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華子走進刀美蘭傢院子裡,喊醒睡得橫七豎八的各位獄警:“老大給的金條都拿回傢瞭嗎?”

大夥七嘴八舌,“有拿回傢,有派別處用場的。”二勇大聲回答。

“把前天的事兒都忘瞭,田丹在牢裡關著呢,你們出來幹什麼?”

獄警們都愣著。

“大夥出來認認老大的門,老大請大夥吃面。”二勇首先反應過來,大纓子在另一旁插嘴道:“還有菜呢!”

華子緊趕著問:“就這事兒嗎?”

二勇使勁點頭說:“就這事兒。”

“還有別的事兒嗎?”

“沒瞭,我們都是來吃面條的。”二勇識趣道,眾警紛紛接話點頭道:“來吃面條,就是不管飽……”

“走瞭,”華子對著獄警們說,“明天早上二勇帶四個人來這兒接老大。”

二勇連聲應著,眾警頓時走空瞭,大纓子看著離開的獄警們的背影,滿是抱怨地說:“煮瞭八斤面還不管飽?”

大纓子關上院門走回自傢院子,看見金海坐在院子裡,說:“哥……都走瞭。”

金海自己喝著酒,難辨情緒,問:“美蘭還沒回來?”

“沒有,明天還說去給小朵刻石頭呢!”

“石頭?”

“給小朵刻碑,墳地也看好瞭。”

金海恍悟,馬上就是小朵頭七瞭,又問:“在哪兒刻呀?”

“天橋王石匠鋪子。”

金海點瞭點頭,對大纓子說:“你歇著吧。”

“不用收拾東西走瞭?”

“不收拾。”

“田丹不往回帶瞭?”

大纓子正好說到金海的煩心事,金海皺瞭皺眉不耐煩地說:“別打聽。”

“您讓我去叫的人,這回折騰的。”

金海沒聽大纓子說什麼,本想往屋裡走,又停瞭下來,問:“還有酒嗎?”

“沈先生金條白送瞭。”

“……你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我不說您也不會忘啊。”

金海被大纓子嗆得無語,但還是硬著頭皮說道:“現在就想忘,明天再說,拿酒去。”

“……湊合著少喝點,弄不好沒瞭。”

金海瞪著傻妹妹。

徐天的桌上散亂著田丹從獄裡帶出來的一堆藥瓶。田丹低頭在成堆的照片找存取條子。

徐天挨個打開藥瓶聞,問:“這些都要吃?”

“不要動。”田丹說。

“誰給你買這麼多藥。”

“十七買的,那兩瓶生川烏和洋金花是給他的。”

“給他幹啥?”

“不然我怎麼從牢裡出來?生川烏和洋金花有毒性,少量用鎮疼止血,劑量大一些會造成假死。”

徐天不可思議地看著田丹說:“假死?”

“休克深度昏迷,病理上短暫心律衰弱,肌肉組織麻痹,類似假死。”

徐天感嘆道:“你什麼都懂?”

“我媽媽是醫生。”

此時,院子裡傳來動靜,是徐允諾和關山月的聲音。關山月哼著曲兒,徐允諾的大嗓門傳來:“我看天兒回來沒。”

“後面有熱水嗎?”關山月問。

“給您把壺送進去。”徐允諾說著向徐天房間裡走去。

田丹聽見徐允諾的聲音站瞭起來,說:“伯父回來瞭。”

“別出聲。”徐天小聲說。

“為什麼?”

“看這些照相館的條子。”徐天在田丹低頭的時候,看到瞭她鬢邊的發卡,徐天揉瞭揉自己的心口。

“都沒用,隻有照相館給的照片編號和送洗日期,一式兩份,另一份在送洗照片的人手裡,沒有送洗人地址,沒辦法和這幾張照片聯系起來。”

徐天嘆瞭口氣,對田丹說:“今晚你睡這兒。”

“你呢?”

“我跟我爸睡。”

“那要打個招呼,不然不禮貌。”

“他那人沒譜,弄得好沒事,弄不好把你送回獄裡,比我大哥還上心。”

徐天正說著,徐允諾來敲門,喊道:“天兒,天兒!回來瞭?插門幹啥?”

