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 第四夜 無妖城

曠野茫茫,落雪繽紛。

一名過路的旅人,在雪夜中叩響瞭驛站的門,門裡走出一個身穿差役服裝的年輕人,看瞭看他的通行文書,便將他讓瞭進來。

驛站中溫暖如春,炭火燒得足足的,讓旅人十分滿意,而且雖然是大雪飛揚的冬夜,飯堂中仍有不少客人在飲酒作樂。

他叫瞭一斤炙牛肉,一壇黃酒,也盡興地吃喝起來。可是吃著吃著,這位中年商人卻覺得其餘的客人都異常刺眼,因為他們在寒冷的冬季,竟然都穿著夏日的衣袍。

甚至還有一名年幼貌美的賣花少女,挎著竹籃,在客人中穿梭。

時人喜歡簪花,少女的籃中盛放著艷紅的芍藥,鮮嫩欲滴,惹人喜愛。他好奇地叫住瞭賣花的少女,想要買她籃中的一枝花。

“客人拿好,這花有點重哦。”

他伸手接過,那花確實很重,紅艷艷的刺目,他單手幾乎無法拿住。

女孩妖媚地看瞭他一眼,幾縷青絲垂在頰邊,而就在這時,旅人從她漆黑的瞳仁中,看到瞭另外一番景象。

客棧裡的燈籠早就破敗不堪,跑堂的小廝和客人都是一具具衣衫襤褸的白骨,骷髏們黑洞洞的眼,正無聲地凝視著他。

他望向手中的花朵,隻見紅花萎謝,現出白慘慘的花枝,竟然是一根人的上臂骨。

“啊啊啊——”他驚恐地叫,這哪裡是驛站,分明就是妖怪的巢穴。賣花女妖冶地笑,伸出纖細的手,一把掐住瞭他的脖頸。

雪紛紛而落,幕天席地。

◆一◆

自沉星死後,王子進在東京城逗留瞭幾日,每天借酒澆愁,總是打不起精神。

此時已是深秋,窗外飄飛著淒涼的秋雨,絲絲雨線,似乎浸涼瞭人的心底。緋綃卻依舊笑瞇瞇地坐在窗邊飲酒吃雞,一襲綾紗白衣,領口衣袖還別致地畫瞭幾枝墨竹,更顯俊美。

王子進見他這輕松姿態,心中一片淒涼。

難道真的是自己太過幼稚?人終有一死,本是難免,卻又何必難過?可他心中想著,眼中卻愣愣地流下淚來。

沉星的笑靨,似乎又在雨簾中浮現。

正在發呆,卻聽客房的小廝叫道:“王公子,有傢書到瞭。”

王子進急忙跑到門口,給瞭那小廝幾個打賞的錢,拆開瞭傢書,緋綃也好奇地伸長瞭脖子看。

王子進隻看瞭兩眼,便將那傢書放在一旁,一臉頹然。

“子進,信上說什麼?”

“還能有什麼?叫我科考完畢,不要在東京城逗留太久,回去速速成親。”王子進無精打采地回答。

“什麼?”緋綃瞪圓瞭眼睛,“他人像你這般年紀,已經都是兒女繞膝瞭,你卻連一門親事都沒有定下。”

“那是當然,”王子進得意揚揚地說,“一般的庸脂俗粉,怎生入得我的眼?”

“子進,我問你,你可有潘安之貌?”

“沒有。”答得倒是幹脆利落。

“那你可有宋玉之才?”

“這更沒有,看我答的卷子就知道瞭嘛。”王子進一臉不耐煩。

“那你如何能覓得絕代佳人?”

“反正寧缺毋濫,要我娶一位尋常村姑,我倒不如一生不娶瞭。”

緋綃見與他說不通,搖搖頭不去理他,看來自己還要幫他尋得一門親事才好安心離開。

放榜的日子轉眼即至,王子進自是榜上無名,倒是同窗的道然,真如緋綃所說,高中解元,可衣錦還鄉。

王子進看榜回來,甚是高興,“緋綃,緋綃,你說得好準啊,道然前途無量。”

緋綃奇道:“那榜上應該沒有你的名字吧,你如此高興作甚?”

“你可記得那日在渡船上你對我說過什麼?”

“渡船?”緋綃拿扇子蹭蹭腦袋,顯是全忘光瞭。

“你說我今生必能覓得一位如花美眷,看來此言不虛啊。”王子進的臉上掛滿瞭憧憬的笑容。

緋綃聽瞭心中一涼,當日不過是安慰他才這樣說,哪想這呆子竟然當真瞭。

“子進,那個算命之事隻是兒戲而已,當真不得……”

話還沒有說完,便見他已在收拾行李瞭,“也許我的桃花運也不遠瞭,你我這就速速啟程,我要離開東京,遊玩一番,或許能遇到位佳人呢。”

王子進雷厲風行,剛過晌午便退房起程。兩人臨走之前,又到沉星的墓前去拜別。

但見那桃枝萎靡困頓,顯是不能活瞭,王子進見瞭不由傷心,小聲說道:“我就要離開東京城,將來安定下來,定會來接你,你要等著我啊。”

“子進,你莫不是怕傷心,才走得如此匆忙?”緋綃見狀問道。

“哪裡,我隻是想趁年輕去見見世面。”王子進說著,提起行李就走,並不回頭,冷風中背影單薄,落寞悲傷。

離開東京城,王子進精神漸好,兩人行瞭十幾日,這一路相安無事。天氣卻日漸轉涼,坐船甚是寒冷,隻好改走陸路回去。

緋綃掏錢買瞭兩匹駿馬,兩人日夜兼程地趕路。

一日,行得天色已晚,還找不到投宿的地方,隻見曠野蒼茫,冷風蕭瑟。王子進不禁焦急起來,“按說這驛站應該就在這附近啊,怎麼無論如何也找不到?”

“總是這樣轉圈不是辦法啊,我們找戶人傢打聽。”緋綃掉轉馬頭,向前奔去。

王子進見緋綃的坐騎跑得甚快,一會兒便變成一個白點瞭,周圍夜幕深沉,陰風陣陣,不由害怕,忙喊瞭一聲:“等等我啊。”急忙策馬追去。

追瞭一會兒,見緋綃牽著馬正在一間破敗茅屋前等他,不由松瞭口氣,總算找到一處人傢。

兩人一起去敲那茅屋的門,哪知敲瞭半天卻無反應,門卻沒有上鎖,伸手一推即開。

隻見茅屋中落滿瞭灰塵,像許久沒人住過的樣子,王子進不由高興道:“緋綃,你我今日竟尋得免費住宿的好地方。”

話音剛落,就聽暗處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誰說可以免費住宿瞭?當老夫不曾存在嗎?”

聲音縹緲虛幻,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將王子進嚇瞭一跳,忙說:“江淮王子進,這廂有禮瞭。”

老人很是不愉快的樣子,“另一個怎麼不說話啊?”

王子進忙扯瞭扯緋綃的衣袖,卻聽緋綃道:“一個蜉蝣小妖,還要講這許多禮數?”

◆二◆

怎麼又是妖怪?王子進的心不由涼瞭半截,自認識緋綃以來,便幾乎沒有和活人打過交道,也不知是自己的八字不好命裡犯煞,還是如此多的鬼怪都是緋綃招來的。

“呵呵,好眼力啊。”角落裡的聲音笑呵呵地說。

王子進忙打亮火折,發現那屋中空空,隻有幾件破爛傢具,根本沒有半個人影。

“你那小子,沒事打什麼火,想害死老夫嗎?”那聲音很是生氣。

緋綃急忙一口氣將那火吹滅,“他是道行尚淺,無法見光,莫要擾瞭他。”說畢拱手問道,“我二人行路至此,無意叨擾,隻是想找一個投宿的所在,可否指明方向?”

“對啊。”王子進好奇地問,“這裡明明有個驛站,怎的不見瞭?”

“驛站?是啊,過去是有個驛站啊……”那聲音聽起來甚是蒼涼,還帶著幾分哭腔。

“那驛站哪去瞭?”緋綃問道。

“公子如此明慧,還會不知道那驛站哪去瞭?公子所站之處,便是那驛站瞭,而我,便是驛站中看門的守衛。”

王子進不由遍體生寒,看來這驛站的下場定然不妙,果然那聲音接著道:“三年前,匪賊橫行,將這個繁華的驛站一夜之間踏平瞭,所有的官兵居民,都被那幫土匪殺瞭。”

“然後呢?那官府便不管此事?”

“當然管瞭,如此大的一件事,怎可不理?後來又派出官兵剿匪,可是這山如此之大,怎是一件容易的事?又花瞭一年多的時間才將這匪亂平息下來,將那土匪逮瞭,在這裡就地正法,以泄民憤,可是這裡,死瞭太多的人,煞氣太重……”說著,不禁哽咽起來。

“你莫要傷心,再說下去。”王子進急忙道。

“後來又在此地重建驛站,卻總是有妖孽作祟吃人,便不瞭瞭之瞭……”

“什麼?”王子進和緋綃不由心中焦急,眼見天色已晚,這茅屋中又甚是簡陋,要他們到哪裡去投宿啊?

“二位莫要著急……”老守衛接著說,“西南方向五裡有一處小城,二位可去那裡歇息。”

緋綃聽瞭,連忙道瞭聲謝,眼見天色甚晚,就要出門牽馬。

“公子,可要考慮清楚,那城中可沒有任何不幹凈的東西……”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緋綃聽瞭不悅。

“公子與我,本是異類,那城中有一個甚是有名的道觀,觀中道長極為厲害,就因為有他在,這座城才免受妖孽之禍。而公子一旦進城,隻怕兇多吉少……”

“呵呵,你也忒小瞧我瞭。”緋綃輕笑一聲,拉上王子進,推門便走。

他又回頭沖那茅屋中人說道:“你也莫要留戀此地,趕快去投胎,下世再做人吧。”

茅屋中傳來朗朗笑聲,“我要走瞭,誰來給過客們指路呢……”

之後隻聞夜風輕響,再無聲息。

“子進快走吧。”緋綃見夜幕深沉,不耐煩地催促他。

“哎?你當真要去那無妖城?不怕人把你收瞭?”王子進擔心道。

緋綃在馬上朝他揚眉一笑,“收我,有那麼容易嗎?還不知道是誰收瞭誰呢!”說罷一馬當先,跑在前面。

王子進望著他白色的背影,在墨色濃夜中格外醒目,仿佛是在深海中流離的小船,似乎隨時都能被漩渦吞噬。

不知為何,心中竟升騰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三◆

兩人快馬加鞭,不到一刻鐘的工夫,前面已經出現一簇簇跳躍的燈火,果然有一座小城矗立在夜色中。

“到瞭。”緋綃勒馬停住。

隻見兩人面前出現一個高大的門樓,磚墻上寫著“都豐”兩個大字,氣勢磅礴,頗為氣派的樣子。

“這城名委實有趣。”緋綃不由搖頭笑道。

“如何有趣法?這是祈願萬物豐盛的意思吧?”王子進倒覺得這名字甚是吉祥。

“子進莫不是沒有聽過傳說中的鬼城便叫‘豐都’嗎?這城名叫‘都豐’顯是反其道而行之,暗示此城中沒有鬼怪。”

“哦。”王子進這才恍然大悟,隻見都豐城確不一般,夜色闌珊中,城門大開,也不見有守衛,一副有恃無恐的姿態。

“如此托大,我倒要看看這裡有什麼人坐鎮。”緋綃桀然一笑,策馬奔入城中。

王子進見瞭,也急忙跟瞭進去。

隻見城中街道燈火通明,繁華熱鬧,夜市中有小販在出售當季瓜果蔬菜和自傢產的佈匹,如果說東京城的繁華是天上宮闕,那這番熱鬧則更接近尋常人傢。

王子進和緋綃見瞭不由驚嘆:“沒有想到這小城之中竟是如此繁華。”

旁邊一個小販聽瞭,笑著說:“二位可是新來,對此有所不知。”

“這裡莫非有什麼明堂不成?”王子進連忙問。

“明堂倒是沒有,隻是這裡風水甚好。”那小販伸手指瞭指兩人來的方向,“那邊原是個驛站,以前出瞭太多兇事,所以周圍的城鎮也跟著衰敗下去。”

“隻有這城例外嗎?”緋綃問道。

“不錯,因這城中有一個很著名的‘青雲觀’,裡面的道長很厲害,尋常冤鬼不敢來犯,甚是安全,做生意也是一帆風順,所以這城中的首富,便將周圍的城鎮都組織起來,這裡便日漸繁華,成瞭這一帶出名的物品集散地。”

“原來如此。”兩人聽瞭,才恍然大悟,原來這都豐城是借那驛站之禍才發瞭大財。

兩人見天色已晚,忙向小販打聽瞭客棧的方向,要去投宿。

緋綃照例又尋瞭間昂貴的客棧,依舊要求有錦緞被褥的床鋪,看得王子進連連搖頭,明明隻是一隻狐貍,卻如此樂於享受。

“明日我們便去周圍轉轉吧。”當晚明月高懸,緋綃又在喝酒吃雞。

王子進驚訝道:“咱們不抓緊趕路,在這裡逗留什麼?”

