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集

殘酷的現實無情地打擊著駱玉珠的人生。世事如浮雲,又有誰可以預料。一個月前還是見人就憨笑著的王大山,如今,他的遺體用白佈覆蓋著,被護士推著走向瞭走廊盡頭,駱玉珠哭得身子發軟,被工長和工友攙扶著。

小王旭蜷縮著坐在拐角處,他恐懼無助,誰也不會註意到這個孩子。突然降臨的殘酷血腥,註定瞭這個恐怖的陰影,有可能籠罩他一輩子。

趙傢慶拉過一個工友輕聲嘀咕:“天底下哪有那麼巧的事,剛定成工傷,補償金一到手,男人就死瞭。”

“你這張嘴啊!”

“是啊,駱玉珠天天瘋子一樣去找我傢要說法,圖的是什麼?還不是錢麼……”

一聲霹靂,小王旭拼命捂住耳朵,外面大雨滂沱,白茫茫的世界已經變得悄無聲息。過瞭許久,淅淅瀝瀝的小雨清閑自在地下著,仿佛走進瞭夢的世界。

駱玉珠撐著傘向前躬著身子,把香和紙燒完,拉兒子跪在墓碑前:“小旭,再給你爸磕幾個頭。”

小王旭眼巴巴地看著墓碑:“是因為沒錢治療,爸爸才走的嗎?過些天爸爸還回來嗎?”

“小旭,誰和你說的?”小王旭被媽打瞭一下,“哇”的一聲號哭起來。駱玉珠抱住兒子,用淒涼的口氣說:“你爸是不想拖累咱們,他自己走瞭……”墓碑上王大山的遺像微笑著,他慈祥地看著相擁在一起的母子倆。

小王旭左胳膊上戴著黑紗,恐慌地低頭快行,一群孩子在後面起哄:“駱玉珠不要臉,不要老公隻要錢!”小王旭臉色發青,撿起石頭轉身就扔過去,孩子們一哄而散。

趙傢慶趴在自傢墻頭,幸災樂禍地瞧著,老婆拽他下來:“你就損吧!人傢孤兒寡母的,你還落井下石!”

趙傢慶沒好氣地說:“誰讓她駱玉珠來敗壞我名聲的!我今天給她還回去!”話音未落,嘩啦一聲玻璃被砸碎,夫妻倆目瞪口呆。趙傢慶推門追出:“誰啊,誰啊!”

小王旭咬牙切齒地站在門口瞪著他。

趙傢慶脫鞋就打:“小崽子也敢欺負到我頭上來瞭!”

小王旭:“那句話是不是你編的?”

“是我編的又怎麼樣?回傢問你媽去,你爸是怎麼死的。”趙傢慶上前揪住小王旭的耳朵,“你先讓你媽把我傢玻璃賠瞭再說。”

“我爸沒死!他還會再回來的!”不想小王旭沒有跑,一頭撞到趙傢慶懷中,趙傢慶老婆連忙把兩人拉開。

混亂中小王旭狠狠地咬住趙傢慶的手,趙傢慶痛翻在地。小王旭掉頭就跑。

駱玉珠身上戴孝守著貨攤,有人剛要走上前,旁邊說閑話的聲音就傳過來:“別買她的貨,她裝可憐,傢裡不缺錢,吃她老公的撫恤金就夠瞭。”

駱玉珠像沒聽見一樣,冷冷地擺弄著小首飾。小王旭哭著躥上前,一腳踢翻貨攤,在地上亂踩一通。

“我不要你掙錢,我不要你掙錢!我要爸爸……”

駱玉珠震驚地看著兒子,眼眶一下子濕潤瞭。周圍不少人幸災樂禍地指指點點。駱玉珠揪過兒子的後脖領,狠狠地向屁股扇去:“你胡說什麼!跟誰學的!”

“他們都說你不要臉,不要老公隻要錢!”小王旭哇哇痛哭。

駱玉珠呆若木雞,怔怔地看著哭泣的兒子,突然轉身收拾貨物,往貨擔裡一兜,強拽著兒子離開瞭。

小王旭含淚看著忙碌收拾的媽媽,地上已經打起瞭兩三個巨大的包裹。小王旭哽咽:“媽媽,我們去哪啊?”

駱玉珠全身發抖,沒有理睬兒子,自顧自收拾著東西,直收得滿頭是汗。

小王旭有些害怕,上前拽住媽媽衣角:“媽媽我錯瞭……你別扔下我。”

“小旭,媽媽沒生你氣。咱們明早就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這裡已經沒有咱娘倆的容身之地瞭。我們去更好的地方,去爸爸希望我們去的地方,那裡有養活我們娘倆的天公,有咱的活路。”駱玉珠捧起兒子的臉,含著眼淚微微一笑。

駱玉珠背著兩個包裹,一隻手提瞭一個,另一隻手牽著兒子站在鐵軌邊。母子倆轉身凝視著上瞭大鎖的小木屋,小王旭眼巴巴地看著孤零零的小木屋,戀戀不舍。

駱玉珠幾次用力拽著才將兒子拽動,母子倆沿著軌道蹣跚前行……一列火車一邊呼嘯著,一邊吐著青煙從旁邊的軌道駛過,迎著剛剛升起的旭日,快速朝前方沖去。

車間的機器沒日沒夜連續地運轉著,終於太累瞭停下來休息瞭。陳江河氣咻咻地站在機器旁邊,他頭上冒著熱氣,鼻尖上綴著幾顆亮亮的汗珠,眉毛怒氣沖沖地向上挑著,嘴卻向下咧著。“小蔣還沒消息嗎?”陳冮河看見老嚴進來便問。

“江河,人可以三班倒,這機器跟不上啊!過熱停工,一歇就是半天。上海方面催著要貨,威脅說再不按時交貨,就讓我們退定金、賠損失。”

老嚴搖著頭遞上貨單。

“柱子叔!原料能跟上嗎?”

