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練刀

“他們李傢人,看著對什麼都不上心,其實都是武癡,自己還不知道自己哪裡癡,哈哈。”

“大人!”一個北鬥黑衣人縱馬而來,堪堪在沈天樞面前停瞭下來,他翻身下馬,單膝跪地,口中說道,“童大人將那山谷搜遍,未能找到木小喬蹤跡,遣我來問大人一聲,下一步待要如何?”

沈天樞掀起眼皮說道:“即刻起程,與武曲組在嶽陽會合!”

旁邊有一位貪狼組的黑衣人聽瞭,忙小心翼翼地提道:“那仇大人那邊……”

沈天樞瞥瞭他一眼,那黑衣人後背一涼,頓時不敢吭聲瞭。

“大人?”沈天樞冷笑瞭一聲,“沈某人與這等貨色並稱,也難怪是天下聞名地豬狗不如。”

他一句話貶斥祿存,卻連自己也沒放過,旁邊屬下們聽瞭,感覺此時若說“大人英明”好像有哪裡不對,一時不知怎麼接,隻好呆若木雞地面面相覷。

沈天樞一眼掃過這些人唯唯諾諾、畏畏縮縮的模樣,隻覺得同僚都是王八蛋,屬下一幫廢物點心,自己不知為什麼還要混在其中挨萬人唾罵,一時真是好生憋屈,當下一邊撫胸咳嗽,一邊大步流星地走瞭。

華容城民巷中一處不起眼的小屋裡,燈花不停地亂跳,也沒人管它。明琛正在燈下翻看一本書,隻是他一雙眼睛雖然是盯著書,卻已經半晌沒翻過一頁瞭,不是往外張望,就是偏頭去看謝允,有些心浮氣躁。

謝允一隻手撐著額頭,坐在旁邊,卻在不動如山地打著瞌睡。

忽然,木門“吱呀”一聲從外面被推開,一陣涼如水的夜風乘虛而入——進來的這人正是明琛身邊的侍衛甲辰。

明琛“騰”一下站瞭起來:“怎麼樣?”

甲辰壓低聲音回道:“沈天樞帶人出城瞭。”

明琛的嘴角略微繃瞭一下,片刻後嘆道:“三哥所料果然不錯。”

“談不上,瞎猜而已。”謝允不知什麼時候睜瞭眼,聲音有些低啞,他方才不知做瞭個什麼夢,想來是不大愉快的,眉心多瞭一道褶皺,這讓他俊秀得有些輕浮的臉上無端添瞭三分沉甸甸的正色。謝允想瞭想,又問道,“出城的幾條要道可是都留瞭人?”

甲辰一板一眼地回道:“屬下無能,不敢離他們太近,但確實見那沈天樞點瞭一撥人留下來瞭。”

謝允點點頭,他站起來推開窗,似乎想舒展一下筋骨,剛露出一些本來的憊懶相,隨即又想起身邊還有明琛在,隻好硬是將伸瞭一半的懶腰又縮瞭回去,不情不願地端起一副人模狗樣,問道:“明琛,你的信幾時能到霍傢堡?”

“這會兒就差不多快到嶽陽瞭,乙巳腳程快,”明琛道,“幸虧三哥早早讓我傳信,否則以現在這個陣仗,我的人恐怕也出不瞭城瞭……三哥怎麼知道沈天樞要走?走瞭還會留人?”

“沈天樞和童開陽深夜突襲木小喬,本以為能打掉霍傢堡的一條大腿,然後斷其後援,直取嶽陽,殺霍連濤。”謝允手指捻著窗欞,緩緩地說道,“不料木小喬那唱小曲的竟不肯乖乖束手就擒,當晚,他老人傢魔頭風范盡顯,眼看打不過,便當機立斷燒山炸谷,動靜大得連三十裡以外的狐貍、兔子都紛紛舉傢搬遷,何況‘千裡眼順風耳’的霍連濤。霍傢堡屹立數代,不說固若金湯吧,一旦霍連濤有所防備,沈天樞怕是也不容易下手。