徐天趕忙回:“睡瞭。”

一句“睡瞭”,把田丹逼到瞭死角,一男一女,還“睡瞭”。田丹沒辦法再做出任何動作,隻能幹瞪著徐天,表達不滿。

“聽你聲音就沒睡,門口聚著一群夥計,是不是屋裡藏什麼瞭?”徐允諾滿腦子都是那兩箱手雷。隻要房子夠大,徐天藏一門火炮徐允諾都不稀奇。

徐天趕忙回道:“沒有。”

田丹忍不下去瞭,準備去開門。徐允諾在門外說:“別以為我不知道,到我房間裡來。”徐允諾腳步聲遠去,徐天看著田丹的發卡說:“這個是小朵的,明天給你再買一個,你紮著小朵的發卡我心裡別扭。”

徐天說著走出去,轉身將門關上,田丹怔瞭一會兒,卸下發卡。她頭發散開來,扭頭看床頭徐天和小朵的合影。

徐允諾在屋裡把玩著那架盆景,徐天抄著手進來問:“聽戲去瞭?”

“沒戲聽,陪著關老爺去道兒北票瞭兩段,說你的事。”

徐天假裝鎮定地說:“我啥事?”

“服瞭你,沒消停的時候。”徐允諾滿臉愁容。

“爸,這是正事兒,大哥要是來瞭您得跟他……”

徐允諾打斷他說:“金海來過,都告訴我瞭。”徐天怔著,難道田丹的事徐允諾都知道瞭?

“怎麼又招惹小耳朵那種人呢?”

徐天松瞭一口氣,說:“那事兒啊……”

“門口聚一群夥計有啥用,咱們的人都是拉車的。”徐允諾看著年輕氣盛的徐天數落著。

“小耳朵跟我一起劫的獄。”

徐允諾噎著。

“您不用管瞭,小耳朵不是事兒。”

徐允諾恨鐵不成鋼地說:“人傢說要弄死你……”

此時,刀美蘭的聲音從院裡子傳來:“徐天,允諾!”

徐允諾聽見刀美蘭的聲音很納悶,忙走到廂房門口,挑開簾,叫道:“美蘭?”

“田丹呢?”刀美蘭問。

徐允諾詫異地回頭看著徐天,徐天走出廂房,經過院子,到自己房間前推開門,田丹走出來。

徐允諾看著田丹目瞪口呆:“……田丹?”

刀美蘭擔心道:“你沒事兒吧?”

田丹看著徐允諾,又看刀美蘭說:“我沒事,刀阿姨。”

“藥忘瞭兩瓶,怕你要用給你送過來,肩上還疼不疼?”

“不疼。”

刀美蘭心疼地說:“能不疼嗎,前後被捅瞭兩大窟窿。”

一旁的徐允諾氣不打一處來,徐天真的藏瞭一門火炮,他有些激動地說:“徐天!我說怎麼小耳朵要弄死你都不當回事兒,合著把女共黨弄傢裡來瞭。”

徐天解釋道:“不是我弄回來的,她自己跑出來的。”

徐允諾一肚子話無從說起,當著田丹的面又不好發作,隻好放下簾子進瞭屋,院子裡剩下刀美蘭、徐天和田丹三人。

田丹上前問徐天:“我可以和伯父說話嗎?”

徐天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回答道:“說唄。”

田丹上前去敲瞭敲徐允諾的廂房門,然後挑簾進去。徐天轉身問刀美蘭:“大哥叫來那群人在哪兒?”

刀美蘭趕緊說:“沒來這兒,都在平淵胡同。”

徐天稍微松快點,說:“就知道他不能讓人來,這裡我爸鎮著。”說著徐天回自己屋,刀美蘭跟進來,憂心忡忡地問:“你爸不會把田丹趕出去吧?”

徐天收拾半床條子,撿起田丹卸下的那個發卡,心裡有點愧疚。

“金海去槐花胡同瞭。”

徐天沒理解刀美蘭的擔憂,說:“我還要找姓沈的呢!”

“你先別添亂,田丹和金海比你有數。”

“刀姨您來正好,把我這狗窩收拾收拾。”徐天環顧四周說:“田丹睡這兒,一會兒我去爸屋睡。”

“合適嗎?”

