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慧顏的故事

客廳的燈熄瞭,廚房的燈卻亮著。

皮皮爸剛回來,一碗剩飯,一包榨菜,腮幫子鏗鏘有力地咀嚼著。

她忽然感覺到一陣溫暖。多麼現實的世界啊!盡管傢裡很窄小,傢具很破舊,為瞭節約電,燈光很昏暗,可是這是皮皮生活瞭二十年的傢。

“皮皮,這麼晚回來啊?”聽見動靜,皮皮爸抬起頭,有點吃驚的樣子,“你怎麼剃瞭個光頭?”

“單位發起的活動,我自願的,支持癌癥病人。”

“哦。”他繼續埋頭吃飯。

皮皮註意到爸爸的手上纏著一塊紗佈,連忙問:“爸,您的手怎麼啦?”

“幹活時不小心給割瞭一下,小傷,沒事兒。”

“您去醫院看瞭嗎?小心感染啊。”

“傢裡有創可貼,一貼就好。”他粗著嗓門說,“去醫院多麻煩,排隊等好久呢。”

“您又不忙,怕什麼排隊。”她失口說瞭一句,隨即後悔瞭。父親擺地攤掙不到錢,近來修馬桶的生意也遠不如從前。以前B B機老響,修一次就有七十塊,如今經常是一兩個禮拜才接到一個電話。有一次,一傢人馬桶堵瞭,修瞭半天才發現堵住的隻是一根牙簽,雇主硬是不肯給錢,皮皮爸一惱火罵瞭幾句,那傢人的兒子不樂意瞭,兩人打瞭起來。皮皮爸年老體衰,不是對手,鼻青臉腫地回來瞭。皮皮媽於是一個勁兒地怪老公沒出息,那麼多人下崗做生意都發瞭,偏他一個大子兒也沒撈到,害得全傢跟著他節衣縮食喝西北風。

所幸父親的神經跟皮皮一樣大條,也沒往多處想,隻是說:“太晚瞭,去睡吧。”

臥室裡傳來電視聲。皮皮媽愛看電視,睡得晚。皮皮拉開冰箱,想給自己找瓶汽水,可是冰箱裡空空的,除瞭一包白菜、十幾包榨菜,什麼也沒有,連雞蛋都沒一個。她禁不住抽瞭一口涼氣:“爸,這個月的工資我交瞭啊,傢裡沒這麼窮吧?弄到您要吃榨菜。”

“嗯。”他三下五除二地將碗裡的米粒掃蕩一空,“你媽買瞭個美容俱樂部的半年卡。她說單位的人都買瞭,集體買打七折,自己不買很沒面子。”

皮皮掏出自己的錢包。她也沒剩很多錢,翻出三百塊給爸爸,然後遞給他一張龍卡:“這是我的存款,傢裡用度太緊就取出來用吧。密碼是330027。”

卡裡存的是皮皮的嫁妝錢,一點一點積攢的。

說罷她噔噔噔地進瞭裡屋,將電燈一開,皮皮媽嚇得從被窩裡鉆出來:“皮皮?”

她徑直去瞭衣櫥,將媽媽的皮包打開,找出那張美容卡:“媽,您明天把這卡退瞭吧。傢裡現在困難,全傢都在節約,您支持一下。”

皮皮媽臉“騰”地一下就紫瞭:“這也沒多少錢!讓我去退?多沒面子!”

“您的面子比全傢人的命還大啊?”

“哎喲喲,大小姐,你可真孝順。你看你崔阿姨傢的老二,在外面掙大錢,一個月給她兩千塊零花,還請鐘點工做飯。對門龍傢老大,人傢跟你一個學校畢業,現在呢?嫌傢裡房子小,給瞭她媽三十萬現金買房子。我也沒指望你太多啊,你還管我的事啊?”

