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鐵林站在自己辦公室窗前,看著下面二勇正領著大纓子穿過院子。鐵林轉身,攤開桌上金海那幅畫。華子提著空餐盒進入門禁區,二勇正好送大纓子進來。

二勇說:“華哥,二哥讓把纓子送樓上。”

華子放下餐盒,跟二勇說:“我帶上去,你叫十七,老大有事兒。”

大纓子跟著華子邊走邊著急地問:“我哥人在哪兒?”

“裡面特號。”華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大纓子,隻能公事公辦地說。

“我不見鐵林,哥和徐叔被關在一塊兒嗎?”大纓子問。

“誰?”

“徐叔,徐天爸。”

華子忖瞭忖,搖頭說:“沒在獄裡。”

大纓子聽完不高興瞭,提高嗓門問:“蒙誰呢?徐天說在這兒,不然能去哪?”

華子打開側門,說:“您先上樓,火氣別這麼大。”

大纓子哼瞭一聲:“跟我哥這麼多年,一群白眼狼。”

說完,大纓子進入側門。

鐵林在辦公室裡呆呆地看著沈世昌留下的那幅畫。特務推開門,門外站著大纓子和華子。鐵林沖大纓子招瞭招手,示意她坐下,華子跟著也走進來。

鐵林瞥瞭一眼華子:“沒讓你進來。”

“我拿茶葉。”華子說。

鐵林困惑道:“茶葉?”

華子熟門熟路地拉開抽屜,拿到茶葉和杯子,鐵林見狀更奇怪:“幹嗎?”

“你大哥,我老大想喝茶。”華子梗著脖子回答,見鐵林愣瞭愣,華子又故意補瞭一句:“行嗎?”

“行。”鐵林磨著牙答應,華子拿著茶葉和杯子去暖水瓶那邊,打開塞子試水溫。鐵林站在一旁不耐煩地看著,沒好氣地說:“還幹嗎呢?”

“老大說水要燙。”

“左邊,新灌的。”鐵林沒好氣地說。

華子聽完提著水瓶出去,鐵林調整瞭下呼吸,讓自己平和下來,然後卷起畫軸坐到椅子裡,目光回到大纓子身上。大纓子打量著鐵林,不屑地說:“倒挺有樣兒,我哥的椅子你坐上瞭。”

“這兒你來過嗎?”鐵林壓著火氣問。

“來過。”

“拿的什麼?”

“給我哥的。”

“按規矩,東西進獄裡都得先驗驗。”

大纓子將包袱放到桌上,說:“驗吧。”

鐵林沒動包袱,掀起眼皮看她問:“你跟燕三真處瞭?”

大纓子翻瞭個白眼說:“礙著你什麼事?”

鐵林被擠兌瞭,但還是擠出笑臉說:“替你高興,真的……纓子,咱倆好歹一起過過日子,他們不理解我,你能理解我嗎?”

大纓子輕蔑地看瞭眼鐵林,心裡已經罵他無數遍瞭,問:“打算關我哥到什麼時候?”

“徐天剛找過我,一會兒就去跟大哥商量。”

“還有啥好商量的。”大纓子心急地喊道。

“男人的事兒你不懂。世道要變,本來大傢要走,現在都不走瞭。大哥先跟沈先生一頭,後來跟田丹一頭,不就是為共產黨來瞭以後有好日子過?我也是人,也要掙巴,咱倆是分瞭,要還一塊兒過日子你怎麼想?”

大纓子哼瞭一聲:“咱倆沒在一塊兒,問不著我,自己去問關寶慧怎麼想。”

鐵林看大纓子趾高氣昂的態度,心中不悅,回想自己從沒在她眼裡抬起過頭,便忍不住回擊道:“我一直就屁都不是,誰都看不上,關寶慧不嫌棄,我終於出頭瞭還用問她怎麼想?”

