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華子勒著那個女的,黃處長戰戰兢兢地開著車,二勇看車外的街面。車路過窄街裡一處公用電話,二勇拍黃處長的肩道:“停,靠邊。”

黃處長急急剎車,女人身子前沖,脖子被鐵線勒出血。黃處長不知所措,二勇歪倒身子看到後座腳前一隻小鐵箱,華子問:“這女的是你什麼人?”

“媳婦……小媳婦。”

二勇打開鐵箱蓋子,看到黃燦燦一箱小金條。

華子說:“小媳婦更好,去那兒給沈世昌傢打電話,讓他送四十根金條到門口,有人等著取。”

黃處長不明白地問:“什麼人取?”

“你的人。”

“二位是……”

二勇從後摁住黃處長的頭往方向盤上又撞瞭一下粗暴地說:“怎麼那多廢話?”

黃處長抬起頭咧著嘴說:“沈世昌要不願意呢?”

“小媳婦斷脖子。”

“打電話我怎麼知道他有沒有把金條給你們的人。”

華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沒想到黃處長居然想得還挺縝密,二勇頓瞭頓說:“金條沒拿著,小媳婦斷脖子。”

華子補充說:“記住啊,取金條是你的人。”

黃處長暈乎乎地說:“明白瞭,寶貝兒忍忍。”

女人的眼淚不住地掉,也不敢哭出聲,黃處長下車往公用電話走去。

二勇問:“華哥,誰跟那頭取金條?”

華子松開銀線,緩瞭口氣說:“不知道。”

北平街上,刀美蘭在快速行走。同時,斜陽停在獄中金海的臉上,他瞇起眼睛,將身子移入暗處。

電話在檀木案子上響起,沈世昌走過來接聽,黃處長的聲音充滿瞭驚恐急切:“我黃宗祥,送四十根金條到門口,我的人在外面取。”

斜陽晃瞭沈世昌的眼,他將身子移入暗處問:“什麼意思?”

公用電話在窄街口,車停在窄街裡,相對安靜,窄街外面人來人往。華子走到黃處長身邊,側耳朵聽。

黃處長看著車的方向,心急如焚地說:“昨天在車上跟你說過,金條再多給一箱,明面兒上的事替你辦瞭,背面兒的事我都知道,昨天那箱是明面兒上的,現在要背面……喂?”

沈世昌說:“我在聽。”

“再拿四十根,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不然我現在就開車去剿總說說你背面的事。”

沈世昌臉色陰沉,沒有說話。黃處長趕忙連問幾聲:“喂?老沈?沈世昌……”

華子將耳朵湊到聽筒上。

這點事情對於沈世昌來說完全不重要,他的聲音依舊沉穩:“你的人在門口嗎?”

黃處長說:“在。”

沈世昌那邊扣瞭電話,黃處長看華子,無助又可憐地道:“他掛瞭。”

“說明白瞭嗎?”

“說明白瞭,你都聽見瞭。”

二勇在外面喊:“華哥!”

華子轉身看,二勇費勁地端著小鐵箱從車裡出來。車的另一邊,那個女人推開車門,哇啦啦地向後跑。

“小娟!小娟!”黃處長拔腿追出去。霎時間隻剩一輛車瞭,華子抱怨:“你怎麼下來瞭呢?人跑瞭!”

二勇擼下面罩風帽:“跑吧,這箱子裡有四十來根,不用費事瞭。”

華子看著二勇掀開的箱子,裡面有四十根金燦燦的小金條。

沈世昌傢門前,一堆車夫看著喘著氣、攥著手軸的刀美蘭,長根迎上去說:“是你來取嗎?”

刀美蘭看長根還是有點害怕,她沒說話,光點點頭。

“就你一個人?”

“換男的來,你還問不問是一個人?”

長根準備回身進院,刀美蘭叫住長根:“等等,還有張借條,拿出來。”

長根皺瞭皺眉頭,進入院子。刀美蘭低身去搬箱子,搬瞭兩步,吃力地放下,對前面的車夫說:“哪位搭把手。”

立即有車夫跑上前來說:“來瞭刀嬸,擱我車上,拉哪兒去?”

“金海的東西,拉傢去。”說著話,刀美蘭看見沈世昌從院門裡走出來。車夫將金條往車上搬,沈世昌掃視左右,白天在街上提醒他的那兩位車夫都在,窩在車裡朝他笑。

沈世昌問:“是金海要金條?”