“這城委實邪門,我想去那道觀探探虛實。”

王子進不由暗自捏瞭一把汗,“緋綃,我們還是速速起程吧,你何必和那些牛鼻子牽扯不清呢?”

“我隻是要看看如此厲害的人到底長什麼樣。”

“這城市繁華還不好,你偏說這裡邪門,難道一片破落才不是邪門瞭?”

緋綃揚眉淺笑,俊臉在燈下熠熠發光,笑容俊秀中透著狡黠,也不知肚裡又在打什麼算盤。

王子進見說服不瞭他,隻能失望地去休息瞭。但見窗外月影朦朧模糊,宛如二人莫測的前途,心中極不踏實,隻希望兩人能平平安安地走出這人間凈土。

次日晌午時分,王子進和緋綃才走出瞭客棧,但見外面陽光明媚,照得暖意融融,沒有半分秋日的樣子,要不是周圍都是賣成熟瓜果的小販,還會讓人以為這是暖春呢。

兩人在街上信步,一路上看到幾個小道士,看來這城裡那道觀確有很大的勢力。走瞭一會兒,並不見有異狀發生,便找瞭間茶肆休息。

“緋綃,你不是要去看道觀再走嗎?要何時去啊?”王子進一落座便問。

“這個不急,我要等那老道親自請我才去。”緋綃邊喝茶邊笑著答。

王子進連忙壓低聲音說:“你是個狐妖,他怎會請你?還是別讓人發現才是正經。”

“嘻嘻,已經來不及瞭,這城中早就被那老道佈瞭結界,我剛一踏入,便已為他所知。”緋綃還甚為得意地揚瞭揚眉毛。

“啊?”王子進聽瞭不由心急,“那該如何是好?我們還是趕快走吧。”

哪知緋綃微微一笑,玉手向前方一指,“快看,迎接我的人來瞭。”

王子進忙回頭看去,見幾個年輕的小道士,身穿藍灰色道袍,正風風火火地向他們走來,心中不禁暗叫糟糕。

◆四◆

那幾個年輕道人走到二人面前,雙手抱拳,“我傢道長請二位到觀中小敘。”

倒是畢恭畢敬,有禮有節。

王子進心中不免擔憂,他倒沒什麼,要是緋綃出瞭事可怎麼辦?那道士如果真對緋綃不利,自己便是拼瞭命也要救他出來!

哪知緋綃卻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連屁股都沒動,“請我怎麼不叫你傢道長自己來?就憑你們幾個,還想請我嗎?”

“你……”幾個小道士很是生氣,握緊拳頭,卻不敢發作。

“嘻嘻,必是你們出門的時候,那老頭關照瞭你們不要和我正面沖突吧。”緋綃鳳眼微斜,又得意地笑瞭。

哪知他話音剛落,便聽一個清脆的男聲傳來:“誰說我是老頭瞭?”

王子進連忙看向道士們身後,隻見一位面容俊朗、英姿勃發的紫衣道人,正站在秋陽之下。

他笑容謙和,眉目含英,卻是一位青年才俊,年紀不過二十七八。

“貧道便是青雲觀的道人,道號紫陽。昨夜得知二位前來,有失遠迎,現請移步到寒舍一敘。”他拱手朝二人道,姿態甚為謙恭。

王子進不由大驚失色,本以為道長必是個老頭,哪想卻如此年輕。

緋綃瞥瞭他一眼,撲哧一聲笑瞭出來,“這麼大一把年紀,還偏偏不服老,真是好笑。”

紫陽聽瞭異常憤怒,連端正英俊的五官都抽搐扭曲,急道:“你、你這狐貍,莫要瞎說!”

“咦,誰說我是狐貍瞭?有本事你便將我變作狐貍啊。”緋綃捋瞭捋黑發,得意揚揚地調笑。

“看你修煉瞭這麼久,我就不破你修行瞭,快快離開都豐城,莫要惹事。”

“好大的口氣,若我非要惹事呢?”

紫陽不願與他鬥嘴,拂袖便走,“到時就莫怪我不客氣瞭!”

幾個小道士急忙跟上紫陽的腳步,一行人轉眼便消失在鬧市中。

王子進見狀暗暗松瞭口氣,總算緋綃沒有惹出什麼禍事。

“奇怪!”緋綃搖著折扇,劍眉微皺,甚是疑惑的樣子。

“奇怪什麼?”王子進見那紫陽氣宇軒昂,不似凡人,確有仙風道骨的風范。

“奇怪的是這個紫陽,好像不是有可以將一座城佈滿結界這樣大的本事啊……”

“咦,那又是誰佈的結界呢?”

緋綃偏頭沉思,隻是喃喃道:“難道是桶井之術?應該不會,不會有人這麼傻。”

“咦?桶井?那是什麼意思?”王子進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名詞。

“可能是我多慮瞭,你看那邊好多人啊,我們去看熱鬧吧。”

王子進一看,前面確是有好多人圍在一座樓臺下面,他一向愛湊熱鬧,忙拉著緋綃跑過去。

隻見那三層小樓下被人群擠得水泄不通,難以接近,樓臺上裝飾華麗,屋簷上還掛著紅色的綢緞,像是哪個富戶在辦喜事。

“哎呀呀,我還以為有什麼好看,原來不過是有錢人在擺闊,好好的一座樓臺,硬是弄得像新房一樣。”王子進甚感失望,拉瞭緋綃抬腿要走。

旁邊一個人接道:“可不是新房嘛,本地首富張謙富的女兒就要拋繡球招親瞭。”

王子進聽瞭“招親”二字,剛要邁出的腳又收瞭回來,“我們再看看吧。”

不一會兒,樓臺上出來一個婢女模樣的少女,拿出一張紅紙,朗聲念起來:“下面接繡球的人聽瞭:年過三十五的,請站出線外。”

她這一說,王子進才發現地上竟真有綠色綾羅鋪的線,還不止一條,倒是極盡奢侈。

看客中有一些人搖頭離場,接著那婢女又道:“已定親的也請離線。”

這次又有幾人搖瞭搖頭,走瞭出去。

“現下請傢有千頃田或有官職的站在第一條線內。”有兩個肥頭大耳的年輕人急忙站在第一排,那兩人身材極像,隻是一黑一白,見瞭對方,都是互瞪瞭一眼,甚是仇視的樣子。

接著那婢女又道:“書生學子請站在第二條線內。”

王子進聽瞭暗喜,忙拉著緋綃站瞭過去,可是那線內空間甚是狹窄,一時你推我,我推你,擠擠攘攘。

王子進心中不由涼瞭半截,原來和他一樣的竟有這許多人,忙對緋綃道:“緋綃,你又不想婚娶,還是出去吧。”

心中暗道:擠出去一個是一個!

緋綃看也不看他一眼,“我若走瞭,誰助你接那繡球啊?”

王子進立刻大喜過望,是啊,有緋綃在,不過百人而已,縱使是有萬人,這繡球也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當下安瞭心,看著周圍爭得面紅耳赤的人,不覺好笑。

接著聽那婢女指令,一幹平民佈衣,還有地痞流氓站在瞭第三條線內,那些人更是熱鬧,還沒等站定就要動起手來。

接著便聽小婢女脆生生地說:“吉時到,有請娘子。”

隻見樓上兩個婢女扶著一位戴紅色蓋頭的女孩出來,下面的人一見,一起起哄,聲音大得震耳欲聾,那姑娘聽瞭,轉身欲走,下面的人這才逐漸安靜下來。

“這姑娘看起來甚是托大,不好伺候。”王子進悄悄對緋綃說。

“那可不一定,美女多半驕縱,若是溫順可人,則姿色平庸者為多。”

王子進聽瞭這話,立刻又來瞭精神。

隻見那姑娘身量不高,身材卻如弱柳扶風,窈窕動人。這華服少女站在樓臺上,纖手執瞭繡球四處打望。

但見她環顧瞭兩圈,面朝他們的方向停瞭下來,王子進見瞭,心中怦然一跳,仿佛看見喜帕之後,兩道熾熱的目光正向著自己。

緋綃也很是欣喜,看來子進這次的婚事是有望瞭,沒想到這呆子居然這麼快就覓得幸福。

兩人正自高興,錦繡的繡球已經從少女手中脫出,飛舞在天空,下面的人一陣推搡,個個爭先恐後去搶。

緋綃見瞭,忙道:“子進接球。”

憑空引著繡球飛向王子進懷中,哪知那繡球眼看就要撲到王子進的雙手中,卻如有生命般,一個轉彎,直撞到瞭緋綃的懷裡。

兩人見這變故,相視一望,不由傻瞭!

◆五◆

緋綃手捧繡球,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鑲著金字,綴著流蘇的繡球卻又如此華麗真實,不由得人不信。

王子進也驚訝無比,剛剛眼見那繡球憑空拐彎,委實奇怪。事已至此,兩人懵懵懂懂地跟著引路的婢女離開瞭樓臺,來到瞭不遠處的一處宅邸中。

那大廳中的屋簷上都畫著繁復的花紋,紅色、綠色、藍色,雖然豪華氣派,卻不免流俗。

接著幾個婢女伺候著兩人入瞭座,又沏瞭茶水過來,甚是周到。

“緋綃,你莫不是看上這姑娘瞭吧?”王子進打趣道。

“沒有啊,本已引瞭繡球到你懷中,哪知它突然轉向。”緋綃納悶道,“莫不是有什麼厲害的人陷害我?”

王子進調笑道:“緋綃,君子無妄言啊,哪有人能陷害得瞭你啊?”