“霍連濤背後有人這件事,不隻是我想得到。”謝允看瞭明琛一眼,帶出幾分不動聲色的嚴厲,明琛下意識地低瞭一下頭,便聽謝允接著又說道,“木小喬未必就死瞭,我猜那晚之後,沈天樞和童開陽兵分兩路,童開陽在搜捕活人死人山的餘孽,沈天樞親自帶著貪狼的人,則是沖著你來的。”

明琛悚然一驚。

謝允看著他那張稚氣未脫的臉,覺得自己面對著這些不知輕重的少年簡直能愁得一夜白頭……可惜,另一個讓他嘆氣的小姑娘已經不在瞭。

明琛皺眉道:“我身邊的人少而精,就算是一條河溝都藏得住,在此地不少日子瞭,也沒見……”

謝允嘆瞭口氣,打斷他道:“你也不出門去看看,就沒發現華容城中逃難的流民比別處尤其多嗎?老百姓們都知道趨利避害,之所以都往這邊擁,是因為這一帶比別處都太平不少,因為什麼?難不成是因為那酒囊飯袋的父母官嗎?因為你在這兒,霍連濤肯定特意囑咐過手下人不要到華容城惹事,你立瞭這麼大一塊靶子,還當自己藏得天衣無縫。”

明琛聽他訓斥,立刻像個闖禍的孩子,低著頭不敢吭聲。

“好在仇天璣誤打誤撞救瞭你一回,”謝允緩瞭緩,又說道,“祿存追著吳傢人到此,鬧得滿城風雨,打亂瞭沈天樞滿盤的計劃,要不然貪狼星站在你跟前,你都不見得認得他——到那時候,你看看再來兩個白先生護不護得住你!”

明琛嘀咕道:“這不是也沒有……”

謝允笑瞭一聲:“也沒抓到你?不錯,但是他把你困在這兒瞭,現在進出城門兩層把守,就算有辦法突圍,白先生他們也萬萬不會讓你冒這個險——是不是?”

明琛負手在屋裡走瞭幾步,舔瞭舔嘴唇,又振振有詞道:“把我困在這兒有什麼用?霍連濤跟我才沒有那麼過命的交情,別說是困住我,就算活捉瞭我,霍連濤也不見得有什麼觸動。三哥方才也說瞭,霍傢堡這會兒肯定是戒備森嚴,霍傢堡這幾年將南北洞庭的大小門派、武功好手都給網羅瞭個遍,連活人死人山都為他們助拳,他們要是事先有瞭準備,沈天樞帶著他的狗腿子親自出馬又有什麼用?我看那北鬥也是白忙,沒什麼好怕的——還有,你讓我寫給霍連濤的那封信也太過危言聳聽,霍傢不會理會的。”

“他會的。”謝允緩緩說道,“北鬥困住你,然後隻要放出小道消息,說你在他手裡,霍連濤不見得有觸動……但周先生自終南撤軍後,便將聞煜留下,如今那位飛卿將軍就駐紮在南北交界附近,往來此處,快馬加鞭不過七八天。他是你最近的救兵,聽到這個消息,聞煜就算明知沈天樞使詐,顧忌你爹,也必會有所表現。如今南北雖然短暫休戰,但可謂一觸即發,聞飛卿有一點風吹草動,沈天樞立刻就有理由借兵,以‘通敵叛國’之罪踏平霍傢堡,一舉肅清洞庭一帶蠢蠢欲動要建什麼第二個四十八寨的江湖人。霍連濤不怕三五高手,你說他怕不怕大兵壓境?”

明琛半晌說不出話來:“三哥,不至於這樣吧……”

謝允頓瞭頓,忽地一笑道:“不錯,也或許不至於,這都是我猜的,不一定準。然而有備無患,要真那樣,咱們也做好瞭最壞的打算。”

他話音剛落,門口忽然走進來一個人,面黃肌瘦、含胸低頭,竟是“沈天樞”!

明琛當即嚇瞭一跳,甲辰想也不想便抽劍擋在他和謝允面前。

這時,“沈天樞”開瞭口,發出來的卻是白先生的聲音:“公子,三公子,瞧我這扮相怎麼樣?”

謝允笑道:“足以以假亂真。”

明琛愕然道:“白師父?”

便見那“沈天樞”身上“嘎巴嘎巴”地響瞭幾聲,整個人的骨架立刻大瞭一圈,轉眼就從癆病鬼變成瞭一個修長挺拔的漢子,他伸手將臉上的人皮面具抹去,露出白先生那張眉目周正的面孔來。

白先生問道:“三公子,什麼時候動手?”