“你這也叫出頭?”大纓子撇著嘴,一臉嫌惡地看著鐵林。

“不叫出頭嗎?擱從前你們什麼時候求過我?”鐵林直視大纓子。

大纓子張瞭張嘴,本想罵回去,但想想還在獄中的金海,把火氣壓下去露出笑臉,忍著惡心說:“……讓我哥回吧。”

“能不能回,得看大哥自己怎麼想,你求沒用。”

鐵林回絕得沒有餘地,像是出瞭口惡氣。大纓子不悅地看著鐵林,調整瞭下呼吸,生怕剛才的努力白費瞭,又壓著火問:“徐叔總能回吧?”

鐵林心裡打鼓,看著大纓子,但還是強裝鎮定道:“回不瞭。”

“那讓我見見徐叔和哥。”大纓子終於憋不住提高瞭嗓門。

“見不瞭。”

大纓子運著氣,她看起來想把桌子給掀瞭,鐵林不落下風地瞪著她。

金海把熱茶沏上,吹開茶葉沫喝瞭一口,心滿意足。華子告訴金海,大纓子這會兒正在樓上辦公室,金海愣瞭愣,低聲說:“真讓你辦件事,獄外頭的事,辦完就算幫瞭我,心裡也別擰瞭。”

華子看著金海,一時沒吭聲。

“知道不能放我,我從前也是這麼教你們的。”金海看著華子,寬慰地笑瞭笑,“當的就是看人的差,四年瞭八青不也是關著?規矩不是說著玩兒的。”

華子更加內疚,忙問:“獄外頭什麼事?”

“要覺得不方便,說瞭隻當沒聽見。”

“您說,我辦。”華子語氣堅定,心裡還揣著愧疚。

金海喝瞭口茶,說:“政法處的黃處長傢在哪知道嗎?”

華子想瞭一下,又幫金海斟茶說:“差不多能知道。”

“帶上二勇去他傢,讓他打電話給沈世昌,就說把獄長換成鐵林這事兒錢給少瞭,再跟姓沈的要四十根金條。”

華子聽後困惑地看著金海問:“他能打這電話?”

“能不能打用我教?”

華子想瞭想,反應瞭過來,說:“不用教。”

“不上白道兒,上黑道兒。”

華子沉默瞭一會兒說:“能不能不在傢辦,這種事不一定上傢裡。”

“行。”

華子壯著膽子又問:“撒氣還是求財?”

“算求財。”金海坦率地說。

華子腦子裡又轉瞭一圈,問:“把黃處長收的金條要來不省事嗎?犯不上拐個彎再給沈先生打電話。”

“我就要那不省事兒的,四十根裡面有你和二勇一人四根。”

“我和二勇不拿。”華子趕忙說道。

“別廢話,天擦黑下午六點來鐘,讓沈世昌給金條。”

華子應下,又問:“給黃處長?”

“槐花胡同他傢大門口有人等著拿。”

“誰拿?”

“那不是你的事。”

“明白,我和二勇辦姓黃的。”

“別傷人。”金海叮囑道。

華子心裡掂量瞭一下,還是為難地說:“萬一沒摟住……”

“別傷人。”金海又說瞭一遍。

“哎。”華子狠狠地點瞭下頭。

金海喝完瞭茶,把杯子往前推瞭推,說:“茶杯水瓶收走。”

華子看他剛斟的熱水還有大半,說:“您不喝瞭?”

“兩口就行。”

華子連忙去收茶杯,金海垂著眼睛看。

華子收拾完杯子剛想走,又想起大纓子在樓上要來看金海,轉身問:“要不要帶纓子進來看您一眼?”

“勸她回去,看也白看。”

“她說徐天的爸也在咱們獄裡。”

金海聽瞭非常吃驚,問:“關著的嗎?”

“沒有,獄裡進人我肯定知道。”

金海皺著眉頭說:“那怎麼憑白無故說在獄裡。”

華子問:“我去珠市口看一眼?”