徐天把小朵的合影也收起來,說:“有啥不合適,她幫我,我幫她,再說她是來幫咱們全北平的。”

刀美蘭點頭稱是,徐天將發卡遞過去說:“小朵的發卡,看見別人用我感覺別扭。”

刀美蘭拿起小朵的發卡,攥在手上,心裡也不好受。

“我老夢見小朵。”徐天每次見刀美蘭都想說這句話,不給她說,又能給誰說呢?別人能安慰自己,但除瞭刀美蘭,誰能理解自己呢?

“別想瞭,小紅襖也抓著瞭。”刀美蘭忍住眼眶中的淚水。

“不是拍照的周老板。”

刀美蘭吃驚地問:“那是誰?”

“……還得再找。”徐天無力地說。

“怎麼找啊?北平這麼大。”

徐天垂著頭,心裡也尋思著這事,他不怕難,不怕死,就怕小紅襖早就離開瞭北平。

“明天刻碑得去司法處簽字,小朵過頭七瞭。”刀美蘭看著徐天說。

“人一入土,是不是就不回來瞭?”

“回哪兒?”

“我怕以後夢不到她,本來就睡不著。”對徐天來說痛苦是一片沼澤,所有人都想把他拉上來,但隻有他知道,這泥淖也是溫暖的,出來瞭,就太冷瞭。

刀美蘭的眼眶又泛紅,說:“你魔怔瞭,天兒……”

燕三和一堆車夫看著關寶慧小跑著進院子。徐允諾在自己房間瞪著田丹,炕桌上擺著半包點心。徐允諾一臉嚴肅,他總是直接的,純良的,甚至可以稱得上另一種單純,他積聚著大半生的經驗想從田丹的眼中判斷出此人的好壞,說:“你是哪裡人?”

“紹興,祖籍是紹興,傢在上海,後來去外國……”田丹回答得認真,這是對老人的尊重。

“外國?”紹興他知道,但外國太遙遠瞭,徐允諾有點接不上。

“英國也住瞭兩年,1945年回上海……”

徐允諾有些煩躁,打斷田丹:“得,我沒問這麼多。”

田丹笑笑,說:“伯父您要問什麼?”

“你怎麼在這兒瞭呢?”徐允諾問。

“從京師監獄出來到白紙坊看小朵被害的地方,就和徐天……”

“打住!”徐允諾再次打斷,怕是徐天又惹瞭麻煩幫田丹從監獄裡逃出來,問:“怎麼從獄裡出來的?”

“自己出來的。”

徐允諾表情稍微和緩瞭些,說:“金海放你瞭?還是別人劫你出來的?”

“我自己出來的。”

徐允諾不信,說:“監獄自己出不來。”

田丹篤定地說:“能出來。”

徐允諾特別無奈,也不想跟田丹再討論這事,又問:“你剛從平淵胡同過來?”

“嗯。”

“金海知道你來這兒?”

“知道。”

徐允諾詫異地拍瞭拍自己大腿,感嘆道:“邪瞭。”外國的事他不懂,出獄的事他不懂,金海的為人徐允諾是知道的,但金海卻默許田丹在這兒,徐允諾就更不懂瞭。田丹的身上全是問號,每一個問號背後都是一個難解的謎團。隻是徐允諾能察覺出這謎團或許危險,卻並不邪惡。

田丹像個考瞭滿分的學生,有點小小的得意地說:“我和他講道理瞭。”

“講瞭他就讓你來這兒?”徐允諾還是不信。

“嗯。”

徐允諾看瞭看田丹的肩膀,問:“肩膀上的兩個窟窿出獄落下的?”

“出獄之前的槍傷。”

“誰打的?”徐允諾問。

田丹沒說話,徐允諾突然意識到,說:“是鐵林吧?”

刀美蘭收拾著徐天的床褥問:“田丹出來這事兒鐵林知不知道?”

“得瞞著他,殺田丹她爸的人和二哥一夥的。”徐天回答。

“難道鐵林還要殺田丹?”

“他的工作就是殺共產黨。”

此時外面突然傳來鐵林的聲音:“你給我出來!”

嚇得刀美蘭和徐天立刻噤瞭聲,另一個房間裡的徐允諾聽見瞭也噤瞭聲,他看著田丹若無其事地用手指去點那半盒點心,田丹的手指隻有半截露出紗佈,紗佈上也有血跡。

鐵林繼續扯嗓子喊:“關寶慧!”

