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是啥人?”

我祖母馮婉喻回過頭,朝著焉識而生發的微笑還沒有消失。她問女兒丹玨:“伊是啥人?”

聽瞭母親的這句話,丹玨臉上出現瞭一連串表情,讓我來試著排列它們:她首先下唇一垮,露出半截略帶煙垢的門齒,接下來眉毛挑起,一剎那後,眉頭又迅速湊緊,同時鼻翼張開。應該說這是我小嬢孃比較難看的一些瞬間,最後她眼睛從母親臉上移回來,完成瞭自認為的耳誤,再是錯愕,然後微怒,最後悲哀同時感到好笑。她知道母親有多麼愛父親。婉喻等待苦盼焉識的幾十年她不想參與也參與瞭。

“姆媽,陸焉識是啥人啊?”丹玨溫婉地問道。

“是你爸爸呀!”婉喻毫不猶豫地回答,同時出來一種怨怪:難道連這個還要問嗎?

“我爸爸長得什麼樣子?”丹玨又問。

“什麼樣子?!”婉喻看著丹玨,沒說出的話是:虧你問得出?!女兒這是沒有記性呢還是沒有良心?

“姆媽,剛才跟你說的那個人,就是陸焉識。”丹玨生怕嚇著母親似的,聲音平板單調。

婉喻看著女兒。她還是給嚇著瞭。

“那我怎麼會不認識他?”婉喻小聲地說,搖搖頭。“焉識我怎麼會不認識呢?我不是一直在等焉識嗎?”過一會她忽然笑瞭,也是小聲地說,“你們兩個就跟我打棚好瞭!這麼大的人,一天到晚跟姆媽尋開心!”她指的兩個人是她的兒子和女兒。

丹玨想說服母親,他們沒有和她尋開心,是她的失憶癥在尋她開心。但婉喻又開口瞭:“那個小妹妹蠻好白相,是哪個女人的女兒?”

丹玨慌瞭:母親不認識離別已久的丈夫還情有可原,連自己的兒媳、孫女都不認識瞭!也就是兩個月前,愛月和學鋒娘倆才來過,還吃瞭婉喻做的八寶鴨。丹玨發現婉喻大致明白自己的記性出瞭毛病,因此是有些自卑的,話也不敢多說。有時她甚至猜出來,該告訴李四的事情,她卻講給張三聽瞭。兩個月前那次,她也許就沒有認出愛月和學鋒,隻是跟大傢打瞭個圓場,裝得熱乎乎的,就鉆進廚房做菜去瞭。假如失憶癥以這個速度發展,要不瞭多久,婉喻也會把丹玨當陌生人。

丹玨給子燁打瞭個電話。子燁是在傳呼電話室接的電話,因此說話非常自由痛快,一口一個老頭子。“老頭子幸福死瞭,說姆媽一點都沒變!”

“她沒認出老頭來。”丹玨小聲地說,眼睛盯著母親臥室的門,撥電話之前她悄悄把那扇門掩上瞭。

“不會的吧?”子燁說,“她待他那麼親!”

“大概心裡蠻歡喜老頭子的;隻不過是拿他當另一個老頭子歡喜!”丹玨幾乎是快樂的,世界上有這麼好玩的事情她不可以快樂嗎?

“瞎講!”子燁不願意妹妹往母親身上用這種不三不四的推理。

丹玨大笑起來。世上的兒子都這樣,母親生出他們之後最好入庵為尼,連自己父親都碰不得她們;父親碰碰都要碰臟她們的。

“伊不記得老頭子不要緊,連你老婆你女兒都不記得!問我那個小妹妹是誰。”丹玨還是忍不住地笑。

後來一次,丹瓊打來一個越洋電話,一切就更清楚瞭。婉喻客氣地敷衍著大女兒,回答丹瓊所有的提問都是:“蠻好。”“身體怎樣?”“蠻好。”“胃口好吧?”“蠻好。”接下去,睡眠、上海的天氣、孫女孫子,一切都是“蠻好”。電話掛斷,她問丹玨:“這個女的是啥人?客氣來!”丹玨告訴母親,那個女的就是丹瓊啊。婉喻慢慢垂下眼睛,研究自己的一雙手。好一陣她抬起頭來說:“丹瓊是啥人?”丹玨告訴她,丹瓊是她婉喻嫡親的大女兒,每兩個月打個越洋電話來。婉喻微微一笑說:“那倒蠻好。”丹玨不知道她是說越洋電話蠻好,還是不期然得到個額外的女兒蠻好。