此時鐵門的聲音響起,十七出現在鐵柵前。金海向華子揮瞭下手,說:“不用看,去辦你的事吧,謝瞭。”

“您別這麼說。”華子見金海客氣,心裡酸楚。華子離開,金海看瞭看站在一旁的十七,朝他招手,十七挨近鐵柵欄。

獄長辦公室,鐵林拉開門吩咐外面的特務把大纓子送走,兩個特務立在門口,大纓子僵著不動。鐵林催促大纓子,大纓子無助地說:“看看我哥也不行嗎?”

“不行。”

大纓子眼圈紅起來,恨恨地說:“欺負人到傢瞭!”

鐵林無奈地看大纓子說:“沒欺負,好好跟你說呢。”

大纓子聽後軟瞭下來,懇求地看鐵林,想做最後的努力,懇求道:“看在咱們從前的份上。”

鐵林聽大纓子這麼說,露出一副惆悵的神情,像是自言自語說:“從前回不去瞭,眼前還不知道咋樣呢!”

大纓子無計可施瞭,甩手出門。鐵林關上門,拆開大纓子帶來的包袱。裡面有一瓶酒,一包鹵肉,一盒餃子,幾件換洗的衣物。

特務帶大纓子從側門過來,二勇打開向外的門。大纓子突然轉過頭問二勇:“你叫什麼?”

二勇忐忑地看瞭大纓子一眼,回答:“二勇。”

“別讓我哥吃苦。”大纓子含著淚拜托。

“這什麼話?誰吃苦老大也不能吃苦。”二勇頗有些不自在,大纓子抹著眼淚跟隨二勇出門禁,穿過院子。

牢房內,金海盯著十七,震驚得半天沒說話。

“田丹沒死。”十七又重復瞭一遍。

“不是燒瞭嗎?”

“燒的是……別人。”

“別人?誰?”

“不認識。”十七回答。

金海嚴肅地看著十七,問:“看清楚瞭?”

“當時在爐子邊上,就馮青波和我。”

金海腦中飛轉,又想不通其中關節,十七見金海不太相信,又繼續說:“老大,我最不願意她死瞭,跟您也用不著說瞎話。”

金海點瞭點頭,心裡稍稍松快瞭些,說:“好事兒,跟別人說瞭嗎?”

十七忙不迭地搖頭,金海贊許地看瞭眼十七,又拜托他說:“去珠市口道兒北徐記車行,徐天要不在找關山月老爺子,問明白徐天他爸是怎麼回事。再到平淵胡同我傢隔壁找刀美蘭,讓她天擦黑六點來鐘去槐花胡同8號取東西。”

十七心神恍,像是沒聽見金海在說什麼。

“聽明白瞭嗎?”金海又大聲地問。

十七趕忙回應:“明白,到珠市口看三哥他爸在不在,再到您傢找刀美蘭,六點來鐘去槐花胡同取東西。”

“四十根金條,一份借據,一樣別少地取回傢。”

“田丹還有一堆藥留在牢裡,要不要帶過去?”

“藥?”金海疑惑地看十七。

“傷藥,給田丹。”

金海無奈地看瞭十七一眼,說:“老惦記田丹幹啥?兩件事兒趕緊辦。”

十七答應著,剛要退出去。金海把他叫住:“樓上我辦公室有幅畫,手軸,卷著的,瞅空拿出來帶給刀美蘭,讓她取金條的時候還給人傢。”

沈世昌傢的廚房裡,魚在石板上活蹦亂跳。七姨太和下人拿著刀卻抓不到魚,手忙腳亂,沈世昌在門口心事重重地看著。七姨太喊長根來幫忙,長根拿過下人手裡的刀,一刀剁在案板上,魚在刀下抽搐。七姨太嚇得撫住胸口連聲說:“阿彌陀佛……長根你吃素,怎麼殺生啊。”

“你不殺生,吃肉,一樣。”

“從市場拎到傢裡半死不活,臨挨刀倒跳得這麼兇。”七姨太還是一副驚恐的樣子。

“不甘心。”長根說得淡淡的。

“讓你這麼一說都不敢吃瞭。”七姨太瞪圓瞭眼睛。

一名便衣軍人從門外進來,恭敬地對沈世昌說:“先生,外面有個車夫找你。”

長根聽見,看著沈世昌問:“我去看看?”