田丹拿起點心咬瞭一口,並不害怕,小聲地說瞭句:“……甜的。”

鐵林在外繼續喊,關寶慧在關山月屋裡聽見也全當空氣。鐵林生氣地邊走進院裡喊邊:“關寶慧!我數到一!三!二!一……”

刀美蘭開門出來看,徐天也跟著出來。刀美蘭發愁地跟徐天說:“這節骨眼兒上……”

徐天說:“您回屋,他見您在這事兒就多瞭。”刀美蘭聽後返回房間,對面廂房的徐允諾也打開門。徐天看徐允諾說:“我去後院。”

徐允諾也要去,徐天轉身讓老爹回去說:“您在屋裡,他沒事不進您房。”徐允諾正準備縮回身子,徐天又突然叫住徐允諾。

徐允諾回頭,徐天想瞭想,說:“一會兒我睡你屋。”

徐允諾明白徐天的意思,心裡一團毛躁地說:“先把那殺人犯弄走!”

田丹在屋裡吃著點心,看徐允諾鎖好門,笑著對徐允諾說:“謝謝伯父。”

徐允諾問:“謝我啥?”

“謝謝您,這點心,真好吃。”

徐允諾無奈地看田丹,好像這一切都和她沒關系一樣。“你還有心思吃,打你一槍的人在外面。”

“但您把門關瞭。”田丹眨瞭眨眼,徐允諾返身又試瞭試門,已經完全鎖好。

“這是滿漢餑餑鋪的玉米糕子?”田丹問徐允諾。

“知道?”

“北平南城滿漢餑餑鋪五毒餅最有名,上邊的蠍子蜈蚣都是模子窠出來的,端午節才有。”

徐允諾聽著田丹在這個時候說這事兒感到非常意外。

關山月房間裡,關寶慧正吃著和田丹一樣的點心。廂房門關著,關山月和鐵林在院子裡。關山月小聲跟鐵林說:“趁閨女在房裡,把那女的帶走。”

鐵林納悶:“什麼女的?”

“跟關寶慧直說要娶二房,讓徐允諾把女人帶出來。”

鐵林無奈地解釋道:“我哪有女人!”

“徐允諾給你藏起來瞭。”

鐵林怔著,關山月接著哼哼:“一紙休書從天降,出嫁的女兒回娘傢……”他邊哼哼邊進屋,徐天走進後院,鐵林轉身看瞭看徐天,緩過神來大聲喊:“關寶慧,你在這兒住著吧,別回去瞭。”

關寶慧生氣地拉開房門說:“鐵林,你是男人嗎?”

“……還拱火是吧?”

關寶慧對之前的事不依不饒,說:“那兩口子明擺著看不起咱們,你還讓我丟人現眼給他們唱戲。”

“這不沒唱嘛!你有點事兒就丟人現眼往這兒跑,這是你傢啊?”

關寶慧理直氣壯地說:“我在徐傢長大的。”

“說清楚,你是誰傢人?”鐵林目光兇狠,關寶慧有些心虛,緩聲說:“……你把我當回事兒嗎?”

鐵林指著關寶慧說:“鐵傢就我一個,你要跟我,鐵傢兩個人,不跟,我就打光棍瞭。”

一句話觸到瞭關寶慧的底線上,她大喊:“你能耐大瞭,去當光棍吧。”

“我在外面等一分鐘,這次不回傢一輩子別回去。”鐵林說完轉身出院,把關寶慧晾在原地。

徐天跟出去,前院靜悄悄的,殘雪反射著天上的月光。鐵林從後院出來,在前院停住,往徐允諾的房間看瞭片刻。徐天從後院出來,鐵林繼續往外走。徐允諾的廂房開瞭一條縫,徐允諾伸瞭伸頭。刀美蘭也伸瞭伸頭,從對面廂房跑出來,進瞭徐允諾房間。

七八個車夫還蜷在門口的人力車裡,鐵林坐上吉普車,徐天跟到車前。鐵林半天發不動車,一臉沮喪。徐天拉開車門坐進去,吉普車又能啟動瞭。

兄弟倆一聲不吭看著車前。

徐天率先打破安靜說:“自從你娶寶慧,她跑回來多少次?”

