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郊外,勞教所的大鐵門緩緩地拉開瞭一條縫兒,緊接著“噗”的一聲,有一個鋪蓋卷從裡邊扔瞭出來。而後是一雙腳,一雙穿著爛球鞋的腳,跟著,兩條腿沉重、而又有點急切地邁瞭出來……這人就是白小國。

白小國勞教期滿瞭。剛剛從勞教所走出來的白小國,站在大門口的秋陽下,猛一下,陽光有點刺眼,他抬起手遮住陽光,慢慢把瞇著的眼睛睜開,朝遠處望去。

在勞教所的大門外,有三三兩兩的、前來探望勞教人員的傢屬。他們在大鐵門外的一個掛有“接待室”字樣的小門前立著,相互間在說著什麼……不遠處,停著一輛機動三輪車,有人提著東西從三輪上走下來。還有一輛“的士”從遠處開來……

白小國立在原地站瞭片刻,而後看瞭看扔在地上的鋪蓋卷,遲疑瞭一下,很勉強地用腳把鋪蓋卷挑起來,用手抓住,一甩,背在瞭肩上,而後,慢吞吞地朝前走去……

開機動三輪的中年人,從遠處打招呼說:“喂,坐不坐?”

白小國也不回話,卻徑直背著鋪蓋卷往機動三輪跟前走。當他快要走到三輪跟前時,又站住瞭。

這時,那輛“的士”從遠處開瞭過來,在白小國的身旁停下,有一位戴眼鏡的老者提著東西從車上走下來……

那開三輪的又喊瞭一聲:“喂,你到底坐不坐?”

白小國仍沒有回話,卻又反身朝“的士”走去。開“的士”的看瞭看他,說:“回城?”

白小國說:“回城。”說著,他拉開車門,腿一邁,坐瞭進去,卻把鋪蓋卷撂在瞭外邊……

開“的士”的司機斜瞭一眼,說:“不要瞭?”

白小國說:“不要瞭。”

開“的士”的司機再沒說什麼。這時,白小國卻說:“給我支煙。”

開“的士”的司機從車上方的後視鏡裡看瞭看他,鏡子裡的那張臉很陰,心裡不太情願,遲疑瞭一下,一句話沒說,從前面的煙盒裡掏出一支煙來,甩給瞭白小國。

白小國又說:“火。”

那人又把車臺上放的一次性打火機扔給瞭他。白小國把煙點著,長長地吸瞭一口……

車忽一下開走瞭。那鋪蓋卷還在地上留著。拴在鋪蓋上的一隻茶缸露在外邊,上邊印有“柴油機廠先進工作者”的字樣……

在10號職工宿舍樓上,白占元正在傢裡忙活著。

李素雲在廚房裡給白占元幫忙切菜;白占元把拌好的涼菜一盤一盤往外擺……

在廳裡擺著一張桌子,桌上已擺好瞭七八個涼菜:油炸花生,醬牛肉,涼拌粉絲,切成絲的豬耳朵,豆腐串……

李素雲在廚房裡說:“白師傅,涼菜也差不多瞭,你去接接他吧!”

白占元說:“還接他呢。是老有功咋的?幹那種事,臉都丟盡瞭,還去接他?不是所長說,他到期瞭,要回來,讓好好教育教育。我才……唉,主要是想著趁機會讓世中他們都來,吃頓飯,好好說說他。我會給他擺酒?我還敬著他呢!”

李素雲說:“師傅,對著呢。等他回來,都說說他,興許能改好。”

白占元連連嘆氣說:“難哪……”說著,他朝廚房裡看瞭看,又說:“素雲,待會兒,你去給我約約,中午讓世中、全山、永順、小田他們都來。吃頓飯,也趁機會幫我說說他。唉,我都沒臉去說……”

李素雲說:“行,師傅,待會兒我去。你別管瞭,讓他們都來。”

這時,周世中走瞭進來,一進門說:“好香啊!師傅,聽說小國要回來瞭?”

白占元說:“世中,正說一會兒讓素雲去給你說呢。小國今兒個回來。我想讓大傢來吃頓飯,這幾個人都來。主要是讓你們趁機會說說小國,讓他改邪歸正。隻要他改瞭,我這輩子就沒啥掛扯瞭。唉世中啊,幫師傅這個忙吧,你得好好說說他呀!”

周世中說:“師傅,看你說哪去瞭。這不都是自己的事嗎?你放心吧。經過這次教訓,我想他會改的。我一定說……哎,我想起來,既然這樣。咱去接接他吧?”