謝允慢悠悠地攏瞭攏袖子:“今夜就可以出去遛一圈,可是得千萬小心。”

白先生朗聲一笑,說瞭聲“得令”就出去瞭,甲辰忙深施一禮,也跟瞭上去。

謝允說話說得口幹舌燥,將一邊茶盞裡的涼水端起來,一口喝凈瞭,才對明琛道:“早點休息,不用太過擔心,我也在這兒呢,沒事的。”

他邊說邊要往外走去,明琛卻突然在背後叫住他道:“三哥!”

謝允站在門口一回頭。

明琛問道:“三哥苦心佈置,是為瞭幫我……還是為瞭救那位眼下不知藏在哪裡的江湖朋友?”

謝允面不改色道:“吳費將軍的傢人乃忠烈之士,又與我同行一場,自然是要想方設法搭救。你是我的親人,哪怕捅瞭天大的婁子,我也得出來替你收拾。既然有兩全之策,為什麼不用?你又不是漂亮姑娘,下次不要再問我這麼沒意思的話。”

明琛被他不客氣的話說得臉色有點難看,十分沮喪道:“對不住,給三哥惹事瞭。”

謝允端詳瞭他片刻,嘆道:“明琛,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這些年不敢說十分瞭解你,也大概知道一點皮毛……所以不要跟我表演‘示弱撒嬌’瞭,我不會跟你回去的。”

明琛先是一愣,隨即自嘲地笑瞭笑,再抬起頭,他那闖瞭禍的熊孩子神色便一掃而空瞭,說道:“三哥,在江湖中整日吃沒好吃、喝沒好喝地胡混,有什麼好處?‘傢裡’這些年實在一言難盡,其他兄弟跟我不是一條心,父親也越發……隻有你能幫我,隻要你肯,將來就算讓我拱手相讓……”

謝允一抬手打斷他:“明琛公子,慎言。”

明琛不甘心地追問道:“三哥,你看著半壁江山淪陷,難道就沒有想法嗎?這本該是自傢河山,現如今我們兄弟二人在此地出門都要喬裝,說話都要小心,你就甘心嗎?”

謝允似乎本想說句什麼,後來又咽回去瞭,別有深意地看瞭明琛一眼,轉身走瞭。

隨著沈天樞離開,華容城中氣氛非但沒有松快些,反而越來越緊張。宵禁後開始有大批的官兵和黑衣人四下巡邏,時有時無的月光掃過這些執銳者身上森冷的鐵器,乍一看,就像《山海經》《淮南子》中講的怪物,普通百姓正常進出城門都被禁止,幾日下來,物資漸漸吃緊,四下人心惶惶。隻是亂世中人,大多順從,但凡一息尚存,哪怕半死不活也比暴屍荒野強,因此並沒有人鬧事,反而顯出一種訓練有素似的太平來。

而此時,周翡隻能憋在瘋婆子的小院裡。

段九娘那日被周翡一句話刺激得不輕,仿佛更神神道道瞭。她這小破院雖然不大,但架不住活口隻有三個半,大部分時間都空蕩蕩的——周翡連傷,再被她雪上加霜一回,大部分時間都在躺著,正拼命養精蓄銳,因此隻能算半個。

空蕩蕩的院裡,段九娘便神出鬼沒瞭起來,白天黑夜的也不知躲到瞭哪個老鼠洞裡,院中掛在樹上的彩綢被幾場大風一吹,就跟一地殘花敗柳似的“橫屍”滿院,也沒人管,這小院越發像鬼宅。

周翡撐著面子,其實裡子裡半個主意都沒有,唯恐吳楚楚三言兩語問出她的底細,每天隻好捧著老道士給她的《道德經》翻來覆去地看,做出一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閑散篤定的樣子。

可惜,老道士恐怕是看錯她瞭,對一些死不開竅的榆木腦袋來說,“書讀百遍”,依然能“雁過無痕”。書上的字從她眼皮底下掠過,就好比那過眼雲煙,周翡將每個字都“看”瞭“看”,百無聊賴地品頭論足一番,得出瞭一個“這字寫的什麼玩意兒,還不如我寫得好看”的結論。

