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青木先生的詛咒

皮皮在閑庭街的住宅裡照顧瞭賀蘭靜霆兩天,他的傷勢沒什麼起色。手臂和腿上的傷漸漸愈合。但腰上的那個“洞”仍然不停地滲血,無論用什麼辦法都不能止住。賀蘭靜霆的臉越來越白,如白化病人一般,臉上淡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而且他的心跳也很快,是往日的三倍。

陽氣,陽氣,皮皮對自己說,賀蘭靜霆需要陽氣!

頭一天上午她出去買瞭一輛輪椅,帶著賀蘭坐出租去瞭火車站,陪他在人聲鼎沸的候車大廳裡“修煉”瞭四個小時。下午他們去瞭體育館,看完甲A又看男籃。晚上混跡於搖滾演唱會和迪斯科舞廳。一句話,但凡她想得出來的人多勢眾的公共場合就帶他去。可是賀蘭靜霆卻提不起精神,懶怠說話,大多數時間隻在輪椅上昏睡。

第二天是本地文化節,有個盛大的遊行。皮皮推著賀蘭,舉著宣傳小紅旗,跟著遊行的隊伍從頭走到尾。在路上她不斷地問自己,還有什麼地方人多,還有什麼地方人多……想到這裡,她靈機一動,將賀蘭帶到C城大學的一號學生食堂。正值午餐時間,食堂中人頭攢動,聲如潮湧。但學生們吃飯太快,不到兩個小時,偌大的食堂就空蕩瞭下來。回頭再看輪椅上的賀蘭靜霆,頭歪在一邊,顯然沒什麼效果,他仍然處於半昏睡狀態。

路過一傢醫院,買瞭一些繃帶和消炎藥。皮皮餓瞭,在路邊買瞭幾個包子,坐在花壇邊大口大口地吃著。

“賀蘭。”她推瞭推他,他醒瞭,“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傷口不能愈合,你會不會死?”

他低下頭,繼續迷糊:“不會。”

“你騙我!你的臉白得跟紙似的。”

“嗯……”

“昨天曬瞭一晚上的月光也不見起色。”

“別心急……”

“一定還有更快的法子!”她說,“我有個朋友認得很多人,我去問她認不認識外科醫生。你知道肝臟是可以再生的。我想……如果把我的肝臟切一部分給你,應當沒什麼問題。網上說,健康的肝臟就算切除瞭三分之二,也可以長回原狀——”

話沒說完,賀蘭靜霆的手忽然伸過來,掐住瞭她的脖子。

“噢——”

“皮皮,到我耳邊來,我有話對你說。”

咽下最後一口包子,她將頭湊過去。

“這種愚蠢的念頭不許你再提,不然我就消失,讓你再也找不到我。”他摘掉眼鏡,一雙空虛的眸子怔怔地看著她。

她被他氣勢洶洶的樣子嚇到瞭。

他捧著她的臉,額頭對著額頭,一字一頓地說:“你聽見瞭嗎?”

“聽,聽見瞭。”她的眼睛紅瞭紅,“可是,你受傷兩周瞭,為什麼看上去還是那麼虛弱,沒有一絲好轉的跡象?”她望著醫院門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籌莫展,“我真的很擔心你,真的!”

“你不是一直在照顧我嗎?我會好起來的。”他輕輕地說。

黃昏時分,他們回到瞭閑庭街。出租車司機幫著皮皮將賀蘭靜霆扶下車。他的傷口仍在流血,有幾滴滴在幹凈的臺階上。一路上他牙關緊咬,一言不發。

司機離開瞭。皮皮掏出鑰匙開瞭門,將賀蘭靜霆送進院子。

進門時她嚇瞭一跳。

巨大的芭蕉樹下,靜靜地站著一個人。

他的臉是頹唐的,衣上灰塵雜著酒痕,褲腿打著皺,像是剛坐瞭一趟擁擠的火車從遠方歸來。

最奇怪的是他的眸子。

他一直盯著這道門,看見瞭賀蘭靜霆,頓時瞇成一條小縫。

“嗨,修鷴!”皮皮高興地叫瞭一聲,“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的笑容很快消失瞭。修鷴的臉色很可怕,他沒理她,隻是看著輪椅中的賀蘭靜霆,一步一步地逼上來,嘶聲問道:“他在哪裡?”