白占元說:“還接他呢!他成瞭有功人瞭?不接!”

周世中說:“師傅,是這,咱去接接他,讓他知道傢裡一直記掛著他呢。給點溫暖,興許還能感化他呢……”

李素雲也說:“世中說得對。去吧,師傅。這邊沒啥瞭,涼的齊瞭。熱的等他回來再說,到時候人齊瞭,也快。你就別管瞭……”

白占元猶豫說:“那就給他個臉?唉,就怕他給臉不要臉……”

李素雲說:“去吧,去吧。哪怕接到五一路口呢,也說明心到瞭。這邊你就別管瞭……”

周世中說:“走吧,師傅,我騎車帶著你……”說著,拉著白占元走出去瞭。

“多傢灶”裡,李素雲走瞭進來,她先敲瞭老班傢的門,說:“班師傅,班師傅在傢嗎?”

王大蘭趕忙從屋裡迎出來說:“是素雲呢,來來,屋裡坐吧。”

李素雲走進門說:“班師傅不在傢?”

王大蘭說:“你坐,你坐。在。他去攤兒上瞭,一會兒就回來。有事兒?”

李素雲說:“小國要回來瞭。白師傅中午請大夥在他那兒聚聚,吃頓飯。讓我給約約人。主要是想讓大夥趁吃飯的時候說說小國……”

王大蘭說:“行,我讓他去,讓他一定去。小國,唉……”

李素雲站起來,說:“就這個事。嫂子,你忙吧,那我走瞭。”

王大蘭忙攔住說:“素雲,你再坐會兒。我還有事給你說呢。”

李素雲說:“啥事?你說吧。”

王大蘭說:“你坐,你坐,屁股還沒坐熱呢,你慌啥?”

李素雲隻好重新坐下,笑著說:“還有幾個熱菜……”

王大蘭說:“早著呢,不耽誤……”說著,也坐瞭下來,望著李素雲,笑瞭笑說,“素雲,你給我說實話,那事兒定住瞭沒有?”

李素雲看瞭看她,有點不好意思,故意問:“啥事?”

王大蘭說:“你別瞞你老嫂子瞭。就那事兒,要是定住瞭,我就不多嘴瞭……”

李素雲笑瞭笑,說:“到底啥事?你說的是啥事?”

王大蘭說:“你也別給嫂子打啞謎,就那事兒。”

李素雲沉吟瞭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她心裡清楚,王大蘭是想給她介紹對象呢。她跟周世中雖有那麼點意思,但一直沒有挑明,她心裡吃不準周世中到底是怎麼想的,既擔心,又有點不舍,她也想乘這個機會試試他……於是,她往窗外看瞭看,而後說:“嫂子,我真的不知道你指的啥事。到底啥事吧,你說說,你說說叫我聽聽……”

王大蘭聽出瞭她話裡的意思,笑瞭,說:“素雲,要是沒定,我就給你叨叨。有個教師,人不錯,在小水他們那學校裡教學,單身,常去我那兒喝胡辣湯,一來二去的就認識瞭。人是沒挑的,白凈子。年齡也合適。說是原來有女人,不知為啥離瞭,反正不怨人傢這男的。這人脾氣可好瞭,說話沒個大言語。你要是有這個心,我給人傢說說。約個時間,你們見見,行不行,先見見……”

李素雲低頭不吭。

王大蘭又說:“見見怕啥呢……他有這個意思,給我說過兩次,托我給說個,要是沒這意思,我也不多這個嘴。”

李素雲仍低著頭,說:“嫂子,咱可是個工人……”

王大蘭說:“工人咋啦?他一個教師,也是二婚,還挑啥?我問他啥條件,他也說瞭,隻要人好……你看呢?”

李素雲站起來,說:“回頭再說吧。”

王大蘭說:“我可給人傢說瞭,啊……”

李素雲走出門外,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隻問:“梁師傅在傢吧?”

王大蘭說:“興在傢哪。”

白小國悄沒聲地走上樓來,站在傢門口,瞇著眼看瞭看,見門是關著的,沒有鎖,他似有點不信,用手那麼一推,門開瞭。他遲疑瞭一下,先探頭看瞭看,而後走瞭進去。

他站在廳裡四下看瞭看,走到自己住的房門前,“咣”一聲,用力推開門,走進去,站在床前四下又看瞭看,他的房裡沒有什麼變化,唯一的變化是東西擺放的整齊瞭,皮鞋一雙一雙的在鞋架上擺放著;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的……他又退瞭出來,鼻子吸瞭兩下,又想抽煙瞭,看看茶幾上沒有煙,又朝老爺子的房間走去。這次,他用力地推開父親的房門,走進去,又是四下看瞭看。而後拉開一個個抽屜,翻翻這,翻翻那,先是摸出煙來,點上吸著,而後又摸出一個戶口本,他翻開戶口本,翻到他自己那一頁,看瞭看,又摔進瞭抽屜……接著,他轉過臉來,走到一個舊式的半截櫃前,從櫃上拿起母親的遺像,默默地看瞭一會兒,吹瞭吹遺像上落的灰塵……