“數不清。”鐵林沒好氣地說。

“以前哪次你脾氣也沒這麼大,都跟前院兒站到她消氣兒回傢。”

“脾氣會漲。”

“當組長瞭唄。”

“處長瞭。”

徐天扭頭看著鐵林,鐵林提不起精神解釋道:“柳爺手段通天,今天直接找瞭站長。”

“為啥?”

“沈世昌要殺馮先生,柳爺傍著馮先生,讓我做處長把他男人保瞭。”

徐天明白過來,氣不打一處來,說:“合著馮青波是你保的。”

“你在警署殺瞭他,我處長的位置就沒瞭。”說的時候,鐵林看著前方。雖然他當上瞭處長,但馮青波和柳如絲還是大象,關寶慧和徐天還是看不上自己,北平街頭該買的買,該賣的賣,世界並沒有什麼變化。但他覺得起碼自己變瞭,不會在珠市口低三下四瞭,“處長”總歸還是有用的。

徐天忍瞭忍,嘆瞭口氣說:“二哥,掉頭吧。”

鐵林看著車外頭那堆車夫和燕三,半天沒做聲,問:“往哪兒掉?”

“咱們從前是啥樣就還啥樣。”

“你不跟馮先生較勁瞭?他活著呢,在柳爺小樓裡,我剛從那兒回來。”

徐天沒說話,鐵林喪氣地趴在方向盤上說:“他們倆要走。”鐵林覺得“處長”這兩個字正從自己身上消失,如果開始就沒得到,自己最多是失落;得到瞭又被奪走,自己得搭半條命。

“誰們倆?”

“柳爺和馮先生。”

徐天“哼”瞭一聲:“以後沒主子瞭。”

“反正處長也當上瞭。”鐵林安慰著自己。

“共產黨進城,這處長還不跟沒有一樣。”

鐵林氣惱地坐直說:“你腦子讓驢踢瞭,共黨才到天津,外面都是國軍天下。”

“您要這麼說也行。”徐天看著自欺欺人的鐵林。鐵林被徐天盯得尷尬,他轉開話題問:“燕三和這群人在這兒幹嘛呢?”

“小耳朵這幾天要找我麻煩。”

“叫我的人過來?我手底下有二十幾號人呢!”

“不用,我手底下有百十來號人。”

“從今天起我也跟你和大哥學學……”

“從我這兒沒啥可學的。”徐天瞥瞭眼鐵林說:“大哥您學不瞭。”

“……厲害的低著頭都厲害,慫貨把腦袋磕地上也是慫貨,我學得瞭。”此時,關寶慧僵著臉從院子臺階下來,鐵林突然笑瞭,“處長”就是有用的,對徐天說:“瞧見沒有,自己出來瞭。”

“以後我不叫您二哥瞭,我二哥從前不這樣。”徐天看著這樣的鐵林,心裡隻剩下失望。

“沒事兒,不叫二哥叫鐵處長。”鐵林渾毫不在意地說。

徐天一言不發地下車,替寶慧扶著車門。寶慧上瞭車,徐天看著吉普車越開越遠。

徐天走回自己廂房裡看瞭一眼,沒人,徑直往徐允諾廂房過去。一拉門,徐允諾跟田丹正說話,聽起來情緒好瞭不少,“珠市口道兒南道兒北,大柵欄往南沒不熟的,打小跟這兒長,這兩進院盤下來之前,道兒北開明戲院還紅火著……”徐允諾興致勃勃地說著。

田丹沾著點心盒裡的殘渣往嘴裡放,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插話道:“珠市口原來叫豬市口,這裡是賣生豬的地方。”

“胡扯。”徐允諾說。

徐天靠門站著,田丹笑著繼續說:“皇上認為不雅才改成瞭珠市口。”

“真的呀?”刀美蘭認真地問。

“哪個皇上?”徐允諾也跟著問起來。

“那我不知道瞭。”

“知道大柵欄為什麼叫大柵欄嗎?”徐允諾又問。

“以前北京城裡的胡同為瞭防盜,裝瞭很多柵欄,晚上關柵欄。這裡商戶多,柵欄又多又高,所以叫大柵欄。”田丹回答得一本正經,刀美蘭驚奇地瞪大眼睛問:“是嗎?”

