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峰林農場

大門緩緩打開,皮皮向前走瞭幾步,站住,馳目而望。

眼底是一望無際的籠舍,一排排伸向遠方。籠舍之間約有兩米的行距,每隔四排建有綠化帶,綠樹成蔭,當中還有一道一米多寬的水泥道。

籠子裡面養的當然就是狐貍。

皮皮在報社時曾經跟著農村部的記者采訪過養雞場,規模也很大,但她覺得遠不如這裡幹凈和安靜。

覺察到她的好奇,鄭紹東問道:“賀蘭太太,您這是第一次來養殖場嗎?”

皮皮點點頭。

“那我請餘小姐帶您參觀一下如何?就在附近逛逛,十五分鐘就可以瞭。”

“好啊。”

“賀蘭先生,您也想一起去嗎?”

賀蘭靜霆搖頭:“不必瞭。”

“那我們倆先到餐廳坐一會兒?”他建議,“我們特地從城裡請瞭位廣東師傅給你們做粵式早茶,全素的羅漢宴。這邊請。”

“稍等一下。”賀蘭靜霆從包裡取出盲杖。他走路的姿勢很優雅,盲杖輕點,從容尾隨著鄭紹東而去。

“我第一次看見他就愛上瞭他。”看著賀蘭靜霆的背影,餘曼寧忽然說,“那時我還是個實習生,後來就留在瞭農場。隻為每年的這個時候能夠見到賀蘭先生。”

皮皮聽得直起雞皮疙瘩:“不會吧?”

“當然是玩笑。”餘曼寧似笑非笑地看瞭她一眼,一臉捉弄的神情。

她們沿著水泥道走入一排籠舍。籠舍距地面有一米之高,地上打掃得很幹凈。每個鐵絲編成的籠子裡都有一隻雪白的狐貍。她隻聽見狐貍在籠中走動的聲音,沒怎麼聽見它們的叫聲。

“哇,這裡比養雞場安靜多瞭。”皮皮說。

“是啊。狐貍是非常安靜的動物,雖是犬科,卻不像狗那樣愛叫。而且,雌狐貍也不像小說裡寫的那樣好色。它們相當冷淡,一年隻有三天的發情期。此外,狐類一般是一夫一妻制,單獨狩獵,很少群居。”餘曼寧一面說一面將籠子打開一條縫,用一根細長的鉤子將裡面的狐貍鉤出來,抱在手中,“這是白狐,摸摸看這針毛的長度和光澤,再看底絨的彈性和密度。這一隻有十五斤多,個頭超過一米,一張這樣的狐皮,在市場上至少賣五百塊錢。”

那白狐溫順地抬起頭,凝視著她的臉,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它的瞳孔是黝黑的,默默地閃著烏光,仿佛有道光線從腦子裡照出來。

皮皮微微一怔,這雙眼似曾相識。

“我們這裡是西部最大的芬蘭原種狐養殖基地,主要養殖的是白狐和藍狐,目前一共存欄六千隻。狐皮的年均產量為四千張。賀蘭先生是我們的主要買傢,最近三年他壟斷瞭我們所有的產品。”餘曼寧熟練地介紹著。隨手將那隻狐貍放回籠內,帶著皮皮走到另一個籠子跟前,“這隻是種狐。”

皮皮的腦海中立即閃出修鷴的樣子,低頭仔細一看,裡面的白狐個頭更大,皮毛光亮,肌肉豐滿,行動活潑。餘曼寧將它抓出來給皮皮摸:“擁有良好的種狐是農場致富的關鍵。我們每年都要挑選三次。選出那些出生早、生長快、換毛早、針毛質量好的狐貍做種狐。你看這隻,腹部圓平,毛絨豐厚。你再摸它的脊背,一點也不擋手,是不是?輕輕一壓,就可以觸到脊骨和肋骨。這隻狐貍出來的皮草,肯定是世傢皇冠級的。”

“世傢皇冠級?”