“不用,我去。”說完沈世昌向院外走去,長根放下刀跟出去。沈世昌從胡同走出來。徐天在街對面的人力車裡向他招手,沈世昌腦中嗡的一聲。兩人之間隔著街道和人群,像隔著一條河流。沈世昌猶豫著要不要往對街走。徐天一手扶著骨灰罐,指瞭指沈世昌身邊的一輛人力車。

徐天說:“我傢開車行的,好處就是滿大街都有座兒。”

沈世昌坐上人力車,周邊十幾個車夫拉著車子將徐天和沈世昌圍在中間。

長根從對面的胡同出來往這兒看,徐天跟沈世昌說:“你的人往這看也沒用,那倆拉車的是不是剛跟你打過招呼?那點事兒藏不住,分分鐘散到全北平。”

沈世昌一臉陰沉地問徐天:“你要怎樣?”

“我爸在哪兒?”

沈世昌有點發蒙。徐天不信任地看著沈世昌,威脅之意很明顯:“別說不知道。”

沈世昌沒說話,徐天接著說:“叫鐵林把人都放瞭。”

“然後呢?”

“然後你也沒幾天好日子瞭,等共產黨來挨收拾。”

“徐天,你哪年當警察的?”沈世昌突然問。徐天不明白沈世昌的用意,但他也不在乎,笑著反問他:“你哪年當渾蛋的?”

沈世昌臉色更加陰冷,說:“年輕人說話要有分寸。”

徐天啼笑皆非地看著沈世昌還擺出老資格教育自己,冷笑一聲說:“三百六十行,渾蛋也是一行。哪行都有規矩,啥規矩都沒有怎麼壞怎麼來的,就是渾蛋行,別不好意思。”

“你知道什麼叫規矩?”

“餘誓以至誠,恪守國傢法令,盡忠職守,報效國傢,依法執行公務,行使職權,勤謹謙和,為民服務,如違誓言,願守最嚴厲之處罰。這是我當警察時候宣的誓,這是警察行的規矩。知道你想盤道,這麼大人物,犯得上跟我一三等警長廢話?”

沈世昌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看著徐天。徐天看著沈世昌的嘴臉,心頭拱火,憤懣地說:“規矩被你們這些人弄得都沒瞭,入渾蛋行的越來越多,還好共產黨要來,把渾蛋都收收,要不然我得跟你們一樣也殺人。”

沈世昌忍不住哼瞭一聲,眼神犀利地看著徐天,說:“你殺瞭共產黨。”

徐天笑瞭一下,神情放松地說:“我是警察,不殺人。”

“你殺瞭田丹。”

徐天上半身靠近沈世昌,像故意要拿把刀子戳進他最痛的位置似的,說:“我要告訴你田丹沒死呢?”

沈世昌大驚失色,他回頭看著街上來往的人,迷茫地張瞭張嘴,但發不出聲音。

“我現在抓不瞭你,警察就是個屁,我也不殺人,等著吧。”徐天胸有成竹地看著沈世昌說。

“等什麼?”

