迎省勞改局的領導時,天空暗瞭下來。人們開始以為是雲把太陽遮住瞭,手搭涼棚一看,遮住太陽的不是雲,而是一大群個頭很大的鳥。沒人見過這種鳥,黑背白胸,翅膀像雁。這是新來青海湖鳥島落戶的鳥,現在它們成瞭最後一批離開青海湖飛往南方的禽類。成千上萬隻鳥一塊掀動翅膀,一塊翱翔,一塊大叫,就在人們目迎它們近來,聽著它們的叫聲越來越響亮時,舞臺上的宣傳科女幹事沖著麥克風叫喊:“請大傢註意!”一面向剛開始講話的勞改局領導抱歉地嗲笑。臺下沒人理她,都覺得目睹瞭一個千年難逢的景觀。當大鳥們飛到瞭頭頂,風向都變瞭,零星的羽毛像零星雪花一樣揚灑。人們感到一種從來沒有感到的震懾,連正要發言的勞改局領導、行政十三級的高幹都向大鳥們行註目禮。空氣裡有瞭一股生命的味道,非腥非臭,暖融融的,接著,暗色的物體從鳥陣裡降落,砸在人們的臉上頭手背上還是熱乎乎的,如同剛降瞭一場熱冰雹。人們不知道鳥把什麼降落下來,相互看著,人們終於驚呼:“鳥屎!”

鳥島的新移民為什麼會選擇這個時候這個地點集體如廁,太深奧瞭,超出瞭所有人的知識和智力范圍。也許它們覺得飛過一片黑鴉鴉的人群時,感受到瞭糞土的氣息。連老幾都忘瞭自己的處境,被壯觀的排便現象震蒙瞭。他在青海湖邊生活十幾年,鳥島上的居民族類基本都認識,從來沒有遇到這種奇觀。鳥們方便完瞭,呱呱呱地唱著遠去,東北風和勞改局長的報告又回來瞭。

老幾還在看遠去的鳥陣——它們現在像一片灰黑的飛翔的巨大房頂,從他們頭上掀掉,剎那間已經到瞭天的那一頭。當他還在玩味這是什麼象征的時候,他漸漸聽到其他老犯人的紛紛議論。

“……今天?!”

“今天就釋放!”

“那……住哪兒呢?!”

“就是啊!誰給我們開飯呢?!”

老幾的註意力完全回來瞭。臺上的領導在用這些老犯人的例子給所有犯人上課,說這是中央領導的關懷,特赦從現在開始,頭一批得到赦免的是這二十多個“鎮反”和“肅反”進來的老先生。老幾想“老先生”是什麼社會面目?人民中的成員?好人民還是壞人民?

帶隊來的葉幹事輕聲喊著操令,帶著老先生們(不再是老犯人瞭)排兩列隊伍走上舞臺。老幾走在第一排中間,“立定”之後他發現自己兩側都是比自己矮的人,他成瞭金字塔的塔尖。老幾感到很不自在,甚至羞辱。勞改農場的場長給每個人發瞭紀念品,一條新得發硬、帶染料氣味的花毛巾,一個新的大花臉盆,一套新衣服。據說新衣服是市面上老人傢都愛穿但穿不起的滌綸料子做的。老幾不由地想到瞭裹在晴綸衣褲裡燒成火球的知青小邢。

老幾回到招待所,室友們不是去別的屋串門就是招人到自己屋來串門。他似乎挺礙別人的事,便一個人走到草地上。他要想想該拿自己怎麼辦。他以為自己是愛自由的,現在才知道自己怕自由。一有瞭自由,他就要考慮,婉喻還會不會接受自己,憑什麼還要接受自己,自己的價值在哪裡。

他沒有目的地亂走,一會他發現自己走到瞭自己曾經的病房——那個“暖房”。就是說他走到醫院來瞭。他迎面看到的第一個招牌是牙科。應該讓婉喻看到一個有牙的焉識。他走進去,牙醫和護士在給一個八九歲的男孩“上刑”,男孩在牙科的老虎凳上扭作一團,自己的父親按都按不住,一頭汗地說:“誰讓你不刷牙?!以後還刷牙不?!”

不管老幾是被斃瞭還是被赦瞭,這地方的人還是繼續受牙病折磨。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等待。一個女牙醫過來,問他怎麼瞭。他說想裝一副假牙。女牙醫把他帶進另一間屋子,拿出幾種樣品,要他挑一種。他挑瞭一種最便宜的,女牙醫告訴他,最便宜的貨緊俏,場裡人都要最便宜的,要的話就得等。等多久?等兩三個月。老幾猶豫瞭一下,覺得自己是需要這兩三個月的;他需要這段時間來恢復體力,調整心態,矯正結巴,清理虱子,等待牙齒。

“請、請……請問費用……?”