皮皮二話不說,拿起電話遞給她:“媽,要不您現在就給龍傢老大打電話,告訴她您願意當她親媽,問她願不願讓您住她傢去。願意的話您請便。”

皮皮媽的嗓門一下子高瞭八度:“哈!你以為你掙瞭點錢就可以嘚瑟瞭是不是?老媽我要你養瞭嗎?老媽我養不起自己啊?早讓你盯著傢麟,盯著傢麟,看你平日裡也伶牙俐齒的,聰明勁兒都跑哪兒去瞭?如果跟他結瞭婚,現在不就是吃香的喝辣的,住花園洋房瞭?就算不結婚,也犯不著拿他當仇人啊。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哪。人傢傢麟可是好孩子,生意不成仁義在,出瞭國還惦記著你。告訴你,這錢不是你的,是傢麟給我寄的。”

她的臉頓時白瞭:“傢麟?傢麟還給你寄錢?”

“我看他寫給你的信你都不回,我就給他回瞭一封,講瞭講傢裡的情況。實話告訴你,你爸還不讓我說。我們這房子以前是國有資產,現在都要轉讓給個人,雖然不是商品房,也要交好幾萬。傢麟在國外,美元和人民幣的比值是一比七。人傢拔一根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

“媽,您收瞭他多少錢?”

“也不是很多,兩千……”

“美金?”

“那還能是人民幣?”

“媽您知不知他隻是個學生?還在打工!他有傢有老婆,自己也有父母要孝敬,國外生活費用又那麼高,您跟他叫哪門子的窮?想當丈母娘您想瘋瞭啊?把錢給我,我給他寄回去!”她忍不住嗓門也高瞭。

皮皮媽兩手一攤:“早花掉瞭。上次你爸說好多人炒股發瞭,他也想試一試,我把一大半都給他瞭。哪知他手氣這麼不好,現在全給套住瞭。”

見皮皮的臉越變越黑,幾乎是氣勢洶洶的,皮皮媽有點嚇到瞭,喘瞭兩口氣,小聲說:“算瞭,這美容卡我明天去退,總行瞭吧?你犯不著一回傢就對我大呼小叫的。我好歹是你媽,生你不容易!”

皮皮咬瞭咬牙,憋瞭一肚子的氣,最終選擇不和媽媽計較:“對不起,媽媽,剛才我態度不好。傢麟寄來的信在哪裡?他還說瞭些什麼?”

“就寄來瞭一張支票,讓我不要告訴你。還說這事兒他知會過田欣,所以讓我們放心地用。還說小時候老在咱們傢混飯吃,我和你奶奶都疼他,這是他孝敬給我和你奶奶的。”

皮皮走出臥室,覺得媽媽的話裡含著水分,又回頭問瞭一句:“您肯定他隻寄瞭兩千嗎?”

“唔……嗯……寄瞭兩次,每次兩千。”

皮皮氣得說不出話,跑到洗手間裡洗瞭把臉,氣呼呼地抱著毯子在客廳的沙發上睡瞭。

那一夜,不知為什麼,她卻夢見瞭賀蘭靜霆。滿頭滿腦都是他的影子,在月光中,在花叢裡,在樹蔭下,四周環繞著一股木蕨之氣。開始她以為是傢麟,可是夢中的男人一直戴著墨鏡,穿著隻有賀蘭才喜歡穿的亞麻襯衣。

不是傢麟,因為這種直截瞭當、無須鋪墊的親密,她和傢麟之間從未有過。

次日清晨,奶奶買瞭早點回來,皮皮問起瞭那首《寄生草》。

“什麼《寄生草》?”

她哼給奶奶聽:“離酒榷須眉長,見鬥茶掩鼻忙。數說朝市屈伸量,睨窺衣履皂白狀,撩撥左右浮沉望……”

“哦,那首。”奶奶點頭,“想起來瞭。你三歲的時候常唱,這不是幼兒園老師教給你的嗎?”

“不是啊……不會吧?”

“我以為你是從幼兒園學來的呢。幼兒園的田老師你還記得吧?她就住在前面一棟的三樓。她女兒小慶不是你的小學同學嗎?昨天買菜我還碰見田老師,人傢還問起你來著。”

皮皮立即給田老師打電話。

“……沒有。我絕對沒教過你這首歌。我從來沒聽過。”田老師肯定地說。

“您會不會記錯?這是十幾年前的事兒瞭。”

“不會。我帶你的那一年是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年,可認真可積極瞭。所以對每個孩子的印象都很深。”

皮皮隻覺耳朵嗡嗡作響,心頭的一些東西轟然倒塌瞭。

上班之前皮皮去瞭趟銀行,將自己的存款兌換成四千美元給傢麟匯瞭過去。同時給他留瞭一條短信:“多謝你的幫助。”看著存折上的兩萬多塊人民幣頃刻間就消失瞭,皮皮心痛得喘不過氣來,在心底裡嗷嗷直叫:“我的嫁妝啊!”