“贛州那邊的原料商說,最近腈綸和尼龍都缺貨,叔在催吶!”

“我們跟你們廠長是老鄉!你快叫他出來!”外面突然傳來吵鬧聲。

陳江河聞聲詫異地向門口望去,被柱子一把拽到角落。“準是馮大姐她們來討貨,你別露面,我豁出這張老臉,出去幫你擋住!”

“還是我去吧!”陳江河快步走出車間,馮大姐等人正跟攔著的人吵嚷。陳江河擠出笑:“馮大姐!”

馮大姐忙上前拽住他的胳膊:“江河!見你一面可真難吶!”

陳江河微笑:“今早我叫他們給你們留瞭一批貨,怎麼還不夠嗎?”

馮大姐搖頭:“不是不夠,我們要退還給你!”

陳江河愣住:“什麼?這批貨有問題?”

大傢圍攏過來,馮大姐認真地說:“剛剛在電話裡,你金水叔把我們狠狠地罵瞭一頓,說你生產的緊俏貨,基本上都讓給瞭我們,使你的訂單完不成,人傢要退單子的,還要你賠錢。江河,你的牌子剛剛創出,不容易啊。我們義烏挑貨郎有句老話,叫進四出六,上半夜想想自己,後半夜想想人傢。我們也不能光想著自己賺錢,也得多想想別人,要給對方留住盈利空間。這些年,你幫大夥賺瞭不少錢,我們不能這麼沒良心耽誤你做大事。江河,這批貨我們不拉瞭,留著先發給要緊的地方去。”

陳江河百感交集說不出話,老嚴也感動得落淚瞭。

送別馮大姐,陳江河馬不停蹄來到瞭原料廠。

“劉廠長,感謝你大力支持!等這批腈綸和尼龍到位,我請你們喝酒!”柱子在一旁陪笑。

“放心吧,陳廠長!我跟你柱子叔交情深著呢,這次你又親自來一趟,我們能不發貨嗎?”劉廠長熱情地拉著陳江河的手。

陳江河與柱子相視一笑,並肩走出廠外,他心中的石頭落地瞭,又想起什麼:“柱子叔,我們可不能玩邪門歪道,你送禮瞭沒有?”

柱子一臉正氣:“怎麼可能!你叔是那樣的人嗎?咱玉珠牌的襪子那麼暢銷,用他傢的原料是給他長臉!”

陳江河笑起來:“柱子叔你先回去。正好出來瞭,我去看看老朋友。”

陳江河擺手遠去。柱子鬼鬼祟祟地轉身,又往原料廠方向跑去……

陳江河遠遠地就看見瞭小木屋,遲疑瞭一下還是走近瞭,越看神情越詫異。

過去那些難忘的歲月啊,讓它變得模糊些,讓它隨流水逝去吧!曾經的心動和心痛,再也不可能回來瞭。

趙傢慶坐在不遠處的鐵軌上,正拉起彈弓瞄準,將一顆顆石子打進窗戶。小木屋已經破敗不堪。趙傢慶看見有人過來,連忙收起彈弓拖著廢品袋靠上前。

陳江河透過空蕩蕩的窗戶望進去,裡面堆滿瞭雜物和垃圾。“師傅!這傢人呢?”陳江河用手指瞭指小屋。

趙傢慶裝作沒事一樣,打量著陳江河,瞇起眼:“你是他傢什麼人?”

陳江河笑瞭笑:“朋友,好久沒聯系瞭,過來看看。”

“朋友?王大山三年前就死瞭,他老婆帶著孩子早跑瞭,現在這屋子歸我賣破爛用。你是駱玉珠朋友嗎?你見瞭她告訴她,我工作沒瞭,老婆也跟我離瞭,她可把我害苦瞭!”趙傢慶眼圈一紅,便哽咽起來。

陳江河吃驚地盯著趙傢慶,看瞭看空棄的小屋,陳江河恍惚的心沉瞭一下,異常失落……

火車車廂裡已經擠滿瞭旅客,駱玉珠在站臺上,瘦小的身體被擠壓在人群中,胸前的大包用力頂住瞭兒子的背。她拼命地往前擠,想擠到兩車交接處的大門口。可是,人太多,加上駱玉珠瘦小,根本沒有任何縫隙可找,行動和呼吸都很困難。小王旭已經長大成瞭七八歲的少年,他被擠得臉紅脖子粗,叫嚷道:“媽!我喘不過氣瞭!”

駱玉珠倒退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著,衣服已經濕透。小王旭趴在媽身前哭喪著臉:“媽,咱這趟車又趕不上瞭!”

駱玉珠撐地爬起,一臉不信邪:“鉆窗戶!”

小王旭熟練地找到一扇開啟的車窗:“媽,這人少!”

駱玉珠將包裹放下蹲在地上,小王旭踩上媽的肩膀,用手扒住車窗。駱玉珠大叫一聲:“兒子,鉆!”隨著駱玉珠咬牙起身,小王旭上半身已經鉆進黑壓壓的車廂,駱玉珠用力推著兒子的腳直到全部塞入。小王旭艱難地伸出雙手:“貨!”