賀蘭靜霆沒說話。轉頭吩咐皮皮:“我和修鷴有幾句話要說,皮皮,你到書房去等著我。”

“我不離開你。”皮皮從修鷴的話音中嗅出一絲危險,反而在他身後站定。

氣氛有點緊張。

沉默片刻,賀蘭靜霆忽然抬頭對修鷴道:“現在你去找他,是以卵擊石——你不是他的對手。”

“他在哪裡?”修鷴殺氣騰騰地吼道,“他受傷瞭,不是嗎?告訴我他在哪裡,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即使他受瞭傷你也不是他的對手。”賀蘭靜霆低低地咳嗽瞭一聲,“你沒有機會。”

“這不關你的事!”

“這件事,等我的身體恢復瞭以後再說。”賀蘭語氣很平靜,平靜中含著威嚴。

“你恢復瞭,他也恢復瞭,我們很難找到他。他現在受瞭傷,不能掩飾他的氣味,你可以立即找到他。或者,”他繼續逼近,“你已經知道他藏在哪裡?”

“他就在這個城市。”

“這個城的哪個區?”修鷴的身子傾下來,雙手擰住輪椅,臉上的肌肉顫抖著,幾乎變瞭形。

“我不能告訴你,你鎮定一段時間再說。”賀蘭靜霆從容地站起來,淡淡地道,“我累瞭,需要休息。你先回去吧。”

他扶著皮皮向自己的臥室走去。

走瞭幾步,修鷴忽然道:“要麼你告訴我他在哪裡,要麼我告訴她那個詛咒。”

“詛咒”二字子彈般地擊中瞭他。賀蘭靜霆的身子驀然停頓,他深吸瞭一口氣,冷冷地道:“別忘瞭你曾經答應過我——”

皮皮怔怔地看著他們。

賀蘭靜霆的臉色很奇怪。他顯然在掩飾著什麼,同時,目中隱含殺機。

修鷴視而不見,繼續施壓:“我隻要知道他在哪裡。我自己去找他,無論是什麼後果,都不關你的事。”

地上有一條狗鏈,原本是拴在走廊邊的欄桿上的。皮皮忽然問:“我的狗呢?”

“我把它吃瞭。”

“你?把它吃瞭?”皮皮後退瞭一步。

“我一進門,它向我撲來。小姐,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這是我堂弟的狗——”皮皮怒道。

“皮皮,”賀蘭靜霆說,“請你回避一下。我和修鷴有話要說。”

“回避可以,”皮皮凌厲地說,“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什麼詛咒?是關於是我的詛咒嗎?是你親口告訴我,還是由修鷴來告訴我?”

原來他們之間還有更多的謎團。她屏住呼吸等待他們的回答。

修鷴微微一哼,看著賀蘭:“告訴我他在哪裡,我立即消失。不然——”

賀蘭靜霆冷笑:“你想威脅我?”

“我要報仇!”

“我不能告訴你,因為我不能看著你去送死。”

“你怎麼知道我會死?”他狠狠地向廊邊踢瞭一腳。

人影一閃,賀蘭靜霆撲瞭過去,一掌扣住他的喉嚨,將他按到廊柱上。修鷴用力掙紮,臉憋得通紅,幾乎不能喘氣。

“自己人別打起來啊!”皮皮趕緊去拉。

賀蘭靜霆的指骨正在收縮,“咔”的一聲,放開手,冷冷地道:“你連我都對付不瞭,又怎麼是他的對手?他的傷沒有我這麼重,連我都還要躲著他。”

修鷴的臉青一陣白一陣,他猛地跳起來,將院子裡的一叢牡丹拔出來,放到地上踩。然後他又瘋狂地去拔玫瑰、月季、海棠、玉蘭、山茶、櫻草……然後他的人影就不見瞭。

皮皮看著他的背影,顫聲道:“他去瞭花園,會不會拔光你所有的花?”