兩人正說著,從內室裡走出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人,身形很胖,須眉皆灰,一張臉紅光滿面,身穿寶藍錦袍,繡瞭金絲的萬字紋,富貴俗氣的打扮與這大廳極為和諧。

他見到緋綃,一陣興奮,忙過來拉他的手,“賢婿啊,果然一表人才,怪不得小女看上你瞭。”

緋綃俊臉扭曲,忙甩手道:“老丈誤會瞭。”

那中年人笑道:“賢婿莫怪,老夫唐突瞭,實是情難自禁啊。”接著清清嗓子道:“老夫姓張名謙富,以經商為生,這次給小女招親,你接到繡球,自是我的女婿瞭。”

他又將緋綃打量瞭一番,眼中盡是欣喜之色。

緋綃忙鞠瞭一躬,“小生姓胡名緋綃,此番有禮瞭,可是近年來並沒有成傢的打算,實在愧對老爺的美意。”

張謙富聽瞭這話,臉色立即沉瞭下來,“可是嫌小女貌醜?”

他回頭對丫鬟道:“趕快叫姑娘出來。”

“不是,小生是不小心接到花球的啊。”

“不小心,那你為何要去排隊?這豈不是戲弄人嗎?”

一句話問得緋綃語塞,總不能說是幫王子進作弊吧?

正說著,隻聽廳堂後傳來瞭一個清脆的聲音:“爹,這位公子不願意,就不要勉強人傢瞭。”

王子進和緋綃一齊向那邊望去,隻見一個身穿柳色襦裙,湖水綠紗衣的少女款款走來,這便是張傢姑娘。

她生得眉目清秀,一雙大眼靈動喜人,如葡萄一樣鑲嵌在小臉上,看模樣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

“這、這位姑娘如此年紀便招親,未免太急瞭些吧?”王子進奇道,同時心中暗暗為自己沒有接到繡球而慶幸,不然真娶瞭個女娃回去可怎麼辦?

“哪裡年輕,小女已經年方十七,早就到瞭該許配人傢的時候。”張謙富甚為不滿,冷哼著瞪瞭王子進一眼。

王子進尷尬地看著周圍,他們當真瞎瞭不成?這女孩哪有一絲十七的模樣?

那女孩卻落落大方,朝二人作瞭個萬福,“小女姓張名寶雲,見過二位公子。”

王子進聽瞭在肚中偷笑:這老頭想錢想瘋瞭,女兒居然也起瞭這麼個俗氣的名字。

寶雲看著緋綃道:“小女見得公子,一時驚為天人,現下公子不同意這門親事,也不好勉強……”語氣甚是落寞,看來這小小女孩兒是對這美貌狐妖一見鐘情瞭。

又聽她繼續說:“能否讓我為公子作一幅畫珍藏呢?也算是對小女的補償?”

緋綃知道這次確是自己不對,忙道:“好好好,隻要姑娘不介懷便好。”

寶雲望著緋綃的臉,正在失神,聽他說瞭,才急忙收回目光,吩咐丫鬟去準備筆墨,要為緋綃作畫。

那些婢女一邊伺候著,一邊還道:“我們傢的娘子擅長一手好丹青,好多人掏錢請她畫畫都請不來呢。”

寶雲被說得羞赧地埋首作畫,一邊畫,一邊偷眼瞧著緋綃,稚嫩的臉頰遍佈緋紅。

不到一個時辰,肖像便畫好瞭,那畫如真人般大小,甚為傳神,裡面的人面如玉盤,眼帶桃花,劍眉入鬢,風流倜儻地執瞭扇子,站在樹下,宛如仙人般俊美飄逸。

一看便知那畫畫的人,投瞭全部的感情進去。

緋綃見瞭,心中不由生出憐意,眼見天色漸晚,他急忙拉瞭王子進告辭離開,感覺寶雲深情的目光,如絲如絮,戀戀不舍地黏在自己身後。

路上緋綃難免被王子進取笑一番,兩人回到客棧便早早休息瞭。當晚,王子進正睡得酣香,卻被旁邊的緋綃搖醒,但見月光朦朧,他白玉般的容顏上遍佈冷汗,似乎非常痛苦。

“你怎麼瞭?”王子進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急忙扶住他的肩膀。

“子進,子進,我受瞭咒瞭。”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滑落,他咬著紅唇,艱難地回答。

“怎麼受的?要如何解開?”王子進忙手忙腳亂地幫他擦汗。

“不知道……有人要將我的元神抽走,那人甚是厲害!”緋綃艱難地說,“在這結界之中,我的力量隻能使上七八分……”

“不要緊,緋綃,你那麼有本事,一定會好起來的。”王子進見他臉色越來越白,心中惶恐不安。

“子進,我可能不會陪你瞭,我會將最後的靈力都放在這玉笛之上,你要好自為之啊……”緋綃一把將那玉笛放在王子進手中,他的手冰冷冰冷的,沒有溫度。

“緋綃,你不要離開我啊,要如何才能救你?”王子進急得快哭出來,早知如此,哪怕在荒郊野外迷路,也不要來這個鬼地方。

“找到那施咒之人,將法術破除便可……”緋綃漂亮的臉上已經長瞭毛,頭上一雙耳朵一晃一晃,王子進知他是要變作狐貍瞭。

“你放心,我一定會將那人找出來……”話還沒有說完,眼前緋綃的身形突然變小,化為一隻白狐,躺在瞭自己懷中。

白狐伸出粉嫩的小舌,舔瞭舔他的下頜,“子進,你要辨清真假啊,有的時候越是假的便是越真,越是真的便是越假……自己的眼睛,莫要完全相信……”說罷便伏在他臂彎裡,連人話都不會說瞭。

王子進懷抱狐貍,一個人坐在床上失聲痛哭,先是沉星,現下連緋綃也離開瞭,隻剩下自己,要怎麼辦才好?

懷中白狐卻甚不耐煩,要掙脫他懷抱,王子進一松手,它便一溜煙地窩到床角,與尋常小獸並無分別,哪還有緋綃睿智的影子?

王子進望著它那雪白的皮毛,與錦緞的被子輝映,煞是好看,緋綃的一張俊臉,恍若就在眼前。

但那狡黠的緋綃、聰明的緋綃、英俊的緋綃,已是不在瞭,王子進痛哭流涕,雙手抓著玉笛,下定決心要將施咒之人找出來,將緋綃變回人形。

窗外,夜色闌珊,偌大的都豐城,正在寂夜裡沉眠,哪裡有一絲線索?

◆六◆

王子進一夜未眠,眼見著窗外的天色漸漸轉亮,像他這樣的凡夫俗子,要找出那下咒之人,談何容易?

回想二人昨天的經歷,最有可能的便是那個叫紫陽的道士,可是那時他不是說隻要緋綃不惹是生非,便不會為難嗎?

等等,惹是生非?昨天那個拋繡球的娘子,便是這城中首富的女兒,莫不是那老頭嫌面子過不去,跑去和那紫陽告狀瞭?

想到這裡,他匆忙去青雲觀找那紫陽理論。

他臨走還沒有忘記窩在床上的緋綃,拽著尾巴,將它拉出來抱在懷裡,雖然現下它真正的隻是一隻狐貍瞭,可心裡還是不舍。

那狐貍在王子進懷中手蹬腳撓地掙紮,他隻好買個竹簍背著它走,暗想:緋綃啊緋綃,我千年以前背過你,哪想千年以後又是如此。這人生輪回,委實有趣。

王子進一路邊問邊走,一個時辰的工夫便到瞭青雲觀,那道觀沒有想象中大,可是香火鼎盛。

他急忙和別人一樣買瞭香燭要去參拜,裡面有幾個小道士為香客引路,並沒有看到紫陽的影子。

王子進急忙探頭問其中一個:“何時能見到你們的紫陽真人啊?”

那小道士聽瞭好笑,“真人很少面客的,尤其這幾日,正忙於瑣事。”

“瑣事?什麼瑣事啊?”王子進暗暗心驚。

“還能有什麼瑣事,這四周魑魅魍魎無數,自是忙著捉妖拿鬼去瞭。”說完,便不去理他瞭。

捉妖拿鬼?捉妖拿鬼!莫非拿的便是緋綃?他一時呆立在庭院,不知如何是好。

王子進孤身在道觀裡晃悠瞭一天,也未見那紫陽回來,眼見暮色四合,隻好去山下買隻雞喂狐貍,打算晚上再想辦法。

他在道觀旁邊的一個小茶肆裡等到太陽落山,才又背上竹簍去青雲觀。此時夜幕降臨,月朗星稀,道觀的大門已是緊閉。

隻見那圍墻有一人多高,他卻隻想著天黑,卻沒有進門的本領,忙去周圍尋瞭幾塊磚來墊腳,好不容易抓到圍墻上的瓦片,蹬瞭幾腳,沒有爬上去。

才覺那竹簍甚是礙手礙腳,心中嘀咕:緋綃也真是,每日隻知道吃,現下吃得這麼重,如此累贅。他隻好搖搖頭,除瞭那背簍,藏在草叢中。

這次沒瞭負擔,他總算是手腳並用地爬到墻頭,王子進心中一陣高興,但是看看腳下,心裡又是涼瞭半截。

那圍墻足有一人多高,又該如何下去?正想著,聽裡面的人叫道:“真人回來瞭,快出門迎接。”

隻見那房裡人影交錯,一陣忙亂,接著內房裡跑出幾個小道士,王子進慌忙中竟一腳踩空,撲通一聲掉下圍墻。

那幾個小道士忙收住腳步,往這邊望來。

王子進隻好忍住疼痛,“喵……喵……”張嘴學瞭幾聲貓叫,那幾個道士聽瞭,心下釋然,放心地走瞭,邊走邊笑道:“這貓也忒重瞭,估計是供品吃得多瞭……”

王子進羞辱難當,忙爬瞭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去尋紫陽瞭。

紫陽倒是很好找,走瞭一會兒便見一幫道士垂手立在大門兩旁迎接。

他一身紫色道袍,金色道冠,意氣風發地進瞭大門,坐在前廳喝口茶水,從袖中掏出一個白瓷的瓶子,交給旁邊的小道士,“把這個拿到後堂那個房間去,昨夜好辛苦才將他收瞭,莫要打破瞭。”

那小道士低頭領瞭瓶子走瞭。

王子進趴在草叢中,聽到這話,頓時欣喜得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跳。

昨夜?緋綃也是昨夜出的事,看來就是這紫陽所為。那瓶子中想必裝的就是緋綃的魂魄,他連忙站起身,跟蹤著那拿瓷瓶的小道士而去。

那小道士在走廊上七拐八拐,走到一扇門前停瞭下來,王子進見他開瞭鎖進去,一會兒便出來要將鎖扣上,心中暗叫不妙:那門要鎖上瞭,自己要如何進去?

他急中生智,忙從草叢中躥出來,撿起一塊石頭就砸向那道士的後腦,那小道士應聲倒地。

王子進嚇得渾身發抖,這是他第一次打人,見那道士隻是暈瞭,才放心地潛進房間。

室內黑暗而狹窄,三面墻都是高高的木架,被分瞭無數格子,放滿瞭五顏六色的瓷瓶。

王子進很快就找到那隻白色瓷瓶,隻見瓷器細膩溫潤,瓶口上貼瞭一張黃紙封印。

他見得瞭手,連忙轉身要走。哪想黑暗中突然有人一把抓住瞭他的腳踝,王子進嚇出一身冷汗,低頭一看,卻是剛剛被自己打暈的小道士醒瞭。

“小師父啊,你松手吧!我是來救我的朋友,無意害人啊!”