至於每個字連在一起說瞭些什麼玩意兒,那就全然不知瞭。

《道德經》幾千字,要仔細研究,可以研究數年,以“不求甚解”的讀法走馬觀花,半個時辰看得完……至於用“周氏不求解”的讀法,三兩下就能翻完瞭。

周翡假裝看書的時候,心裡在七上八下地胡思亂想,心道:沒武功就算瞭,我連錢也沒有,想雇個鏢局把我們倆押送回去都不成。

最關鍵的是她還不認識路。

周翡用正結痂的手指卷著書頁,漫無邊際地異想天開,忽然問吳楚楚道:“聽說古字畫都很值錢是嗎?”

吳楚楚跟老仆婦借瞭針線,正在縫一塊撕開的裙角,聞言回道:“有些是千金難求的。”

周翡便將自己撐起來,舉起自己手裡那本沒用的破書,問道:“你看這紙,黃得跟貪狼那癆病鬼的板牙似的,想必也有些年頭瞭,能值幾個錢……嗯,狗爬體的字有人買嗎?”

這本手抄的《道德經》字也並不是很醜,隻是非常不整齊,寫得裡出外進,行不成行列不成列,前幾頁所有的“點”和“短豎”都扭曲得非同尋常,恨不能飄逸到別的字上,豁牙露齒地東零西落。

吳楚楚“撲哧”一聲笑瞭出來,想起年幼時也曾見過不少珍奇古董、名傢字畫,念及現如今的窘境,又笑不出瞭。

周翡本來就是苦悶中強行找樂子,翻開那破書的第一頁,忽略瞭小冊子上的其他部分,隻單單看那頓點和短豎兩種飄來飄去的筆畫,發現它們居然能連成一條線,構成瞭一個鬼畫符。

吳楚楚見她將書翻過來調過去,一會兒正拿一會兒反拿,實在不明白這是在“參悟”什麼,便說道:“道傢經典,我小時候也讀過一些,隻是淺嘗輒止,很多都不明白,你看瞭這麼多天,有什麼心得給我講講嗎?”

周翡瞇著眼,十分認真地盯著書頁道:“像隻大山羊……”

吳楚楚:“……”

這見解有點高深!

周翡便有些吃力地爬起來,用手將亂七八糟的筆畫一點一點遮住,隻順著短豎和頓點往下畫,對吳楚楚道:“你看這裡,這一圈畫下來,像不像一隻噘嘴的山羊?”

吳楚楚被她的不學無術驚呆瞭。

周翡方才看出瞭她面帶憂慮,有心逗她,便又翻到第二頁,比畫道:“這頁像一片葉子,這頁好像是一個人皺巴巴的臉,這頁……”

她話音忽然一頓,隱約覺得第四頁的圖形有種詭異的親切感。

吳楚楚捂著嘴問道:“這頁是什麼?”

周翡:“一隻單腿站著的雞。”

吳楚楚終於笑瞭起來。

周翡達到目的,也跟著彎瞭彎嘴角,但她心裡覺得很古怪——她又不是黃鼠狼,斷然沒有看見一個縹緲的雞影就激動的毛病,為什麼方才會有一閃而過的親切感?她來不及細想,突然,院裡傳來一聲脆響,老仆婦手裡端的一個銅盆不小心掉瞭,她“啊”瞭一聲。

吳楚楚吃瞭一驚,立刻閉嘴,忙偷偷從窗戶上張望,見院門口一個影子一閃而過!

祝寶山作為祝老爺的長子,是一盞同他爹長得一模一樣的“大眼燈”。不過性情卻與其父天差地別,非但沒有繼承那一身拈花惹草的本領,還很有些貓嫌狗不待見的落魄——因為他是外面來的妾生的,而且該妾非但不受寵,還是個享不瞭福的瘋婆子。

祝寶山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爬回娘胎再生一次。倘若真有那麼個機會,他砸鍋賣鐵也要認準肚子,哪怕變成一條狗,也要托在祝夫人肚子裡。