接下來皮皮有一個多月沒見過賀蘭靜霆。

開始她以為賀蘭會主動打電話。事實證明,祭司大人的自尊非同尋常。然而,皮皮雖是小人物,小人物就沒氣節瞭嗎?所以皮皮也不打電話。

兩人就這麼杠上瞭。

若在平時,皮皮也沒什麼脾氣。貧苦人傢的女兒煩惱多,她沒工夫也沒資本耍脾氣。可是在她短短的人生歷史中偏偏憑空添上瞭一個“慧顏”,好像她既是一個人,又是另一個人的鬼魂。皮皮覺得有點冤,同時又有點累。驀然間肩膀都沉重瞭好幾斤,走路更不輕松,好像頂著兩個腦袋。

更重要的是,皮皮受打擊瞭。

鬧瞭半天,原來賀蘭靜霆喜歡的不是關皮皮,而是她N年之前的某個化身,一個名叫慧顏的女孩。他們之間的親密頓時打瞭折扣。敢情那雙溫柔多情的眼不是為她多情的,那雙修長性感的手不是為她性感的,那顆忠誠專一的心也不是為她專一的。

也許他和慧顏有什麼尚未瞭結的恩怨,也許他們前世是一對落難情侶,無論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故事,這個慧顏跟她關皮皮沒關系!

倒也不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如果祭司大人有什麼未瞭的心結,皮皮很願意幫他。可是她也不是什麼超人,自己尚且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皮皮全傢賴以生存的國營大工廠已進入半停產狀態,媽媽被勒令提前退休,退休工資少得可憐。廠裡已經有人因為吃瞭一個月的白菜幫子,痛苦不堪地自殺瞭。爸爸天天打零工,收入又低又不穩定。奶奶完全沒收入。在全社會都在邁向二十一世紀的時候,皮皮的全傢正在退回戰爭時期。在周圍所有人都被商品經濟弄得眼花繚亂的時候,皮皮全傢恨不得勒緊腰帶實行實物配給制。

皮皮覺得當前的要務就是認真工作,努力掙錢,挽救這個傢的經濟危機!因此,她很需要元氣!而不是消耗元氣!

可是,既然她不去找賀蘭靜霆,賀蘭靜霆也不來找她,皮皮就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後果:整整一個多月沒有頭發!是那種絕望的沒有。頭皮鋥亮,寸草不生,蒼蠅落在上面都嫌滑腳。皮皮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的腦袋,尋找毛發生長的痕跡。摸瞭半天,一根毛楂也摸不到。於是她咬牙買瞭一瓶101毛發再生精,天天塗抹也不見效,急得恨不得撞墻。

莫非祭司大人的元氣含有劇毒?新生的毛發在頭皮下就夭折瞭?

當然,這還不是她的最大打擊。

眼看著研究生報名就要開始瞭,報名需要單位蓋章。以前單位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一回辦公室的張主任居然不肯蓋瞭。據他說,這幾年都是鍍金熱,想考研的人太多,不安心本職工作,社長一怒之下出臺瞭一項新規定。所有打算考研的員工,必須要在工作和學習中選擇其一。遞瞭辭職報告才給蓋章,不然就休想。

皮皮在宿舍裡蒙著被子思想鬥爭瞭整整三天,將研究生報名申請表放在手裡捏瞭又捏,都快捏出水來瞭,最終長嘆一聲撕得粉碎扔到馬桶裡沖掉瞭。且不說她不是科班出身,考上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算考上瞭,讀書的日子沒有工資,她將有三年時間沒什麼收入。傢境如此貧困,皮皮不敢冒這個險。所謂人窮志短、壯氣蒿萊就是這個意思吧!皮皮欲哭無淚,咬咬牙,將備考的書全部收進紙箱,塞到床下,眼不見為凈。

從那天起,皮皮養成瞭買福利彩票的習慣。一周買一次,認真對著兌獎號。是啊,也許有一天她中瞭大獎,一切煩惱就都解決瞭呢。

把這些說給小菊聽,她聽瞭直笑:“皮皮,你老瞭。”

“為啥?”