那道士卻不理他,張嘴便喊:“來人啊,來人啊,有人偷東西……”

王子進見狀不妙,甩開他的手,發足疾奔,隻見身後燈火通明,一幹道士舉著火把追來,他氣喘籲籲地跑到圍墻下面,但是圍墻甚高,眼看是爬不上去,追兵卻越來越近。

他忙又沿著圍墻奔跑,火光明滅中可見面前出現一個上鎖的小門。

眼見追兵就在身後,情急中,王子進忽然摸到腰中的玉笛,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玉笛去撬鎖。

說來奇怪,那玉笛一碰到門鎖,門鎖便應聲而落,他推門發足狂奔,也不知奔瞭多遠,直到後面的人沒有再追過來,這才停瞭下來。

他坐在草叢中,氣喘籲籲,大汗淋漓,從懷中掏出那瓷瓶,隻見那瓷瓶潔白溫潤,似是透著一絲靈氣,與緋綃的感覺極為相似。

不由心中滿足,他躺在草坡上,長長地松瞭口氣。

王子進一路拖拖拉拉回到客棧,忙關瞭房門,手中捧著瓷瓶,心中一陣激動。又要和緋綃見面瞭,雖然與他分離不過一日,但是自己便像沒瞭依靠,甚是落寞。

緋綃見瞭自己會說什麼呢?這次應該不會罵我笨瞭吧?想是會贊揚我一番吧?

心下高興,便去開那瓷瓶,哪知那封印甚是牢固,撕瞭半天也沒有撕開,情急之下,他取瞭蠟燭,將那封印點燃。

那紙符一燃盡,瓶蓋便突的一聲飛瞭起來,裡面似有東西迫不及待地要出來,王子進鼻中不覺一酸,大喊一聲:“緋綃,你可回來瞭!”

哪知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誰是緋綃,是與你一起的那個美貌少年嗎?”

王子進聽瞭,不由一愣,腿一軟坐在地上,自己此番是救瞭個什麼東西回來?

不覺萬念俱灰,渾身無力。

◆七◆

“呆書生,你怎麼瞭?”那聲音好奇地問。

王子進呆坐在地上,耳聽得那聲音甚是熟悉,不由回過神來,“這位可是在哪裡見過?為何遲遲不現身?”

“你和你那朋友是怎麼來的都忘記瞭嗎?”

王子進這才想起來,這好像便是那個在茅屋中給二人指路的小妖。他想起過去種種,不由悲從心來,那時還是和緋綃兩個人,現下卻變成自己形影相吊,不禁哭出聲來。

“咦,你這樣一個七尺男兒,怎麼動不動就哭?”他語含輕蔑道。

“緋綃變成狐貍瞭,現下就剩我一個人,跑去青雲觀,卻也沒有救出他……”

那聲音聽瞭,許久沒有說話,過瞭一會兒道:“你那朋友,應該不是被那紫陽設計的。”

“啊?”王子進聽瞭不由納悶,“此話怎講?”

“那紫陽據說法力通天,但是前日見瞭卻並非如此……”

王子進聽瞭仿若墜入迷霧之中,除瞭紫陽,這城中還有誰有如此能耐?

那聲音突然急道:“不與你說瞭,晚上就勞煩你將我送回那茅屋吧,這天就要亮瞭,好生難受。”說完,便沒瞭聲息。

“喂喂喂,再多告訴我一些事情啊。”王子進拿起瓷瓶晃瞭又晃,見與一般瓶子無異,知他是躲進去不願出來。

這次又是不行嗎?王子進不由心下頹然,緋綃啊緋綃,我要何時才能救你出來呢?

正想著,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似乎少瞭什麼東西,卻想起自己隻顧逃命,把裝著緋綃的竹簍忘在那青雲觀外,忙一溜煙又跑到青雲觀去取竹簍瞭。

白天王子進又買瞭兩隻雞喂瞭緋綃,自己在房裡睡瞭一天,就等晚上瞭好將那茅屋中的妖怪送回去。

太陽剛一落山,那蒼老的聲音就吵瞭起來:“快快快!我們起程吧,在這城裡待著,當真難受。”

王子進被他吵醒,甚是不快地道:“送你回去是沒有問題,可是你要把你知道的東西全都告訴我。”

“廢話少說,出瞭這都豐,我自會與你細說!”

王子進見他確是難受,忙將緋綃抓進竹簍裡,負在肩上,跑到樓下,牽瞭馬一陣疾馳,不過一刻鐘工夫,便出瞭都豐城。

到瞭城外,那聲音便甚是高興,開始說個不停:“其實我也忘瞭自己的名字瞭,你看不到我,就叫我如墨吧。”

王子進聽瞭答道:“我叫王子進。”

“我知道你叫王子進,來來往往就那麼幾個人,我還是記得的。”

“那麼如墨,這件事你可有什麼眉目?緋綃消失以前,叮囑我一定要辨清真偽,可是我隻是凡夫俗子一個,哪有本事辨清這裡的真偽啊?”

“這世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豈是你一個人能弄得明白的?不過這三年來,倒是真的發生瞭一些古怪的事情。”如墨嘆道。

“什麼古怪的事情,快說來聽聽。”

“三年以前,那驛站本是妖孽叢生,噬人無數,可是後來不知何人在那裡埋瞭個物事,那些冤鬼便都被壓瞭下來,而都豐城的結界,也是在那之後,慢慢產生的……”

“那是什麼,你知道嗎?”

“自然不知,若不是我心中沒有怨念,與世無爭,怕是現在我也無法與你說話,隻是足足成妖三年,卻因瞭那物事,現在還是無法擁有身體。”聲音中滿是無奈。

想來那東西,必是極厲害的法器之類。

王子進一路走著,天色漸黑,夜色如墨,隻見一個破敗的茅屋呈現在夜色中,如墨見瞭甚是高興,叫道:“又回傢瞭,太好瞭!”

“慢著,”王子進道,“可是我將你從那紫陽手中救出的?”

“是啊。”

“可是我費盡辛苦送你回傢的?”

“此言不虛。”

王子進見他一一認瞭,又接著道:“現下求你一件事,你可會幫忙?”

“耶?”如墨遲疑道,“隻要不讓我帶你去找那物事便行……”

“嘻嘻,”王子進笑道,“你真是知我心意啊,我就是要看看那個三年前被埋在驛站中的究竟是什麼。”

如墨聽瞭,淒厲哀號:“你是人,還沒有什麼,我可是個蜉蝣小妖,如果消失瞭可是萬劫不復啊!”

“你隻要指引我去便行,若有危險,你便逃命去吧。”

如墨聽瞭,隻好依瞭,“往前走一裡路,便是驛站瞭。”

王子進按他指點,縱馬往前奔去,越往前走,四周越是荒涼,依稀是一座城市的模樣,現下隻剩下斷壁殘垣在黑夜中立著,如魅影幢幢。

王子進見瞭不禁害怕起來,那如墨叫道:“這兒什麼也沒有,你怕個什麼勁,待會兒有你怕的時候。”

王子進聽瞭,心中更是害怕,背簍中的緋綃,似乎也感覺到瞭危險,不停地躥來躥去。

“這地方也太邪門瞭吧,怎的連草都比別處少?”

“不錯,快到瞭……”

王子進這才發現周圍的草都是以一個圓圈的方式逐漸減少的。

“那你快走吧,估計再往前,走到沒有草的地方,就是埋那物事之處吧?”

如墨聲音發顫道:“我還是陪著你吧,我也想看看埋的是什麼。”

王子進隻好繼續往前走,隻見周圍都是石頭瓦礫,兩旁幾處斷壁,前面竟有一處被繩子圍起來。

“就是那裡嗎?”王子進沒有發覺有什麼不對,用手一指道。

“不錯,就是那裡。你那位俊哥兒真是該好好關照你,如此嚇人的東西你竟一點也感覺不到危險……”

“嘿嘿嘿。”王子進撓瞭撓頭,已經不是一個人這麼說瞭,看來自己的八字確實有待商榷。

還沒等兩人靠近,如墨居然大喊一聲:“我走瞭!”

瓷瓶在王子進懷中竟啪的一聲碎瞭,看來他是實在抵受不住逃走瞭。

王子進本來是不怕的,現下叫他這樣一折騰反而害怕起來,硬著頭皮縱馬過去,隻見前面一小圈空地,被人用繩子圍起來,還被貼瞭好多符咒。

他翻身下馬,鉆到繩圈裡面,夜色之中,隻能看清地面似乎埋過什麼東西,荒蕪的土地上有個圓圓的黑色痕跡。

身後的背簍裡,緋綃躥得更厲害瞭,王子進蹲下身去,掏出玉笛,指著那圓圈叫道:“開!”

等瞭半晌,卻沒有絲毫動靜。

他失望地搖瞭搖頭,倒轉瞭玉笛,用來掘土,隻掘瞭兩下,便碰到瞭一個硬硬的東西,不由大喜,“這東西未免太好挖瞭!”

黑暗中看不清是什麼,他伸手摸瞭一下,似乎是一個桶的邊緣。

桶?桶?那日緋綃似乎也提過什麼“桶井之術”?是叫這個名字吧?

王子進突然想起那日緋綃一臉凝重的神情,心下不由緊張,看來這“桶井之術”未必是什麼好的法術。

正想著,卻聽耳邊有人道:“有人來瞭,快走!”是如墨的聲音,看來他是看到什麼,特意給自己報信來瞭。

王子進連忙將土鋪平,牽著馬躲到一旁偷看,他倒要看是誰,這麼晚瞭還來這死地?

隻見慘淡的月光下,一個黑影晃晃悠悠地走過來。

那人披著帶風帽的鬥篷,也未騎馬,看不清面目。他走到那繩子做的圓圈外面,站瞭良久,似是有什麼心事。

這下離得近瞭,能夠看到那披風在夜色中閃著光輝,似是上好的綾羅,王子進心中不禁一驚:這都豐小城中,穿得起如此綾羅的恐怕隻有張謙富一人。

可他來這裡幹什麼?

◆八◆

隻見張謙富呆呆地站在繩圈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似乎掏瞭手帕抹抹眼淚,過瞭一會兒,竟號啕大哭出聲。

那哭聲甚是淒慘,在夜空中回蕩,宛如鬼嚎。

王子進躲在斷壁後,本就心驚膽戰,經他一哭,不由頭皮發麻。張謙富哭瞭一會兒,便坐在地上喘涕,肥胖的身軀,在夜色中微微輕顫,甚是可憐。

王子進不由心下惻然,那日看他年紀,已逾不惑,現下又有何事讓他如此傷心,跑到這荒郊野外來痛哭?

看來人生在世,任誰也逃不出悲歡離合。

正在出神,張謙富卻費力地挪動著肥胖的身軀,緩緩站起來,拍瞭拍身上的土,慢慢地走遠,王子進這才又牽馬走到那繩圈前。

眼見著那黑色的圓圈,王子進心中的疑問卻越來越深,那桶中到底埋的是什麼東西,張謙富又為何要跑來哭?

那日緋綃的話又在耳邊回蕩:沒有人這麼傻吧?沒有人?

王子進心裡又是一陣發毛,人?再低頭看那圓圈的大小,以那桶口來看,確是可以裝下一個人。

他心中一陣害怕,忙上瞭馬,一陣疾馳。

莫非?莫非那桶中裝的不是什麼厲害的法器,而是一個人?那人是死的還是活的,還是被活活地埋瞭?那桶中埋的又是誰?