刀美蘭沒回答,直接伸手,說:“借條給我。”

沈世昌難以置信地打量著刀美蘭,長根將一隻信封遞過去。刀美蘭抽出借條看向周圍車夫說:“那誰,誰認識字。”

剛才那個車夫湊過來念:“金海暫借沈世昌金條四十六根,立此字據。”

刀美蘭問:“就這兩句?”

車夫點點頭,刀美蘭看瞭沈世昌一眼,拿過借據疊起來,撕瞭,碎屑裝入衣兜。

“這畫,金海給你的。”

長根接過畫軸,刀美蘭跨上車。“走。”

車夫奔跑著問:“刀嬸兒什麼買賣?四十六根借條撕瞭還倒給四十根?”

刀美蘭不敢回頭,心有餘悸地道:“趕緊拉車……”

監獄裡的斜陽完全消失。片刻,砰的一聲,監舍以及走道的照明啟動。燈光下,金海微微笑著。

京師監獄辦公室裡電話鈴響,特務接起來,沈世昌嚴肅地問:“鐵林?”

特務大大咧咧地說:“不在,你誰啊?”

沈世昌掛瞭電話,陰沉著臉,長根在門口屏著氣。

電話又響,特務接起來問:“喂?誰呀?”

另一個特務說:“哥,天黑瞭。辦事吧,老大一會兒打電話過來問呢!”

特務將電話掛回墻上,三個特務掏出手槍。他們用鑰匙打開向裡的門禁走進去。

街道上,鐵林正開著車。突然升起一枚信號彈照亮天空。鐵林抬頭看。又是一枚,又一枚,信號越來越多。鐵林看著,車不自覺地越來越慢。車前方遇到一群影子,鐵林猛然將車剎住。他看清楚,是撤退的軍隊,鐵林打方向盤企圖繞過軍隊。大地隱隱震動,坦克軍車從鐵林的吉普車前經過。

鐵林徹底停下來,他的手在方向盤上下意識地敲打。

監舍的小窗外,天空明明滅滅,一個特務打開金海監舍的門,金海回過頭。特務什麼也沒說,走開瞭。監獄上方的天棚間或被信號彈照亮,三個特務,兩個持槍,一個特務挨個打開一個個監門。

特務說:“有仇報仇,有冤伸冤,金海在裡面等你們。”

罩神、八青、小耳朵以及眾多囚犯,瞪著幾個持槍的特務,一時沒人出來。三個特務走出通道,鎖上監門,鐵監門的聲音回響直至消失。沒有一個囚犯出來,通道裡空蕩蕩的。三個特務在門禁裡觀望,監舍裡的通道依然空空蕩蕩,上方不時有信號彈的光亮。三個特務面面相覷。終於出來一個囚犯,四處望著,是罩神,然後出來一些奇形怪狀的囚犯。

罩神大喊:“金海!”

金海臉一沉,聽著外面罩神的聲音,他將衣襟扣好,鞋帶系緊,他甚至活動活動瞭筋骨,金海邁出開著的監門,走到外面。

此時,越來越多的囚犯從監舍出來,往特別監舍的方向過去。八青和小耳朵最後從自己的監舍走出來,小耳朵身邊有幾個囚犯跟著。特別監舍和普通監舍的交匯處,金海穿著一身白衣服走出來,本來要往裡湧的囚犯停住。金海往前走,囚犯們往後退,如潮水一樣。

罩神定住身子說:“怕啥,就他一個!已經不是獄長瞭,是坐牢的!”

囚犯恢復勇氣,一個個躍躍欲試。

罩神咬著牙說:“金海,你也有今天。”

“我今天明天從前哪天都一樣,行得正坐得端,你們這幫孫子一輩子加起來連我一天都趕不上。”

“嘴硬,有人要你死,沒準是你兄弟,這兒一個獄警也見不著。”

“沒有獄警,我在這兒你們敢怎樣?”金海冷冷地看著對面眾人,氣勢絲毫不弱。

罩神想動手,又不太敢,小耳朵穿過人群縫隙看著通道那頭被圍的金海,八青往門禁的方向看,手足無措。

罩神說:“今天你肯定死這兒瞭。”

金海掃瞭眼最前面的幾個人,抬抬眉毛說:“來吧,誰先動手?”

有囚犯喊:“金海,喊聲爺爺!”

另一邊囚犯又說:“求個饒,爺就不揍你!”