祝大少爺從小到大兢兢業業地給祝夫人做兒子,恨不能忘瞭世上還有親娘這一號人,然而祝夫人吃齋念佛,是遠近聞名的女菩薩,女菩薩自然不肯讓庶子做出拋棄親娘的混賬事,隔三岔五就要提醒他去給他親娘請安。所以祝寶山每月初一,都得忍辱負重前去探望他的瘋子親娘,否則就是忘恩負義,就是不孝。他無可奈何,隻好日夜盼著那瘋娘趕緊死瞭。

這月又到初一,提前三天,祝夫人就派瞭人來,提醒他要去給親娘請安。祝寶山有時候不知道夫人是怎麼想的,既然一心惦記著那瘋子,為什麼每天下人給那院送一堆涼掉的剩飯,她從來都視而不見?

也許女菩薩是怕瘋子不知饑飽,吃多瞭積食?

祝寶山捏著鼻子,一臉晦氣地來到小偏院,忽然覺得有些奇怪——以往初一,因為知道他要來,那老仆婦都會早早將院門打開迎著他,他則一般不進去,隻在門口例行公事似的喊一嗓子“給娘請安”就行瞭。

可是這一日,院門是關著的。

祝寶山在門口踟躕瞭片刻,心道:奇怪,莫不是佛祖顯靈,那瘋婆子終於蹬腿翹辮子瞭?

此地年久失修,屋子都時常漏雨,門也早讓蟲子啃得亂七八糟,閂不嚴實。那祝寶山便滿懷期盼,輕輕一推,將木門推開瞭一條小縫,往裡窺視。他沒看見那瘋婆子,隻見院中亂七八糟的佈條都收拾幹凈瞭,一間房門半開著,裡頭隱約傳來瞭幾道年輕女孩的笑聲。

這院常年冷冷清清,連耗子都稀少,哪裡來的陌生女孩?

總不能是樹上結的吧?

祝寶山心裡驚疑不定,正要看個仔細,不料偏巧趕上那笨手笨腳的老仆婦端著個銅盆出來,一見瞭他,她手中銅盆失手落地,“咣當”一聲巨響,屋裡本就很輕的笑聲戛然而止。祝寶山當時不知怎麼來瞭一股急智,撒腿就跑,跑出老遠,他後背被冷汗濕瞭一層,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眼前突然一黑,什麼都不知道瞭。

祝寶山這個節外生出的枝鬧得段九娘小院裡人心惶惶。

“是大少爺。”老仆婦焦慮地在院裡轉圈,“唉,怪我老糊塗瞭,忘瞭今天初一,大少爺是要來請安的,這可怎麼好?”

吳楚楚六神無主,沒有主意,忙去看周翡,卻見周翡微微皺著眉頭,仿佛癡瞭似的盯著那本“奇趣動物話本”的舊書,全然不理會外面天塌地陷。

這時,兩道人影突然出現在院中,好幾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段九娘落在樹下,手中還拎著個暈過去的祝大少爺。

老仆婦“啊喲”一聲,急忙上前。

段九娘松瞭手,把人放在地上,歪頭端詳瞭他片刻,忽然對老仆婦說道:“這個是寶山嗎?”

老仆婦一聽,差點哭瞭。這位夫人不知怎麼回事,以前還好一陣歹一陣的,近來卻不知出瞭什麼變故,神志每況愈下,親外甥都不認識瞭,忙道:“可不是,夫人怎麼連他也不認得瞭?”

段九娘愣瞭一會兒,滿臉茫然地問道:“寶山這是十幾瞭?”

老仆婦道:“虛歲都十九瞭,快娶媳婦瞭,想必祝老爺正給張羅著呢。”

段九娘“哦”瞭一聲,好一會兒,她抬手摸瞭摸自己的臉。這些年,她過得渾渾噩噩,饑一頓飽一頓,又疏於保養,臉頰早就飽經風霜,摸起來和老樹皮差不多。她好像直到這會兒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近二十年的光陰已經悄然而過,青春年華就好似雪地裡的一杯熱水,熱氣散瞭,青春也煙消雲散瞭。她如同一場大夢初醒,人還是蒙的,也不管暈過去的那位,失魂落魄地繞著大樹來回轉圈。

老仆婦見她無端“拉起磨”來,別無他法,隻好自己吃力地將這大小夥子拖起來,放進周翡她們一開始藏身的小庫房裡,又扛來一張小榻,將他舒舒服服地綁在上面,還給墊瞭個枕頭,最後鎖死瞭門窗,出來對吳楚楚道:“姑娘,此地恐怕是不宜久留瞭。”

吳楚楚人不傻眼不瞎,自然知道,但是眼下周翡行動不便,她怎麼走?