王子進想得嚇出一身冷汗,再抬眼時,又到瞭如墨所在的茅屋,忙對屋裡喊:“剛剛真是多謝瞭。”

如墨蒼老的聲音響起:“那老兒是坐瞭馬車來的,現下已經走遠瞭,你可以安心地回去瞭。”

安心回去?自己又豈能安心?王子進縱馬又回到瞭都豐城,此時天色破曉,又是新的一天開始瞭。

他望著那初升的太陽,不由嘆息:又是一天瞭,已經三日瞭,自己還是摸不到一點頭緒,反而像走入瞭迷宮,越往前走,越不知道出口在哪裡。

白日裡,王子進買雞來喂緋綃,看著地上的白狐,心中不免難過,“緋綃啊緋綃!你就不能再多幫我一些嗎?現下我實在是不成瞭,這裡有太多事情想不清楚啊。”

狐貍卻隻知大吃,吃完瞭便掉轉身子不去理他。王子進見它晶瑩雪白的尾巴,不由傷心至極,覺得是無能為力瞭。

他疲憊地爬上客棧的床,剛剛閉上眼睛,那門便發出吱呀一聲輕響,緩緩而開,顯是有人進來。

王子進聽得真切,身體卻無論如何都動不瞭。

隻覺有人走到床頭,看著自己,他努力地抬瞭抬眼皮,映入眼簾的是雪白的袍裾,不由心下一動:是緋綃回來瞭嗎?

可是無法看清那人面孔,隻聽那人開始張口說話:“子進,辛苦你瞭。”

聲音洪亮清脆,不是緋綃是誰?

王子進聽瞭,一時覺得傷心,好多話要對他說,但是苦於無法張口。

但聽緋綃繼續道:“那桶井之事我也猜到一點,你一定要好好想一下,為何要將那桶埋在那裡?這城中為何沒有一隻鬼怪?沒有鬼怪有可能是有極厲害的人鎮壓,可是現下紫陽並無那本事,又是誰在庇護這座小城?”

王子進聽他一句一句說下去,心中是一陣緊似一陣。

又聽緋綃道:“子進,我要走瞭,你一定要好好想想,辨清真假啊……”說完,緋綃一步步退瞭出去,又將房門輕輕帶上。

他這一走,王子進倒是能動瞭,一下從床上爬起來,再看周圍,哪有半分人影,原是南柯一夢。

他抹瞭抹頭上的汗,這才發現,手裡拿著那支緋綃留給自己的玉笛。

緋綃,是你來過嗎?你的靈魂,附在這玉笛上,特意來告訴我這些嗎?

窗外已是黃昏,雲霞流光。今夜,就要去張謙富傢一探究竟,不知是會水落石出,還是會陷入更深的迷霧?

◆九◆

當晚夜色深沉,王子進又背著緋綃出發瞭。

張謙富的傢倒很好找,在城中最繁華的地帶,大門外掛著兩隻大大的燈籠,華麗而氣派。

這次王子進學乖瞭,並不從大門進去,順著高墻,摸到後面的小門,抽出那玉笛,輕敲瞭一下門鎖,那門鎖便應聲開瞭。

他心想:果然是緋綃的東西,別的不行,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就能派上用場。

王子進推門進去,隻見後院是一個很大的花園,旁邊有一棟兩層的房子,看來便是用人住的地方瞭,他踩著草躡手躡腳地潛瞭進去。

他順著回廊不知走瞭多久,還是沒有發現像是主房的地方,自己的腰倒是酸瞭,不由暗罵:那張老兒也太愛擺闊,沒事將這房子蓋得如此之大幹嗎?

正在氣憤,前面出現一排燈火,卻是一個很大的廳堂,兩旁一排的房屋,屋外都掛著燈籠。

王子進見瞭,心下高興,忙貼著墻根悄悄過去。他挨門看去,那些屋子裡的人大都已經就寢,沒有幾扇窗戶亮著燭火。

前面正有一個房間,裝點得很是美輪美奐,他就悄悄摸到窗根下,偷偷看向室內。

隻見屋子裡一個女孩,穿著淡粉色繡花衣裙,正一人在撫琴唱曲,看那模樣,便是張謙富的寶貝女兒寶雲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聲音如泣如訴,百轉千回,甚是好聽,仿佛在傾訴著得不到心上人眷顧的苦惱。

這隱忍的愛意令王子進心酸,腦海中又浮現出沉星曼妙的身影。或許世間的情愛皆是如此,讓我們徹夜難眠的,永遠是那個不在身邊的人。

窺探少女的心事,終究有些無禮。王子進扭頭要走,卻發現寶雲面前的墻上竟掛瞭一幅畫,那畫中人長身玉立,白衣勝雪,一張兼具男性英俊與女性柔美的面孔,令人見之難忘,正是緋綃!

王子進看著畫像,眼眶不由濕潤起來,他想念極瞭緋綃,也終於明白那寶雲姑娘思慕的是誰。

“斯人如玉隔雲端……”寶雲一曲奏畢,輕嘆一聲,言語中極盡哀怨。王子進跟著難過,斯人如玉,哪裡是隔瞭雲端?怕是隔瞭生死,人鬼殊途,再也見不到瞭。

他忙快步走瞭,怕再看下去自己便要哭出聲來。

前面還有幾個房間有光,住著張謙富的傢眷,並沒有什麼異狀。再裡面的大屋,便是張謙富的房間,那老兒正在挑燈夜戰,手邊的賬本堆得一人多高,旁邊一個管傢,在垂手伺候著。

王子進不由暗自好笑,這對父女,實是有趣得緊,一個是錢蟲,一個是情癡,大相徑庭,又如此相似。

他轉瞭一圈也未見有何異常,不免失望,眼見廳堂裡燈火通明,不是久留之地,他心中又有一些不舍,想再去看看緋綃的畫像,哪怕一眼也好。

他隻好又悄悄地折返,趴到寶雲的窗子底下,繼續偷看。這一看竟將他嚇瞭一跳,那畫中的緋綃,居然換瞭個姿勢站立。

王子進不由呆瞭,這事大大的不妙,可是又想不通為什麼,這個羸羸弱弱、永遠長不大的寶雲,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

隻聽寶雲對著畫悠悠地說:“胡公子,你可有一絲思念寶雲?”

畫中人頷首微笑,竟是會動。

不對,從那日接繡球起便處處透著古怪,繡球明明是要落入自己懷中的,緋綃也不會弄錯,哪想卻拐瞭彎,難道就是這寶雲所為?

現下畫裡的人卻會動,自己背簍中的緋綃卻變作狐貍,難道?緋綃的靈魂被關在那畫中?

看來要救緋綃,就要先拿到畫!

他又打量著弱小的寶雲,估計自己一個人就能將她制伏,便鼓起勇氣,一把就推開瞭寶雲的房門。

寶雲聽有人進來,不由一驚,見是王子進,便笑著問道:“公子怎麼這麼晚來此?”

王子進見她並不害怕,點瞭下頭道:“我是來接我的朋友的。”

“哪裡的朋友?”寶雲並不承認,小臉上仍掛著虛偽的笑。

“姑娘也不必知道,隻要將那畫給我便是。”

寶雲聽瞭,臉色一變,眼中寒光閃爍,“這畫是我畫的,你憑什麼拿走?”

“就憑你擅取別人魂魄……”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寶雲長臂一展,抓向他的面門。王子進沒有想到她會突然發難,情急之中拿玉笛一擋,玉笛竟然呼地變成瞭一把長刀,刀刃是鮮紅的血色。

兩人俱是一驚,王子進不由歡喜,看來緋綃的東西不僅是做撬門之用,原來還有這般用法。

“你到底是什麼人,幹嗎要壞我好事?”寶雲帶著哭腔,“我是很仰慕胡公子的,才會這樣……”

王子進見她可憐,卻也管不瞭那麼多,舉著刀就要沖過去拿畫,可是剛跑瞭幾步,突然覺得腳下一軟,一頭栽倒在地,回頭一看,寶雲冷冷的目光正在註視著自己。

那目光如絲、如絮、如棉、如霧,一圈一圈地纏繞著自己,將精氣從身體中抽離。

王子進不由冷汗直冒,仿佛墜入冰天雪地,想不到這瘦弱的女孩如此厲害,不過一個眼神,便要奪走自己的魂魄。

緋綃的笑靨近在眼前,他卻手足麻痹,再也無法接近,隻覺意識漸漸模糊,魂魄正如花飛雪,緩緩飄離,眼前越來越不清楚。

緋綃,好像在笑啊?

我如此難過,你還笑得出來?

突然耳邊響起緋綃的叮囑:子進,子進你要辨清真假啊……越是真的東西,有時越是假的!

王子進想到這裡,大喝一聲,把心一橫,用盡最後的力氣舉起長刀,將那畫劈成兩半。

這一劈下去,寶雲立刻驚呆瞭,似是沒想到他會如此決絕。隻見在飛揚的殘畫中,一張符紙飄飄揚揚地掉落而出。

王子進心花怒放,突然覺得背上一沉,壓得他一頭趴在地上,想必是那寶雲又使瞭什麼邪法。

他不由暗叫:此命休矣!

哪知他正引頸等死,有人一把奪下瞭他手中的長刀,還欣喜地叫道:“子進,你沒事吧?”

他連忙回頭,隻見緋綃一身白衣,正蹲坐在自己身上,頭上頂著一個竹簍,甚是滑稽,剛剛便是他將自己壓倒在地。

“緋綃,緋綃,你可回來瞭!”王子進欣喜莫名,“你這般坐在我身上,怎會沒事?”

“不說瞭,我們快走。”緋綃拉著王子進便走。

寶雲見到緋綃,立刻像一個做錯瞭事的孩子,絞著衣帶賠禮道歉:“胡公子,你不會怪我吧?”

王子進隻覺她很是可憐,哪想緋綃突然拉瞭他一把,“子進,別看她眼睛。”說罷他英氣勃發,手上長刀一揮,驟然將門劈成兩半,拽著王子進便沖出房間。

那門外明明該是那張謙富傢的庭院,竟變成瞭一片蒼茫曠野,王子進驚訝地環顧四周,隻覺眼前一個茅屋很是熟悉,正是如墨寄居的那間,不由脫口而出:“這就是那驛站!”

“不錯!”隻聽緋綃朗聲道,“我們這就去看看那桶井之術的把戲!”

◆十◆

“緋綃,緋綃,你總算是回來瞭……”王子進帶著哭腔,“這幾日,可急死我瞭,一個人什麼都做不成。”

緋綃見他是真的關心自己,笑笑說:“是我自己太不小心,才會中瞭別人的圈套,你一個凡人,能將我從畫中找出來,已是不易。”

“緋綃,現下我們該怎麼辦?”王子進雖然找回緋綃的魂魄,可是這事實在蹊蹺,一直都摸不到頭緒。

緋綃笑道:“很快就會知道瞭,那個寶雲,的確不是一般的厲害,倒不知她是什麼來頭。”說罷,便和王子進一起往前走去,空蕩蕩的曠野上,沒有半個人影,飄浮著一股死亡的氣息。

兩人路過茅屋,王子進想起如墨,忙得意揚揚地喊道:“如墨,如墨!你看到瞭嗎?我把緋綃找回來瞭。”

哪想屋裡竟沒有半點聲息,一扇木門半掩,黑洞洞的一片,不似有人。

“奇怪,他跑到哪裡去瞭?莫不是又被捉瞭去?”王子進不由撓頭。

緋綃看瞭看那茅屋,“他已經走瞭,怕是感覺到危險,自己先躲到瞭安全的地方。”

“危險?什麼危險?”王子進納悶地問,自己也到過這裡,沒有發生半點事情,又哪裡來的危險?