囚犯們恣意戲謔著,一個膽大的囚犯率先沖上來,被金海利索地擊倒。有幾個獄警提著東西從側門過來,三個特務看著他們。

土寶拍著喊:“開門。”

特務也喊:“滾蛋。”

大劉眼睛一瞪,粗聲問:“怎麼說話的?”

特務擺擺手說:“裡邊去,要走從側門走。”

監舍裡鬧哄哄的,側門裡什麼狀況獄警們也看不到,面面相覷。

又有兩個囚犯沖上來,金海勉強將兩人擊倒,大聲說:“跟你們這幫孫子認錯?馮煥璋!你在天橋欺行霸市三年打死四個人。你,劉名義!閑著沒事兒到處放火玩兒,燒死一對母女。耗子,你偷東西都偷到軍需庫去瞭,槍支彈藥也敢偷!蔡離春,別躲!自己大名兒都忘瞭吧?犯啥事兒進來的?強奸!窯子大門開著不去,專門欺負老實娘們兒小姑娘,禍害瞭多少?關你們哪兒錯!死在獄裡最好,省得再出去禍害……”

罩神冷不丁一拳擊中金海,金海踉蹌瞭一下站住。

“還沒說我呢,他們幹的我都幹瞭,咋樣?你還是得死我們前頭,你幹凈啊?別說沒殺過人。”罩神看著金海嘿嘿地笑。

金海抹瞭抹嘴角流出的血說:“殺過,你手下老比劃日本刀那孫子就我殺的,埋廣安門城墻底下瞭。”

罩神揮拳,金海格檔,但不是對手。此時,華子和二勇抬著小鐵箱回來,華子拍門,無人應聲。

二勇說:“哎,大雷!死哪兒去瞭。”

華子抬頭看夜空裡的信號彈說:“過小年瞭……”

幾個從首道門禁回來的獄警從側門出來。院子上空信號彈明滅。

土寶說:“老大在哪個區?”

大劉回答:“在6區。”

“華哥呢?”

“不知道。”幾個人著急地團團轉,但是都無計可施。

金海被罩神揍得坐在地上直喘,罩神笑著說:“當獄長的沒想過死自己獄裡吧。”金海拼力支擋,囚犯們湧上來,金海被淹沒。八青從人縫裡奮勇當先突到最前面,對金海說:“我來,還有我呢!”

罩神還沒看清,被八青一拳擊到眼眶上,罩神愣瞭片刻,回擊。八青和金海背靠背格檔。

金海看著八青,又可氣又好笑:“你有病啊?”

“沒忍住,妹夫,總不能幹看著不動……”

“後邊去,沒你事兒!”

金海將八青甩到特別監舍通道裡,關瞭鐵柵門,自己用身子抵住。金海沖囚犯們喊:“來!趁著獄警沒到,誰不幹誰不是人養的!”

“獄警?想什麼呢!就他們開的門!”

囚犯們再次湧向金海,此時,幾個獄警走近大門,鐵門從外被拍得山響。

大劉疑惑地說:“門衛沒人?”

大兵跑進門衛室,大劉打開小鐵門上方的小口。露出外面的華子和二勇,華子著急地問:“幹什麼呢!門口沒人啊!”

一根磨尖的鐵簽子從人群裡挨著往上傳,傳到最前面的一個囚犯手裡。囚犯手握簽子向金海刺去,金海被剌中。囚犯再刺,一隻手伸上來抓住握簽子的手,是小耳朵。小耳朵扳瞭幾下沒扳動,反而差點被那個囚犯甩倒。小耳朵惱羞成怒,張嘴一口咬住囚犯的手腕,生生奪下鐵簽子。金海已癱坐在鐵柵門前,站不起來瞭。

小耳朵手握鐵簽,身邊跟著幾個囚犯。小耳朵指著罩神鼻子說:“你誰啊?跟這兒一個勁兒攛掇大夥兒。”

“沒你事,躲開。”

小耳朵仰頭看著塔一樣的罩神,神情不屑地說:“有種單挑,一個一個來。”

罩神問:“你誰啊?”

“天橋小耳朵。”

眾囚犯如雷貫耳,紛紛避開。罩神怒視說:“一個一個來照樣打死他。”

小耳朵對旁邊招呼:“一個一個跟我來。”說完,一個囚犯沖上去,被彈飛,幾個囚犯一起上,小耳朵施展身手,囚犯們陸續被掄飛。華子領著幾個獄警跑到門禁區,二勇還抱著那個小鐵箱,吃力地跑。

華子大喊:“開門!裡面什麼動靜?”