“你開始相信奇跡瞭。”

“可是,你覺得我應當放棄考研嗎?”皮皮雙手抱頭,苦惱地說。

“不應當。”小菊回答得很快。

皮皮微微一怔:“為什麼?”

“曾經有位老先生對我說,這世上有三種人:有些人能讓事情發生,有些人坐看事情的發生,還有些人奇怪為什麼事情發生瞭。皮皮,你不能像我這樣坐視著一切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而無能為力。你得拼搏!你得抗爭!”

皮皮覺得,小菊其實是個哲學傢,特別是在批評人的時候。說這話時她很激動,一雙枯瘦的胳膊,搖得皮皮的身子直晃,好像勸的不是皮皮而是她自己。

“可是,我的傢怎麼辦?我爸下崗我媽退休,沒有我這點工資全傢都過得不寬裕呢。”

“咱們算一下,你傢一個月開支有多大?”

“生活費至少要兩千塊吧。我爸我奶奶的身體都不好,萬一生病就不夠瞭。”

“兩千塊?你打兩個工就賺回來瞭。要不你辭職到我這裡來吧?麥當勞最近還招人呢!我怎麼著也能混上個白班經理。包漢堡這種活兒累是累,但不用動腦筋。”

“可是,這樣的話,我不是沒有時間復習瞭?”

“嗯——這段時間你就全天在傢復習,用你的存款過日子好啦。等你考完試,我再設法給你弄個位置。”

“我的存款——”皮皮心裡一涼,苦著臉看著她,“被我爸買瞭股票,套進去瞭——”

小菊沉吟片刻,問:“現在離考試還有幾個月?”

“還有半年呢。”

“你能找人借點錢嗎?或者你到我們這裡來打個半天工,挨過這陣子再說?”

“借錢?唉,還是算瞭吧。我寧肯打工。”皮皮最怕借錢,特別是在沒有償還能力的時候。

“皮皮,看著我,在做選擇的時候要往光明的地方想。”見她的頭又怏怏地低瞭下去,小菊捏瞭捏她的肩,“想想看,如果你成瞭真正的記者,幹上瞭你夢寐以求的職業,那該多麼爽!何況你是有潛力的。上次考試你不是都過瞭分數線嗎?不是有教授說你挺有希望的嗎?你離夢想隻有一步之遙,為什麼要放棄呢?”

是啊!為什麼要放棄呢!沒有錢就包漢堡!就算考上研究生也可以半工半讀!皮皮被鼓動瞭,人生關鍵的時刻來臨瞭,不知是恐懼還是激動,她忽然間淚流滿面。

可是……這麼大的決定,需要三思而行吧。皮皮的眸子閃亮瞭一下,又迅速地黯瞭下去。

“皮皮,你一定要明白什麼是你真正想要的!是要當小秘書還是要當大記者?”

“大記者!”皮皮脫口而出。

“那就下決心辭職吧!”

皮皮扔下汽水瓶,一溜煙地奔回辦公室,花瞭兩分鐘在電腦上打出一份辭職報告,直奔三樓交到張主任的手中。

她不敢“三思”,三思的結果肯定是放棄。

在總編室裡忐忑不安地坐瞭幾個小時,快下班的時候張主任找她談話,企圖挽留她。皮皮鐵瞭心拒絕瞭。

主任的臉黑瞭,半是安撫半是威脅地說:“這事兒我已經向社長請示瞭。如果你堅持考研,我們會對你做自動離職處理。工資發到下月底。小關,”他意味深長地看瞭她一眼,“你要想好。萬一你沒考上研究生,想回來,社裡不會再有你的位置瞭。”

霎時間,皮皮仿佛墜入萬丈深淵。她低頭想瞭好一會兒,用力點瞭點頭:“主任,我想好瞭。”