錦江飯店的大團圓之後,陸焉識第二天就如約來瞭。婉喻在廚房裡摘菜,丹玨正要上班去,見老頭子來瞭便打算在傢裡耽擱一會兒再走。丹玨瞭解自己。她表面的嘻嘻哈哈、大大咧咧恰是因為自己的心太軟,心太軟的人快樂是不容易的,別人傷害她或她傷害別人都讓她在心裡病一場。多年前她在電話裡對父親用英文說的那番話,讓父親“顧念”一些,那番話成瞭她內心的慢性病,一回想起來就病發。她寧可上班遲到,也要在老頭子和老太太之間和和稀泥,盡量幫母親遮掩一下她的病態忘卻。她怕母親的失憶癥不僅會傷害父親,也會傷害母親自己——

一個人認識到自己連最親的人都記不得,會很傷痛的。

丹玨大大咧咧地為父親倒茶,用鼓勵孩子的語言,鼓勵婉喻跟焉識講話,鼓勵她告訴焉識,她很高興他來看她。丹玨提升為研究室主任,上班下班時間上不必那麼死板。她到自己臥室去,給研究室打瞭個電話,請一個下屬代她佈置當天的工作。她放下電話,見父親站在門口,食指擱在門上,姿態那麼怯生生的,似乎在擔心,敲開這個門後果是什麼。

丹玨剛要以她假象的大大咧咧請他進來,他卻飛快地把那根敲門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噓”瞭一聲。丹玨不能不把老頭子的一系列動作和“鬼祟”這個詞聯想起來。他走進來,盡量用最不起眼的動作把丹玨的房間佈置盡收眼底。

“你、你……姆媽不認識我。”他說。語氣、表情都很中性,猜不出他是否為此感到受傷。

丹玨笑笑:“有時候她會這樣的。沒關系,你跟她講講過去的事情,拿出兩件過去的東西給她看看,她會想起來的。”她安慰父親,很像在兩位小朋友之間做調解。

“你猜她剛才跟我說什麼?”

“說什麼?”

陸焉識嘆瞭口氣,把婉喻剛才跟他說的話復述瞭一遍。婉喻把一堆青菜搬到八仙桌上摘,跟焉識談起入黨申請書來。她建議他也寫一份入黨申請書,雖然條件暫時不夠,但是可以讓組織早點觀察考驗。焉識不知如何作答,婉喻接著勸他,一個人應該有理想,有理想的人是不一樣的,而且應該讓組織知道你在為理想努力。