白小國重又走回廳裡,徑直走到擺滿瞭菜肴的圓桌前,坐下來,剛要動手,又見桌上沒有筷子,就先捏瞭幾片牛肉扔進嘴裡,一邊嚼著,一邊進廚房拿出一雙筷子來,猛吃瞭幾口,再次站起身,來到父親的房門前,“咚”的一腳,把門踢開,從櫃前拿出一瓶酒,重又回到桌前,把瓶蓋用牙咬開,一邊吃一邊喝,一陣大嚼……

李素雲從“多傢灶”裡走出來,一邊走一邊對送她出門的梁全山說:“……到時候別忘瞭叫一下小田。啊?”

梁全山說:“這田主任一當主任,成瞭大忙人瞭。還沒回來呢。”

李素雲扭過頭說:“當主任能不忙?這月獎金的確不少。他回來你叫他一聲就是瞭。”

梁全山隨口說:“獎金是不少,也有不少人罵呢。”

李素雲沒再應聲,朝著白占元傢走去……快走到門口時,又忽然想起沒醬油瞭。就又勾回頭,走下樓去,在街頭上的副食品店裡買瞭一瓶醬油。又匆匆走回來。

上樓後,她來到瞭白占元傢門前,一看,門是開著的,吃瞭一驚!忙走進去一看,隻見白小國氣氣派派地在桌前坐著……

李素雲先是一喜,說:“咦,小國回來瞭?白師傅他們接你去瞭,沒碰上……”

白小國扭頭看瞭看她,沒吭聲。隻管吃自己的,那吃相看上去很惡,一陣大嚼……

李素雲一看桌上,不由愣瞭。隻見桌上是一片狼藉!一盤牛肉已經基本上吃光瞭,其餘盤子裡的菜也是扒扒拉拉的……她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才好,站在那裡,呆瞭好一會兒才說:“還,還有熱菜哪……”

白小國又吃又喝的,還是不吭……

這時,白占元,周世中氣喘籲籲地走上樓來。聽見腳步聲,李素雲忙走出來說:“小國已經回來瞭。”

白占元搖瞭搖頭,“哼”瞭一聲,走進屋來,周世中也跟著進來瞭……

這時候,白小國已經酒足飯飽瞭。他從桌前站起來,剔著牙,誰也不看,朝自己的房門前走去。

白占元看見桌上一片狼藉,氣瞭,說:“這孩子!你,你怎麼還這樣……”

白小國扭過頭來,說:“啥樣?我啥樣?老爺子,你看好瞭,我沒死哪。我又回來瞭……”

白占元指著他說:“你,你,你……”

周世中看瞭看桌上,拉住師傅說:“算啦,師傅,算啦。他是餓壞瞭,那種地方……我去再買些菜,我去買。回來再跟小國好好聊聊。”

李素雲忙說:“我去吧!”

周世中說:“我去,我去……”說著,便匆匆地走出去瞭。

臨近中午,崔玉娟回來瞭。

她一進傢門,梁全山就說:“中午別做我的飯瞭。白師傅讓聚聚……”

崔玉娟一臉喜色,她往椅子上一坐,說:“讓我歇會吧,今天我也累壞瞭。”

梁全山吩咐說:“我去白師傅那兒吃,光是小芬你們兩個,可別耽誤她上課……”

崔玉娟想說什麼,卻沒有說。隻說:“好,好,去吧,去吧。”

正說著,屋子裡忽然有瞭“嘀嘀,嘀嘀……”的響聲。梁全山一怔,馬上直起身來,四下裡看看,又瞅瞅墻上的掛鐘,說:“哪兒響?哪兒響?”

崔玉娟故意坐著不動,也不應聲;屋子裡一直有“嘀嘀,嘀嘀……”的響聲……

梁全山兩眼瞪著,很警惕地四下看著,這兒扒扒,那兒找找……嘴裡說:“你聽見瞭沒有?還響著哪。你聽你聽,跟電報樣!到底哪兒響?”