她終於拿到瞭那張蓋著鮮紅大印的報名通知書。

瘋狂的復習開始瞭。

不知不覺中,三個月一晃而過。

皮皮白天去麥當勞打工,晚上在傢復習功課。日子過得比老年人還有規律。辭瞭職,單位的宿舍當然不能住瞭,傢裡雖然舒服,卻要忍受媽媽無窮無盡的嘮叨和數落。

大好的工作丟瞭,響當當的鐵飯碗砸瞭,傢裡的用度緊張瞭——皮皮媽的心那叫一個堵啊,差點沒把皮皮罵得想上吊。她死活不信皮皮是因為考研而放棄瞭工作,覺得她一定是得罪瞭領導,被報社變相地開除瞭。

可是媽媽畢竟是媽媽,從皮皮辭職的那一天起,她再也沒買過化妝品和高檔服裝,也再沒提美容俱樂部。居然天天早起走兩站路替皮皮爸看地攤,讓他騰出時間接更多的活兒。

看到媽媽的轉變,皮皮驚到瞭。

原來人這麼有彈性啊。

皮皮仍然沒見過賀蘭靜霆。

正如小菊所說,皮皮就算不能阻攔一些事情的發生,至少能讓某些事情不發生。

如果她不打電話,不去招惹賀蘭靜霆,高傲的祭司大人不會無緣無故找上門。

於是乎她的頭皮還是光溜溜的,每天不得不戴著假發。那套假發是佩佩送的,很高級,可以在上面梳出自己想要的發型,戴起來很方便。冬季即將來臨,天氣漸漸轉冷,皮皮戴假發已成習慣,幾乎忘記瞭光頭這件事。

十月的最後一天,報社裡有位女記者開生日派對,邀請瞭一群同事到本市最大的迪斯科舞廳跳舞。辭職之前皮皮與那位記者關系頗佳,所以對方特地打電話來邀請她。那時皮皮的復習已過瞭白熱化的階段。畢竟是第二趟,該背的都背瞭,英文和政治習題做瞭十幾本,參加的考研復習班也結束瞭。她覺得很疲勞,想休息一下,加之同事的盛情難卻,便答應瞭。

舞廳名叫“龍城”,門票很貴。皮皮以前去過幾次,都是佩佩帶著她去玩的。二樓有近千平方米的舞場,震耳欲聾的音響,變幻多端的燈光,十幾位領舞小姐在半空的舞臺上扭得淋漓盡致。下面的人手舞足蹈,如癡如醉,如吸食瞭鴉片般沉浸在狂野奔放的音樂中。

皮皮跳瞭不到一個小時就累瞭。跑到洗手間脫掉發套,擦瞭擦汗。雖然舞場裡有良好的通風,但幾百人一起揮汗如雨共同喘氣,二氧化碳的含量還是蠻高的。她覺得口渴,興味索然地到一樓咖啡廳去喝水。要瞭一杯果汁,找瞭個清靜的位置剛坐下來,不遠處有位女郎忽然上來打招呼:“皮皮?”

女郎容顏艷麗,身材玲瓏,打扮時尚。皮皮看著她,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是誰,有點尷尬:“請問你是——”

“蘇湄。”

皮皮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但名字肯定是第一次聽說。

“那天晚上,觀音湖的party,記得不?”

皮皮恍然而笑:“對,對,你是阿湄。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姓蘇。”

“方便坐過來嗎?貌似賀蘭沒和你一起來?”她笑著問,笑容十分嫵媚。

“沒有。請坐請坐,我正想找個人說話呢。”皮皮很熱情地邀請她。

蘇湄抿瞭一口葡萄酒,問道:“那天發生瞭什麼事?為什麼你們剛進瞭桑林又離開瞭?”

“嗯……出瞭點情況,不得不提前離開。”鑒於賀蘭靜霆在狐族中的身份,皮皮不想替他制造更多八卦,回答得很謹慎。

蘇湄低頭喝酒,很識趣地沒往下問。

皮皮隻好反問她:“那你呢?那天晚上過得如何?盡興嗎?”