門禁區裡三個特務不動聲色,華子邊跑邊喊:“去大門外頭拉警報,開槍械庫,拿備用鑰匙!”

身後幾個獄警跑入黑暗中,金海倚在門邊看,又一拔囚犯被小耳朵彈開,他累得不輕,蹲在地上喘。

金海笑瞭笑,贊道:“有兩下子……”

小耳朵瞟瞭金海一眼,累得不想搭理人。一時間囚犯們不敢再上。罩神排開眾人,向小耳朵撲上去,誰也沒看清,罩神被掄飛瞭,罩神再上,又被掄飛。

罩神怒瞭,大喊:“敢玩邪的!”

罩神面前,小耳朵竟然抖擻出一身正氣,輕蔑地說:“你才邪,爺這是正宗北京跤!”

罩神喘著氣說:“你攬這事兒犯得上嗎?”

多年沒人敢跟小耳朵動手,他也累到虛脫,說:“一點也犯不上,但攬瞭。”

監舍裡回響起沉悶的警笛,小耳朵笑瞭:“傻瞭吧?有種等獄警來接著幹……”

沉悶的警笛繼續響著,獄警從各個通道匯合。三個特務在門禁區裡顯得孤獨。側向兩邊的獄警都抽出瞭警棍,向外的門禁被大劉打開,華子和二勇接過槍進入門禁區,土寶打開側向的兩扇門,獄警匯入。

華子槍指著特務說:“幾區出事瞭?”

特務不吭聲,向監舍內的門已打開,華子當先進去。在沉悶的警笛中獄警們沖進來,揮舞亂棍,囚犯們四散,被一一驅回監室。華子一夥突到特別監舍通道前,看見金海一臉血靠在門上,門裡面是抓著鐵柵的八青,金海身前是小耳朵,地上扔著帶血的鐵簽。

華子掄槍托砸向小耳朵,怒喝道:“找死!”

金海趕緊出聲阻止,小耳朵險險躲過一槍托。

金海搖瞭搖頭說:“跟他沒關系,一頭兒的。”

小耳朵咬著牙看華子說:“換個獄長連老大也換瞭,所以說你們這幫官道兒的真不靠譜。”說完,小耳朵邁步子往自己的囚室去,八青推開鐵柵門從特別監舍通道出來。

八青扶著金海說:“金爺,您沒事兒吧?”

金海一臉不耐煩地說:“回自己牢裡。”

獄警們提拎起八青,八青趕忙攔著說:“哎,咱們一撥的……”

華子看金海直抱怨,說:“老大,這差沒法兒當瞭。”

金海沒理會,問:“鐵林在不在獄裡?”

大劉說:“不在。”

華子說:“那也是他吩咐幹的。”

金海讓華子把警報關瞭,有獄警趕緊往外跑出去。華子看著受傷的金海,有些難過,說:“兄弟們愛誰誰瞭,送您出去。”

金海看著黑壓壓的一眾獄警,說:“謝瞭,死不瞭就行,兩百來人拖傢帶口,為我一人背事兒犯不上,去把鐵林那幾個兄弟弄住。”

二勇這時發現十七不見人影,問:“十七呢?”

大劉搖搖頭說沒見著。一堆獄警端槍圍著三個舉著手槍的特務。華子走過來大喊:“槍放下。”特務們還舉著自己的手槍,膽顫心驚。

華子步步緊逼,說:“想死啊!”

特務強撐著大喊,似乎這就能嚇退眾獄警。“獄長不在要造反啊!”

向內的鐵柵門響,金海排開獄警走過來,挨個安撫道:“不造反,放心,傢都在北平。”

金海走到特務槍口前停住說:“你們也別把自己的命不當命。”

特務們慫瞭,對視一眼。金海逐一下瞭三個特務的槍,交給華子。

北平街道上,軍隊隆隆地撤退,十七和壓抑著歡欣的北平市民站在街邊。一個小媳婦穿著紅襖,十七的目光在她身上閃爍。小媳婦牽著孩子,她的男人過來拉娘倆兒去別的地方。再看,十七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

沈世昌傢裡,紅燒魚擺上餐桌,沈世昌在裡間,門半掩著,長根敲著裡間的門說:“先生,吃飯瞭。”

沈世昌背著身子不搭理。七姨太聽著外頭的聲音,說:“才到小年外頭放這麼多鞭炮。”長根整理著酒杯,看不出情緒地說:“不是鞭炮……是槍聲。”