他想自己怎麼回事,見個女牙醫緊張什麼?結巴又嚴重起來。

女牙醫請他明天來醫院掛號,再來牙科量尺寸,做模子。

這天晚飯時間,葉幹事給每個老釋放犯帶來瞭一個信封,裡面裝著錢;在押期間被扣的工資會補發一部分,這是從那筆補發工資裡支出的一小部分,主要考慮到每個人剛釋放都會有各種用項,所以提前給他們預支瞭。

老幾很高興能有這筆錢去付假牙的費用。拿瞭錢的老釋放犯們都在商量如何花銷。“你最需要買的是什麼?”一個用橡皮筋做眼鏡腿的老先生以粉紅的牙花咬著字眼,把“什麼”說成“協麼”。

當老幾告訴他們是假牙時,另外三個室友都樂瞭。他們的意思是,都到這歲數瞭,牙花都磨成牙瞭,還費那個事?說不定假牙還沒有牙花好使呢!牙花嚼不爛的東西,腸胃能嚼爛,吃這麼多年的油菜秸、青稞粒、七七芽,腸胃裡都長瞭牙。老幾沒什麼可說的。都這個歲數瞭,為瞭一個女人的眼睛不受罪而裝假牙,他若把這個理由告訴他們,他們更會樂不可支。

第二天老幾換瞭那身滌綸的新衣服,剛要撫摸一下,手掌就把料子沾起來瞭。再一抹,料子“啪搭”一下打瞭他的指尖。褲腿在他的腳踝上部飄蕩,看上去他像江南的插秧農夫。不管怎樣,這身衣服官方地正式地替代瞭他的囚服。他去瞭醫院牙科,打好模子,走出來,迎面推來的擔架車旁跟著的是穎花兒媽,雖然她圍著紅白黑三色長毛圍巾,老幾很遠就把她認瞭出來。穎花兒媽看見老幾眼圈就紅瞭。老幾立刻明白躺著的人是鄧指,當然,跟他記憶裡的鄧指不是一個模樣瞭。老幾反身一面跟著擔架車往住院部方向走,一面問安徽女人鄧指怎麼瞭。回答說剛剛做瞭手術,麻醉著呢。什麼手術?開膛破肚的手術。女人抽泣起來。老幾不再問下去,因為他知道這是個說不出名堂來的女人。一看就知道她不明白丈夫到底哪裡出瞭毛病。

到瞭住院部,老幾輕聲向一個護士打聽瞭鄧指的手術,回答又幹脆又簡短:肝癌。老幾又拉住一個中年醫生,問鄧指的手術成功率多大。醫生說死馬當活馬醫。醫生護士說完都忙自己的去瞭,把老幾一人留在正午的太陽下。老幾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應該回到鄧指的病房去,回去又能幹什麼。他走到場部小賣部,買瞭四瓶糖水菠蘿——那是小賣部的貴族食品,送到瞭鄧指的病房,什麼也沒有說,匆匆告別瞭。

一個禮拜後,他回到牙科去再次打模子,因為上次打的模子碎瞭一塊。離開時他想起瞭鄧指。他幾乎把他作為一個患難之交想起的。這是最後的機會可以見這個患難之交瞭。作為患難之交,他有義務告訴鄧指,自己獲釋瞭,要回到妻子婉喻那裡去瞭。

鄧指靠在床頭,手裡拿瞭本雜志,場部圖書館借來的《人民文學》。他像個瘦黃的孩子,兩眼卻還是不服輸的。一般得絕癥的人是最後一個知道自己病情的,在鄧指的案例中,穎花兒媽可能是倒數第二個知道鄧指病情的。所以兩口子都為老幾的到來、老幾的獲釋、老幾的一身可笑的新裝歡天喜地。

“操,老陸拽上滌綸瞭?”他伸手上來。

老幾正要告訴他這種鬼料子會走火,鄧指的手指頭已經給火星崩著瞭,“哎喲”瞭一聲。於是又是一輪笑。穎花兒媽給老幾倒瞭一杯開水,放瞭一勺紅糖,催促老幾趁熱喝。同屋的病人見這邊這麼熱鬧,躲到外面曬太陽去瞭。鄧指對穎花兒媽說,去買個午餐肉罐頭來,中午宴請老陸。穎花兒媽欣然答應,裹上圍脖走瞭。女人一走,鄧指問老幾,跟老婆通上信沒有。老幾說還沒寫信,怕婉喻一接到他的信會催他立刻回去,假牙就來不及裝瞭。