“當然會。”賀蘭靜霆輕哼瞭一聲,“不過,拔光瞭還可以再種。”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獨自去瞭自己的臥室。

皮皮趕上去敲門,裡面傳來清冷的聲音:“別進來,我正在料理傷口。”

她轉身去瞭花園。

花園裡果然一片狼藉。所有的花都被連根拔起,扔到路上。連藤科植物甚至不開花的小樹都不放過。

皮皮心疼的是賀蘭靜霆鐘愛的那幾株白牡丹和名貴的蘭花,便俯身將萎墜一地的花朵摘下來,放進籃子裡收好,隨即去瞭廚房。

她在冰箱的旁邊遇到瞭修鷴。

看著他失神落魄的樣子,她隻得輕嘆:“你想吃點什麼嗎?這裡有一些速凍餃子。”

他搖瞭搖頭,白皙的脖子上還留著賀蘭靜霆的指印。

皮皮在心中嘆氣,這狐族與黑社會也差不離瞭,動不動就打架,還是肉搏。

她徑直拿瞭一瓶可樂,擰開瓶蓋,仰頭灌下一大口。

“你不愛他。”他突然說。

她的身子僵瞭僵,臉色蒼白地轉過身:“這不關你的事。”

“如果你真的愛他,我很願意幫你動個手術。”他望著窗外,淡淡地說,“我保證你會死得很舒服,沒有任何痛苦。”

她忽然笑瞭。

他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你笑什麼?”

“無論我愛不愛賀蘭,誰都沒有權利讓我輕易交出自己的生命。你不能,賀蘭靜霆更不會。”

“這麼說,你就打算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

這話說到瞭點子上。

她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緊緊地握住。

“他說,”她舔瞭舔嘴唇,仿佛在說一句連她自己也不相信的話,“他會好起來的。”

“他不會好起來的。在西伯利亞的時候他已經和趙松幹瞭一場。回來找你,你卻讓他救人。他不是上帝,瀕死的心臟病人,就算上帝也束手無策。他隻能拿自己的真元去換他的命。現在,他剩下的元氣連個五百年的狐仙都敵不過,趙松就潛伏在四周。你知道被天狐咬傷是什麼後果嗎?他身上一定有個洞,對不對?”

冷汗濕透瞭全身,她點瞭點頭。

“如果沒替你去治那個見瞭鬼的病人,那個洞隻消三天就會愈合。現在,三年之內都難說,除非你肯幫他。”他再一次凝視她的臉,“難道你真的相信趙松找到他需要三年的時間嗎?”

他的目光充滿瞭壓力,皮皮說:“我願意獻出三分之二的肝臟,向他提過,他不同意。”

“不是三分之二,是全部。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步步逼近,“這要求聽起來很殘忍,如若你真的明白其中的因果,你會感謝我。真的,我其實是在幫你。”

“說說看,是什麼因果?”皮皮不怒反笑,“就算我真的想死,也要做個明白鬼對不對?”

隨手從流理臺上拿起一個蘋果,修鷴慢條斯理地吃瞭起來:“賀蘭不讓我說。不過,你是個聰明人,你可以猜……”

皮皮想瞭想,道:“這麼說,在我的身上有某人的詛咒。”

他的眼睛眨瞭兩下。

“比如說,詛咒我永遠也不會愛上賀蘭靜霆。”她想瞭想,搖頭,“這不可能。”

“這可能。你不愛他,因為你不願意為他而死。”

她也不耐煩瞭,揚聲道:“修鷴,讓我們先說清楚這件事。你的動機再明顯不過。你需要報仇,所以你需要賀蘭靜霆。為瞭他能幫上你,你勸我貢獻肝臟,這樣他的傷立即會好,你有更多勝算。我完全明白你的邏輯,但是,有三件事我需要你明白。”

他的眉頭抬瞭一下。

“第一,我不是傻子,不會輕易為誰去死。第二,賀蘭靜霆不會要我身上的任何東西,以前不會,現在不會,將來永遠也不會。第三,你想說服一個人去死,還要她相信你說的理由。你的腦子很愚蠢,你的動機更骯臟。就算我願意配合你,也請你不要像隔壁傢的老婆婆那樣,動不動就拿道德來說事兒——”

他不理這茬兒,直直地打斷她:“你聽說過宋貽?”

“我的前任?”