“等共產黨。”

沈世昌倒吸瞭一口涼氣,瞪著徐天,掙紮著說:“你的人還在我手裡。”

“別掙紮瞭,給自己留條路,趁鐵林還聽你的,入瞭渾蛋行大傢都靠不住,說不定哪天反過頭把你辦瞭……下車吧。”

沈世昌僵著,徐天滿意地看著他的表情,靠回椅背,說:“晚上我得見著大哥和我爸,要不然全城拉車的見一個傳一個:槐花胡同8號沈世昌借和談名義殺共產黨。用不瞭兩天,全四九城就都知道你臟不拉嘰的想往新世界混。抓幾個人就想封口,想什麼呢?以為北平是你的?”

片刻後,長根看到沈世昌跨下人力車,往自己這邊走來。沈世昌像遊魂一樣,長根連忙快步走上去扶住沈世昌。沈世昌眼神復雜地看著長根問:“田丹死瞭嗎?”

長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沈世昌越過長根走進胡同。

廣陽門外小陽坡,遠遠的坡下過來兩輛人力車,徐天走下祥子的車,抱著骨灰罐往坡上走。兩個車夫拿著鐵鍬跟在後面。墳前,徐天看瞭一會兒賈小朵的碑。他將骨灰罐放下,接過祥子手裡的鐵鍬。祥子對徐天說:“我們來吧。”

“都別動。”徐天喊。

“少爺,東傢啥時候能回傢?”

徐天悶頭鍬土,不吭聲。

“這幾天右眼皮老跳,不會出啥事兒吧?”祥子小聲嘀咕。

“出啥事?”徐天回頭盯著祥子,眼神冷冷的,嚇瞭祥子一跳。

鐵林在高高的靠背椅裡將那手軸轉來轉去,對瓶吹大纓子帶來的白酒。桌上的電話響起來,鐵林拿起來接聽,懶懶地說:“我,鐵林。”

“我沈世昌,田丹死瞭嗎?”沈世昌扭臉看出去,廚房裡正在剖那條魚。

鐵林喝著酒,心不在焉地回答:“死瞭。”

“徐天的父親你抓起來瞭?”

鐵林嚼著鹵肉,還是心不在焉地回答:“死瞭。”

沈世昌那邊半晌沒聲音,鐵林自顧自喝酒,依然舉著聽筒。片刻後,鐵林聽見沈世昌說:“晚上到傢裡來吃飯,有魚。”

“您女兒要請我,柳如絲。”鐵林說完扣瞭電話,走出辦公室,站在走廊上思索瞭一下,轉身又走回房間。他脫下金海的那件制服,掛到衣架上,然後把吃剩的菜裝進包袱,拿起剩下的半瓶酒,再次走出辦公室。

廣安門外小陽坡,空棺開啟,泥土在四周滑落。徐天站在坑裡,他打開骨灰罐,將骨灰平灑到棺中。

徐天傢後院,關寶慧做瞭幾個菜,正侍弄著關山月吃飯。關山月也不說話,端著碗默默地吃,一反常態。坐在對面的關寶慧也沒在意,仍給關山月夾菜。突然,關山月端著碗哇的一聲哭出來,關寶慧頓時手足無措,不知道發生瞭什麼。關山月索性放下碗筷大哭。

關寶慧著急地看著關山月,問:“怎麼瞭爸?”

“你這做的是啥呀?能把人齁死。”關山月淌著淚說。

關寶慧被嚇瞭一跳,露出嫌棄關山月大驚小怪的神情,埋怨道:“鹽擱多瞭您也別哭啊。”

關山月突然停止哭泣,認真地看著關寶慧問:“允諾死瞭吧?”

“啊?”關寶慧沒反應過來。

“這兩天憋壞瞭,說還是不說?鐵林是你男人。”關山月說著又哭起來。

“說啥呀?”關寶慧心急起來。

“臘月二十一!頭兩天晚上允諾把鐵林叫到房裡。房裡放瞭一槍,鐵林把允諾架出去就再也不見人瞭。”

關寶慧驚得張大瞭嘴,關山月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紮在她的心上,她感到自己的心臟和整個身體都在下沉。

關山月接著說:“現在房裡還有血。”

關寶慧聽完更慌瞭,一扭身看見十七拎著一個口袋走進月亮門,便忙走出去。見他站在門口往院裡張望,關寶慧的心提到瞭嗓子眼,問:“你誰啊?”