駱玉珠超人般甩起巨大的貨袋,正卡到車窗:“兒子,往裡拽!”駱玉珠用力砸著貨袋邊緣,將卡住的包一點點擠入窗戶。

列車員遠遠地走瞭過來:“哎,幹嗎呢,窗戶擠破瞭讓你賠!”

駱玉珠眼疾手快,又將兩個小包同時甩起,塞入車窗:“兒子接住!”

列車緩緩啟動,小王旭從幾個蛇皮袋底下拼命探出頭:“媽,媽媽!”

駱玉珠背著一個包慌亂地追著車跑:“小旭,別慌!媽從別的車廂上!”

車站值班員在後面追著:“你站住!”

列車越開越快,幾節車廂閃過,駱玉珠幹脆跳下站臺,沿著軌道追趕車尾。她一把扒住欄桿,一隻鞋子滾落下去,駱玉珠想撿已經來不及瞭,隻得向上一縱,喘息著一瘸一拐地鉆入車廂。

車廂裡人群擁擠著,簡直讓人透不過氣來,小王旭蜷縮著靠在過道角落,瘦弱的臂膀拼命護住所有貨袋,警惕地看著周圍。

駱玉珠頭發都已經被汗水打濕,舉步維艱地在人群中穿行。

人們紛紛斥責:“幹嗎呢,擠什麼擠!”

駱玉珠邊擠邊解釋:“我兒子在前面呢……對不住,我找我兒子!”駱玉珠幹脆扯著脖子大喊起來,“小旭!”火車的轟鳴聲將駱玉珠的喊叫聲淹沒,駱玉珠的喊聲更加撕裂瞭,“小旭—”

“媽,我在這—”隱約傳來小王旭的回聲。

“三站以後下!還是從窗戶塞出,別忘瞭貨!”

火車到達杭州站,駱玉珠的心一下子輕松瞭許多,那些疲憊和無助被火車卸到瞭一個又一個停靠的小站。下瞭車的駱玉珠在站臺上奔跑,挨著車廂尋找兒子。

小王旭探出半個身子:“媽,我在這!”

駱玉珠忙上前接住兒子,還有好心乘客塞出的貨袋,一件件撂在地上。小王旭吃驚地看著媽媽的腳:“媽,你的鞋呢?”

駱玉珠躺靠在蛇皮袋貨包上,用盡最後一絲氣力仰天傻笑:“隻要兒子你跟貨在,媽媽無論掉瞭什麼都沒關系。”駱玉珠摟緊兒子,娘倆躺在貨物中間,互相胳肢著笑起來……

小蔣灰頭土臉的,背著大黑包在眾人註視下走進辦公室。陳江河正在電話那一頭賠罪說:“我們一定保證發貨!機器出瞭點問題,正在維護,您放心……”

陳江河打量著一臉頹唐的小蔣,放下電話上前就捶他一拳。“你小子還有臉回來,別告訴我沒找到機器。”

小蔣嘆息:“日本廠商跟商量好瞭似的,都說沒貨。可我遇到瞭個人,她要見您。”

陳江河無可奈何轉身望著窗外:“誰呀!”

“我。怎麼,不歡迎我來嗎?”楊雪一臉燦爛,出現在門口。

陳江河吃驚地看著楊雪:“楊翻譯?哪陣風把你吹來瞭?”

楊雪愜意地靠在桌邊:“來觀摩陳大廠長怎麼搶占半壁江山啊。哎,陳廠長,我大老遠的從上海趕過來,怎麼連口水都不給喝呀?”

“恐怕你不是來觀摩的吧,楊小姐還能聯系到山下嗎?那些日本人為什麼都躲我?”陳江河邊忙著拿茶葉倒水,邊偷偷打量著楊雪。

“你幹擾瞭一個商人的利益,打擊瞭整個利益鏈。之前都是他壟斷上海的市場,那些最先進的日本提花機也都由他來經營。他萬萬沒想到,你們這樣一個小品牌會搶走他的市場。所以不光是機器,過兩天你們的原材料都會吃緊。提貨商會集中來催貨,你們的信譽會一敗塗地。”楊雪凝視陳江河的反應。

陳江河皺眉慢慢坐下:“你說的這個人是不是楊氏集團的楊天賜?赫赫有名的‘天賜襪業’老板楊天賜?他一個巨商跟我較什麼勁哪?他伸出一個腳趾,就能把我陳江河碾死。”

“因為他知道你拆機器騙日本人山下,也知道你不擇手段改造提花機,還知道你偷學技術,徒弟學會瞭,餓死師父反搶市場。”楊雪說。

“他那麼大的企業,配有織襪、縫頭、染色、定型、包裝等生產流水線;擁有高檔進口襪機、縫頭機、定型機、染色機等各種生產設備千臺;襪子日產量數十萬雙;形成瞭開發、生產、銷售、服務一體化的大型襪業生產型綜合企業。他怎麼會知道我們廠?”

“因為他是我爸。”楊雪瞟瞭眼陳江河,吹瞭吹杯中的茶葉,從容地喝著茶,審視著陳江河的表情。

陳江河猶如五雷轟頂,砸暈在那裡,額頭不由自主地冒出大顆大顆冷汗,恐慌在內心裡快速地升騰著,但陳江河很快強抑住慌亂,故作鎮定地說:“你不會耍我吧?楊天賜的女兒?她怎麼會給一個日本工程師當翻譯?”