這時,崔玉娟終於忍不住笑瞭。她掀開衣服,從腰上拿出一個BP機,她笑著說:“是這兒響。”

梁全山湊過來,看瞭看,吃驚地說:“你,哪兒買的?花多少錢?”

崔玉娟說:“一分錢也沒花。”

梁全山說:“那你……撿的?”

崔玉娟說:“啥撿的?兩千多塊!你撿一個試試?”

梁全山說:“那你從哪兒來的?我可告訴你……”

崔玉娟氣勢勢地說:“發的!告訴你吧,我調到銷售科瞭。”

正說著,BP機又“嘀嘀,嘀嘀”地響起來瞭……

崔玉娟看瞭看說:“我得走瞭。科長呼我呢。我中午不回來瞭啊,小芬放學回來,你給她弄點吃吃算瞭……”說著,挎上包就走。

梁全山愣愣地看著她,說:“那,那你……那你去吧。”

崔玉娟走後,梁全山仍呆呆地坐著,嘴裡念念有詞說:“調銷售科瞭?她調銷售科瞭?她她她,就她,嘿,嘿嘿,調銷售科瞭……”一邊說一邊搖頭。

中午,白占元傢,桌上的菜已經上齊瞭,約的人也都來齊瞭。白占元坐在主位上,周世中、小田、梁全山、班永順坐在周圍;李素雲腰上圍著圍裙,在忙忙活活地招呼他們……

桌前還留著一個空位,那是給白小國留的。可白小國沒有出來,他在自己的房間裡躺著……

小田叫道:“小國,出來吧!別不好意思瞭。都是自己人……”

梁全山也說:“小國小國,來吧,來吧。誰能不犯點錯?浪子回頭金不換。來,來,我給你猜兩盤……”

白占元高聲叫道:“小國,你聽見瞭沒有?還不出來!”

小田說:“小國,臉皮學薄瞭?出來吧。”

周世中說:“我去。我去叫叫他……”說著,他站起身來,走到小國住的房門前,推開門,看瞭看在床上躺著的白小國,說:“小國,別擺架子瞭!還非讓我拉你?起來吧,起來吧。球樣!”

白小國在床上躺著,兩隻穿著鞋的腳從床靠上移下來,兩手在胸前一抱,說:“周哥,你別管。這不關你事。我是我爸送進去的……”

周世中說:“還說這話哩?老頭夠對起你瞭。起來吧,一屋子人都等著你呢!”

白小國說:“是,是對起我瞭。親自把我送進去,也夠對起我瞭。你見過有這樣的爹嗎?”

白占元氣瞭,走過來說:“別理他,不識人敬!咱們吃……”

這時,李素雲也走過來說:“小國,你怎麼不懂道理呢!這麼多人都來瞭,還不是為瞭你?快起來吧……”

梁全山也走過來說:“小國,還跟你爸置氣哩?他就你這一個兒子,一個心都在你身上,你還……”

周世中喝道:“小國,你這可不像話瞭!起來,不吃也得起來!”

在眾人的催促下,白小國懶懶地直起身,走瞭出來,他站在門口,雙手一抱,說:“各位,你們該吃情吃瞭。我吃過瞭,不奉陪瞭。老頭兒是老頭兒,我是我,兩碼事。不是我不給面子,他不認我這個兒子,我也不認他這個爹。這跟各位無關……”

白占元氣得渾身直打哆嗦,他的手顫顫地指著白小國,說:“你,你走,你給我走!你既然不認這個傢,還回來幹什麼?你給我走……”說著,抓起一個茶杯,猛地摔在地上。

白小國冷冷一笑,扭身回房去瞭……

白占元氣得一屁股坐下來,差點氣暈過去……

眾人也都呆呆地,不知說什麼才好……

白占元喘上一口氣,無力地擺擺手說:“吃吧,都吃吧,別理他……”

可是,卻沒人動筷子……

晚飯後,梁全山看瞭看墻上的掛鐘,已經九點瞭,可崔玉娟還沒有回來……

梁全山怔瞭怔,走到正趴在桌上寫作業的女兒跟前,低頭看瞭看女兒的作業,說:“好好寫。寫完睡覺。”

這時,崔玉娟容光煥發地走進門來,一進門就說:“哎,今天累壞瞭……”說著,從挎包裡掏出兩罐“健力寶”,往桌上一放,說:“小芳,喝吧。”

梁全山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妻子,說:“咋到現在才回來?”

崔玉娟說:“來瞭一個客戶……”

梁全山看著妻子的臉色,說:“你喝酒瞭?”