“別跟她說你那些浪蕩事,知道不?”鄧指說,做瞭個鬼臉。

老幾笑笑。七十多歲的人瞭,再不說就來不及瞭。他對婉喻的愛一定要從他的浪蕩說起。

“給,這個還還給你。”鄧指把一樣東西放在老幾手上。

那塊歐米茄。老幾告訴他,這是他送給他的禮物,退禮物等於打人臉。

“這塊表搗蛋。”鄧指指著表笑道,“沒有它我一輩子都給女人蒙在鼓裡。我寧願一輩子給蒙在鼓裡。所以我得把它還給你。就算我借來用瞭十多年,測量瞭一下女人的心。你要回你老婆那兒去瞭,戴著它回去,本來就是老婆給你買的。”

老幾沒有問,鄧指在降級之後,到瞭牧業中隊,是否和牧業中隊長對質或決鬥瞭。他沒有這種胃口和情趣來打聽這種事。

“別搞那麼清楚。一個男人一輩子就一個老婆。到瞭這歲數更明白瞭,能和你說說話的就是你老婆。我傢小三兒出去上大學瞭,找瞭個相好,嘿,也是咱這兒出去的,跟他媽一樣的女人!你回到上海,跟你老婆好好過。沒剩他媽的幾天瞭。”

鄧指有點累瞭,腦袋在枕頭上開始往下出溜,老幾幫著他躺平。等到穎花兒媽提著一個裝著罐頭和蘋果的網兜回來,鄧指已經昏睡過去。

老幾告辭出來,迎著正南邊的太陽站瞭一會,淚水花瞭他的眼。

兩個禮拜後,老幾的假牙到貨瞭,婉喻的信還沒有來。在牙醫的指導下,他把假牙裝到嘴裡,有一點松,但女牙醫說松一點好,舒服,不磨牙肉,好比大一點的鞋子不磨腳一個道理。

這套跟大鞋子一樣舒適的假牙使老幾馬上尊嚴起來,也漂亮起來。可以算個看得過去的老先生。老幾在招待所的食堂搭夥,時常看見鄧指的媳婦在那裡幫廚。她一見老幾就笑得眼睛彎彎的,讓老幾把新滌綸褲子脫瞭,她給他放出一個邊來,否則他那麼冷的天穿著長褲衩似的。老幾謝瞭她的心意,回到招待所找瞭針線,把褲子改長瞭。犯人的生活真鍛煉人,現在他可以做女人的活,更會做男人的活,七十多歲的人,肌肉還是五十歲的。他一邊飛針走線,一邊想到鄧指媳婦的可憐,當時他一句真話出來,鄧指的手槍可能就要瞭她的命。她一直記著老幾的救命之恩呢。

到瞭大雪封山,通往大荒草漠外的公路交通都斷瞭,鄧指的媳婦問老幾,為什麼還不回傢;其他“特赦”的老無期都走瞭。老幾說他在等妻子的來信;妻子一定要做一番安排才能迎接他回去。

鄧指在年底的時候病危瞭。第一次搶救過來之後,他還是很精神。臉色已經不是人的臉色,原本很小的眼睛現在腫成瞭兩條線,露出來的是曾經的鄧指那副逼人的目光。

“老陸,傢裡來信瞭嗎?”

老幾搖搖頭,笑笑。他一點不擔憂,婉喻從不失約。

“你睡覺睡著瞭嗎?”

這兩個問題煩瞭鄧指十多年。

老幾隻是笑笑,沒有搖頭。他該體諒他,不想讓他煩到最後一口氣。

他的眼睛從兩道線裡看瞭看自己的媳婦,媳婦出去瞭。他又看看老幾,老幾上去拉起他幹巴瞭的手,上面可好看瞭,烏紫一塊,青黃一塊,還有橡皮膏揭瞭貼、貼瞭揭留的黑色印痕。

“你媳婦不會來信瞭。”鄧指有點幸災樂禍地說。

老幾還是毫不擔心地笑笑。

“你幹的浪蕩事兒,別以為女人不知道。女人心裡明白著呢!”鄧指說。

老幾叫他別累著,說多瞭耗人,此刻鄧指隻能補,不能耗。鄧指聽進去瞭,閉上眼睛,但閉瞭半分鐘又睜開,眼睛似乎沒那麼腫瞭,曾經的神采通瞭電一樣放射出來。

“老陸,你是個好人。寧可讓我槍斃瞭你,都不肯說出實話來害穎花兒她媽。你知道那時候要斃瞭你有多容易?上級對你寬大多少人不服,隨便找個由頭就把你斃瞭。你知道吧?”鄧指說。