他點點頭:“她死於火災。”

“不,賀蘭告訴我她死於溺水。”

“那不是真的。他不想你知道她死得有多慘。那一天停電,有人睡覺忘瞭滅燭。她住的大樓燒瞭起來,她是被活活燒死的。”他說,“那一年她二十二歲。”

“這是意外。”

“宋貽的前任叫秦露,她死於車禍。二十三歲。不是不小心,綠燈過斑馬線,卻被一個趕路的卡車司機撞瞭,攔腰撞成兩段。”

她的臉一點一點地變白。

他繼續說:“秦露的前任是田婉婷。有一次她和賀蘭在雨中散步。空中一個閃電,她被雷擊中瞭。那一年她剛剛二十,認識賀蘭不到兩個月。你還想聽更多的例子嗎?”

她渾身流汗,一言不發。

“據我所知,你所有的前任都死得很慘很離奇,去世之前都沒有超過二十五歲。關小姐,你認為你比她們更幸運嗎?或者說,你能創造一個活得更長一點的紀錄?”

不知不覺,她的嗓音開始打戰:“你說的都是真的?”

他長長地籲瞭一口氣,回避她的眼睛:“老子要教訓兒子,辦法自然很多。但父子之間如此深仇大恨,還真不多見。”

“是賀蘭的父親在沈慧顏的身上下瞭詛咒?詛咒她所有的轉世必將夭折,死於非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不知道。誰也不知道。也許他恨賀蘭為瞭一個女人和自己的親人決裂。也許他隻想看看賀蘭的意志有多麼堅決,對這個女人的愛,究竟有多深。”他看著手中的蘋果,“如果由我來給你做手術,雖然也是夭折,至少你會死得很舒服,沒有半點痛苦。你說說看,我這樣做是不是在幫你?是不是一舉兩得?”

他將那個蘋果像籃球一樣在手中拋來拋去,等待她的回答。

皮皮頹然坐倒。

她突然忘記自己是哪一年出生的,今年有多大,怎麼想也想不起來。皮皮一傢都沒有過生日的習慣,以至於每次填表的時候,她都會問自己的父母:“爸,您哪年生的?”“媽,您生日是哪天?”

一個數字突然冒出來,她忽然意識到無論是虛歲還是實歲,她今年都已經過瞭二十三。

於是,皮皮很快就做出瞭選擇:要麼,她相信這個詛咒,意味著相信自己最多隻能再活兩年;要麼她不信這個詛咒,這樣自己多少還有個未來——盡管可能是打著引號的未來。

她甚至不願意相信這世上存在著狐仙,或者人生還有來世。

“你說——”她又打開一瓶可樂仰頭灌下,“賀蘭會不會找錯瞭人?他憑什麼肯定他找到的那些人都是慧顏的轉世?”

“靈魂是有氣味的。”修鷴說,“你所愛過的人,當她下一世從你身邊路過時,你會發現她。而且你的身體也有記憶。你曾經因他而死,每當你的身體碰到他,都會產生強烈的排斥,提醒你不可以接近這個人。”

靈魂是有氣味的!這是她第二次聽見這句話。

她不禁想起自己遇到賀蘭靜霆的第一天就沒完沒瞭地嘔吐。難道她的身體真有記憶,真的會排斥這個糾纏瞭她幾百年的狐仙嗎?

想到這裡,她忽然苦笑:“修鷴,你那麼遠地跑來,就是為瞭告訴我這個故事?告訴我這些發生在我生前的事?作為賀蘭的朋友,你為什麼不勸他放棄尋找我?讓我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我怎麼沒勸過他?從我知道這件事的第一天起,我和寬永就開始勸他。他這樣做既荒謬又無效,隻能加深自己的痛苦和仇恨。他曾經靠毒品麻醉自己,他曾經自殺,他一刀一刀地劃自己的手腕,他跋山涉水地尋找你,他發瘋地報復自己的父親……你想象不到這麼多年他過的是什麼日子。你一次又一地消失,他一次又一次地尋找。試圖接近你,找機會認識你。他不知道你哪天會死去,隻能寄希望於早點找到你,力所能及地保證你離世之前的日子是幸福的。然後,他一次又一次地接到你突然的死訊,親手埋葬你,踩實你墓地上的最後一抔土,拍拍手上的灰,開始下一個旅程……循環往復,無休無止。你不認為你應當幫助他結束這荒謬的行為嗎?你不認為他漫長的一生應當還有別的風景、別的意義嗎?”