周翡不知被什麼玩意兒開瞭竅,突然對那本舊書產生瞭極大的興趣,外面這麼大動靜,她居然頭也沒抬一次,吳楚楚正要進去跟她說話,面前突然橫過來一隻手,將她攔瞭下來。吳楚楚抬頭一見是段九娘,立刻小心地戒備瞭起來,唯恐她又出什麼新的幺蛾子。

“噓——”段九娘將門拉上,把吳楚楚關在門外,對她說道,“不要吵她。”

吳楚楚:“啊?”

段九娘自顧自地輕聲說道:“當年李大哥也是這樣,隨便在哪個荒郊野外就能閉目入定,我問他在做什麼,他說內功有心法,刀功其實也有‘心法’,‘刀不離手’,一日不錘煉就要變鈍,所以他在練刀。我不信,吵著要試,可是每次坐在那兒,不是不由自主地練起自己的內功,就是開始胡思亂想,有一次還幹脆睡著瞭。”

吳楚楚踮起腳,往窗戶內張望瞭一眼,見周翡幾日沒有仔細打理的長發隨意地綁成一束,從她消瘦的肩上垂下來,傷痕累累的手指搭在古舊的書頁間,半天一動不動,無論是蒼白的側臉,還是略微有些無力的坐姿,都顯不出哪裡高深來。

段九娘恍恍惚惚的臉上似乎露出瞭一點稀薄的笑意,悄悄說道:“他們李傢人,看著對什麼都不上心,其實都是武癡,自己還不知道自己哪裡癡,哈哈。”

吳楚楚不想“哈哈”,也不想跟她探討癡不癡的問題,她有些焦躁地看瞭旁邊門窗緊閉的小庫房一眼,說道:“前輩,我們非得走不可瞭,既然人人都知道祝公子到夫人這裡來瞭,等會兒找不著人,他們必然要起疑心,總扣著祝公子也不是辦法,我們在這兒已經給前輩添瞭不少麻煩瞭……”

段九娘冷冷地說道:“什麼麻煩?”

吳楚楚還道她又忘瞭事,隻好嘆瞭口氣,從頭解釋道:“北鬥的人還在外面搜捕我們……”

段九娘哂道:“北鬥那七條狗到齊瞭?”

吳楚楚道:“那倒不至於。”

“那你就在這兒待著吧,”段九娘一甩袖子,說道,“我不怕麻煩,我就是麻煩,誰要來找?我段九娘隨時恭候大駕。”

吳楚楚:“……”

段九娘說完就走瞭,坐在樹下,一邊哼歌,一邊以五指為攏子,梳起頭來。吳楚楚在門口愣瞭一會兒,別無他法,隻好憂愁地坐在又臟又舊的門檻上。她心想:這些江湖人,正也好,邪也好,真是一個比一個任性,一個比一個能捅婁子,閉眼喝酒,睜眼殺人,一個個無法無天的,“以武犯禁”說得一點也不錯,真是一幫好不麻煩的傢夥。

可她此時恨不能自己是個貧苦出身的流浪女,被哪個門派撿瞭去,在深山中十年磨一劍,然後攜霜刃與無雙絕技入世。倘若世道安樂,她便千裡獨行,看遍天涯海角;倘若世道不好,便殺出一條血路,留下一句“我且恭候君自來”,飄然遁世而去……那該有多麼瀟灑快意?

周翡在老仆婦銅盆落地的一瞬間,驀地想起那舊書上熟悉的第四頁是什麼東西——那正是當日在山谷中,老道士沖霄子提點她的蜉蝣陣步法!