“你沒來過北平?”徐允諾感到田丹對北平很瞭解,甚至比自己知道的還多。

田丹笑著看徐允諾說:“不一定要來過才知道,明天帶我看看前門箭樓好不好?”

刀美蘭擔心地問“身子骨頂得住嗎?”

“前門樓子有啥好看的。”

“我看過《乾隆京城全圖》,那時候這裡就叫大柵欄,前門應該叫正陽門。”田丹越說越起勁,“原來叫麗正門,比京城其他八門都高,由代漢八旗的鑲藍旗鎮守。裡面有大城炮八門,制勝炮三門,神威炮九門,鐵心銅炮四門,神機炮一百零九門,翁城東西兩邊還有兩個千斤閘。”

徐允諾和刀美蘭面面相覷。此時,一盒點心已經被田丹吃光瞭,她不好意思地問:“點心還有嗎?”

刀美蘭笑著看田丹說:“南方人,我煮的面一口沒吃,愛吃點心。”

徐允諾起身從炕櫃裡抱出一床被子枕頭,然後將炕上的被子枕頭抱起來,說:“我還是走吧,櫃子裡有幹凈被臥,別動那盆景。”

田丹看向窗臺上盆景,張瞭張嘴,想說什麼卻被徐允諾打斷瞭。

“別聊,知道你又明白。都別杵著,走吧。”

徐天看著徐允諾問:“你抱被子幹啥?”

“你那屋跟狗窩似的,讓她睡這兒。”徐天知道,徐允諾已經接受瞭田丹。

刀美蘭在旁笑著說:“我陪她睡,晚上有事兒也好有個照應。”

田丹開心地點瞭點頭,徐允諾心有不甘,又問田丹:“你看得明白這盆景兒嗎?”

“地柏。”

刀美蘭眼睛繼續瞪著:“地柏?”

田丹笑嘻嘻地重復說:“地柏!”

徐允諾一臉無語,他夾緊被子出去,徐天跟著徐允諾出來。

“我讓燕三他們走瞭。”徐天跟徐允諾說。

“她咋什麼都明白呢?”徐允諾有點挫敗,徐天也不知道原因,隻好說:“共產黨嘛!”

徐允諾進瞭徐天的房間,把合上,徐允諾鋪被褥,腳不小心踢到炕下的兩箱手雷,埋怨道:“盡是這些玩意兒……”

徐天站門口朝外面喊:“三兒,祥子,散瞭吧。”

祥子的聲音傳過來:“輪班兒,您別管瞭。”

徐天跨出院門,跟燕三說:“那你們倆回去,明天一早過來就行。”

徐天回屋將收起來的小朵合影重新擺到桌上,又拿瞭那幾張偷拍的照片出去,徐允諾直起身子問徐天:“幹嘛呢?”

“照片給她拿過去。”

刀美蘭也給田丹鋪好瞭被褥,關切地問:“躺下?”

田丹還是有些虛弱,說:“我就靠著,躺下會壓到傷口。”

“在獄裡也靠著睡的?”刀美蘭心疼地問。

“嗯。”

徐天推門進來,刀美蘭無奈地看徐天說:“敲個門,這都要躺下瞭。”徐天不好意思地將那幾張偷拍照片放到炕上說:“剛才問鐵林瞭,馮青波和柳爺要走。”

“和誰走?”田丹偏瞭偏頭問。

“女的,叫柳爺,沈世昌閨女,跟馮青波傍著。沈世昌要殺馮青波,柳爺讓鐵林做瞭處長把人保瞭。”徐天說話間不時地看田丹神色,怕她難受,但她看上去一切如常。

“知道瞭。”田丹心沉瞭下來,雖然對馮青波斷瞭念想,但沒想到他會跟別的女人離開,心中隱隱作痛。田丹討厭這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馮青波是她曾經的戀人,是隱瞞身份的敵人,是殺父仇人。田丹覺得對馮青波的痛都是對父親的背叛。轉念間田丹就明白瞭,這痛是對自己的痛,自己曾經深信不疑的感情,其實早就面目猙獰瞭,還有什麼值得可惜的呢?