“也就是最高等級的狐皮。”

皮皮覺得“狐皮”這兩個字,今天聽來特別刺耳。那隻狐貍在她的掌中嗚咽瞭兩聲,令她一陣心寒。她不知不覺抬起手,看瞭看手表,想找個理由離開這裡。卻聽見餘曼寧說道:“賀蘭太太覺得這隻狐貍的毛色如何?”

她應付道:“挺好的,看上去不錯。”

餘曼寧自豪地笑瞭,將狐貍往旁邊一位工人的手中一送,說:“老謝,將它剝瞭,給賀蘭太太做個披肩吧。”

“哎——”皮皮連忙攔住,皺瞭皺眉,“我不喜歡披肩。種狐得之不易,你們還是留著吧。”

越這麼說誤會越大,餘曼寧以為她嫌少。

“別客氣!老謝,多弄幾隻,冬天快到瞭,給賀蘭太太做件狐皮大衣吧。記住,要最好的成色。”

那工人將狐貍一拎,便要往屠宰場裡去,皮皮擋住他的去路:“老師傅您等一下,我打個電話問問我先生。”

手機一通,賀蘭靜霆在那邊問:“皮皮,有事嗎?”

“餘小姐一定要……用幾隻狐貍……給我做件大衣。”她結結巴巴地報告。

“告訴她,如果堅持要送,就送活的。我們送回農場再處理。”他簡潔地道。

掛瞭機,皮皮道:“我先生說既然成色這麼好,他更喜歡要活的,回農場可以自己處理。”

可是那工人早在餘曼寧的示意下執意進瞭不遠處的屠宰間。皮皮搶步跟上去。隻見那工人熟練地將一隻很細的銅棒插入狐貍的尾部,另一隻手正待按電源開關。皮皮不客氣地沖過去大喝:“住手!”

餘曼寧拍拍她的肩,柔聲地說:“賀蘭太太,你們的農場裡,難道不是這樣處死狐貍的嗎?老謝,將它先放回去,別在賀蘭太太面前收拾啊。當心嚇著她瞭。”

“我們剛剛結婚,賀蘭生意上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賀蘭先生不願意他買來的毛皮有任何污染,寧肯全部運回自己的農場請專業屠宰師屠宰。”餘曼寧寬容地一笑,表示理解,“其實他真是過慮瞭。司可林太貴,心臟註射太麻煩,實踐證明,電擊法是目前最快最節省也是最有效的辦法,絕不會損傷和污染皮毛。”

“司可林?”皮皮沒聽明白。

“也就是氯化琥珀膽堿,是一種肌肉松弛劑。”

“也就是毒藥,對嗎?”

“這種藥會導致呼吸麻痹。註射三到五分鐘後狐貍就會安靜地死去,不掙紮不尖叫,也就不會損傷毛皮。體內無殘毒,屍體還可以利用。你們農場大約都是用這種方法取皮,用賀蘭先生的話來說,比較人道。不過這藥比較貴,用的時候劑量也大,絕大多數農場是不喜歡在這方面多花錢的。”

說話時,皮皮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隻飽受驚嚇的狐貍。隻覺它黝黑的瞳孔中似有一團自己無法識透的東西。那一刻它的樣子很茫然,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又知道自己的末日已來臨。

“嗯,賀蘭這麼做也是有他的理由。”皮皮很外交地附和著。

“這是當然。賀蘭先生是我們的金主,這一帶的專業戶們想巴結他還巴結不上呢。他想怎麼幹自然是聽他的。”餘曼寧帶著她到瞭另一個房間,用酒精擦瞭擦手。皮皮看見桌子上堆著一個大紙袋子,上面寫著“維生素E”四個字,便問:“怎麼?狐貍也吃維生素嗎?”