崔玉娟說:“一點點,陪個客戶……”說著,又從挎包裡拿出一疊錢,遞給梁全山,說:“這是獎金,銷售獎。你收住吧。”

梁全山怔怔地看著她……

崔玉娟說:“你看我幹什麼?接住吧……”說著,“啪”的一下,把錢放在瞭梁全山的手裡。

梁全山看瞭看手裡的錢,說:“咋,咋這麼多?”

崔玉娟說:“你看好,這是三千。錢我還上瞭。你以後別再揭告我瞭……”

梁全山說:“我那是挽救你。要不及時挽救,你能有今天?”

崔玉娟說:“你挽救誰呀?就打瞭兩回牌,成天揭告我,我可成壞人瞭?還把我捆成那樣!我一輩子都忘不瞭!”

梁全山說:“看看,看看,掙瞭倆錢兒,氣粗的!要不是我發現得早,你能改嗎?你自己都承認,你是迷上瞭,還說呢!”

崔玉娟說:“好瞭,好瞭,我也不給你說恁多。反正我把錢還上瞭,你別再揭告我就是瞭。”

梁全山說:“那我也得問問,這錢的來路正不正,要是來路不正,還不要呢!”

崔玉娟說:“這人真是,還端架子呢!告訴你,這是廠裡獎勵我的錢!另外還得告訴你,我當科長瞭,廠銷售科副科長,今天公佈的!”

小芬在一旁說:“媽媽當科長瞭?”

崔玉娟說:“那可不。”

梁全山撓撓頭,看著崔玉娟:“嘿,嘿嘿……”

崔玉娟頭一昂,說:“看啥看?不像?”

梁全山點點頭,說:“像,像。嗨,我說哪,氣這麼粗,當科長瞭……”

崔玉娟用肩膀蹭瞭他一下,故意撒嬌說:“廠長昨個兒都給我談瞭,我一直沒說。你以後可得支持我的工作啊,我這個副科長是聘任的,幹不好還得下來……”

梁全山說:“好,好,支持,支持。”

崔玉娟說:“銷售上特忙,有時還得出差。傢裡的事你多管點,我多掙點錢,保證叫咱傢變個樣!”

梁全山心裡有點不是味,又不好說什麼,就說:“別看你當啥屁科長,在傢我可還是一傢之主!”

崔玉娟說:“你是一傢之主,你是一傢之主。行瞭吧?所以傢裡的事,你得多操點心……”說著,又撒嬌地拽瞭拽他,說:“睡吧,睡吧,我有點累瞭。”

夜裡,白占元傢。

白小國在自己的房裡躺著,仍是沒有脫鞋。他頭枕著兩隻手,大睜著兩隻眼睛,望著墻上貼的女明星畫片……

白占元也在自己的房裡躺著,隻是不住地翻身、嘆氣。最後,他坐瞭起來,掏出煙來點上,吸瞭兩口,又煩躁地把煙掐滅。片刻,他抬起頭來,看見瞭擺放在半截櫃上的妻子的遺像。他伸手把妻子的遺像從櫃子上拿下來,看著看著,眼裡的老淚“吧嗒,吧嗒”地滴落在遺像上……他用袖子默默地擦瞭擦滴在遺像上的淚水,又重把遺像放在瞭半截櫃上。而後,他嘆瞭口氣,站起身來,走出房門,來到瞭兒子的門前……

白占元在兒子的門前站瞭很久很久……終於,他推開房門,走瞭進去。黑暗中,他看瞭看滿屋子的女明星圖片,低下頭去,望著床上的兒子,用低沉的聲音說:“小國,你起來。”

白小國動瞭動身子,卻沒有起來。隻說:“幹啥?”

白占元耐著性子說:“你起來,咱爺倆說說話。”

白小國還是不動。他說:“我跟你沒啥說的。”

白占元拉過一張椅子,在床跟前坐下來,說:“小國,你也不小瞭。雖說你娘死得早,我這當爸的,從小把你拉巴大,也是緊你吃緊你喝,捫心自問,我也沒有太對不住你的地方。你,你為啥要學壞呢?”

白小國“哼”瞭一聲,說:“你別給我說,我跟你沒啥說的。”

白占元說:“你幹下那種事,是打你爸的臉哪!你爸也認瞭……你爸,你爸為你臉都不要瞭,你爸站在廠長面前的時候,你知道你爸心裡想的啥嗎?你爸恨不得有個地縫兒鉆進去!你爸是個人哪,你爸不是畜生啊……”說到這裡,白占元滿臉老淚縱橫,越說越氣,氣得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床幫……白占元說:“你爸已經做到這一步瞭,你還要怎樣?你說吧!”