楊雪愜意地蹺起腿:“不可以嗎?那時我剛從歐洲回來,我爸叫我再熟悉一下日本的商業模式,我還給德國人、法國人當過翻譯。”

“以前我求你幫忙騙山下,在上海外貿商場,你一句話就讓經理答應接我們的貨,這都是你在給我演戲?”

“我沒演戲,我是真心想看看你有什麼本事。”楊雪冷笑著。

“我早就看出你是天才,楊雪,你可能不信,這金子到哪都能發光!當年我就覺著你跟一般人不一樣,才貌出眾,優雅大方,可我又說不準確,你是一個謎!”陳江河咽瞭口唾沫,咧嘴一笑。

楊雪冷冷地看著他:“誇,繼續誇,誇美瞭我,我爸就不跟你們算賬瞭。陳廠長,你的經營模式幹擾瞭天賜襪業的出口市場,如果按我爸的脾氣,早就出手把你們這個小廠滅瞭。”

“但被我攔下瞭。我跟我爸說,這個廠長是個人才,而且是我的合作夥伴,你滅他就等於滅我。”

“咱倆……好像沒你說的,不是夥伴吧?”陳江河訕訕一笑。

楊雪嘴角泛起一絲笑意:“馬上就成為夥伴瞭。這次我帶來瞭三組提花機。我知道你的產能有限,貨有點供應不上。”

陳江河連忙往窗外看。

“別看瞭,車停在國道上等我電話,是返回上海,還是運過來?就等著陳廠長一句話。”

“你幹嘛想跟我合作?你圖什麼?”陳江河百思不得其解。

“一個臨近倒閉的襪廠,短短三年,生產出的產品居然能跟我們搶占市場,我爸非常感興趣。”楊雪拿出兩份協議放在桌上,“這是我來之前,我爸的‘天賜襪業’讓律師做好的合夥協議;另一份是合作不成,告你們擾亂市場的起訴書。官司輸贏難說,但按你的話,我爸可以動用一切資源,讓你們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陳江河忙翻看,吃驚地:“生產銷售你們都要參與?”

“陳廠長,你要搞清楚現在是你更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楊雪抱起胳膊說。

陳江河揉瞭揉頭發,來回徘徊:“你們這是威逼利誘,這是赤裸裸的要挾!”

“你可以選擇,沒人逼你。另外說一句,那三組機器是更新式的升級版,一旦投入生產,你的產量不止翻番。”楊雪倒也不著急,含笑瞧著他。

“這裡面寫的是你有決斷權,如果咱倆意見不一致怎麼辦?再說,你怎麼能保證你爸不會秋後算賬呢?”

楊雪無聲嘆息,拿起包就要走:“陳廠長,別說原材料供應不上,三天之後,上海再也不會有商店幫你賣貨瞭。”

“我就不信……”

楊雪走出門口回頭說:“陳廠長,你別不信,你們隻賣襪子,楊氏集團什麼都賣,一條龍服務。”

“你等等!好商量,好商量!”陳江河無奈地伸出手去,楊雪卻沒握,轉身微笑著從包裡掏出一部磚頭大小的大哥大,得意地註視著陳江河恍惚的表情。

杭州街邊攤上,有一個半跪在地面上顯得有些土氣的女人正在忙碌。其實那是一個極美的女人,一顰一笑之間,勇敢堅強的神色就自然流露出來,讓人不得不驚嘆她清雅靈秀的光芒。

美麗堅強樸實的駱玉珠被別人騙走過錢和貨,有一次還差一點被人販子連人帶貨一起賣掉。駱玉珠認為,同樣的錯誤不能犯第二次,當她第二次把貨扔上瞭火車,人卻擠不上去時,她找到瞭那輛火車的乘務組,一個個追查,最後,拿回瞭貨物。或許有瞭前面的幾次失敗,使得駱玉珠的意志得到瞭巨大的砥礪。“生活不全是光和彩,也有黑暗與不幸,但是隻要自己不倒,誰也打不倒你!”筆記本上歪歪扭扭的字,是駱玉珠對過去人生的總結。對於接踵而至的黑暗與不幸,駱玉珠終於悟出瞭這一點:“永遠不要抱怨,不需要向任何人訴說自己的不幸。”

在杭州小百貨市場,駱玉珠手忙腳亂,一邊吆喝一邊收錢遞貨。每到晚上,因為舍不得花錢住旅館,玉珠就帶兒子在杭州城站火車站的廣場上鋪開幾隻麻袋,就當是床,在這裡過夜瞭。

旁邊的攤販趙姐羨慕地瞧著:“天兒,你進的貨怎麼老比別人好賣呢?”

“我從七歲開始賣東西,十幾歲的時候在外面流浪,如果做不成買賣,這一天就得餓肚子,所以我知道別人想要什麼。”駱玉珠憨憨地笑著說。

駱玉珠忽然想到瞭兒子王旭,便四處尋覓兒子的身影。

“找你傢小旭啊?剛剛我看見跟幾個野孩子瘋去瞭。”

駱玉珠拿起一件首飾:“趙姐,我專門給你帶的,我覺得這件飾品特別適合你,還真的沒第二件。”

“又讓你破費瞭。”趙姐欣喜地接過,又有點激動地說。

“哎,趙姐,你幫我看會攤,我找那小子去。”駱玉珠快步走到小巷口,聽見瞭男孩們的喊叫聲:“堵住他,繳槍不殺!”駱玉珠臉色慍怒,幾步上前,小王旭正舉著一根木棍從巷口蹦出:“繳槍不殺。”耳朵一下子被媽揪起來,小王旭疼得直叫喚:“媽,你輕點,疼!”