餘曼寧點頭:“維生素A、D、E都是常年供給的。特別是維生素E,一進入繁殖期就要加倍供給。目的是促進狐貍的性器官發育,增加產崽數量。”

“嗯,看來這些狐貍真不是養出來的,是生產出來的。”

“當然是生產的。從配種、飼料一直到繁殖、取皮,每一道工序都要精心。我們有專門的飼料加工部門,目的就是為瞭把飼料轉化成產品。現在養狐業成瞭這個縣的主導農業,我們農場就成瞭致富成功的典型,每年都有各地的專業戶到我們這裡參觀、學習。我們場主也經常上報紙。這不,上周市裡的電視臺還到這裡來做他的專訪呢。”

看著她一臉的自豪,皮皮忍不住說:“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些狐貍有意識,會不會恨你們?”

“恨?”餘曼寧愕然,“恨什麼?既然來到瞭這個農場,這就是它們生活的目的。除瞭接受,別無選擇。你說呢?”

皮皮一時間失語瞭。這種邏輯她似曾耳聞,仔細一想又沒瞭線索。可不是嗎?人有人的邏輯,狐貍有狐貍的邏輯。買主有買主的邏輯,賣傢有賣傢的邏輯。不管從哪一方看另一方都是罪惡滔天。

“賀蘭太太也吃素嗎?”餘曼寧忽然問。

“不吃。”

回到餐廳,早茶琳瑯地擺瞭一桌。皮皮面前擺的是煎釀三寶、玫瑰腐乳、雪菜紅椒燜豆腐、蒜蓉蘆筍炒雜菌之類,還有各色點心。賀蘭靜霆的手裡隻拿著杯純凈水,筷子都沒有摸一下。最後上瞭一盤拔絲蘋果,礙不過餘曼寧的強勸,他夾瞭一塊,略嘗一下,也就放下瞭。大約他一向如此,鄭紹東也不介意。倒是皮皮在美食面前很不淡定,每一樣都不錯過,吃得有滋有味。

“賀蘭太太,餘小姐說您不吃素。這一碟是這桌上唯一的葷菜,您嘗一下,味道如何?”鄭紹東指著一碗類似紅燒肉的東西,臉上有得意之色。

她夾瞭一塊,細細品嘗,又夾瞭一大塊塞入口中:“好吃。又香又辣,又嫩又滑。”

“這是狐貍肉。”

“噗——”她差點吐出來,又怕壞瞭賀蘭靜霆的大計,三口兩口強咽瞭下去:“原來狐貍肉也能吃,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她用餐巾擦瞭擦嘴,掃瞭賀蘭靜霆一眼,發現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外人不知,皮皮卻知道每當他反感一個人的時候,就是這種表情。

“是啊,賀蘭先生。每次您到我們這裡來都是買活獸,這次能不能直接拿皮子回去?給我兩個月的時間,我一次性屠宰,四千隻狐貍的皮板很快就能風幹打包,您用兩輛卡車拖運就可以瞭。價錢我還可以給您便宜一點。”

“鄭先生,”賀蘭靜霆不為所動,“我要的是上等狐皮,不想在剝制過程中出現任何事故損傷皮質,因此特意請瞭有經驗的工人來操作。這樣也省瞭你們屠宰的麻煩,您何樂而不為呢?”頓瞭頓,他不緊不慢地道,“聽說你們這一帶盛產松木,養殖場喜歡用松木的鋸末洗皮。您知道,松木油對皮毛的污染是災難性的。此外,我做過調查,有商傢購買你們的皮張,出售時卻發現瞭黴點。聽說你們為瞭早日上市,有些皮張的含水量高於百分之十五就下瞭楦板。我做的是出口生意,面對的是挑剔的西歐和俄羅斯客戶,他們一貫信賴我的質量和信譽。所以這種事情是絕不能發生在我身上的。”