書上的頓點與短豎分別代表向前和向後,筆畫有的鋒利如出鞘之劍,有的圓潤如回旋之雪,包含瞭千萬般變化。那一戰周翡印象極深,她是怎麼被圍住,怎麼沖出包圍圈,怎麼繞石而走、以一敵多,頃刻歷歷在目地在腦子裡閃瞭一遍。

周翡顧不上去追究老仆婦砸瞭個什麼鍋碗瓢盆,也顧不上抬頭看誰來誰走,迫不及待地往後翻,因為有瞭親自演練過的基礎,後面的陣法極容易看懂,她一路翻瞭半本過去,不由得深陷其中,自動比照著那日山谷的對手,在腦子裡演練起來。

蜉蝣陣一共八頁,正對應太極八卦,而第八頁之後的字跡簡直不能看瞭,除瞭頓點和短豎,連長短橫也跟著上躥下跳。

蜉蝣陣隻有八段,後面半本顯然不是瞭。那麼這是刀法,劍法,還是拳掌?

蜉蝣陣隻是一套陣法,雖然萬變有宗,但使破雪刀的人和使枯榮手的人,即便用同一套“蜉蝣陣”,無論效果還是方法肯定都不一樣,裡頭千種變化,不必都寫在紙面,靠修習者自己領悟,一點一豎提綱挈領地畫一畫足夠瞭。但陣法可以寫意,招式可就很難用幾條橫道來說清楚瞭。

那麼……

周翡心道:難不成是某種內功?

如果是內功,長短橫豎很可能代表經脈走向,那麼頓點很可能代表穴位。奇經八脈周身大穴等,都是入門的時候就要背熟的,周翡念頭一閃,便已經認出頭一張圖上畫的像“風府”經“靈臺”入“命關”一線,後面怎樣,待她要看時,發現缺瞭一塊,不知是不是被蟲啃瞭。

周翡微微一愣,登時從方才近乎入定的狀態裡脫離出來,隨後出瞭一身冷汗——她一直陷在酣暢淋漓的蜉蝣陣裡,太過全神貫註,剛才下意識地照著那圖譜調動瞭本不該妄動的真氣。可不知是不是段九娘加在她身上的禁制松瞭,周翡居然感覺到瞭一點微弱的內息,但很奇怪的是,這一點真氣沒頭沒尾地流過去,並不疼,反而對她一身的內傷有一點舒緩作用似的。

倘若此地有一個靠譜的長輩,周翡肯定會就此停下,先請教明白再說……可惜這裡最靠譜的就是她本人。她緩緩吐出一口氣,左思右想瞭半晌,想不明白這裡面有什麼道理,便暗暗提醒自己:謹慎一點,弄錯瞭不是玩的,千萬不能沖動,千萬不能……我就小小地試一試能怎麼樣?反正照這麼下去,不是被困死在華容,就是為瞭活命被那瘋婆子廢瞭武功,不可能再嚴重瞭。

周翡隻用瞭三言兩語,對自己的規勸就宣告失敗。她在牽機線中長大,骨子裡就有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闖禍精潛質,隻是大部分情況下,勉強還能用理智權衡一下大局,以免禍及他人。眼下,大局小局都成瞭死局,她便幹脆破罐破摔。

手上這本神秘的舊書越發成瞭吊著毛驢的胡蘿卜,周翡膽大起來能包天,一旦下瞭決心,便放下顧忌,全心全意地翻閱起後半部分藏在《道德經》裡的圖譜。

奇怪的是,每一頁行至最後,不是被蟲蛀去一塊,就是寫書的人寫錯字,用一團墨跡勾去,而真氣在經脈中運行流動,本是個循環,中斷或走岔都是十分危險的,可按照這書上的古怪功法,中斷後,那一點微弱的真氣好似小溪流水,溫潤無聲地散入四肢百骸,一遍一遍地沖刷著她身上的明傷暗傷。

書頁間的中斷竟也是整套心法的一部分!

周翡心中念頭一閃而過,隨即不小心沉浸瞭進去,被段九娘封住的氣海“抽絲”似的不斷將微弱的真氣往外抽去,潛移默化地將她身上原本掐成一團的兩股真氣都化成瞭溫水,敵我不辨地一並蠶食鯨吞。這過程漫長得很,吳楚楚險些將窗欞扒掉瞭,周翡卻仍然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一動不動,她周身的關節好像銹住瞭,眼看一天一宿過去,平素無人問津的小院來瞭兩次人,問大少爺走瞭沒有,都被老仆婦打發瞭。

《有匪1:少年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