“我們快走吧,此地妖氣沖天,不宜久留。”緋綃白衣翩翩,宛如飛鳥,快步走在前面。

妖氣?那是什麼味道?王子進好奇地嗅瞭嗅周圍,隻聞到清冽的幹草氣息,沒有一絲異味。

緋綃回頭對他道:“子進,這城中的古怪你可想清楚瞭?”

“古怪?最大的古怪便是這小城如此接近那驛站,卻沒有一隻妖怪。”

“不錯,現下看來這並非紫陽所為,你可知是為什麼?”

王子進聽他這樣說,背後不由發涼,其中似乎暗藏玄機。再看看夜色中的斷壁殘垣,破敗而猙獰,不由嚇得咽瞭口口水,說不出話來。

隻聽緋綃繼續說:“如果一片樹林裡沒有一隻獵物,可能會有一個極好的獵人,還有就是……”

“還有就是有一隻最兇猛的猛獸!”王子進接道,手上暗自發抖。

難道這城裡有一隻極厲害的妖怪,將那些孤鬼野鬼都壓瞭下去?那鬼怪又在哪裡?

話音剛落,王子進就覺得有人拉他的腳踝,低頭一看,竟是一隻半截的斷手。

“啊啊啊啊!”他嚇得連連慘叫,忙要叫緋綃幫忙,見竟又有一人站在自己和緋綃之間,衣衫破碎,竟沒有頭顱。

“緋綃,緋綃,這是怎麼瞭?”王子進嚇得癱倒在地,這才發現偌大的曠野上,竟有好多魑魅魍魎一點點顯現出來,有的是從地上爬出來,有的是從墻後走出來,都是肢體不全,一看便全是妖孽,竟有數百之多,慢慢向他們靠攏。

“子進,莫要害怕,是那怪物發現我們在這裡瞭,隻是弄瞭一些小嘍囉來阻止咱們。”緋綃說著抬腳踢飛瞭桎梏著王子進的斷手。

“你、你管他們叫小嘍囉?”王子進指著周圍那百餘名妖怪,這陣勢如此之大,怎麼看也不小。

“嘻嘻,”緋綃笑道,“有我在,他們就是小嘍囉。”

王子進沒心情聽他吹牛,忙道:“你有什麼辦法就快點使出來吧。”

緋綃朝他伸出手,“子進,快把火折點燃,我不想亂費力氣。”

王子進忙哆哆嗦嗦地摸火折,又有一個斷瞭腳的艷女匍匐著來拽他的衣角,他連忙一下甩脫瞭她。

渾身顫抖著試瞭幾次,總算是將火折打著。

緋綃將長刀揮舞成一彎弦月,對準王子進手中那跳躍的火砍去。王子進隻覺肅殺罡風撲面,接著熱浪滾滾而起,灼得他睜不開眼睛。

隻見那火折的火騰地一下躥起,化為一條巨大火龍,足有兩丈來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咆哮而出。

王子進哪見過這場面,既驚懼又激動。隻見那火龍蜿蜒十幾丈,眨眼工夫便將曠野上的妖怪燒得精光,鬼哭狼嚎之聲不絕於耳。

而他手中的火折,依舊跳躍著拳頭大小的火光。

“這是怎麼回事?”王子進望著那些在火中打滾的妖怪道,“他們也太可憐瞭。”

緋綃一口吹滅瞭火折,“沒什麼可憐不可憐,他們不會就此消失,吃痛走瞭而已。”

過瞭片刻,火勢漸熄,荒園上的枯草絲毫沒有被燒焦的跡象,隻有一條焦黑的痕跡,足有一丈寬,像是一條巨蟒,蜿蜒向前。

“子進,我們走吧。”緋綃整瞭整衣襟,沿著黑痕向前走去。兩人走瞭一炷香的工夫,終於來到瞭蟒首的位置。

王子進見瞭不由一驚,因為盡頭竟是他昨晚來過的埋桶之地。繩圈像是纖細的手臂般守衛著桶,寫著符咒的黃紙在夜風中飄搖,發出嘩嘩的詭異輕響。

“接下來該怎麼辦?”王子進不敢再走,隻等緋綃的動作。

“還能怎麼辦?自是將那桶打開,看看裡面有什麼。”緋綃說著,已經彎腰鉆到繩圈裡面。

王子進也隻好跟上他,看著地面上焦黑的土地,顫抖著問:“這裡面不會有好的東西吧?”

“能有好的東西才怪。”緋綃說罷,就動手挖起土來。

王子進見瞭,急忙也找塊木片幫他,桶埋得甚淺,兩人隻挖瞭幾下便露出瞭桶蓋。

借著朦朧的月光,可見那是一隻上好的楠木桶,桶蓋上的箍圈嚴絲合縫,王子進忙用袖子將浮土掃去,這才發現上面竟貼著一張符咒的封條。

那隻巨大的桶,默默地在黑色的焦土裡猙獰著,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緋綃,我們還是不要打開這隻桶瞭,我怕……”王子進小聲道。

“你怕什麼?”緋綃揚眉問他。

“我怕裡面埋的是一具屍體。”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生怕大聲會將自己嚇著。

緋綃頷首微笑,“你和我想的一樣,這裡恐怕是埋瞭一個人!”

“那我們還是不要開瞭。”王子進幾乎要嚇得癱軟在地。

“不行,不開這桶,便不會知道真相。”緋綃揮手舞起長刀,去砍那桶蓋,“一切秘密,都在這桶裡。”

◆十一◆

那桶蓋的封條遇到利刃,竟迸發出一道刺眼的白光,晃得王子進睜不開眼睛。

再睜眼時,隻見桶蓋已經破瞭一個大洞,封條仿佛被火燒焦瞭一般,冒著縷縷白煙。

王子進膽戰心驚地向桶裡看去,隻見裡面一層一層鋪滿瞭黃色紙符,宛如秋天的落葉般華美絢麗,隻是一股腐敗的味道直沖鼻翼,讓人無法忍受。

“這股味道也太難聞瞭一點……”王子進拿手掩住鼻子。

“等一會兒散瞭就好瞭。”緋綃凝神端詳著桶內。

過瞭一會兒,他衣袖招展,將黃紙一片片拿開,轉眼焦黑的土地上便鋪滿瞭符咒,真如落葉翩翩,零落瞭一地。

符紙被撿光,露出一副淡紫色的綾羅衣袖,上面繡滿瞭牡丹,精致華美。王子進拿瞭一根樹枝挑起那副衣袖,衣袖竟一絲一縷地破敗瞭。

“你說這裡埋的是誰?”王子進問道,這上好的綢緞已經讓他想起一個人,那個半夜披瞭綢緞的披風來這裡痛哭的人。

緋綃卻並不答話,將上面蓋著的那件華服一把抓起來,隻見一具屍骨穿著極為華美的衣服蜷縮在裡面。那屍骨已經看不清眉目,看那衣服和身形,依稀是個十三四歲女孩的屍體。

雖然早有準備,王子進還是被嚇瞭一跳,一下坐在地上,“這,這是誰?”

“你看這像誰?”緋綃問道。

王子進忙壯膽探頭看去,那身形,那姿態,像極瞭一個人,不由脫口而出:“寶雲!”

“不錯!就是我!”他話音剛落,身後便響起嬌脆的呼聲。

王子進嚇得打瞭個哆嗦,隻見寶雲正站在他們身後,小小的身影,在夜色中看來竟有些飄忽不定。

“你可來瞭,我等你好久瞭。”緋綃揚起俊美的面龐,輕輕地說。

寶雲一見到他,目光就變得淒婉迷離,“胡公子,你的魂魄在我身邊也有數日,怎麼就是不能體會我的苦處?”

緋綃搖瞭搖頭,“你這般下去不是辦法,要到何時才是盡頭?”

王子進聽瞭他們的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忙拉瞭拉緋綃的衣袖,“這是怎麼回事?”

緋綃看瞭看寶雲道:“這桶井之術便是制造一個強大妖怪的法術,將人活活地埋在一處怨氣極深的地方,下瞭咒語,待那人滿含恨意地死去,便是一個人為的妖怪瞭。”

王子進聽得發冷,看瞭看那桶中的屍體,死時確是十分痛苦的模樣,不由心中一寒,這女孩對自己竟也如此狠毒。

“胡公子,我庇佑這城,又有什麼錯嗎?幹嗎總是幾次三番和我過不去?”

“姑娘,你也別要留戀瞭,趕快超升走瞭吧。”王子進見她可憐,連忙插口道。

“超升?”寶雲抬眼看瞭看天,苦笑著說,“你沒有看到那麼多的符咒嗎?那便是不讓我超升的,超升,談何容易?”

話剛說完,她撲向王子進,一隻手突然暴長就要去抓他面門。

王子進毫無防備,隻見一隻青色的鱗爪直沖自己而來,不由嚇得呆立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幹什麼?”緋綃鳳眼含威,怒喝一聲,隨即長刀揮手而出,那手當的一聲,抓到刀面之上,又縮瞭回去。

緋綃連忙將王子進推到一邊,板著臉道:“我們是來助你脫離這困境的,你怎的如此兇狠?那下咒之人是誰?”

寶雲卻不理他,“要是我走瞭,這城又該如何?”兩隻手長滿青色鱗片,再次向緋綃襲去。

王子進見他們二人一會兒便鬥在一起,不由捏瞭把汗。他正看得出神,頸上突然一涼,卻是一把鋼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王子進心中一驚,急忙回頭一看,隻見拿刀的是個身穿紫色道袍,英氣勃發的道士,居然是青雲觀的道長紫陽。

“那位狐妖,莫要鬥瞭,現下你的朋友已在我手中。”紫陽一把揪住王子進的衣領,將刀刃貼在他脖頸的血管上。

“紫陽,你不是捉妖拿鬼的嗎?怎會放瞭這樣大的妖孽在旁邊不理?”王子進一邊叫一邊掙紮。

哪知話音剛落,自己的臉上就挨瞭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隻見不知從何處沖出瞭一個身材肥胖、身穿錦袍的中年人,竟然是小城的首富張謙富。

他原本就冒著紅光的肥膩的臉,此時因憤怒變得越發漲紅,結結巴巴地說:“誰、誰說我女兒是妖怪?她分明隻是個孩子而已……”話未說完,眼淚已順著皺紋的溝壑流淌而下。

王子進見他如此哀傷,安慰的話也卡在喉間,無法出口,隻覺一頭霧水,不知他怎麼竟和紫陽結成同夥?

緋綃見王子進遇險,忙收起長刀,白衣隨風飛舞,如夜曇初綻般站在風中,美不勝收。

“寶雲,快將那妖孽殺瞭!”紫陽連忙嚷道。

但寶雲並不理他,漆黑的大眼中滿含深情,癡癡地望著緋綃瀟灑俊逸的身影,眼中滿含悲哀與不舍,便是瞎子都能看出她喜歡這白衣的美少年到瞭極致。

“寶雲,你怎麼這麼傻,你自己是什麼都不知道嗎?”紫陽見狀急得連連跺腳。

寶雲卻對他憤怒的叫喊充耳不聞,仿佛這蒼穹天地都化為一片虛無,她的世界中,隻有緋綃一人。

幾人陷入僵持,王子進突覺腳下一軟,隻見堅硬的地面竟變成沼澤。轉眼他的雙膝就陷入瞭爛泥中,他嚇得急忙拼命掙紮,哪知竟越陷越深。

紫陽也受驚不小,連忙跟他一起掙紮。哪知爛泥中居然又長出藤蔓,越長越快,轉眼便將二人緊緊縛住,紫陽揮刀拼命砍瞭幾下,卻無濟於事,轉眼便被拖入沼澤深處。

泥水漫延到瞭王子進胸口,而他身後的紫陽已經陷至沒頂,他正嚇得失魂落魄,耳邊卻響起緋綃的聲音:“子進,子進,這隻是幻術,保持心中空明,趁現在快逃吧,我也不知能拖他到何時。”

王子進連忙鎮定心神,再睜眼一看,哪有什麼沼澤藤蔓,隻有站在他旁邊的紫陽面色痛苦,正費力地呼吸,仿佛真的被沼澤淹沒瞭。

王子進急忙將他一把推開,拔腿便逃。

紫陽被他一推,立刻回過神來,見王子進逃瞭,不由氣急,指著緋綃罵道:“你這死狐貍,還不快快受死?”