皮皮望著他,見他說得心潮澎湃,半天沒有吭聲。末瞭,她問:“你讓我結束這件事。說說看,怎麼結束?現在我立即去死就可以結束瞭嗎?這個詛咒就解開瞭嗎?”

“詛咒隻有兩個法子解開:一、發詛咒的那個人死掉瞭,詛咒自然就消失瞭。二、你滿足瞭發詛咒的那個人的要求,詛咒也會自然消失。”

“要求?什麼要求?”

“隻要賀蘭靜霆服用瞭你的肝臟,整個肝臟,他不僅有希望恢復視力,你以後的轉世他都將無法找到你。找不到你,年深日久,他會漸漸忘掉你,開始新的生活。你不認為這是一個很美好的結局嗎?”

“那我呢?就算他找不到我,我還是會在二十五歲以前死於非命嗎?”

“是的。青木先生認為這是你應得的報應。除非他死瞭,身上的真元破滅瞭,這個詛咒才能徹底解開。”

“所以我下輩子的死活就不關你們的事瞭?”她已經荒謬得產生瞭幽默感。

“人狐有別,各安天命。”

“對不起,我去下洗手間。”她說。

他一把攔住她:“你打算什麼時候做手術?”

“哦。”她見他仍然在拋那個蘋果,一把將它搶過來,“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打算做手術?不,我不捐獻我的肝臟。”

“慧顏的每一個轉世都比她要自私,到瞭你成瞭極致。”

皮皮直直地看著他,目光炯炯:“不是你的青春,不是你的愛情,也不是你的命運。修鷴先生,你憑什麼判斷我?憑什麼說我自私?”

從洗手間出來,她徑直去瞭賀蘭的臥室。

他安靜地睡著瞭。仿佛很痛,身子蜷成一團。

床前的小幾上放著一團紗佈。大約怕她看見可怖的傷口,他自己摸黑換瞭藥。

她坐下來,握著他的手。

可能是動物的本能吧,往常的這種情況賀蘭靜霆會非常警覺。夜半有任何異響他都會從床上一躍而起,四處檢查。而此時,皮皮突然進房握住他的手,就像從地上拾瞭一段樹枝,他沒有任何反應。

他的呼吸很燙,胸口也是燙的。她到廚房取冰塊,發現修鷴不知何時已經離開瞭。

夜幕悄悄降臨。

賀蘭靜霆仍在沉睡。皮皮去清掃瞭花園,將一地凌亂的樹枝掃到一邊。她在石椅上冥思片刻,決定給蘇湄打電話。

電話很快就通瞭。

她告訴蘇湄賀蘭受瞭傷,問她有什麼辦法。她說:“皮皮,你得去找千花。千花可以幫助他。”

皮皮連忙問:“怎麼幫助?”

“狐貍精之間的事,皮皮,你還是不要問瞭。”

“那行,給我千花的電話,我馬上請她來。”

那邊遲疑瞭一下:“千花沒有電話。賀蘭一定很少向你提起千花吧?”

皮皮愣瞭愣:“是,沒怎麼提起過。”

“千花是個很奇怪的人,誰也摸不透她的心。她是狐界中唯一的一位兩棲狐。”

“兩棲?”皮皮想起瞭兩棲動物。

“她大部分時間住在動物園裡。想出來玩或者散心瞭,才會變成人。你若要去找她隻能是你自己去,晚上。她不是很好說話。”

“那她會願意跟我來嗎?”她隱隱有些擔心。

“當然你要送她一點東西。”蘇湄說,“別告訴她是你送的,就說是賀蘭送的。”

“送些什麼東西?”