“挺盡興的。”她笑瞭笑,“所以看見你特地來道個謝兒。希望那天沒有令你太為難——看上去你們好像真的認識不久。”

“是啊。”皮皮虛弱地嘆瞭一聲,心事被勾起來瞭。

“怎麼?不開心?”蘇湄敏銳地嗅出瞭她的情緒,“說出來給我聽聽,我年歲比你大,或許能替你開解開解?”

長達四個月沒有賀蘭的任何消息,要說心裡沒有一絲掛念是不可能的。皮皮幾乎夜夜夢到他,且次次都是……春夢。可是,人妖殊途,她實在不能接受他的……飲食方式。

“嗯——”皮皮猶豫瞭一下,試探著說,“湄湄姐,你知道慧顏的事嗎?賀蘭和慧顏?”

“你是指那個沈慧顏嗎?”

皮皮眼睛一亮,連連點頭:“是啊。”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瞭。”蘇湄的睫毛很長,像洋娃娃那樣忽閃忽閃地眨瞭兩下。皮皮懷疑那是假睫毛,仔細一看,竟是真的。

“多少年?”

“九百年前吧。”

九百年?那也太古老瞭吧?本來皮皮覺得自己跟慧顏多少有點親近,結果掐指一算,慧顏成瞭宋代人物。宋代的女人她隻知道一個李清照,還記得上課時老師用投影機放過畫像,一位模樣清秀的中年婦女。皮皮甩瞭甩頭,中年婦女立即變成瞭白發蒼蒼的骷髏。

這樣的人,會不會是慧顏?

她還在琢磨慧顏是啥長相,蘇湄又說:“你知道‘真永之亂’嗎?”

她茫然地搖頭。

“不怪你不知道,你修行的年限太短,這事說來話長。”說罷,蘇湄下意識地掃瞭一眼自己的手表。

“等等,咱們邊吃邊說。”皮皮殷勤地跑到前臺給她要瞭一杯酒和一塊蛋糕,“湄湄姐,你慢慢說哦,說詳細點。”

她拿起蛋糕吃瞭一口:“你這小姑娘,敢情是想打聽情郎的過去呢。”

“不會是本族機密吧?”

“這事兒也不是盡人皆知,不過像我們這樣超過五百年的肯定是知道的。”蘇湄將酒杯晃瞭晃,冰塊在蜜色的威士忌中輕輕爆裂。她淺啜一口,在酒杯上留下一個鮮紅的唇印,“賀蘭的母親不是狐族的,這個你聽說過吧?”

“聽說過。”

“人狐異類,不能通婚,所以賀蘭一生下來體質就很差,而且雙目失明。按照本族的規矩,不健康的幼崽出生之後應當立即棄置荒郊,任其自生自滅。”

皮皮啞然:“啊?這麼殘忍嗎?”

“這很正常啊。野外生存特別艱難,如果他不能自己捕食,誰也顧不上他。修仙以前,狐類在大自然中的年平均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五。別的不說,光是每年被汽車軋死的狐貍就超過十萬隻。強健的都不一定活得下來,更何況是殘疾的。”

死狐貍皮皮倒沒見過,但孟春之季,馬路上被汽車軋死的小動物真是比比皆是。

這麼一想,皮皮就產生瞭強烈的同情心:“哦,是這樣啊!”

“可是,賀蘭是首領唯一的兒子。賀蘭的父親——我們叫他青木先生——對於他萬年寂寞的修行生涯中獲得瞭自己的血脈還是非常高興的。賀蘭在他身邊長大,享受瞭漫長的哺乳期。這期間,一切覓食都是由他父親命人來完成的。愛之深不免責之切,他對這個兒子總有些不滿意,覺得他的身體和能力很不完善,無法接替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

她停頓瞭一下,見皮皮兩手托腮,目光炯炯地註視著自己,正聽得津津有味。於是微微一笑,繼續說道:“所以賀蘭比有史以來的任何一位狐貍更早開始修行。他很用功也很專心,功力提升得很快。同時他父親派人到人間替他捕獵,供給他修煉所需的原料。通常情況下,我們需要修煉五十年才能初顯人形。可賀蘭隻修煉瞭十七年就變成瞭一位姿態翩翩的美少年。他可以不需要父親代勞瞭,於是便開始瞭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狩獵。”