“嘻嘻……”緋綃見計謀得逞,調皮地朝他吐瞭吐舌頭,“你又能把我怎樣?”

“怎樣?你說呢?”紫陽英俊的面容變得陰狠,微笑著從道袍中拿瞭一個紙人出來,雙眼緊閉,口中念念有詞。

緋綃歪著頭看他,不知他在耍什麼花招,站在他對面的寶雲卻突然哇的一聲哭瞭出來,痛苦地哀號:“不要,不要,我不要在他面前變成這個樣子……”她邊說雙手還不停地抓著自己的身體。

張謙富見瞭,急忙關切地跑過去,“寶雲,寶雲?你這是怎麼瞭?”

寶雲卻一揮手就將他推在一邊,再抬臉時,隻見那張清秀的臉竟已變得血肉模糊,令人一見之下,觸目驚心。

“很怕人吧?這就是我死時的樣子,那桶裡好悶啊,無法喘氣,便將自己抓成瞭這個模樣……”寶雲說著,眼淚順著皮開肉綻的臉流瞭下來。

紫陽惡狠狠道:“趕快將他殺瞭!”說罷又動瞭一下手中的紙人。

而隨著那紙人的動作,寶雲突的一聲跳到半空,躍過王子進的頭頂,伸手朝緋綃抓去。

王子進隻覺天空中掉下幾滴血雨,不知是她的眼淚還是鮮血,不由黯然神傷。

這淚,是為誰而掬,是為她自己?抑或是她可憐的愛情?

◆十二◆

緋綃見她來勢洶洶,急忙閃身躲過,寶雲的利爪噗的一聲抓在瞭地上,深達半尺。

“寶雲,你不聽我的話瞭嗎?”紫陽見她未使盡全力,惡狠狠地道。

寶雲滿臉都是淚水,甚是可憐的樣子,手卻未曾停下,“胡公子,你快走吧,我要是使出全部力氣,你不是我的對手。”

緋綃的身子甚是輕巧,輾轉騰挪,邊躲邊道:“寶雲,那紫陽便是下咒之人嗎?”

寶雲卻並不答話,一張臉上血肉模糊,隻有眼睛美麗清澈,看不清什麼表情,眼淚卻不斷婆娑而下,混著血水,滴在綢緞衣衫上,宛如紅梅初綻。

王子進見她這可憐的樣子,再也看不過去,一把撿起地上的鋼刀沖向紫陽,“你這狠心的道士,趕快受死吧!”

手腕一翻,手起刀落,便朝他的胳膊上砍去。

紫陽卻不懼刀鋒,嘴角牽出一絲微笑,“你這笨蛋書生,剛剛被你逃瞭,現在又自己跑來送死。”

他閃身躲過刀鋒,回手一掌擊中瞭王子進的手腕。

王子進手中鋼刀拿捏不住,脫手而飛,還沒有明白怎麼回事,後腦又被人用手肘打瞭一下,這一下打得他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紫陽冷笑著抬腳踏在他胸口上,王子進隻覺胸口似有大石壓著,喘不過氣來,本以為這紫陽很好對付,哪想竟是這樣厲害。

隻見紫陽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英俊中透著殘忍,“你知道嗎?呆子,我這腳上的力多使幾分,你便會肋骨碎裂而死。”他冷笑著說,“可是我不讓你死,我要讓你看著那狐貍被活生生殺瞭再踩死你!哪怕是一隻臭蟲,我也要讓它在最痛苦的時候死去!”

“你有毛病,哪有你這樣狠毒的道士,簡直就是……”王子進剛罵瞭兩句,便覺踏在自己身上的那隻腳力量驟增,一口氣上不來,差點暈死過去。

而緋綃被寶雲死死纏住,卻是無暇再去救他,隻是兩人一進一退,一守一攻,在夜色中曼妙起落,恍如舞蹈般好看,隻見兩人都是處處手下留情。

紫陽見瞭,氣急敗壞地說:“寶雲!你還真的以為他會喜歡你嗎?你看看你的樣子,誰會喜歡你?”

寶雲聽瞭,哭得更加傷心,“我知道他不會喜歡我,隻是我喜歡他還不行嗎?”

緋綃聽瞭忙停手道:“寶雲,你別這樣,等此事瞭結,我便帶你和子進一起走。”

“此話當真?”寶雲聽瞭很是歡喜,皮開肉綻的臉上,顯出小女兒的嬌態。

紫陽見她心軟,急忙叫道:“他怎會帶你走?你的身軀還埋在桶裡,你又怎能和他走?他是在騙你!”

寶雲慌忙問:“他說的可是真的?你是在騙我?”

緋綃不知如何回答,支吾道:“我會想辦法帶你走的……”

寶雲愣瞭一會兒,向著天空苦笑起來,“你們個個都在騙我!父親說讓我去當聖女,卻讓我變成瞭妖怪,我當時才十三歲啊,便被活埋在瞭桶中。什麼幸福和快樂都不知道,就失去瞭生命,現下你也來騙我,你們都在騙我!”

紫陽見她生氣,很是高興,“寶雲,我不會騙你,何時都不會遺棄你,我現下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

他說罷雙掌合十,將紙人放在手心當中,念念有詞地再次催動咒語。

王子進心急如焚,卻根本使不上什麼力氣。

過瞭一會兒,紫陽猛地睜開瞭雙瞳,陰狠低沉地說,“寶雲,快恨吧!你越是憎恨,力量就會變得越大。”

隻聽寶雲突然哀號一聲:“胡公子,你快走吧,便是你如何對我,我也不能殺你。”

緋綃卻站著不動,“寶雲,我要陪著你,不論你怎樣,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寶雲聽瞭,臉上牽出一絲幸福的笑容,“此話當真?可是晚瞭,寶雲不再是寶雲瞭,你快快逃吧……”說罷,這小小少女便低著頭,悄無聲息。

王子進不由納悶,不知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是四野裡突然響起瞭哀號聲,一陣強似一陣,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他的心頭。

隻見憑空不知哪裡冒出許多妖怪,圍在寶雲周圍,寶雲抬起頭,眼中精光閃爍,指著緋綃惡狠狠地道:“吃瞭他!”

那狠毒兇惡的模樣,與方才相比簡直像是換瞭個人。

幾十餘名怪物聽瞭指令,都朝緋綃沖瞭過去,張著大嘴,口涎直流,似要在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緋綃並不躲避,長刀一揮,便砍倒瞭一排。

可是那些怪物卻並不害怕,前仆後繼地沖上去,一撥倒下,又有一撥接上來。緋綃連著砍瞭幾刀都不能完全驅散,而這些恐怖的妖怪卻隻見多,一點都不見少。

緋綃跟妖怪們鬥得正酣,突覺頭頂一黑,月光被人擋住,隻見寶雲正被幾名生翼的怪物托著,悄無聲息地飛到自己頭頂。

他心下不由一驚,卻見寶雲大叫一聲:“受死吧!”

一隻生滿鱗片的青爪直抓向他的頭頂,緋綃忙伸刀一格,胸前卻露出縫隙。寶雲見狀嘴角牽瞭一絲笑意出來,下面的冤鬼見有機可乘,都張著大嘴撲瞭過來。

“哪裡有那麼容易?”緋綃說著,縱身一躍,一刀便砍向寶雲脖頸,寶雲吃瞭一驚,躲避不及,竟被他砍中胳膊。

王子進見緋綃占瞭上風,不由高興,哪知情勢突變,隻見緋綃臉色一僵,長刀竟然砍在她的胳膊裡拔不出來。

緋綃見瞭,不由一驚,“絞粘咒!”

他慌忙看向紫陽,果見他在那邊念念有詞。

寶雲見他受制,另一隻手便朝他胸口抓去,緋綃腳下無處著力,這一下眼看是躲不開瞭,忙一閃身,讓開瞭要害部位。

那爪生生地抓到瞭他的左肩,透肩而過。

王子進急得拼命掙紮,眼見緋綃剎那間便被血染紅,知他是受瞭重傷。哪知緋綃抓著寶雲的手,眼中卻閃爍出狡黠的笑意。

寶雲小臉繃緊,隻覺得自己的手像是被巖石夾住,半分動彈不得。正驚惶間,隻聽緋綃笑吟吟道:“這絞粘咒,比起你的如何?”

他話音剛落,砍在寶雲手臂上的刀竟呼的一聲憑空消失,寶雲和紫陽俱是一僵,不知他在玩什麼花樣。

接著隻見夜色中紅光一閃,寶雲夾在緋綃身體裡的胳膊竟活生生地被砍瞭下來。

緋綃的那把刀,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他的左手上。

兩人都受瞭重傷,同時掉落在地,寶雲身後的妖怪們也跟著消失,估計是她無力駕馭這些嘍囉瞭。

紫陽見狀不妙,拼命喊道:“寶雲,還不快趁此將他殺瞭。”

寶雲卻昂著小臉,朝緋綃一點一點地爬瞭過去,伸出僅存的一隻手,慢慢地撫上瞭緋綃的傷口,“胡公子,這是寶雲傷的嗎?對不起……”

她哭得傷心難過,似是恢復瞭神智。

王子進見她肢體已殘,卻仍惦記著緋綃,不由被她感動。這小小女孩,一番愛意似波濤洪水,要將周圍的人都淹沒瞭才行。

紫陽又氣急敗壞地道:“寶雲,你這是幹嗎?你隻是一隻冤鬼而已,還奢望些什麼?”

然而他話音剛落,隻覺胸口一涼,還來不及感覺到疼痛,便見一柄鋼刀透胸而過,那刀尖上淋淋漓漓地滴著鮮血。

血滴到瞭王子進的臉上,尚餘溫熱的氣息,令他目瞪口呆。

隻見張謙富正站在紫陽身後,他手持鋼刀,穿透瞭紫陽的心口。中年富商老淚縱橫,痛哭流涕道:“不許、不許任何人說我的女兒是鬼!她不是鬼,是我的女兒啊!”

紫陽似是不敢相信這個事實,捂著胸口,瞪大眼珠,慢慢地倒瞭下去,血水將地面染成瞭一攤濃腥的鮮紅。

◆十三◆

這變故太過突然,所有人都驚詫不已。王子進翻身從地上爬起來,一把奪走紫陽手中的紙人,跑到瞭緋綃身邊。

隻見緋綃面白如紙,左肩被貫穿瞭一個大洞,黑發被冷汗浸濕,黏在前額,更顯得他清俊可憐。

王子進急忙撕下衣袖,幫他裹住傷口,無奈血水竟如泉湧,一會兒半副衣袖便濕透瞭。

“緋綃,緋綃你不要死啊!”王子進哭道。

緋綃抬起一隻滿是鮮血的手摸瞭摸王子進的頭,憐惜地望著他,“呆子,我不會就這樣死瞭的,我若死瞭,誰來保護你啊?”