“衣帶、蠟燭、胭脂、戒指、枕頭。質量一定要好。”

放下電話她跑回到房間。在賀蘭靜霆的衣櫃裡找出一件他的睡衣,從上面抽出一根衣帶。蠟燭和枕頭都是現成的,胭脂山下的商場裡有賣。隻有戒指一時找不到,皮皮一狠心,便將奶奶送給自己的一隻金戒指摘瞭下來。

雖然從小很調皮也很膽大,但皮皮其實很怕黑,也很怕陌生無人的地方。

C城動物園在城市的西南角,有直達高速,離淥水山莊隻有半個小時的車程。

皮皮到達時,動物園的大門早已關閉。她毫不費力地翻過一道院墻,向園子的深處進發。

她已經有大約十年不曾來過這個地方,小時候倒是經常光顧。不過動物園顯然不是C城建設的重點,十年來樣子沒什麼大的改變。這是一片依山傍水的湖區,靠水的地方是珍禽館、猛禽館和百鳥園。當中一灣小島上住著幾隻黑天鵝。一溜往北,穿過爬行動物區,再向西折,過瞭獅虎山、熊貓苑和猩猩館,便到瞭犬科動物區。

夜晚的動物園遠比她想象的要安靜。大多時候,她隻聽見駱駝安靜咀嚼的聲音,老虎在籠中散步的聲音,以及猴子在樹間跳來跳去的聲音。犬科動物被安排在一條馬路的左面,很高的圍欄,每種動物的欄前都有一塊牌子,詳細地說明動物的來歷。

皮皮很快就找到瞭目標:“赤狐”。

別名:南狐、草狐。

壽命:約12年。

食物:主要以喜馬拉雅旱獺及鼠類為食,也吃野禽、蛙、魚、昆蟲等,還吃各種野果和農作物。

生理特征:聽覺、嗅覺發達,性狡猾,行動敏捷。喜歡單獨活動。在夜晚捕食。

保護級別:低危。

現存情況:在西藏分佈較廣泛,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其數量較多。近年來,隨著貓科動物的銳減,赤狐皮愈顯貴重。據調查,西藏經常有赤狐皮張貿易,致使赤狐的數量在急劇減少。為自治區二級重點保護動物。

憑欄而望,皮皮並沒有看見裡面的狐貍。路燈很暗,鐵籠的那一頭黑魆魆的,有幾個可疑的陰影,打開手電一照,是草垛。因參觀過養殖場,皮皮知道養狐貍的籠子通常還會在後面開一個暖箱,給懷孕的狐貍生產之用。

光線在暖箱的門口閃瞭兩下。果然有瞭動靜。一個毛茸茸的傢夥從箱口探出頭,是隻紅色的狐貍,長長的尾巴,一對眸子在黑暗中閃著幽光。

皮皮舉起手電,伸長脖子想看個仔細,突然有人從背後拍瞭拍她的背。她嚇瞭一跳,手電掉落在地,人也幾乎跟著跌倒。

她的身後有股玉蘭般的幽香。一回頭,看見千花站在自己面前。再看那隻紅狐貍已不見瞭蹤影。

“你找我?”千花說。她依舊穿著件孔雀羅的旗袍,和上次所見不同的是她有一頭火紅的頭發,盤起來,當中別著一隻海棠珠扣。

皮皮嚇得半天說不出話,回過神來,連忙點點頭。她將準備好的一個佈包交給她,說:“賀蘭想請你幫個忙。他受瞭傷,比較嚴重。”

千花看瞭看皮皮的臉,研究她說話的誠意。將那個包拿到手中,掏出裡面的東西,一樣一樣地翻看。然後,她將那隻戒指挑出來,往草地上一扔:“戒指不是他的。”說罷,一聲冷笑,將包袱擲回去,抬腿就走。

看來她識破瞭自己的用意,不肯合作。皮皮心中一涼,連忙道:“等等!”

她扔給千花另一樣東西:“這個送給你。”

千花的手在空中一抓,抓到一顆紅珠。於是變戲法般將紅珠放到指間轉來轉去,又將它放在臉上摩挲,一雙鳳眼斜睨著她:“這個——你舍得送我?”