七姨太心頭一驚,看向慢慢走出來的沈世昌。沈世昌沒說話,也沒動筷子,他坐在桌邊看著碟子裡的魚,似乎看到瞭即將被宰割的自己,他的神情怪異酸楚。他是不倒翁,不倒翁總能找到不倒的辦法。現在辦法沒有瞭,他還能說什麼呢?沈世昌夾起瞭一塊魚肉,連帶著苦澀往肚子裡咽。門外是不間斷的槍聲,門裡是三個人,一條魚,大傢各懷著難言的痛苦,隻能選擇難堪的沉默。

照相機修理鋪下午剛被徐天整理過,看上去很整潔。收音機開著,一壺酒一碟花生米,丁老師豎著耳朵聽外面的槍聲,如數傢珍地說:“中正步槍、漢陽88、美國造M3、M1卡賓槍……”門外的槍聲似乎在做兵器展覽,丁老師聽得起勁。

坐在煤爐邊上的大纓子覺得不安,低落地說:“三兒,我想回傢等哥。”

燕三不同意,說:“剛才先送你又不回,現在怎麼回,外頭都是當兵的。”

大纓子抱怨道:“這日子小紅襖也不會來拿照相機。”

丁老師停止瞭對槍聲的辨別,道:“外頭改朝換代,你們還抓殺人犯,換成我是殺人犯今天晚上肯定不出門。”

燕三沒理會大纓子,看著丁老師,他的悠閑讓燕三隱隱生氣。閑著也是閑著,燕三逗弄丁老師說:“換成是你?”

丁老師眼睛一瞪:“少廢話,信不信把你們轟出去。”

大纓子朝燕三瞪眼,抱怨道:“我哥和徐叔今天晚上回,美蘭在廣濟寺,平淵胡同沒人,哥該急瞭。”

信號彈把天空染成白晝,炮聲又把白晝拉回黑夜。一黑一白中,城中槍聲四起。祥子將徐天拉回傢中,徐天下車,讓祥子回傢。祥子看著天空,又看看沒精打采的徐天說:“不礙的,跟傢說瞭這幾天不回。”

“我晚上不動瞭,明天來就行。”

“您看一眼東傢回瞭沒,回瞭我就走。”

徐天往院裡進去,大喊:“爸!”

關寶慧從灶間出來,徐天問關寶慧說:“我爸回來瞭嗎?”

關寶慧心裡打鼓,張開嘴說不出話,愧疚感讓她窒息,聽瞭許久,憋出兩個字:“沒有。”

徐天看出關寶慧不自然,問:“您幹什麼呢?”

關寶慧低下頭,避開徐天的眼神:“收拾。”

徐天有些驚訝:“什麼時候也學會收拾瞭。”

“徐叔沒瞭……”關寶慧沒忍住,但也沒勇氣說出實情。

“啥叫沒瞭,會聊天嗎?關老爺呢?”

“在後面。”

徐天走進徐允諾的廂房。關寶慧心裡不安,她也跟過去。徐天打開燈,看門框和地上有擦拭的痕跡。徐天再回頭,關寶慧怯生生地站在門口。

“您擦瞭?”

“嗯。”

“別動這屋,他回來自己也得收拾。”

“噢。”

“弄碗水過來。”

關寶慧跑出去,徐天到窗臺那架盆景跟前,盆景折的枝被細銅絲繞著。關寶慧小心端著一碗水回來。徐天接過來,往盆景裡澆,關寶慧忐忑地站著。

徐天看著關寶慧,有些想笑,說:“二嫂,改脾氣瞭,從前可沒這麼聽話。”

“打小你叫我寶慧,嫁鐵林改叫二嫂,鐵林要做瞭對不起你的事兒,你不會也不把我當自傢人吧?”說的時候,關寶慧快哭瞭。總把徐天看成奴才,看成自己老公的兄弟,到頭瞭,關寶慧才發現,這是自己的傢人,是自己的弟弟。

“已經對不起瞭,您跟鐵林不是一回事,咱們從小一院兒長大的。”

“老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從前不這樣,對我也不錯,在一塊過日子從來我說啥就是啥……”關寶慧說著就流出瞭淚。

徐天愣瞭,關寶慧的反常讓他摸不著頭腦。

關寶慧吸瞭吸鼻子接著說:“萬一真不行瞭,您多少看著點我和我爸。都沒臉再住這兒瞭……”