“哎呀,賀蘭先生。我們是長期合作的老朋友,這一點小事您還不能信任我嗎?技術我們早就改進瞭,特地聘請瞭老師傅當監工。賣給別傢的皮呢,老實說,人手不夠的時候的確有點趕。可是賀蘭先生,您的貨,我們絕對是精心加工,保質保量,絕無紕漏。餘小姐,去拿幾件最新的樣品給賀蘭先生過目。我說個笑話哦,賀蘭太太。您先生與我們合作三年,每年從我們這裡拿走百分之九十甚至百分之百的貨,卻從沒看過一件皮板的樣品。好歹您也得給我們一個機會不是?賀蘭先生?我們農場是這一帶最大的,錢也是賺得最多的,同行不免眼紅。那些充滿惡意的小道消息都是空穴來風,您不必太往心裡去。”

賀蘭靜霆的眉頭微微一皺:“鄭先生,我收購的價格並不低。您何必執意要親自屠宰呢?我實在看不出這對你們來說有什麼好處。”

鄭紹東指瞭指那碗狐貍肉,幹笑瞭兩聲:“好處就在這裡。我剛剛發現狐貍肉也很受歡迎,可以做成特色菜。這附近的餐館都來向我要。如果由我們農場取皮,每年光是肉類的銷量就可以掙個幾十萬。”

“二十萬夠不夠?”

“五十萬。”

“鄭先生,如果一隻狐貍有十五斤的話,四千隻狐貍就有六萬斤肉。狐貍並不好聞,肉的味道也好不到哪裡去。您以為這些肉可以輕易地賣掉嗎?二十萬是最高價。我打包票,如果由您自己一傢一傢地去推銷,絕對賣不瞭這個數。”

“好吧,四十萬怎麼樣?”

“二十萬,鄭先生。不然,我另找別傢,這四千隻狐貍我一隻也不要瞭。”

“……好吧。二十萬就二十萬。賀蘭先生您太精明瞭。”

賀蘭靜霆拿出支票本,讓皮皮寫瞭張支票,自己簽瞭字遞給他。

鄭紹東看瞭一眼支票,將它遞給手下。早有工人進來,將兩件準備好的皮毛樣品遞給餘曼寧。

“賀蘭先生,您摸摸看,這是我們剛剛做好的樣品,代表我們的最高工藝。這一件是白狐,這一件是藍霜狐。如果您放心讓我們就地取皮,現在就可以拿著這些樣品和現貨直接去參加十二月份的芬蘭、莫斯科皮草拍賣會瞭。”鄭紹東鍥而不舍地說。

賀蘭靜霆笑瞭笑,推辭:“對不起,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間。也許我太太願意替我看一看樣品,她對我的生意一直很感興趣。”說罷,對眾人點點頭,很禮貌地退出瞭餐廳。

鄭紹東看瞭一眼他的背影,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尺,對皮皮說道:“賀蘭太太,這是剛剛做好的芬蘭原種狐樣品,您看這毛質、這彈性、這亮度。同樣的蓬松效果,本地的狐毛要拉五厘米,芬蘭狐隻要拉一厘米就可以瞭。”

不得已,皮皮隻好摸瞭摸,幹巴巴地評論:“手感不錯,做成大衣一定很暖和。”

“是啊!”他將一個巨大的衣袋遞給她,“這件大衣是一位朋友用我們的皮做的樣品,他一共做瞭三件,大中小三個號,打算參加今年的哈爾濱皮草展銷會。我看您適合中號的,沒請裁縫過來量身,也不知合不合適。眼看冬季快到瞭,先送給您擋擋寒。賀蘭先生也真是的,朋友一場,結婚也不通知我,弄得我措手不及。我正讓工人替您重新選料,按您的身材再定做一件,隻怕得過兩個月才能拿到衣服。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賀蘭太太若是不要,就是嫌我們是鄉巴佬,瞧不起我們瞭。”

皮皮無從拒絕,隻得將袋子裡的大衣掏瞭出來,當著眾人的面一展,真是白晃晃、亮閃閃、又輕又暖的一件上等貨。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瞭。謝謝。”

大傢繼續喝早茶,過瞭很久也不見賀蘭靜霆回來,其間鄭紹東問道:“賀蘭先生怎麼還不回?會不會迷路瞭?要不要派個人去看看?”