“湄湄姐,你說的狩獵指的是——”為瞭澄清自己的疑惑,皮皮指瞭指自己的肝臟。

“當然啦。”蘇湄點點頭,“這次行動意義重大。因為修行的頭十七年是個門檻。這十七年所獲得的元氣決定瞭他以後修煉的功底和速度。對於賀蘭來說,那一年正好是陽年,如果他在那一年遇到一位八字純陽的人間女子,並令她愛上自己,那麼,在某個八字純陽的日子裡享用她的肝臟會對修行大有裨益。具體來說,就是極有可能令他重見光明。這種機會他一生隻有一次。”

皮皮的心開始怦怦亂跳。

“所以,青木先生對此事的關註幾乎到瞭偏執的地步。他親自出馬搜索目標,終於有一天欣喜地告訴賀蘭他已選定瞭一位將軍傢的女孩,叫沈慧顏。她會在正月十五的那天晚上去逛元宵燈會。賀蘭聞風而去,憑他的魅力,自然是所向披靡。據陪他一起去的人說,那女孩對他一見鐘情。兩人迅速墜入愛河。這期間,賀蘭不僅遲遲不肯下手,而且極少回傢,甚至避免見到他的父親。青木先生派人催瞭幾次,他都以時機不當為由故意拖延。眼看著八字純陽的那一天就要到瞭,他父親見他還沒動靜,就下瞭最後通牒,聲稱要親自來找他。於是乎,賀蘭一聽見消息就帶著這位沈姑娘連夜逃跑瞭。

“他很聰明,處處掩飾自己的蹤跡。可是山高高不過太陽,過瞭三天,他還是被他父親派去的人找到瞭。他們雙雙被押瞭回來。聽人說,賀蘭曾經苦苦請求他父親放過慧顏,他寧肯終身失明。可是這一切都被青木先生看作是軟弱的表現。他對心慈手軟的人本就深惡痛絕,於是越想越氣,在純陽的那一天,他親自主持祭儀。祭儀一過,便當著賀蘭及全族長老的面,將那女孩子的肝臟活生生地剖瞭出來,命他立即進食,以證明他是一位合格的繼承人。據在場的人說,那女孩子不愧是將軍傢的後代,整個過程沒叫一聲,她痛苦瞭好一會兒才斷氣。甚至說,如果這樣能治好賀蘭的眼睛,她很願意。”

手背輕輕一涼,皮皮發現自己滴瞭一滴淚,同時肝臟隱隱作痛。她覺得心底一陣發寒,顫聲問道:“那……賀蘭究竟吃瞭沒有?”

“沒有。”蘇湄研究著皮皮眼中的淚痕,繼續說,“他不但堅決不吃,而且當著眾人的面要求父親立即殺掉自己。不然此生此世,隻要他還活著,定要替慧顏報仇。這話在場的人聽來都覺得蹊蹺。因為賀蘭的性格正好是他父親的反面,他是出瞭名的溫良恭讓,不到關鍵時刻不說硬話的,族裡人有什麼難事都願意找他疏通。突然間他竟對自己的父親如此剛硬絕情,翻臉不認人,元老們全都震動瞭,認為這是前所未有的忤逆。更多的人說,賀蘭之所以能輕易陷入如此荒唐的人類情感,是血統本身的問題,他根本不配領導本族。青木先生自然是怒不可遏,將他禁閉瞭一百年,之後又下令放逐。於是,父子間有兩百多年沒見面。再見面時,賀蘭在南方勢力強大,羽翼豐滿。於是,就有瞭長達三年的真永之亂。”

“真永之亂?是像人類那樣的戰爭嗎?”皮皮問,“賀蘭修行時間那麼短,怎麼可能勝過他的父親呢?”