丹玨也無話可說瞭。她接近焉識是想讓他做伴,一塊遞交申請書,免得她膽怯。入黨這樣神聖高尚的事讓婉喻非常羞怯,她很想有個伴兒壯壯膽。

“而、而且,她也不記得,禮拜天跟她一塊吃飯的就是我。她、她以為我、我們第一次見面。”他的眼睛裡出現一絲好玩的笑容。

“她讓你跟她一塊交入黨申請書,那你呢?你怎麼回答的?”此刻丹玨的角色仍然是個幼兒園老師。

“我、我隻好笑笑點頭啦。我能怎麼辦?”他咧開嘴,笑起來,上半個臉很愁苦,很不甘心。

“沒關系。你天天來看她,陪她,時間一長,她一定會記起你是誰。”丹玨給老頭子出點子。

陸焉識從那以後果然天天去看婉喻。他一早就離開子燁的傢,在路上買幾副大餅油條,或者兩客生煎饅頭,或者四五個糯米糕團。他到達的時候總是婉喻從菜市場買瞭菜出來的時候。菜販子們現在跟婉喻很熟瞭,隻要婉喻丟瞭東西在他們菜攤子上,他們一定會在晚上收市前送到傢來,告訴丹玨:“馮傢姆媽又糊裡糊塗瞭!”過瞭一陣,焉識索性直接到菜市場去接婉喻,幫婉喻提提竹籃或網線袋,下雨時幫她撐撐傘。兩人一道走進弄堂,一道上樓,回到馮傢的廚房時,丹玨一般還在馬桶間裡。馬桶間跟廚房隻隔一片薄墻,上面還開瞭個高高的小窗。丹玨常常存心在馬桶間磨蹭,聽兩個老年男女都談些什麼。

這天她聽見婉喻說:“你提的意見很對,我再改一改。”

陸焉識說:“不用改瞭,塗掉幾個字就行瞭。”

婉喻說:“不行的。入黨申請書的字一定要寫得最漂亮。塗瞭就不漂亮瞭。對嗎?”

丹玨心裡羨慕母親,把那個“對嗎”說得那樣甜,那樣嗲,那樣天真無邪。

陸焉識就著婉喻的嗲勁說:“對的。”

婉喻又說:“人是不可以沒有理想的,對嗎?”

陸焉識說:“寫字也要有理想。你看現在那些年輕人,幹什麼都沒什麼理想瞭。”

“年輕人嘛。”婉喻勸慰焉識也勸慰自己地輕輕長嘆。

又一次陸焉識說:“婉喻,大衛·韋死瞭,你曉得吧?”焉識一定是試探她的記憶,看看她是不是還想得起個把故人來。

“死瞭?”婉喻說,口氣中一絲驚訝也沒有。她也一定是不想讓焉識看出,她根本不知道大衛·韋是誰。“怎麼死的?”

“文化大革命被造反派打成瞭內傷,腦子裡淤積瞭血塊,做瞭手術好多年瞭,一直蠻好,前兩天突然死的。”

“真的?倒是爽氣的。”

丹玨想,原來陸焉識回到上海還是走訪瞭一些人,得到瞭不少消息。有一位姓凌的知名民主人士,在1959年被送到新疆勞改,1971年在新疆去世的事情,他也是回上海不久就知道瞭。

有一次丹玨在馬桶間聽到陸焉識跟馮婉喻說:“你孫女的字是你教的嗎?寫得不錯。”

婉喻沒有說話。她現在很謹慎,怕露餡兒,讓別人看出來她根本記不得有那麼個孫女。

1979年中秋節過後,丹玨接到丹瓊的電話,說他們一傢準備到中國來過春節。這個時候,馮婉喻和陸焉識已經很熟。

馮婉喻的容貌發生瞭奇怪的變化。變化是漸漸的,似乎隨著她記憶中事物人物的淡去,她的臉幹凈光潔起來。也有些時候,丹玨在一夜醒來之後,發現婉喻的面容突然年輕瞭十來歲。她坐在靠著小陽臺的椅子上,膝蓋上放一個竹笸籮,豆子一顆一顆被她的滿是心事又漫不經意的手指剝出,落進笸籮,剝豆的動作本身就是回憶和夢想。她的安靜和優美在夕陽裡真的可以入畫;她臉上的皮膚是那種膏脂的白皙,皮下灌滿瓊漿似的。那樣的一個馮婉喻也是等待本身,除瞭永久地無期地等待遠方回歸的焉識,也等待每天來看望她、似乎陪她等待焉識的那個男子。你無法使她相信,陪她等待的這個人,就是她等待的那個人。有時丹玨也發現陸焉識看婉喻看呆瞭,他也想不通這個女人的生命怎麼會倒流,這種倒流如此怪誕,卻是一種很妙的怪誕。

丹玨通過偷聽,也通過向父親直接打聽,摸清瞭他和婉喻半年來的關系進展。婉喻不時會拿出個漆器小箱子,表情和動作帶著膜拜意味地把箱蓋打開。箱子裡整齊擺放著一紮一紮的書信,用紫色、深藍、酒紅的緞帶捆紮。每一捆上面放著一個小紙箋,上面標有袖珍毛筆字:“1928—1933,焉識書自美國華盛頓”,“1954—1956,焉識書自上海,提籃橋”………對於婉喻來說,“書自美國”和“書自提籃橋”沒什麼大區別,都是意味著遙遠和隔絕,隻能靠兩人的文字相互走動,並心交談。