白小國歪著頭,不動,也不吭。

白占元說:“你要不學好,你就別回來。你回來幹什麼?你回來就得學好,就得走正路。就得堂堂正正做個人!”

白小國的頭忽一下扭瞭過來,說:“你說啥?你問我回來幹啥?你說我回來幹啥?你想叫我幹啥?”

白占元氣得呼哧呼哧直喘氣,他說:“幹啥?走正道,幹人事!別再幹那丟人事!”

白小國忽一下又坐起來瞭,他惡狠狠地說:“老爺子,你不是問我回來幹啥嗎?我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回來吃你的。(白小國說著,吼起來瞭。他用手指著父親)吃你!我吃定你瞭!”

白占元手指著他,哆哆嗦嗦地說:“你,你個狼羔子!你不要臉瞭……”

白小國說:“老爺子,我這一遭全是你害的。到瞭這一步,我還怕丟人嗎?我什麼都怕,就是不怕丟人!你等著吧……”

白占元手一指說:“你給我走,你現在就走。我給你脫離父子關系……”

白小國身子往後一倒,又躺下瞭,他兩手枕在頭下,說:“老爺子,你嚷什麼?你是想把我逼到絕路上,是不是?好哇,很好。去吧,你拿根繩子把我勒死吧,你把我勒死算瞭。”

白占元盯著兒子……白小國也望著父親……兩人的目光就這麼對視著。

片刻,白占元氣呼呼地走出去瞭……

約有五分鐘的樣子,白占元又走瞭回來,後邊跟著周世中。走進門來,白占元推開白小國的房門,手一指說:“世中,你給我揍他!這是個狼羔子,他想氣死我呢!你聽聽他說的話,回來就是吃我的!還吃定我瞭……”

周世中來到白小國的門前,冷冷地看瞭他一會兒,聲音不高,卻很嚴肅:“小國,你給我起來。”

白小國看瞭看周世中,心裡有點怯,說:“周哥,這又不幹你的事……”

周世中再次冷冷地說:“起來!”

白小國說:“周哥,你欺負我呢?”

周世中說:“我就是欺負你呢,你起來,起來……”說著,他往床前跨瞭一步。

白小國一看不對勁,忙坐起身來,說:“周哥,你鐵,你厲害,你兄弟怕瞭你瞭。好,好。我起來,我起來還不行嗎?”

周世中說:“你說那是人話嗎?給師傅賠個禮。我給你說,以後再敢不學好,我可不饒你!”

白小國最怕的就是周世中,看看他,隻好說:“好好,我錯瞭,我認錯還不行嗎?我他媽的不是人,我不配當人。我不會說人話。隻當我放瞭個狗屁,行瞭吧?”

白占元說:“你要認這個傢,就得學好,就得走正路。你要不認這個傢,立馬給我走人,我隻當沒有你這個兒子!”

白小國說:“好瞭,好瞭,周哥,你回去吧。就按老爺子說的,行瞭吧?我犯瞭錯,你殺我剮我,行瞭吧?”

周世中看瞭看白小國,語氣緩下來說:“小國,誰殺你剮你瞭?你爸一門心思都在你身上,還是學好吧!”

白小國說:“周哥,我都把話說到這份上瞭,還咋哩?”

周世中對著白占元說:“師傅,你也消消氣。他隻要學好……”

白占元捶瞭一下頭,長長地嘆瞭口氣……

周世中說:“小國,可不能再惹你爸生氣瞭……”說著,又對師傅說:“師傅,你歇吧,我過去瞭。”

待周世中走出門,白小國便說:“老爺子,你就這麼整治我?你就這麼整治你兒子?好,咱走著瞧……”說著,他又朝門外瞥瞭一眼:“姓周的,咱也走著瞧!”

白占元說:“你,你還想咋?!”

白小國說:“咋也不咋。去吧,去吧,睡你的去吧。跟你說話耽誤瞌睡,我也不給你說恁多。我想想再說……”

上午,車間門口貼著一張“通知”。“通知”上寫的是二車間工人違犯生產紀律的處罰人員名單。有的是遲到一分鐘,有的是在車間裡吸煙,有的是違反操作規程,有的是不愛惜量具等。這些列著名單的工人先後受到50元以下的數額不同的罰款……

有很多工人在圍著看,一邊看一邊在七嘴八舌的議論……

有的說:“……千分尺掉地上瞭,他就罰我20!”

有的說:“這傢夥特狠!”