老幾不動聲色。看看,一直以來他的提心吊膽不是沒有根據的。

“鄧、鄧、鄧政委,……”雖然鄧指的政委早就給擼瞭,老幾還是按他一生中最大的官銜稱呼他。“我、我……”他想說穎花兒她媽真的沒有去過五千米海拔的高坡,但鄧指打斷他。

“行瞭,”鄧指無力地一笑。“你跟我還用裝結巴嗎?我不是早就知道你伶牙俐齒瞭嗎?”

老幾愣瞭。他並沒有存心裝結巴;他一急,一激動,一高興或一不高興,特別想說話或者特別不想說話,他都是這樣,天然自然地口吃,二十多年前那個講臺前用語言征服一顆顆心的陸焉識似乎不在瞭。

鄧指說:“難為你瞭,好好一個人,把自己活活整成殘廢。”

老幾沒有在意鄧指的憐惜和同情,他的心思跑遠瞭,跑到婉喻那兒去瞭。他見到婉喻會不會找回原來那口溫雅淡定,有標有點,落到紙上即成文章的話語呢?這時他突然被鄧指的話吸引回來。

“穎花兒她媽是個好女人。我不配人傢。我憑啥把人傢帶到這鬼地方來?再也出不去瞭。……將來她有啥難處,你幫幫她,就算幫我。”歇一口氣,他又說,“你看,你這‘無期’到頭瞭,要走瞭,我成‘無期’瞭,哪兒也去不瞭。”

老幾在鄧指昏迷的三天裡天天去看他。老幾從鄧指的昏迷感到安慰:永別世界原來是有過渡的,昏迷便是這段過渡。昏迷使你不知不覺撒開瞭你不舍的一切,在沉入昏迷的前一刻也許還抱著希望,生還的希望,與親人重逢的希望,甚至康復的希望。鄧指在沉入昏迷的剎那一定希望過,希望這不是最終結局,希望他和穎花兒她媽能結束他們的“無期”,一塊走出這裡。

鄧指去世很多天之後,他才回顧鄧指說的話:假如穎花兒她媽有什麼難處,請代為照顧她。穎花兒她媽是鄧指帶不走的心頭肉,可鄧指為什麼要他這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照顧她,老幾想不明白。

第二年春天,也就是1977年的4月底,高原的公路通車瞭,郵車帶來瞭積存瞭一冬的信件郵件,其中沒有一封信從婉喻那兒來。

老幾每天獨自到草原上練習說話,他給自己的功課是朗讀二十年來盲寫的文章。每天兩小時的功課做完,他都非常滿意,給自己打滿分。他殘廢瞭的語言會康復的,別急,再多給它一點時間。所以婉喻不來信,老幾正好抓緊時間,搞語言康復活動。

鄧指的媳婦天天在食堂看見老幾。現在她替代鄧指為他煩心:“傢裡有信來沒有?”“睡好覺瞭沒有?”她現在當上瞭食堂的臨時工,每次老幾打飯,她都多給他半勺菜,眼睛在大口罩上方朝老幾一抬,讓老幾意識到她的偏心,讓兩人一塊在腦子裡登記下這份偏心。

老幾告訴她,傢裡來信瞭,覺也睡好瞭。她開始很高興,隔著口罩都能看出她的嘴咧開多大地笑,似乎終於可以告慰鄧指地下亡靈瞭。到瞭五月,她問他:“什麼時候回傢?”老幾說再等等。從此,“什麼時候回傢?”代替瞭“傢裡來信沒有?”

因此她推斷老幾不誠實,沒有說實話,一直以來都在騙她:他既沒收到傢裡來信也沒睡好覺。她停止瞭提問,無語地看看他,多給他的菜不是半勺而是一勺。

老幾自己是不急的。六月的大荒草漠流雲飛花,他等的不僅是婉喻的信,還等著自己能養出點膘來。他被釋放的時候體重隻有一百零七斤,基本上是一副枯骨。他的婉喻怎麼可能不來信呢?婉喻從來不失約的。

《陸犯焉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