駱玉珠沒撒手一路拖去:“我讓你殺!”

王旭滿頭是汗,咬牙趴在床上,任由駱玉珠一下一下地打著屁股,課本平攤在眼前。“我讓你做的題目都做瞭嗎?字也沒練,你成天就知道瞎跑!給你爸跪下!”駱玉珠將兒子拉到桌前,王大山的遺像擺在狹小的屋子中央。

“你不好好念書就沒出息,你爸爸會多麼失望!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是你爸三周年的祭日。你就拿這些錯題給你爸看?”駱玉珠抖著課本氣得哆嗦,王旭含淚跪在桌前。

駱玉珠疲憊地靠坐在椅上:“照這樣下去怎麼行啊!媽沒日沒夜地進貨擺攤,圖的是什麼?圖的還不是你嗎?小祖宗,你現在是媽唯一的希望,你知不知道!”

王旭跪在地上輕輕扯動媽的衣角,駱玉珠難過地捂住臉:“你天天跟那幫野孩子瘋,媽心裡不好受,媽不求你將來長大能養媽,可你得為媽爭口氣。好好讀書,做人上人,過好日子,再也不能被別人瞧不起瞭!現在天底下除瞭媽,誰都能像扔廢物一樣不管你,你想做一輩子廢物嗎?”駱玉珠百感交集地看著丈夫的遺像,深吸一口氣起身說,“你好好寫字吧,媽給你做飯去。”

駱玉珠一邊擺攤,一邊瞄著身旁的兒子,王旭捧著課本裝模作樣地讀著。

趙姐羨慕地:“你兒子肯定是讀書的料啊,看看都坐瞭一上午瞭!”

駱玉珠笑著要答話,有人蹲在攤邊挑揀,忙去照應:“您戴還是別人戴?這個不錯……”

王旭開始不老實,眼瞄著趙姐攤上的鈴鐺,趁別人不註意一把拿過來,又拿起媽這邊的頭繩,王旭快速地饒有興趣地系著。駱玉珠轉身發現瞭,揪起兒子耳朵:“一會看不見就上房揭瓦!你玩什麼呢?”

趙姐上前勸:“別打孩子!沒事!”

挑貨的人撿起串起鈴鐺的頭繩,突然眼睛一亮,晃瞭晃問:“這個多少錢?”

駱玉珠轉頭一愣:“您是說那鈴鐺還是那頭繩?”

“就這個。”

“三毛。”

那人猶豫著,駱玉珠搶過話:“這鈴鐺串又能戴頭上又能系手上,走哪都是叮叮當當的,多好聽!”

那人掏錢遞給駱玉珠。趙姐難掩興奮笑起來,看那人離開輕聲說:“天哪,我這鈴鐺五分錢一對。”

駱玉珠也得意一笑:“我那頭繩單賣一毛一條。”

兩個女人樂得不行,王旭仰頭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倆。

駱玉珠突然打瞭兒子後腦勺一下:“看你書去!”

滿屋堆滿瞭鈴鐺和頭繩,駱玉珠帶著兒子跟趙姐快速地將二者系在一起。駱玉珠教著:“趙姐,這樣編個花好看,從這穿過去。”

“怎麼穿?”

王旭從旁邊拿起鈴鐺串:“就這樣。”

趙姐欣喜地抱過王旭:“天哪,你兒子真不是讀書的料,是擺攤的天才!”

駱玉珠的笑僵在臉上,滿臉痛苦。

“我可不想他跟我一樣,擺一輩子攤。我寧可自己窮一輩子,也要他好好念書!”她回頭一把搶過兒子手中的鈴鐺串,“去!看書去!再敢過來,我打斷你的腿!”

王旭噘著嘴,爬到床上翻看起書本。

“小旭給我和你媽算算,賺瞭錢怎麼分?”王旭托著腮幫子:“平分唄,一人一毛五。”

駱玉珠狠狠白瞭兒子一眼,忍住沒說話。趙姐樂得不行:“小旭,我這成本可是五分,你媽是一毛,她不虧死啊!你怎麼學的算術。”

王旭撓頭,一臉地莫名其妙:“三除以二就是一毛五啊。”

駱玉珠實在忍不住,豎起手指:“五分錢翻番是多少,一毛翻番是多少?傻啊你!”

“你媽兩毛我一毛,懂嗎?”趙姐笑得喘不過氣來。

駱玉珠也撲哧笑起。溫暖的小屋中,兩個女人忙著組裝首飾,王旭趴在床上,癡癡地看著上下翻飛的那四隻手……

陳江河拉著楊雪的行李箱走進屋裡:“房子都給你收拾好瞭,地擦瞭三遍,墻角都掃幹凈瞭,臭蟲老鼠虱子一概清除幹凈,您放心住吧!”楊雪含笑點頭,還掃視瞭一遍屋裡的環境。

“你住哪?”

陳江河一指:“斜對面,靠樓梯那間就是我的,有事叫我。”說著陳江河轉身就要往外走,身後楊雪叫:“陳江河!”