“十七,獄裡的,老大叫我來問徐天他爸在哪兒。”

關山月在屋裡聽見也忙跑出來問:“在哪兒?”

關寶慧沒理關山月,忐忑不安地問十七:“你都聽見瞭?”

十一假裝茫然地看著關寶慧說:“沒有,聽見啥?”

沒等關寶慧繼續追問,門外突然傳來丁老師的聲音:“有人嗎?喂!有沒有人?”

十七往外看瞭一眼,身子跨進後院,旁邊的關寶慧六神無主地往前院走去。丁老師拿著照片袋在徐天傢前院東張西望。

“你誰?”關寶慧心亂如麻地問丁老師。

丁老師粗著嗓子問:“這兒有個叫徐天的吧?白紙坊警署的,徐天。”

“不在。”關寶慧不耐煩地說。

“照片洗出來瞭,給錢。”

“啥錢?”

“照片錢,鋪子被砸壞的錢,就知道要賴。”丁老師說著往徐允諾住的大屋走去,“人在嗎?”

關寶慧見狀趕緊攔著說:“說瞭不在。”

“不在攔著幹嗎?”丁老師覺得關寶慧心裡有鬼。

關寶慧攔在徐允諾的大屋門口,看見門框裡面有半隻血手印。丁老師正欲往裡走,關寶慧趕忙喊住丁老師問:“多少錢?”

丁老師回身說:“說多瞭訛你們,但不少呢!”

“給你拿錢。”關寶慧急急地說。

“你什麼人?”丁老師問。

關寶慧想瞭想說:“傢裡人。”

丁老師盯著關寶慧狐疑道:“他女人讓小紅襖捅死瞭,傢裡還有女人?”

關寶慧盼著他趕緊走,不耐煩地說:“給你錢就是瞭,站這兒別動。”

另一邊,十七拿著佈口袋貼墻站在關山月的門口,關山月看著十七,懷疑地問:“你躲啥?你也殺人瞭?”

十七看著關山月不吭聲。關寶慧從月亮門進來,徑直進入大房取錢,出來看見十七還站在這兒,心裡又忐忑起來,問:“剛才我們說的話聽見瞭?”十七依然不吭聲。

關寶慧心裡更急,大聲說:“你到底是誰的人?鐵林的人?”

十七猶豫地點頭。關寶慧提著個佈兜直奔前院,十七跟上,關寶慧見狀又小聲問十七:“鐵林把允諾帶哪兒去瞭?”

十七垂著眼睛,就是不說話。關寶慧無奈,走到丁老師身前打開佈兜,往外抓瞭一把大洋,遞給丁老師問:“夠不夠?”

丁老師往佈袋裡伸頭看瞭看,滿意地說:“還真闊氣。”

“夠瞭嗎?”關寶慧心急如焚。

“殺人的抓著瞭嗎?”丁老師好奇地問。

“夠瞭就趕緊走人。”關寶慧沒好氣地說。

“照片不看看?”

關寶慧抽出照片,是徐天和田丹在城裡拍的那些,等關寶慧看完抬頭,丁老師已經走瞭。關寶慧將照片塞回袋子裡,放在水缸蓋上。她挪開半個蓋子,從缸裡盛出水端著,又扯瞭塊抹佈去徐允諾屋裡。

關寶慧慌張地擦門框上的血手印,看見地磚上還有暗紅的血滴,趕緊低頭猛擦。十七從後院走出來,他拿起水缸上的照片袋,一張張地看照片,田丹被風撩起頭發的樣子,迷惑的樣子,對著鏡頭笑的樣子,每張照片的角上都有漏光。十七看著田丹的照片發呆。

徐天在傢門口下車,吩咐祥子說:“這兩天兄弟們辛苦點,槐花胡同8號門口得一直有人,啥也不用幹,就跟車裡坐著。”

“都招呼瞭。”祥子點瞭點頭。

徐天往院子裡走進去,關寶慧在找地上還有沒有殘餘的血跡。徐天一進門就在院子裡喊徐允諾,關寶慧在屋裡手一哆嗦,差點碰翻瞭水。

徐天看見十七站在院子裡,奇怪地問:“你怎麼在這兒?”