有的說:“這月罰我兩次瞭……”

有的說:“該罰,誰讓你在車間裡吸煙呢?”

片刻,上班的鈴聲響瞭,人們紛紛往車間裡走去。

這時,小田從車間裡走出來,站在車間門口,手裡還拿著一個本子。

車間裡,機器聲轟隆隆響著,工人們都在自己的車床前忙活。

周世中站在車床前,剛把工件卡好,李素雲走過來說:“世中,又是秋霞的電話……”

周世中說:“我不接。”

李素雲說:“她,她怎麼老給你打電話呀?”

周世中不吭。

中午,“多傢灶”廚房裡,梁全山手裡端著面條走進來,把面條重重地往灶旁一放,摔摔打打的,鍋碗一片亂響。

王大蘭正在切菜,看瞭看他,說:“喲,梁師傅也會做飯?”

梁全山沒好氣地說:“人傢當科長瞭!人傢能掙錢!咱不情當眼子瞭……”

王大蘭笑著說:“看你說的。玉娟當科長瞭?我說呢……”

梁全山說:“屁!”

王大蘭說:“梁師傅,你可別這麼說。近來我看玉娟出手不一樣,就是能掙大錢瞭,我跟她一塊買過一次菜,也不大跟人搞價錢瞭,說多少就多少。”

梁全山“咣”的一下,把勺子扔進炒鍋裡,說:“看燒的,還沒掙多少呢!要是真掙瞭幾七幾八,這個傢就盛不下她瞭!”

王大蘭說:“她能掙錢,是好事。她打外,你打內,這多好哩。”

梁全山說:“誰呀?誰打內?我打內?我一個大男人給她打內?想著吧!”

王大蘭看瞭看鍋,忙說:“鍋熱瞭,熱瞭!”

梁全山“啪”一下,把切好的蔥花扔進油鍋裡,燒熱的油星兒一下子濺到瞭他的臉上,他“哎喲”一聲,手捂住臉,忙往後退。

惹得王大蘭“咯咯”笑起來……

梁全山馬上發牢騷說:“成天不著傢,孩子也不管……”

樓道裡,小田急匆匆地走上樓來……

周世慧一直在自己的房間的窗口看著動靜呢。一瞅見小田回來瞭,忙走出來,截住他說:“小田,我這兒有兩張電影票,晚上的……”

小田搖搖頭說:“不行,我去不成。這一段車間裡事太多……”

周世慧一聽,氣瞭,說:“你不去算瞭。你不去有人去!”說著,扭頭就走。

小田一邊匆匆上樓,一邊說:“太忙,我實在是太忙。改天吧。”

周世慧嘟著嘴說:“改天,改天,誰還等著你呢!”可等她又扭過臉來,小田已走得沒影瞭。

白占元傢,到瞭該吃午飯的時候,白小國才從自己的房間裡走出來。他打瞭個呵欠,伸瞭伸懶腰,到洗臉間用濕毛巾擦瞭擦臉。而後他走出來,看父親已下好瞭面條,正在盛呢,也就厚著臉去盛瞭一碗。

白占元沒有理他,自己端著飯碗走瞭出來,坐在廳裡的沙發上,剝瞭一瓣蒜就著吃。

白小國也端著飯碗走出來,搖搖地來到廳裡,看看父親,一手端碗,另一手把筷子插到面條上,騰出一隻手來,伸到墻上貼的獎狀上,“哧兒”撕下一溜兒,“哧兒”又撕下一溜兒,一連撕瞭三溜兒。

白占元看見白小國這樣,明知是故意氣他的,剛想放下筷子,轉念又一想,強壓住怒火,心說:“隨他的便吧……”就隻裝做沒看見,低著頭重又操起筷子,可他吃瞭兩口,實在是吃不下去,就又把碗放下瞭。

白小國看父親生氣不吃瞭,他倒端著面條碗,往地上一蹲,“哧嘍,哧嘍”地大口吃起來……

白占元點上一支煙,默默地吸瞭兩口,說:“小國,你給我說說,你想幹啥?你到底想幹啥?”

白小國看著父親,停住筷子,想瞭想說:“那就看你想不想安生瞭……”

白占元說:“你說吧。你說說,怎麼叫我安生,怎麼叫我不安生?叫我聽聽。”

白小國說:“我反正就這一堆瞭。廠裡也把我辭瞭。你看著辦吧。要想安生,也行,得有個條件。”

白占元苦苦地吸瞭兩口煙,愁著臉說:“你說吧,啥條件?”