“說啥呢?這兒就是你們傢,我爸是關老爺包衣,關老爺要因為鐵林跟我的事兒搬走,爸能活撕瞭我。”

聽完,關寶慧哭出瞭聲兒。

“哭啥呀?我跟鐵林都說好瞭,他壞歸壞,沒那麼壞。”

關寶慧從抽泣變成瞭號啕。

“有啥事我不知道?”徐天瞅著關寶慧的臉問,但關寶慧除瞭哭,沒有任何反應。徐天看瞭半晌關寶慧,出廂房走入院子。

院子上空,信號彈一明一滅,明滅之下,是拄著白蠟桿銀槍頭的關山月,徐天看著他。

關山月氣宇軒昂,儼然兩軍陣前的架勢,正色說:“天兒,啥時候咱們都是一頭的。”

徐天察覺瞭不祥,緊張起來,問:“我爸怎麼瞭?關老爺。”

“鐵林帶走瞭。”

“是他帶走瞭。”

“能回來嗎?”

徐天依舊相信鐵林不會把老爹怎麼樣,說:“一會兒就回來。”

“要回不來呢?”關山月問到瞭徐天的心中,徐天滿腦子都是關寶慧的哭聲,這哭聲讓他打瞭個冷戰。

徐天毫不猶豫地說:“那我就殺人瞭。”

關山月大喊一聲:“殺!”

徐天夢遊似地穿過前院去大門外,坐在門檻上。祥子在人力車邊看徐天走出來,問:“東傢在嗎?”

徐天不吭聲,頭頂是此起彼落的末世夜空。

燕三把纓子送到金海傢門外,轉身看著大纓子,道:“我走瞭。”

“還回那鋪子啊?”

“天哥叫我蹲著等小紅襖。”

大纓子扁著嘴不高興地說:“我一人害怕。”

“天哥說大哥一會兒就回瞭。”

大纓子低著頭難得溫柔地說:“陪陪我。”

燕三當然也想陪,但又不敢誤瞭徐天的事,猶豫著道:“門栓上就是瞭。”

大纓子盯著燕三:“這門一踹就開。”

“誰會來踹門啊。”燕三安慰著大纓子,又催促她快進屋。

院子門掩上,失落的大纓子抬頭看信號彈和槍聲四起的末世夜空。她走進金海的房間,拉開燈,看見炕下放著一隻小鐵箱子。大纓子打開蓋,一箱黃燦燦的金條。

此起彼落的末世夜空下,刀美蘭穿過寺廟,到小院門口。院子門半掩,鎖搭在一邊,刀美蘭忙亂地往院裡去。片刻,一無所獲地出來,她向外尋去。

化身窟前,田丹候著,一個僧人提著風燈,打開鎖:“隻有田先生的骨灰留在裡面。”田丹忍著痛道謝,僧人合十退到門邊,田丹走進去。

爐火熄滅,四周燃著長明燈,外面的聲音隱隱還能傳進來。田丹來到唯一的那罐骨灰前,又扭頭看瞭看黑黑的化身窟爐口:“爸……北平和瞭,國民黨的部隊在撤,馮青波死瞭。我碰到一個人叫徐天,他善良,但總是很憤怒、不理智,像一個隨時會爆炸的人。他為我劫獄,對付馮青波、沈世昌,他殺過我,又把我救活,我記得和他的每一句話、每件事,可是他不在乎……我知道,他一點也不在乎……您說新世界擁抱我們的時候,會有些不適應,但一定溫暖可靠,像一架充滿活力的原始機器,我們必須奔跑才能跟上它的節奏。爸,我從來沒有見過徐天這樣的人,他像是新的世界,在他懷裡即使不能活過來也覺得可靠,他就是那架原始的機器,起初我以為自己在他的節奏裡,他卻走向瞭另一個方向……我不會愛上他的,他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從來不害怕,現在害怕見不到他……”

黑暗裡,田丹對著父親的骨灰,期待著一個回答。北平,父親死在瞭這裡,自己死在這裡又活瞭過來。來之前,北平這兩個字是屬於馮青波的,現在屬於徐天。

長明燈燃著,門縫裡擠進來一些月色,月色給長明燈蒙上瞭輕紗。田丹閉上眼睛,看見黑暗,這一片漆黑中,徐天的形象愈加清晰。田丹似乎看到瞭他奔跑的樣子,徐天在跑著,然後回頭一笑。

這笑讓田丹心安。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