皮皮咬咬牙,然後,用力點點頭。

她下死勁地瞅瞭她一眼:“那你可別後悔。”

“不會。”皮皮堅定地回答。

櫻桃小嘴突然張開,將那顆珠子吞瞭進去,好像吃瞭一顆糖。

“呃——”皮皮扼腕輕呼。

千花拿起她手中的包袱,挎在腕上,輕快地說:“我們走吧。”

在車上皮皮偷偷地瞄瞭一眼千花高聳的乳峰,她有一張古典的瓜子臉,卻有一副瑪麗蓮·夢露的魔鬼身材。頭仰得很高,姿態矜持,一路都不怎麼和皮皮說話。

下瞭車,皮皮像隨從一樣跟在她身後。她隱隱猜到千花要幫的這個忙將會讓她很尷尬。

“修鷴也在這裡?”在走廊裡她忽然問。

“他曾經來過,後來離開瞭。”

“不會的。”千花說,“賀蘭受瞭傷,他應當就在這附近。他和寬永一向都是他最信任的親信。”

“寬永剛剛去世。”皮皮說。

千花不由得停瞭步:“寬永去世瞭?”

“你不知道?”

“不知道。這麼說,是趙松?”

“我想是的。除瞭趙松,還有誰能傷到賀蘭?”

“當然有。”她冷笑,“你。”

皮皮閉嘴。

她們去瞭臥室。賀蘭靜霆仍在昏睡。皮皮將毯子掀開一角,紗佈又浸濕瞭。床單上都是血。

千花從書櫥邊取下一個吉他,從小包裡取出一炷香在床頭點燃。然後,她對皮皮說:“你出去回避一下。”

門關瞭。

皮皮坐在門外的沙發上,她想走得更遠,又忍不住想聽一聽千花究竟要在裡面幹些什麼。

過瞭片刻,屋內傳來一陣優美的和弦。一個女聲低低地唱道:

裙裁孔雀羅,紅綠相參對。

映以蛟龍錦,分明奇可愛。

粗細君自知,從郎索衣帶。

一道急促的過門,聲音低瞭一度,卻不知為什麼,更加清晰入耳:

為幸愛風光,偏憎良夜促。

曼眼腕中嬌,相看無饜足。

歡情不耐眠,從郎索花燭。

皮皮不由得想起《射雕英雄傳》裡郭靖和歐陽克比武招親的那一段。這千花的歌聲就像黃藥師的簫音,鐵絲般強硬地往耳裡鉆,無論你怎麼捂住耳朵也擋不住。

君言花勝人,人今去花近。

寄語落花風,莫吹花落盡。

欲作勝花妝,從郎索紅粉。

直到這時,皮皮才猛然明白這幾首歌便是那次桑林之會狐仙們所說的《十索》。大約是狐族裡人人會唱的情歌。唱之時還需要一些儀式和衣帶、蠟燭、胭脂、戒指、枕頭一類的信物。果然千花繼續唱道:

二八好容顏,非意得相關。

逢桑欲采折,尋枝倒懶攀。

欲呈纖纖手,從郎索指環。

她心頭一痛,捂住耳,飛跑著出瞭房門,徑直向山頂奔去。頂著一輪皓月坐在鬱金香下。她忽然明白千花所謂的治療指的是什麼瞭。肌膚之愛是狐族輸出真元最便捷的途徑。解帶點燭之後就當同床共枕瞭。千花那麼好看,賀蘭一定是喜歡她的。而且她吞下瞭魅珠,賀蘭會更喜歡她。皮皮在第一時間鬱悶瞭,傷心欲絕,妒火中燒而又無可奈何。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那裊裊餘音偏不放過她,穿山越嶺地飄到耳邊:

蘭房下翠帷,蓮帳舒鴛錦。

歡情宜早暢,蜜意須同寢。

欲共作纏綿,從郎索花枕。

歌聲到此,戛然而止。她的聯想卻沒有停止,順著歌詞暗示的方向一直往前想,往前想,想到大腦發燒,一片空白。

她突然後悔認識瞭賀蘭。是的,她不屬於他的世界,她不是他的同類,除瞭去死,她也不可能救他。她若有事,賀蘭隨叫隨到,甚至不叫都到。賀蘭若是有事,她隻能束手無策,愛莫能助。

她一直以為賀蘭是不朽的。

原來這世上沒什麼不朽,不朽的也終將消亡。

《結愛:異客逢歡(結愛:千歲大人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