皮皮連忙說:“我去一下。”

她獨自去瞭洗手間,找到瞭坐在馬桶蓋上發呆的賀蘭靜霆。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眼中浮出亙古以來孤寂的神色。

皮皮想起他曾經說過,小時候,一旦發生瞭什麼可怕的事,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找個洞躲起來。無論外面有什麼誘惑他都不會出來。

“沒事瞭。”她拍瞭拍他的肩,輕聲說,“該談的生意談瞭,該送的禮也送瞭。”

他仍在發呆。過瞭半晌,他忽然嘆瞭一口氣:“我父親說得不錯。我不是個稱職的祭司,我不願意看見同胞的血和人類的暴行。”

“人類是可惡的!”皮皮頗有些同仇敵愾。

“每年都會有這樣的時候。這位鄭先生還算文明,從不逼我看樣品。他的農場也算整潔,可以說,狐貍們在死前還算是幸福的。其他的地方——呃——”他沒再說下去。

皮皮明白。所以這麼大的生意,他選擇白天來,白天他什麼也看不見。

“有時候我慶幸我是個瞎子。”他喃喃地說,“每年我都把上萬隻狐貍從農場裡救出來,以為外面要比裡面好,以為是解放瞭他們。其實,外面何嘗是天堂?這些沒有野外生存經驗的狐貍絕大多數會在一年之內死去,葬身於天敵之腹。但我問其中的任何一位狐貍願不願留下來,沒有一位是願意的。他們畢竟是狐貍,知道自己不屬於這裡。每天我都問自己,我這麼做,對嗎?”

“當然對!”

他抬起頭:“為什麼?”

“因為幸福是由自己來定義的。如果它們覺得在野外比被圈養要幸福,那麼就算出去會死得很快,也是幸福無憾地死去。”

他站起來,忽然緊緊抱住她:“皮皮,我們要時時刻刻在一起,這樣才能幸福無憾地死去。”

她咯咯地笑,擰瞭擰他的臉:“我才二十幾歲,什麼生啊死啊的。原來祭司大人也有‘眸冷骨累’的時候!”

他愣瞭愣,沒聽懂:“眸冷骨累?”

“M e l a n c h o l y。讀過徐志摩的詩沒?有一首叫《青年雜詠》:在眸冷骨累的河水邊。河流流不盡骨累眸冷,還夾著些殘枝斷梗,一聲聲失群雁的悲鳴……無聊,宇宙,灰色的人生,你獨生在宮中,青年呀,黴朽瞭你冠上的黃金!”

看她怪腔怪調的樣子,他忍不住笑瞭。

簽完瞭合同,鄭紹東問:“賀蘭先生,您訂好瞭運貨的時間嗎?”

“我已經訂好瞭車皮。麻煩您派人幫我裝一下籠,從這裡先運到西安,再從西安運往哈爾濱。”

“老路線,哦?”鄭紹東呵呵一笑,“裝貨的事情您放心吧。從這裡到西安我親自負責,已經安排好瞭,請給我一天的時間。到瞭西安還是您自己押車嗎?”

“是的。”

“太太也陪著?這一路可是很辛苦呢。”

“我太太是陪我過來散心的,她還有別的事。”

“我有現成的飼料,給您準備一些路上用吧。從這裡到哈爾濱說什麼也要三十多個小時呢。”

“謝謝,不用瞭。飼料還是我自己來準備吧。”

兩人握瞭握手,賀蘭靜霆又想起一件事:“對瞭,忘瞭問防疫的情況。”

“這還用您老弟交代嗎?我已經提前十五天打瞭犬瘟熱、病毒腸炎及腦炎的疫苗。《檢疫合格證明》及《運載工具消毒證明》都給您開好瞭。最近火車站管得嚴,沒這倆證您押不瞭貨的。”

“鄭先生,您太周到瞭。這裡的事我就放心交給您來安排瞭。我們西安貨運站見。”