“那我過去瞭。”徐天看田丹不說話,猜她心裡可能還是過不去。

兩個女人看站著不動的徐天,刀美蘭說:“去吧。”

徐天抿瞭抿嘴說:“刀姨,您受累。”

刀美蘭朝他擺瞭擺手,徐天退出去關上門。

回到傢,關寶慧脫瞭衣服鉆進被窩。鐵林心事重重的,心裡想著關山月跟自己說徐允諾藏女人的事,他跟關寶慧說:“明天你回珠市口打聽打聽,別驚動徐叔和徐天。”

“打聽什麼?”關寶慧側著身子背對著他問。

“他們有事兒瞞著咱們。”

“打聽出來又去告訴馮先生。”

“馮先生以後指望不上瞭。”

“那就別打聽瞭。”

鐵林轉頭看向身旁的關寶慧說:“沈世昌要投共。”

北平是戰是和,關寶慧並不關心,她早就不是格格瞭,心裡坦然接受並認可瞭老百姓的身份。她是老百姓,鐵林也是。百姓傢裡,兩口子過日子,就是掙錢養孩子。沈世昌是否投共,和他們兩口子有什麼關系?

“剿總的大佬,柳爺的爹,從前殺共產黨,現在要洗白。”鐵林解釋道。

“你要抓他?”關寶慧吃驚地轉過身看他。

“我吃飽瞭撐的?”

“那礙著你啥瞭?”

“我得琢磨琢磨別礙著他。”鐵林說著也鉆進被子,兩眼瞪著房頂。“從前啥也不用琢磨,上瞭官道兒才知道要琢磨的還挺多。”

“鐵林,你還在不在意我?”關寶慧問鐵林。

鐵林依然一動不動,說:“……在意。”

“那你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姓柳的收不回來?”

“是嗎?”鐵林的眼睛長在房頂上瞭,關寶慧又轉過身去。

裡間,柳如絲躺在大床上,兩眼也瞪著房頂。外間,馮青波靠在沙發,半閉著眼。柳如絲開門出來,輕輕走到馮青波身邊說:“……這也太邪門瞭。”

馮青波正瞭正身子。

就這麼一晚上瞭,馮青波仍是緊張的,柳如絲有些失落地說:“明天飛到南邊,是下飛機就各奔東西,還是以後找間房,我裡屋你外屋,一個躺著一個坐著,這樣過一輩子?”

“我沒想過一輩子。”馮青波說。

柳如絲看著馮青波。

馮青波又說瞭一遍:“從來沒想過一輩子。”這一遍,馮青波是對自己說的。

柳如絲眼裡含著怨恨,說:“咱們倆不算外人瞭吧?”

“生死之交。”

這四個字是柳如絲最不想聽到的,生死之交?這情誼是深厚的,但這深厚的友情遠沒有輕薄的愛情讓柳如絲滿足。柳如絲站起來走出房間去,樓下傳來唱機的聲音。馮青波站起來也走出去,柳如絲站在唱機旁邊,馮青波從樓上走下來。

柳如絲站在昏暗的落地燈旁,看不清表情,說:“走前把話說明白,之前忙著逃命沒時間說。”

“說什麼?”

“別拘著,讓我明白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柳如絲看著馮青波。

“田丹沒死。”

柳如絲苦笑瞭一下:“就知道是這麼回事。”

“不要誤會,我和田丹之間沒什麼。”

柳如絲的心在痛,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做才能讓馮青波不再惦念田丹。“不用誤會,這還叫沒什麼?”

“黨國要完瞭,我十六歲加入青訓班,以為可以一輩子做黨國的刀。”

“什麼事都有結束的時候。”

“黨國沒瞭就是結束的時候。”

“別提黨國行嗎,說田丹。”柳如絲不耐煩地說道,她面對著兩個情敵,黨國這個情敵快完瞭,完瞭就沒事瞭;田丹這個情敵,就算完瞭,馮青波也會把她放在心裡懷念。

“離開北平後無異行屍走肉,我要見她一面,親口告訴她田懷中是我殺的。”

柳如絲直視著馮青波,心早已涼透,冷冷地說:“……跟我離開北平算行屍走肉。”

“實際上一直都是,除瞭和她在一起那三個多月。如果可以忘掉從前重新開始,我一定要親口告訴她,我從來就不是她心裡的馮青波,然後看到她在這個世界上消失。隻要田丹活著,我躲到哪裡都等於死瞭。”