“我們所說的戰爭不是成千上萬的人拿著兵器在戰場上廝殺。在狐界,戰爭隻在頭人之間進行。比如說,如果部族甲要進攻部族乙,隻要這兩個族的首領相互挑戰即可。勝的一方就可以統治敗方的部族。所以我們的首領不用自己覓食,吃的永遠是最好的。就算整個族的人都快餓死,最後一點食物也要供給他。他最大的任務就是接受別人的挑戰,打敗對方,以保證本族的地盤和安全,這就是我們意義上的戰爭。”

“可是,賀蘭不是已經被放逐瞭嗎?那麼他在本族的地位也一並失去瞭吧?憑什麼來號召別人呢?”皮皮問道。

“賀蘭出生後不久,青木先生就祈示天地,宣佈瞭他繼承人的地位。這是向天的承諾,改弦易轍會招天譴。此外祭司的職位是終生的,也不可以更改。”蘇湄抿瞭一口酒,繼續說,“真永之亂的最後一年,父子之爭到瞭白熱化的地步。其實大多數時候賀蘭都處於劣勢,被他父親派去的殺手追得四處逃竄,受過很多次傷,有幾次幾乎死掉瞭。在最後的一次廝殺中,賀蘭潛入他父親的洞穴發動夜襲。青木先生受到重創,被他劫持。但賀蘭似乎也有把柄握在父親的手中。三天以後,父子達成協議:他們南北分治。北緯三十度以北,是青木先生的地盤;北緯三十度以南,是賀蘭的地盤。他保留賀蘭在本族重要事務上的一切權利及原定的繼承權。”

“那麼,”皮皮問,“他們父子再也沒見過面,說過話嗎?”她覺得狐族的戰爭也太慘烈瞭吧。而且是兒子打老子,又爭地盤又偷襲,還劃勢力范圍,這不是黑社會嗎?

“沒有。幾百年來都沒有。”蘇湄看著自己艷麗的指甲,“聽人說,青木先生對賀蘭已完全失望,他們的仇恨已到瞭相互憎惡、水火不容的地步。真永之亂後,青木先生便大力扶植自己的得意門生趙松,特地為他設立瞭左祭司一職,將自己的不少權力轉移給他,力圖與賀蘭抗衡。”

皮皮低頭沉思,半天不說話,狐族的政治也很復雜啊,而且幾乎和人類一樣歷史悠久,不是她這種小人物一時半會兒搞得清楚的。

蘇湄玩味地看著她,過瞭一會兒,忽然問:“皮皮,你是從哪個山區出來的?”

“我……我就是本地人。”

“不會吧?”蘇湄的眉頭皺瞭起來,“北緯三十度以南隻有狐仙,沒有狐貍。”

皮皮隻得老實地承認:“我不是狐貍。”

“你——”蘇湄的口張成一個大大的“O”字,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狐貍?”

“不是。”

“可是賀蘭卻告訴瞭你他真實的身份?”

“嗯。他不應當告訴我嗎?”

蘇湄看著皮皮的臉,神情很古怪,欲言又止。

“我想他是看上瞭我的肝,”皮皮說,“我八字純陽。”

蘇湄開始收拾自己的小包,一面收拾一面訕笑:“看來賀蘭將你掩飾得很好,憑氣味真分辨不出來。”

“他對我很坦白,從沒刻意隱瞞過什麼。”皮皮看出她有點不安,連忙安慰她,“再說,若是不幸出瞭意外,我很願意向他捐獻肝臟。”

蘇湄的表情更加尷尬瞭,她支吾瞭一下,說:“剛才我說的那些……你權當是傳聞吧。其實賀蘭的事情我們知道得很少。除瞭轟動一時的真永之亂,我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她想瞭一下,又說,“不過我不相信他看上瞭你身上的什麼東西。”

“是嗎?”皮皮眉尖一挑。

蘇湄站起來,從椅背拿起一件紫色的披肩披到身上。皮皮差點被她身上的香風吹暈過去。她將餘酒一飲而盡,半笑不笑地說:“祭司大人從不勉強任何人。無論他看上瞭誰,被他看上的那一位都會覺得很榮幸。為之九死尚且不悔,何況隻是區區的一塊肝臟?”

皮皮一臉黑線,架不住心裡一陣嘀咕,食人大仙有這魅力?不覺得啊……

“湄湄姐,最後一個問題,”皮皮站起來跟過去,“你能給我一個手機號嗎?”

《結愛:異客逢歡(結愛:千歲大人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