關寶慧聽見,趕緊將水盆和抹佈塞入櫃子底下。十七將照片塞入袋子說:“老大叫我來看您爸在不在。”

“手裡是啥?”徐天問。

十七把袋子遞給徐天說:“照片,剛送來的。”

關寶慧掀起簾子從徐允諾屋裡出來。徐天看到關寶慧更覺奇怪,問:“你在我爸房裡幹嗎?”

關寶慧忐忑不安地搓著手說:“看看……”

徐天抽出照片來看,發現每張照片的左下角,都像高醫生說的那樣有漏光,便問:“送照片的人呢?”

“走瞭。”關寶慧剛要回後院,又轉頭回答。

“我爸晚上回來。”徐天匆忙地跟關寶慧交代。

“能嗎?”關寶慧下意識地問瞭一句。

“不能就是他們自己作死呢!”徐天惡狠狠地說完,匆匆地往外走。

關寶慧喊住徐天,徐天皺著眉頭問:“幹啥?”

關寶慧想說什麼,又憋瞭回去,最後說:“這些天我就住這兒瞭。”

“住吧。”徐天跑出院子,十七提著佈口袋跟在徐天身後說:“三哥,我這還有些藥。”

徐天看瞭眼十七手上的袋子問:“啥藥?”

“她讓我買的。”

徐天止住身子問:“誰讓你買的?”

“田丹,之前在獄裡的時候。”

徐天準備上人力車,朝他伸手說:“給我。”

十七說:“我給她也行。”

徐天徹底停下身子問:“啥意思?”

“在廣濟寺我看到瞭,火化的不是她。”

徐天嚇瞭一跳,緊張地看瞭看四周,靠近十七問:“跟別人說瞭嗎?”

“就跟老大說瞭,他讓我來找您的。”十七小聲回答。

徐天想瞭想讓十七一起上車,十七順從地坐瞭上去。

鐵林提著大纓子拿來的包袱,搖搖晃晃地朝金海待的監舍走。兩個特務跟在後面,土寶在守門。鐵林讓獄警把門打開說:“我去裡邊找金海……華子呢?”

土寶猶豫地打開向裡的門,搖頭說不知道。

“鑰匙給我。”

“獄長,您開錯門就麻煩瞭,都是老大看管的犯人。”土寶拿著鑰匙的手往回縮瞭縮。

“啥意思?”鐵林斜著眼看他。

“獄裡都是老大的仇人。”土寶提醒道。鐵林看著土寶的一大串鑰匙,沒再說什麼,走進監舍,兩個特務也跟著進去。土寶在前面走,鑰匙發出嘩啦啦的聲音,鐵林一間間監舍地看過去,突然停在罩神的監舍前笑著問:“你還關著呢?”

罩神不高興地喊:“你大爺。”

鐵林瞪瞭一眼道:“再說一句揍你。”

“金海落難瞭?他也有這時候。”

鐵林皺著眉頭說:“跟你啥關系?”

鐵林繼續往前走,經過八青、小耳朵等人的監舍。金海坐在床上聽到腳步聲,抬頭看見鐵林拎著包袱走到監舍鐵柵欄前。土寶和兩個特務退出去,鐵林打開包袱,瓶子還剩一半酒,半盒餃子,鹵肉還有一點。

鐵林看著金海說:“纓子帶的,沒讓她進來。”

“挺好。”

鐵林看眼金海,舉著酒瓶問:“吃點喝點?”