“我對你算什麼?”柳如絲以為自己早就麻木瞭,但聽到他這麼說還是心裡感到刺痛。

“你對我有恩。”

柳如絲的手緊緊抓著唱機,面無表情地說:“我都懶得罵人瞭,接著說,說透。”

“沈世昌要投共,但他是你父親,我不可以殺他,他隨時可以殺我。料理完田丹,馮青波今生是你的人。”

柳如絲氣憤地掀瞭唱機,發出一聲巨響。萍萍從自己房間伸出頭,又縮回去。叮叮哐哐的聲音停止,柳如絲看著一地碎片,雙眼通紅地說:“馮青波,看來你從來沒把我當女人,我也是夠賤,從頭一直把你當哥們兒處多好,非得半道拐個彎把你請樓上去。你這輩子被田丹迷住瞭,別看你能殺她殺她爹,但心裡頭她就是你女人。”

“不是。”

“我爸娶瞭七房女人,身份換瞭不止七回,這回又要投共瞭,從來沒聽他說換活法兒之前,非得跟個女人交待一下。”柳如絲情緒激動,她已經沒有媽媽瞭,爸爸有也和沒有一樣。這麼多年,輾轉周折,如履薄冰,她也是女人,馮青波是她唯一的稻草,是她的唯一的光。她是苦楚的,她也知道馮青波是苦楚的。柳如絲認為隻有馮青波懂自己,她也是最懂馮青波的人。未來是什麼樣呢?不知道,但在柳如絲的期待裡,未來是有馮青波的。他是頑石,自己是青苔,原以為可以相附相依,彼此蒼老。原以為隻要時間足夠久,石塊也可以被捂熱。最後發現,能捂熱這石塊的,是另一個女人。

“……我是要殺她。”

柳如絲冷笑一聲,不知道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他。“你想見她,她要不是共產黨,還用殺?”

馮青波沉默著,柳如絲氣餒又憤恨著說:“我怎麼就在你這兒不是女人呢……”

徐天在房間酣睡,他翻瞭個身,炕上隻有徐允諾的被子,沒有人。田丹在徐允諾房間,一半身子斜靠在疊起的被子上睡瞭,另一半身子倚著刀美蘭。刀美蘭小心翼翼地頂著,盡量讓自己不動,田丹呼吸均勻。徐允諾裹著大衣蜷在門口祥子的車裡。

祥子縮著脖子問徐允諾:“東傢,少爺拉回來那女的什麼人物,勞煩您也跟這兒看著。”

徐允諾撇瞭撇嘴:“我才不看呢!”

“那您回去睡吧。”

“知道前門樓裡有多少炮嗎?”

“裡頭有炮嗎?”祥子一臉不解地反問

“大城炮八門,制勝炮三門……神威炮,聽說過神威炮嗎?”

“聽著就威風。”

“前門樓裡好多炮。”

祥子贊嘆道:“東傢您知道可真不少。”

一枚黑呼呼的東西從徐允諾衣服裡掉出來,砸到車鬥裡,徐允諾起先沒在意,片刻後蹦起來,趕忙喊:“扔瞭扔瞭,要炸!”

祥子撿起來,看到是枚手雷。

“沒拔銷子炸不瞭,東傢您還說不是出來看著的。”

徐允諾仔細看瞭看手雷,又看瞭看天色,說:“……天快亮瞭。”

“天亮還有一會兒。”祥子也看看天說道。

“出不瞭臘月天就亮。”

祥子明白過來,說:“您的意思是要改朝換代啊。”

“有人要殺人。”徐允諾嘆瞭口氣說。

“殺誰?”

徐允諾看著天上的月亮沒說話。徐允諾的世界裡隻有這幾條胡同。再往上的人他懶得想,也想不明白;小紅襖這樣的人,他不招惹,也招惹不到他頭上。關老爺子好,關寶慧好,徐天好,心裡就滿足瞭。但為什麼大傢總是過得不好呢?為什麼日子總是皺巴巴的呢?一個事接著一個事,沒有盡頭似的。直覺告訴他,田丹就是解決一切的鑰匙。徐允諾聞到瞭那股氣息,超越瞭這幾條胡同。整個北平的脈絡在他心裡漸次展開,那是一個新的世界,離現在不遠瞭。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