陳江河停住腳步,楊雪火辣辣的目光盯著他低聲問:“你為什麼老躲我?怕我吃瞭你?”突然又“哎喲”一聲連忙扶床坐下,“都是你們那小蔣,拉著我走瞭那麼多路,我的腳好像磨出泡瞭,有沒有針?”

陳江河有些尷尬:“有,你等一下。”

楊雪從容地脫下鞋,聽著陳江河翻找的聲音,聽到腳步聲臨近,楊雪慢慢地抬腳斜放在床邊。

陳江河拿著針進屋,遲疑地遞上。

楊雪紋絲不動,瞥瞭他一眼:“我怕。”

陳江河挪過板凳一屁股坐下,捧著楊雪的腳小心專註地挑起水泡。

楊雪含情脈脈地看著他說:“說實話,在上海你喝醉瞭,我以為你像所有男人一樣酒後胡言,沒把你的話當真,誰能想到,這兩年你像石頭底下的白米草一樣長出來瞭。你不要以為我真看上玉珠牌襪子瞭,就是做到極致又能怎樣,不,我看重的是你這個人。”

“別開玩笑瞭。”陳江河憨笑。

楊雪一臉嚴肅:“江河,你別緊張,我沒別的意思。楊氏集團是我爸一手幹起來的,遲早我會接班,跟你我不用遮遮掩掩。可是,像我這樣沒有歷練也服不瞭眾。我必須得有自己的左膀右臂。江河,我覺得你可以成大事,便隆重地向我爸推薦,沒想到我爸竟然同意我來這裡,而且讓我帶著機器來。等這個襪廠運作正常起來,你答應我,要去我爸的公司就職。”

陳江河收起笑臉,打量著楊雪說:“你那麼肯定,我會放棄這個襪廠?”

楊雪泰然自若:“我把心都掏給你瞭,就換來這麼一句?江河,難道你僅僅滿足於做襪子嗎?楊氏可什麼都做。你知道,爸爸請你在天賜福州路總部坐鎮,在那裡,你可以運籌帷幄,決勝千裡。

“當你工餘休息之日,徜徉於福州路,進出各傢書店瀏覽各種新出版的圖書期刊,淘淘各種舊書雜志,你就成瞭時尚高檔的上海市民瞭。

“福州路濃鬱的文化氛圍與毗鄰的人民廣場、上海博物館、大劇院、工人文化宮交相輝映,組成瞭一道文化風景線。你在這樣一個極具商業價值的地段,與這麼多輝煌的老字號為伍,每個老字號幾乎都是西洋文化在上海落地、生根壯大的,江河,你的前途是多麼廣闊,你的事業應該多麼輝煌!”

陳江河的笑臉牽連著兩道濃濃的眉毛,泛起瞭柔柔的漣漪,看上去他一直都帶著笑意,像是夜空裡皎潔的上弦月,白皙的膚色襯托著淡淡的嘴唇,完美的臉型,給他的陽光帥氣加上瞭一絲不羈。

“好瞭,你早點休息吧。”陳江河關切地放開楊雪的腳。

“這麼快就好瞭,給別的女人也挑過水泡吧,你很熟練啊。”楊雪烏溜溜的眼睛盯著陳江河說。

陳江河沒答話,轉身走出楊雪的房間。

點點繁星好似顆顆明珠,鑲嵌在天幕中,閃閃地發著光。陳江河躺在床上,月光籠罩在他的臉上,沉思中,往事像電影一樣又一幕幕浮現在眼前。針尖在火上燒紅,陳江河小心翼翼地給駱玉珠挑著水泡。駱玉珠乖乖地一動不動,靜靜看著他挑。駱玉珠沖動地用力摟住陳江河,臉貼在他胸前:“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人!不管別人說什麼做什麼,你都不許離開我!”

襪廠會堂裡,工人們已經換上瞭統一的淡藍色制服,陳江河陪楊雪站在臺上掃視眾人。楊雪聲情並茂地講著:“從今天起,我們要以現代企業的風范要求自己,上班必須著工裝,值班加班規則重新制定,獎懲分明。你想往上走,我給你機會,我希望每個人都有做車間主任、做廠長的野心,職工有野心,企業才會有動力……”陳江河贊賞的目光審視著楊雪。

“江河,你可得給叔做主啊,怎麼說解散就解散瞭?我們原料車間都是義烏的鄉親,她解散我們,就是沖著你來的!”柱子臉色蒼白地訴說。

陳江河皺眉不語。

老嚴急匆匆沖進門:“廠長,好幾個工人都走瞭!”

“你看看,人都留不住瞭。這美女蛇過來就是搶權的,你要是撕不下臉,叔跟她鬧去!”

陳江河臉色一變追出門去。

陳江河和老嚴一路小跑,遠遠地幾個工人提著包裹蹣跚前行。“等等!”陳江河上前搶過包裹,“都跟我回去,你們不能走。我去做楊廠長工作。”

老嚴有些為難:“可這都在大會上宣佈瞭,楊廠長還發瞭他們兩個月的遣散工資。”

陳江河怒吼:“兩個月以後呢?你讓他們喝西北風啊?老嚴你帶他們回去!一個也不能走!”

陳江河追著楊雪進屋,百般勸阻。

“你懂什麼叫現代企業嗎?”