農場的轎車將他們一路送回西安。在車上不方便交談,回到賓館,剛剛放下包,賀蘭靜霆忽然說:“皮皮,陪我出去散散步吧。”

“你真要把這些狐貍運到哈爾濱嗎?”即將分別,在路上她的心情不知為什麼又沉重起來。

“具體地說是大興安嶺,我在那裡有個農場。有一部分狐貍會放回大興安嶺及附近的一些山麓和森林,剩下的一部分我會送到西伯利亞,最後到達北極。”他說,“這些農場裡長大的狐貍,謀生能力很差,我們要先對他們進行訓練。同時,我們也不能一次性全部放歸到一個地區,這樣會擾亂當地的生態結構。所以隻能是一部分一部分地放歸自然。”

皮皮看著他,深深地吸瞭一口氣:“去西伯利亞,你豈不是要出入海關?”

“我有所有的證件。”

她忽然想起瞭那件狐皮大衣:“把大衣帶上吧。北極會很冷的。”

“這是鄭先生送給你的禮物,你不要嗎?”

“我?我怎麼可能要?”她差點跳起來,“你的同胞不也是我的同胞嗎?我連碰都不要碰它。”

“呵呵。”他忽然笑瞭。

“你笑什麼?”

“這麼快就嫁狐隨狐瞭?我簡直有點受寵若驚。”他說,“我不需要這件大衣。不過我會帶上它,將它送到北極的冰川中埋葬。這是我們狐族的儀式,也是所有死者的心願。我們寧願餓死在大自然中或者成為天敵的晚餐,也不要被人類豢養、剝皮,死無葬身之地。”

他忽然很激動,手緊緊地握著,上面青筋凸現。

食人的祭司大人,一向淡定的祭司大人,原來也有如此憤怒的時刻。

“賀蘭,”她握住他的手,輕輕說,“北極,那是你的故鄉嗎?”

他點點頭。

“我能和你一起去嗎?我想看看北極,順便也能給你打個下手啊。這四千隻狐貍難道就你一個人押車嗎?那也太辛苦瞭!”

他憐惜地笑瞭,拍拍她的臉:“我知道你想幫我。可是,我是狐族的祭司,這些都是我的職責。而你跟著我會有危險,我一時也不能專心顧你。放心吧,我不是一個人,修鷴會和我一起去。他現在就在大興安嶺的農場裡等著我呢。”

皮皮的腳步不禁停住:“危險?什麼危險?”

“你知道,北緯三十度以南是我的地盤。而我要去的地方,是趙松的地盤。我和他有些過節,最近幾年摩擦比較大。”

“那他會傷害你嗎?”

“我們有過幾次沖突,是在我自己的地盤上。目前他還沒有打擊我的能力。”

皮皮覺得,賀蘭靜霆講話很講究措辭。他小心翼翼地回避瞭“打架”這兩個字。但她還是很快地聯想起阿歸的那次音樂會,他受瞭傷。這幾天,他身上也有些傷痕,雖不明顯,但內傷一定很重,居然可以無所顧忌地和她親熱。若不是功力減退,他是斷無這個勇氣的。

“他想除掉你,以便能夠一統狐界,對嗎?”

他遲疑瞭一下,說:“這中間很復雜,幾百年的糾葛,盤根錯節的利害關系,你還是不要知道得太多比較好。”

皮皮瞪瞭他一眼:“原來你們狐族和人類一樣重男輕女,認為女人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不想讓你介入到這些事情當中。”他淡淡地解釋,“你有你的事,你應當專心考研。”

他們路過一個住宅區。有一戶人傢有個很大的後院,裡面姹紫嫣紅種滿瞭鮮花。賀蘭靜霆忽然站住,對著空氣深深地吸瞭一口氣:“皮皮,這裡有花。”

“是啊。不知是誰種的,開得這樣好,肯定沒施過化肥。”

他在空氣中捕捉花的氣味:“菊花、芭蕉、枇杷、蜀葵,還有月季。月季是什麼顏色的?”