白小國說:“給我買輛車,就那種‘面的’,叫我開著,我就永不給你找事。這你情放心瞭。”

白占元眉頭一皺,“啪”的一下,重重在把筷子放在碗上,說:“你以為你爸開著金山銀山呢?!買車,我那兒有錢給你買車?”

白小國說:“我就這一個條件,你要不答應,可就別怪我瞭。”

白占元氣憤地說:“噢,我要沒錢給你買車,你還去偷人傢?”

白小國說:“老頭兒,你既然不管我瞭,那你就別操我的心瞭。我想幹啥幹啥。到那時候,你可也別怪我。恁活個人,我活個鬼,恁走恁的人路,我走我的鬼路,兩不相幹。我活好活壞,你也不用生氣,你情光笑瞭,見天樂呵呵的……”

白占元氣得頭在沙發扶手上連碰瞭兩下,說:“你,你!我……”

白小國說:“老頭兒,我想學好啊。我想當個雷鋒,得有人讓我當啊,是不是?我想學好恁不給我條件,我咋學好?廠裡不讓我幹瞭,在傢你又不待見我,你說叫我咋活?我總得有條活路吧?”

白占元喃喃地說:“買車我是沒錢,我真沒這個錢。你爸是個工人,掙倆錢都讓你……”

白小國說:“看看,你不是說讓我學好嗎?到事上瞭,你又沒錢瞭。你不是三十年的勞模嗎?不是都很高看你嗎?沒錢可以借呀!”

白占元說:“借?向誰借?怎麼還?一輛‘面的’得多少錢呢?叫我上哪兒去借這麼多錢……”

白小國說:“也不多呀,才七八萬。”

白占元吃瞭一驚,說:“七八萬,老天,你還說不多?”

白小國說:“看看,代溝又出來瞭!按現在人的消費觀念,七八萬是個小數目,這對有錢人來說,隻是九牛一毛。你懂不懂?”

白占元喃喃地說:“不懂,我什麼都不懂……車,我給你買不起;錢,我也給你借不來……”

白小國說:“老頭兒,我也給你表瞭決心瞭,是不是?我也想走正路,是不是?可你不給我條件。往下,可就不怪我瞭,啊……”

白占元顫顫地站起身來,一邊往房裡走,一邊無可奈何地擺擺手說:“你,想咋咋,你隨便吧……”說著,佝著腰走進房裡去瞭。

外邊,白小國喊道:“老頭兒,你聽好,這可是你說的,你可別後悔!”

房間裡,白占元躺在床上,左翻翻身,右翻翻身……終於,他又坐起身來,看著妻子的遺像,看瞭一會兒,他長長地嘆口氣,把遺像從半截櫃上拿下來,把像框翻扣在櫃子上,拔掉周圍的釘子,取下後蓋,從裡邊拿出一個貼有妻子半寸照片的小紅本本,那是妻子的、已經作廢瞭的、工會會員證。他從裡邊摸出一張存折來,看瞭看,又重新把像框釘好,這才朝外邊喊道:“小國,你過來。”

白小國走進房來,一眼就看見瞭母親的遺像,說:“咋?又當著我媽的面給我上課呢?”

白占元眼裡含著淚說:“小國,當著你媽的面,我告訴你,你爸確實沒錢給你買車。我這裡,有……有一張八千塊錢的存折,本來是留著給你娶媳婦用的。你既然,就拿去吧……”

白小國心裡暗暗一喜,嘴上卻說:“八千頂啥用?”接著又說:“八千就八千吧,我再想想辦法……”說著,就伸手去拿——

這時,白占元卻說:“慢著……”說著,從櫃上拿起存折,站起身來,說:“這錢,你可以拿。不過,你得答應我,從今往後,你學好……”

白小國說:“老頭兒,該說的我都說瞭,你還……”

白占元望著兒子,身子往下屈著,老淚縱橫地說:“當著你媽的面,兒子,我給你跪下瞭。你答應我,你學好……”說著,老人“撲咚”一聲,在床前給兒子跪下瞭。

在這一瞬間,白小國心裡也熱瞭一下,他看瞭看母親的遺像,忙上去扶住父親……似乎想說什麼,可他卻沒有說出來。

白占元仍在地上跪著,流著淚一遍一遍地重復說:“小國,你學好吧,你學好吧……”

然而,白小國心中那一絲激動很快又消失瞭,他仍用那種口氣說:“好,好。起來吧,起來吧。我學好,我學好。我學好還不行嗎?”

白占元最後又問:“你真學好?”

白小國扭過臉去,說:“我真學好。”

白占元這才站起來,沉重地說:“你拿去吧……”

《底色(平平常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