“我尊重你的管理理念,但是銷售科沒有責任,這都是我的決定。是我讓他們留出一批貨給義烏襪商的。”

楊雪毫不客氣地說:“商人就該利益至上,你這樣對老鄉開口子難以服眾,一個現代企業是不允許有這種漏洞的。”

陳江河無可奈何:“你知道嗎?在襪廠最困難的時候,是他們在竭力幫我,我老傢的雞毛換糖有規矩,進四出六,拜四方碼頭,從小我學的是做生意要講人情!要互相照應……”

楊雪打斷陳江河的話:“所以江河你生意做不大。我爸跟我說,像你們義烏這樣親戚帶親戚,人情破壞規矩,是沒有商業精神的,註定要被淘汰。”

陳江河被噎在那:“那原料車間的幾個老員工呢,你怎麼把他們辭退瞭?”

“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不能把進價壓到最低。”楊雪微微一笑。

陳江河皺眉:“但他們進的原料質量都很好。”

楊雪搖頭:“性價比不高,利潤是擠出來的。陳廠長,你有一個缺點就是心太軟。從一開始,我就已經猜到瞭你這邊的阻力,所以我的參與才是有條件的。別忘瞭咱們的約法三章。”

“你根本沒有我的那些經歷!我的命像雞毛一樣輕,像雞毛一樣不值錢。別人卻省下自己的口糧,一餐一餐把我喂養長大。如果你從小沒有爹媽,你是吃百傢飯長大的,你可能會理解我。我總是在想,如果需要我用口糧來還這份人情,我會拿出自己的最後一份口糧;如果需要我用身體的一部分:手臂、腦袋、胳膊,我也會閉上眼睛,毫不猶豫地砍下來,奉還你人情。”陳江河有些激動,再也說不下去,擺擺手轉身大步離去。

“好一個知恩圖報的廠長!你最好私下去看看原料廠,他們發給別的襪廠是什麼價。”楊雪苦笑著。

陳江河停住腳步回頭看去,楊雪的屋門“呯”的一聲關上瞭。

陳江河蹲在一堆腈綸尼龍中間與工人聊著什麼,劉廠長邊擦汗邊小步奔來:“陳廠長,你怎麼不打聲招呼呢!陳廠長,要不是我的人眼尖,真把你當成采購員瞭!”

陳江河起身微笑與他握手。

“走走走,去辦公室喝茶!”

陳江河意味深長地:“不用,我這次來就是以采購員的身份,看看行情。老劉啊,我們合作這麼多年,你不該為瞭一點蠅頭小利壞瞭規矩吧?”

“陳廠長,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原料可是優先供給你的。”劉廠長臉色難看地看著陳江河。

“因為我們比別的廠每公斤多出瞭幾分錢!”

“這個柱子,嘴巴太不嚴瞭!陳廠長,他全說瞭?”陳江河用深沉的目光看著劉廠長,緩緩地點瞭點頭。

楊雪走到車間門口大聲質問:“誰亂擺這些原料的?腈綸是不能暴曬的,不知道嗎?”

柱子正光著膀子,帶著幾個員工坐在車間裡打牌,他的臉上貼滿瞭紙條。楊雪走進來,抱著胳膊掃視著:“柱子,上班時間打牌還不穿工作服,原料擺得到處都是,這個月的獎金……”

“獎金不歸你發,我侄兒會發我!”柱子打斷楊雪的話,眾人偷笑。

柱子得意忘形,故意大聲地,“這是我大侄子的企業,人傢流血流汗拼出來的!怎麼會讓外人來摘桃子?”

外面有人叫:“柱子叔,廠長叫你馬上過去。”

柱子起身拍拍土,故意在楊雪面前一抖衣服:“來咯!”楊雪被晾在那。

眾人面面相覷,幹坐無語。突然身後傳來聲音,大傢轉頭望去:嬌滴滴的楊雪竟然獨自將原料一錠錠費勁地挪進車間,眾人瞪大瞭眼睛。

柱子笑嘻嘻地走進辦公室,陳江河站在窗前,正凝望著獨自搬運原料的那位嬌小姐。

“江河,你找我?”柱子見陳江河兩眉緊鎖,便小心地問。

“每公斤多出七分錢,錢都去哪去瞭?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剎那間柱子臉色變得發青:“你去江西原料廠瞭?江河,你聽我解釋,我們廠的生產量是人傢的好幾倍,你又老催我,我不使點非常手段能拿到貨嗎?江河,你叔我都請那邊客瞭,我自己沒拿多少啊,真的是為瞭廠裡能供上貨。”

“你跟劉廠長是怎麼分的?這都是咱們廠的血汗錢!你有臉拿?不怪楊雪說我們,我太信任你瞭,我這個廠長失職啊!我提醒過你多少次,別貪心,別耍小伎倆,你讓我這個廠長的臉往哪放!”

柱子悔恨地抱著頭蹲在地上。

陳江河轉身出門,頭也不回地說:“收拾東西,馬上離開襪廠。”

柱子欲哭無淚:“江河,你讓叔去哪啊?”

陳江河在走廊上大聲說:“愛去哪去哪!”

從辦公室傳來柱子的鬼哭狼嚎聲,原料車間的員工們膽戰心驚地看著楊雪。楊雪像沒聽見一樣,繼續獨自用力挪動著原料錠。陳江河走瞭進來,沒有說話,與楊雪一塊搬動起原料,其他人無聲地加入。

楊雪偷瞥瞭陳江河一眼,嘴角泛起一絲笑意……

“楊雪,今晚我請你喝酒,我們都不用杯子。”陳江河用力撬開兩瓶啤酒,楊雪接過酒瓶坐下,陳江河與她碰瞭一下酒瓶,“為現代企業幹杯!”