“吃過瞭。”

鐵林自己接著吃喝,說:“我自己喝瞭半瓶,從前喝不瞭這麼多,酒量漲瞭。”

金海輕蔑地看瞭鐵林一眼說:“心眼沒長。”

鐵林兩頰發紅,眼神發亮,說:“大哥,我有那麼傻嗎?”

“好心眼沒長,壞心眼長不少。”

鐵林聽瞭無奈地笑笑:“啥叫好啥叫壞……算瞭,不論這些,徐天剛找過我,叫我放您。放您出去,這幾天的事一輩子不找後賬,您愛回傢愛走走,我接著當獄長。”

“行。”

“現在說行,出去以後行不行?”

“獄長誰當都一樣。”金海不在乎地說。鐵林依然躊躇著,試探道:“那我可真放瞭。”

“沈世昌那頭怎麼交待。”金海問。

“剛才就著半瓶酒就想這事兒呢,得弄死他,咱們兄弟都能說明白,他是外人,備不住哪天就把我們全咬瞭。”

“咬啥?”金海問。

“田丹可是咱哥仨兒合夥殺的。”金海沒作聲,鐵林繼續說:“我現在可算明白瞭,做老大就得心狠手辣。您之前替徐天埋罩神兄弟,斬草除根絕後患,這種事兒以前我還真犯怵,在保密局北平站四年瞭,沒殺過人,這兩天連著殺瞭倆,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也就那麼回事……”

“殺瞭倆,都誰呀?”金海警惕地問鐵林,心頭籠罩瞭一種不好的預感。

鐵林陡然一驚,發現自己說錯瞭話,差點咬瞭舌頭,忙改口說:“馮青波。放瞭你,再殺沈世昌,今晚他叫我上傢吃魚。”

“手給我。”金海說。

“幹啥?”

“田丹關押在這兒的時候教過我一本事,我教教你。”

鐵林沒反應過來,說:“啥呀?”

金海的手從鐵柵欄伸出來,輕輕地搭住鐵林的手。鐵林皺瞭皺頭,問:“看手相?”

金海直視鐵林,端詳半天突然問:“徐叔呢?”

鐵林猛然怔住,金海兩眼凌厲起來,說:“他又沒礙著你,為啥?”

鐵林縮回雙手,緊張地說:“說啥呢?”

“你殺瞭徐叔?”金海逼問道。

鐵林的瞳孔劇烈收縮:“沒有……想啥呢?”

金海死死地盯著鐵林,腮幫子咬得鐵硬一字一字地說:“這種事兒撒不得謊。”

鐵林內心翻江倒海,哆嗦著嘴唇情緒激動地說:“這是啥玩意兒?那女共黨教你啥瞭?人都死瞭還作妖!”

金海兇惡地看著鐵林,臉色陰冷得像是結瞭冰。“鐵林,要是這樣,你可就沒路瞭。”

鐵林看著金海的樣子迫使自己鎮定,他強作冷酷地說:“大哥,剛才我是真想放您,但您這麼想才沒活路。”

“我怎麼想?”金海句句緊逼。鐵林倒吸一口涼氣,問:“酒喝不?”

金海看他的表現,已知結果。他緩緩地搖搖頭,雙目淒然。鐵林扭頭不看,踉蹌地抄起酒瓶走出去。

鐵林從通道出來看土寶鎖瞭門往外走。他還站著,土寶停下身子,扭頭看鐵林。鐵林指著兩個特務吩咐土寶說:“牢裡鑰匙給他們一套。”

土寶為難地看鐵林。鐵林不高興地吼道:“聽到沒有?”

“哎。”土寶趕忙應下。

監舍中的金海,牙咬得咯咯作響,他弓著身子把臉埋在雙手之中,許久,肩膀輕顫,為徐允諾,為自己,為三兄弟。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