皮皮踮起腳看瞭看:“有紅的,有白的。月季的味道好嗎?”

“挺好。”

她忽然想到他除瞭喝水,幾乎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連忙問:“你餓瞭嗎?”

“有一點。我們需要找傢花店……”

“不需要,你在這裡等著。”她身形矯捷地從院墻爬瞭進去,從裡面摘瞭一把月季。低矮的院墻上插瞭不少玻璃片。皮皮隻顧得摘花,從墻上翻回來時,不小心讓玻璃劃瞭一下。

“給,這是月季,有好多呢,你吃吧。”

賀蘭靜霆愣瞭半晌:“你……偷花?”

“對。偷瞭。”

“這不好吧?”

“當然啦,對人類來說這是不好的,”皮皮兩手一攤,“不過,你又不是人。”

“哦,相信我,我們對道德和人類一樣敏感。”他摸出兩張票子,用圓珠筆在上面寫字:抱歉,我們拿瞭您的花。

寫的字他自己看不見,有幾個不在一行,又有兩個字重疊瞭。不過,還是可以讀的。他將鈔票留在那傢人的門口,用一塊石頭壓好。

然後,他的眉頭忽然皺瞭一下:“你身上出血瞭?”

“手指劃瞭一下。沒關系的。”她把手藏在身後,卻被他拉出來,放到口中輕輕吮吸。

她的臉驀然間紅瞭,想抽回手,卻被他抓得很緊。

“需要……需要這麼久嗎?”

“總要止住血,對不對?”他沒戴墨鏡,看她的目光冰涼而虛無。

而她卻總覺得在那目光的深處,有一盞燈在閃亮。

前面就是公園,他們雙雙躺在草坪上。賀蘭靜霆一片一片地掰著花瓣。他吃得很多,顯然真是餓瞭。

“味道好嗎?”

“很好,沒有化學添加劑,很甜很脆,要不要嘗一下?”

“好啊。”

她將一片花瓣放進嘴裡,嚼瞭嚼,覺得沒有他形容的那麼好吃,有點酸,有點澀,又有點苦。她強行咽瞭下去,做瞭個鬼臉:“不好吃。”

他笑瞭。

“有個問題要問你,”她躺在他的胳膊裡,暖暖的陽光從樹影裡瀉下來,她用披肩遮住瞭眼睛,“我一共有多少個前世?”

“沒數過。”

“不可能。”她反駁,“好吧,回答我的另一個問題。既然我沒有愛過你,你也從沒有和我結過婚,你怎麼能夠找到我?”

“知道嗎?靈魂是有氣味的。”

她怔瞭怔,隨即不相信地搖搖頭。

“靈魂是有氣味的。你在地上行走,靈魂經過的地方,彌漫著你獨特的氣味。隻要你還有一點點回憶,哪怕是極渺茫極零星的記憶,當你想起我時,我就會聞風而至。”他茫然看著天空,思緒飄遠瞭。

接著,他忽然講起瞭過去。

“……那一天,我對你說,躲在那裡別出來。等我跟那些人走瞭你再逃。無論你逃向哪裡,我都會找到你。”

她閉上眼,聽見瞭雨聲。

“那一天下著雨?”

“很大的雨,大雨沖刷瞭一切氣味。我們餓極瞭,躲在山洞裡,不敢發聲,也不敢出去。我父親的人就在附近。你餓得連地上的蟲子也抓來吃瞭,還告訴我味道不錯。”他囈語喃喃,陷入深深的回憶,“我知道他們想抓的人是你,所以我悄悄地溜瞭出去,想把他們引開。我對你說,無論外面發生瞭什麼事,都別出來。我父親不會殺掉我的。

“你還是中瞭計。我父親的人說,他數十下,你若不出來,他就立即殺掉我。他隻數一下你就出來瞭……你真傻。

“行刑那天,你咬緊牙關不吭聲。你以為我看不見也聽不見,就會少難受些嗎?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一樣東西叫作想象?”