婉喻告訴焉識:“喏,這都是他來的信。”她的表情是驕傲的,滿足的。

她不斷地把這些信拿出來給他看,丹玨猜想她的動機可能是這兩種:第一,她不記得前兩天剛剛把這些信炫耀給他;第二,她意識到這個常常出現在她傢的男人對她有愛慕之心,因此她得一再告訴他,自己是名花有主。有時候,陸焉識問馮婉喻可不可以打開那些信,讓他讀一讀裡面的內容。她立刻把漆器箱子往自己懷裡一收,意思是:你怎麼會有這麼無禮的要求?

終於有一天,她主動打開瞭一封信,鋪平在八仙桌上。焉識看見自己的墨跡深一塊淺一塊,好多字都化成毛茸茸的瞭。她是怎樣一面流淚一面讀他的信?並且,每封信她讀瞭多少遍?每讀一遍都流淚?

陸焉識對小女兒說:“你姆媽真不容易。”

有時候陸焉識和馮婉喻會一同出去散步,天氣好的話,還會到公園野餐。婉喻跟焉識說:“一定要靠近組織。組織常常到公園裡開小組會。”假如焉識問她:“小組會你參加過嗎?”她會說:“參加過呀!黨支部的領導常常邀請非黨員參加小組會。”但過瞭一陣,她又忘瞭事情的前後順序,對焉識說:“他們沒有批準我入黨,我讓我自己入黨瞭。”

“你怎麼能讓你自己入得呢?”焉識是這樣問的。

“我把入黨申請書燒掉瞭,把灰沖瞭開水喝進去瞭。”婉喻莊嚴地說。“怎樣入黨不要緊的,理想最要緊,對吧?”

陸焉識是從婉喻這裡認識瞭共產主義。婉喻的共產主義。這主義非常美麗,詩一樣,畫一樣。也非常單純,甚至單調,像所有勸你善、教你好的教條一樣單調。那美麗理想的教條使所有人變得幹凈,漂亮,都穿著潔白襯衫和海藍褲子,帶著鮮紅的領巾,雙目中有著兩團太陽,頭發裡過著好風,嘴唇上都是詩和歌,並且都有著大山大海的胸懷,什麼都容得下就是容不下自己。這個主義裡的人為瞭許多目的做好事,就是不為自己的目的。他看到這麼多年來,婉喻為瞭這理想修瞭怎樣的苦行,姿態那樣低,那樣地自卑。這就使他更加疼愛她;為她的自卑而疼她。婉喻一生都那麼自卑,一個優美的,優秀如婉喻的女子,自卑瞭一生,這是令人心疼的。一切壓迫瞭她的人和事物,甚至理想和主義,都應該對她這自卑負責。他陸焉識也是該負責的人之一,還有恩娘,還有他不認識的婉喻的領導、組織、同事,甚至她的學生們。

最令焉識心疼的是,婉喻從來沒有意識到人們和事物們對於她的不公,因此她沒有被不公變成怨婦。也許一切的不公都始於他陸焉識:那個獨守空帳的新婚夜,十九歲的婉喻就接受瞭焉識對她的不公,比起那份不公,世上便不再有不公瞭。罪魁禍首不是他焉識又是誰呢?……

焉識瞭解瞭婉喻,透徹地瞭解瞭:她實際上早就不再需要他,在沒有他的那些年裡,她的伴侶是理想。盡管這伴侶對她也不怎麼樣,不比陸焉識好到哪裡去。

他伸出手,摟住瞭婉喻單薄的肩膀。那肩膀沒有變過,跟四十多年前一樣單薄,但似乎更知寒暖,更懂呼應,因此更美好。難道一定要經過二十多年的分離,經過陪綁沙場、饑荒和人吃人,才能領略它們的妙曼?

《陸犯焉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