“胡公子,你很疼嗎?都是寶雲害的……”寶雲見狀,捂著臉嚶嚶哭泣。

“不關你的事,我還砍掉你的一隻胳膊,你不恨我吧?”緋綃咳嗽著坐起身,血水已染紅瞭他半邊白衫。

“不恨,寶雲本就是妖怪,並無實體,少瞭胳膊也沒有什麼……”

“那就好,現下紫陽已死,我想個辦法將你的魂魄帶走。”他一邊說,一邊艱難地將寶雲的斷手拉出來,擲在地上。

王子進連忙去幫他包紮,血總算漸漸止住瞭。

寶雲立刻欣喜若狂地看向張謙富,“爹,我同胡公子走瞭,你可答應?”

張謙富癱坐在紫陽旁邊,已經嚇呆瞭,聽她這樣一喊,才回過神來。

隻見自己的小女兒斷瞭一隻胳膊,長發散落,臉上全是猙獰的抓痕,如此可憐,卻又笑得幸福喜樂。

張謙富看著,淚水又模糊瞭雙眼,忙點頭道:“走吧,不要掛念爹瞭,爹對不起你……”說罷,又哭瞭起來,“都是爹不好,財迷心竅,被這妖道所騙,哪知卻斷送瞭你一生的幸福……”

“這是怎麼回事?”王子進好奇地問。

張謙富一把扔下鋼刀,抱頭痛哭起來,聲音甚是淒慘。

他哭瞭一會兒,才娓娓道來:“三年前,這裡突發禍事,幾個月之間便變成一座妖城,我的生意也越來越慘淡。可是我已經老瞭,再也不想像以前一樣背井離鄉地奔波。”

他指著紫陽,憤怒地說:“這妖道便跑來找我,說有辦法讓我的生意興隆,但要我幫他蓋一座道觀。”

“你便答應他瞭?”王子進眼見事實如此,但又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親爹會把女兒活活殺死。

“他騙我,說是會為我造一個聖女,我便讓寶雲跟他去瞭。哪知寶雲這一去便沒有回來,倒是那道士留在我這裡的一隻木刻的小人,慢慢地長出皮肉,變成瞭寶雲的樣子。我開始也是十分歡喜,可是她卻不會長大,長瞭兩年還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樣。”張謙富痛哭流涕地回憶著往事,甚是淒苦。

“直到有一天,那晚夜黑風高,甚是嚇人……”他說著,目光出神,仿佛又回到那個黑夜,“我來到這裡找事情的究竟,可是我找到瞭什麼啊……”他邊說著,肥胖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瞭起來,向埋桶的所在走去,“我找到的是已經死瞭兩年的,寶雲的屍體……”

王子進見他的模樣可怖,不敢再問,急忙跑回瞭緋綃身邊。

寶雲卻悠悠笑道:“爹,我從未恨過你,那日紫陽拉著我的手,說要帶我去找死去的母親,我便知道自己不會再活著回來瞭!我自願鉆到那個桶裡,是為瞭能見母親一面,是為瞭能讓你重拾雄心,這一切,都不關別人的事……”

“你說這事可怎麼辦?”眼見這對父女好像都傷心欲絕,王子進小聲問緋綃。

“我言而有信,自是要想法將她帶走……”

話還沒有說完,隻聽冷風中一個聲音幽幽地說:“將她帶走,卻又談何容易?”

王子進聽瞭嚇瞭一跳,回頭一看,卻是紫陽尚未死透,居然再次從地上爬瞭起來。

“你這妖道,怎麼還沒有死?”王子進氣急敗壞地大罵。

紫陽卻仰天長笑,笑聲隱含苦澀,“沒錯,我是妖道啊!可是沒有我這個妖道,那都豐城又怎會有今天?”

“你這是什麼意思?”緋綃冷哼著說,“以為我破不瞭你那邪門的法術?”

紫陽卻幸災樂禍地看著他,“那桶井之術好破,隻要我死瞭,法術也就沒有什麼效力瞭,可是之後呢?”

“之後又怎樣?”王子進問道。

紫陽笑著幹咳起來,吐出兩口血沫,“你說會怎樣?這城中,就會冤鬼橫行……哈哈,冤鬼橫行……”

他說完這幾句話,身體便緩緩地倒下,雙目圓睜,再無氣息,這次是徹底死瞭。隻見他滿頭青絲變成瞭白發,英俊的臉上皺紋橫生,竟成瞭個八旬有餘的老人。

“這、這是怎麼回事?”王子進問道。

“道傢追求長生不老者為多,看他這樣子,也是將自己的法力都用來駐顏瞭。”緋綃惋惜地看瞭紫陽一眼,連連搖頭,“便是永葆青春又能怎樣?到頭來不過是枯骨一堆……”

“那他方才說的話可是真的瞭?”

“我們且行且看,先試試再說。”他走過去扶起寶雲,柔聲道,“寶雲,我們先帶你回傢,以後的事我來想辦法。”

哪知寶雲卻捂著臉哽咽起來,“胡公子,方才的話我都聽到瞭,寶雲無法和你一同走瞭。”

“莫要聽那紫陽的話,我會幫你想辦法。”

“胡公子,我已經化妖許多年,如果有別的辦法,早就不會再被他所制。”寶雲笑中帶淚,淒婉地搖瞭搖頭,“胡公子待我如此,我已再無遺憾。”

“那你要作何打算?”緋綃問道。

寶雲卻是不答話,走到那埋葬瞭自己的桶旁,桶裡有一個小女孩的屍體,已風化為枯骨。

“這是我嗎?一直沒有勇氣看一眼,原來竟變得這般醜陋……”

王子進望著她纖細消瘦的身影,也不由心傷,忙道:“別看瞭,看一眼,便平添一份傷心,和我們一起走吧。”

“走?”寶雲回頭看著緋綃和王子進,微笑著說,“是到瞭該走的時候,隻是,無法和二位同行瞭。”

“你不是很喜歡緋綃嗎?幹嗎不隨我們同去?”王子進看到她溫柔慈悲的笑容,又想起瞭沉星,當時她跟自己作別時,也是一樣的表情。

“王公子,寶雲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若是有緣,來世還能相見。我隻希望爹能平安地活下去,其他的都沒什麼。”

“寶雲,你要做什麼?”緋綃急切地問,“難道是要舍棄妖力?”

“不,我要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將這些可憐的被自己的恨意羈絆的妖怪全部送走。”寶雲昂起小臉,堅定地笑瞭,“他們跟我一樣,懷著恨意死去,才成妖成魔。我不能將他們丟在曠野中繼續哭泣,而這世上,隻有我才能做到這點。”

“你當真要這樣?”王子進鼻中不由一酸,這小小少女,境遇如此淒慘,竟還有悲天憫人之心,令人感動至極。

“胡公子,可以讓我再拉一下你的手嗎?”寶雲轉過身,走到緋綃面前,滿含愛慕地望著他。

緋綃伸出手,遞到瞭她的面前,寶雲用僅有的手臂握住他的玉手,放在臉頰旁,十分幸福地笑瞭。

“那日你站在樓下,我真的好欣喜,便讓繡球飛到你的懷中。可是你偏偏不要我,我無法壓抑住相思,便偷偷奪走瞭你的魂魄,你不會怪我吧?”

“不怪……”緋綃隻覺自己手上一涼,是她的淚水滴落在瞭手背上。

“現下我又將你傷成這樣,你不怪我吧?”寶雲抬起頭,滿含愛意地望著他,像是恨不得將他裝在眼中帶走。

“不怪……”緋綃搖瞭搖頭。

他雖身受重傷,卻無損飄逸俊美,整個人似在寂夜中散發著淡淡光華。寶雲看著這個如玉的美少年,記憶似乎又飄到瞭幾日前的那個午後。

秋陽絢麗,彩綢飄飛,她站在高樓上,看到瞭他仰望的目光,一瞬便是永恒,那是她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幸福而美好的時刻。

“那我就放心瞭。”寶雲緩緩放開瞭他的手,“其實我真的很想跟你一起遊山玩水,哪怕隻有一天,我也會很高興。”說著,眼淚又流瞭下來,“可是這對於我,隻是一個無望的夢而已。”

王子進聽她依依話別,知道她決意赴死,心中甚是酸楚。隻見這單薄少女單手一招,立刻有無數魑魅魍魎從她身後躍然而出,聲勢浩大,極為嚇人。

寶雲微笑道:“胡公子可否送我一程?”笑容帶淚,卻甚是明媚。

“好!”緋綃緩緩抽出血色妖刀,朝王子進伸出手,“子進,將火折給我。”

王子進霎時明白瞭他的心意,將火折拋瞭過去,轉過身體,不忍再看。

剎那之間,身後卷起一陣滾滾熱浪,像是誰滿含相思、熱辣多情的目光,灼得人難過,灼得人想哭,令人心都要在愛火中焚燒。

過瞭半晌,待他再睜開雙眼,眼前隻有一片空曠蒼茫的原野。緋綃白衣如雪,黑發如墨,正站在曠野之中,身姿翩然如白鳥。

“她可是死瞭?”王子進淚眼婆娑地問。

緋綃並不答話,隻將手遞到他的面前,隻見他掌中正躺著一個木雕的小人,那小人少瞭個胳膊,栩栩如生,依稀是個清秀勇敢的少女。

隻是她面目已被灼得焦黑,臉上卻仍隱約掛著一抹笑容。

天邊現出黎明的光輝,緋綃衣袂當風,冷峻地朝王子進道:“子進,我們也該走瞭。”

王子進戀戀不舍地望著這荒蕪的原野,冬去春來,明年此處是不是會開滿鮮花?沒有妖怪作祟的小城,也會迎來自己的春天吧。不知是否會有人知道,是一位少女帶著群妖投身於烈火,才換來這座無妖之城?

他們二人大步離去,隻餘下張謙富坐在桶邊,望著女兒的屍體哀哀哭泣。癡迷於欲望的人,早晚會付出慘痛的代價,並不值得同情。

兩人走到茅屋旁,隻聽裡面傳來一個蒼老的笑聲:“書呆子,你找到你的妖怪朋友瞭?”

“如墨,你怎麼沒有被帶走?”王子進又驚又喜,這聲音正是如墨。

“我本沒有怨氣,有誰能帶得走我?”如墨哈哈大笑,甚是爽朗開心,隻見茅屋中走出一個老人,身穿守衛的衣服,頭上紮著一條紅巾,朝王子進揮手道,“再見瞭,書呆子,繼續趕路吧!”

王子進知是無人鎮壓他,所以有能力幻化為人形,不由替他高興。

“子進,我好累啊,負我走一段路吧。”待遠離瞭如墨的茅屋,緋綃變成瞭一隻白狐,縮在他懷中。

王子進見他雪白的皮毛上盡是斑斑的血色,知他受傷極重,便如千百年前一樣,抱著他向前走去。

白狐昏昏欲睡,爪間卻始終抓著一隻焦黑的木雕人偶。王子進望著人偶那慈悲的笑容,不由悲從心來,又想起瞭那勇敢而深情的少女。

晨風滌蕩而過,吹起曠野上的荒草,幾如嗚咽。王子進瘦削疲憊的身影,很快便被金色的晨光吞沒。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或許那些奮不顧身,過於熾熱的愛,從它誕生之時開始,便註定會化為飛灰。

《春江花月夜(赤狐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