皮皮從沒見過他的臉如此蒼白,牙關緊咬,全身顫抖,額頭上全是冷汗。

“想開點,”她輕輕握瞭握他的手,“一切都過去瞭,幾百年都過去瞭。你是個很忙碌的祭司,為什麼反反復復還在想那一天的事?我是慧顏也罷,不是也罷,我都要開導開導你:生活是美好的,未來是光明的,不要老是停留在過去。我的話你願意聽嗎?”

皮皮覺得,這話說出來,口氣很像是她大學時期的輔導員。

他坐起來說:“你的話,我從來都很願意聽。”

“那就好,那就好。”心理輔導這麼快就完成瞭,皮皮有一種成就感。

“你曾經說,如果發生瞭什麼事,你會在來世等著我。讓我記得一定來找你。”他抱著她,親吻她的臉,“你說的話,我怎麼會忘記?我永遠都記得!”

“賀蘭,”皮皮輕輕地推開他,“你的故事我很感動。不過,我真的不是慧顏,我是皮皮。我知道你很想念她,想念到發瘋。可是,我是我自己,我不可以為瞭你扮演另一個人。我不能,也不會。我是小人物,但我也是自己生活的主角。我不會扮演別人故事裡的一個角色,無論那麼做會得到多少好處或喝彩。我無法配合你,賀蘭。請你原諒我。”

他們之間,出現瞭微妙的冷場。然後,賀蘭靜霆釋然一笑,站瞭起來,替她整理瞭一下衣服:“對不起,我錯瞭,不應當向你提起另外一個人。我會好好補償你的。”

皮皮揚起頭,笑瞇瞇地說:“怎麼補償我呢,祭司大人?”

“對我們狐族來說,蜜月不是指你的愛人帶你到一個美麗的地方去度假,”他摟瞭摟她的肩,“蜜月指的是那個人有能力讓你在任何地方都覺得在度蜜月。”

他們回到賓館,不分晨昏地嬉戲。

他將她摟在懷中,用下巴蹭她的臉:“關皮皮,你是不是賀蘭靜霆的妻子?”

她大聲說:“是!”

“關皮皮,你愛不愛我?”

“愛!”

最後,她累得睡著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一個毛茸茸的東西裹著,很暖和。

那是一條狐貍的尾巴,白得像雪。

她居然沒有嚇一大跳。

“就這麼多嗎?”她沿著尾巴摸下去,摸到一個男人的身體。

“就這麼多。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什麼樣子的嗎?我就是這個樣子的。”他睡眼惺忪。

“其他部分呢?”她凝視著他的臉,完美無缺的人類的臉。

“沒有瞭。”尾巴揚起來,輕輕拍瞭拍,像一隻拂塵在她赤裸的身上掃來掃去。

她將尾巴緊緊抱在懷裡:“好可愛啊!我好喜歡它!”

“嗯,我若死瞭,一定把它留給你做個圍巾。”尾巴霎時間消失瞭,他披上睡衣坐起來,“早上想吃什麼?”

皮皮擦擦眼,死死盯著尾巴消失的地方。又用手摸瞭摸,什麼也沒摸到:“我剛才是不是做瞭個夢?”她想起瞭莊生夢蝶的故事,“會不會是我一直都在夢中?”

他的身形頓瞭頓:“有可能。”

“你以前說,你不可以變回去的!”

“我怕你害怕。”

“我不害怕,那我還能不能再看一下你的尾巴?”

“要看多久?”

“半個小時,行嗎?”

“最後一次滿足你,小丫頭。”那尾巴伸過去,將她卷瞭過來,和他緊緊地卷在一起。

“幹什麼嘛……把人捆得跟粽子似的。”

“等我辦完事回來,要天天這樣把你綁在我身邊。”

《結愛:異客逢歡(結愛:千歲大人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