楊雪微微一笑,舉瓶卻沒有喝。陳江河大口灌進,長嘆瞭口氣:“從現在起,廠裡的規章制度都由你來定,我先承認個錯誤,不該用人唯親。哎,你怎麼不喝呀。”

“如果把一個企業辦成瞭養老院,那離敗亡倒閉也就不遠瞭。”楊雪凝視著他,“如果這瓶酒是賠罪酒,我不想喝。”

陳江河詫異:“那什麼酒你喝?”

“如果江河哥真拿我當朋友,願意酒後吐真言,我喝。”

陳江河不好意思地笑笑:“還記得三年前的事啊?那洋酒我真是頭一次喝,出瞭不少洋相……”

“我倒欣賞那時候的陳江河,那才是真正的你。現在,你的謙虛,你的卑微,你的客氣全都是假的,其實你是不服這個世界的。我喜歡一個讀書走火入魔的農村人,一個見識和談吐都是超凡脫俗的義烏人。我跟他幹杯!”

陳江河目瞪口呆,怔怔地看著楊雪舉起酒瓶仰頭喝起。

小蔣推開老車間大門,楊雪跟瞭進去,環視瞭四周。小蔣殷勤介紹:“廠長說要把這裡建成榮譽室,讓每一個新來的員工都在這接受教育,看看襪廠發展有多麼不容易。”

“憶苦思甜?都什麼年代瞭,還用這老掉牙的辦法。”楊雪輕蔑地冷笑。

“真的管用!我們廠長每次遇到難題,就把自己一個人關在這裡,出去時就跟打瞭雞血一樣。”小蔣不服氣地說。

楊雪好奇地轉身看看小蔣:“為什麼?這裡有什麼特別的嗎?”

“那!”小蔣一指。

楊雪順著小蔣的手指走到車間的墻邊,慢慢蹲下,驚奇地看到瞭墻上有兩個小人和一行字。楊雪輕聲讀著:“駱玉珠和媽媽,玉珠牌襪子……”

柱子領著陳江河來到街上說:“就在這條街上,我們義烏老鄉見過駱玉珠擺攤賣東西,晚上就住在火車站那。怎麼今天一個擺攤的都沒有瞭呢?江河,你自己慢慢找吧。”柱子轉身要走。

“柱子叔,你不怪我吧?”陳江河笑瞭笑。

柱子回身裝作若無其事:“在哪打工不一樣啊,你柱子叔餓不死。這幾個月我還胖瞭呢。”柱子走上前,感慨萬千地打量瞭陳江河一下,“叔拿那錢心裡也別扭,你發現得早,幫瞭叔一把,叔現在也後悔呀!對瞭,他們說駱玉珠還帶個兒子呢,你可想明白瞭!”

陳江河會意地點點頭,柱子轉身離去。

疲憊不堪的陳江河還沒有打開宿舍的門,楊雪的門先開瞭。陳江河轉身看去,楊雪靠在門邊,用異樣的眼神瞧著自己。陳江河笑瞭笑:“還沒睡呢?”

“這麼晚回來,一天都沒見到你,幹嗎去瞭?”

“跑跑客戶。廠裡有事嗎?”

楊雪搖搖頭:“我想跟你商量點事。”

陳江河走進楊雪的房間。楊雪端過一杯咖啡在對面坐下,認真地說:“新的生產線馬上就要進來瞭,我覺得我們車間太小瞭,再說新舊生產線在一起,原料也會混雜在一塊,不如另外辟出一塊新廠區。今天我去後面走瞭一下,老廠房反正也沒用,我跟小蔣商量瞭,是不是規劃出來?”

陳江河臉色一變:“生產車間可以擴容,那個老房子我要一直留著。”

楊雪故作疑惑:“這不符合你的風格啊。陳江河,你向來是生產效益第一的,你跟我說一下留著的理由。”

陳江河一時語塞。

“你不說話,我就認為你是默認同意瞭。”楊雪像貓逗老鼠一樣,嘆息著靠在椅邊。

“不行!那是一種精神!”

“我們可以在辦公樓開一間榮譽室,滿足你的需求。”

陳江河煩躁起身:“我說不行就不行,你別打那老廠房的主意!”

楊雪蹺著腿,悠悠地品著咖啡,聽著陳江河急促跑下樓梯的腳步聲。她站起身靠到窗外,望著陳江河的身影奔向老廠房,眼中充滿瞭決絕。

趙姐與駱玉珠擔著貨擔快步走著:“今天不能在那條街上賣,聽說工商最近抓得緊。天兒,咱歇會。”

駱玉珠苦笑:“反正你走哪帶著我就行,我跟定你瞭。”駱玉珠放下擔子抹把汗。

趙姐神秘地從貨擔中拿出一雙襪子:“你那襪子補瞭又補,姐今天送你一雙。”

駱玉珠看都不看就推脫:“我不要。”

“這不是一般的襪子,很難搞到的!你先試試再說。”

駱玉珠接過襪子套在腳上,微笑打量:“這襪子可真好,穿著也舒服。”

趙姐一撇嘴:“那是,也不看什麼牌的,玉珠牌!”

駱玉珠目光一震,抬起頭來:“什麼牌?”

“玉珠牌襪子,上海緊俏貨。之前我們杭州那個廠還能流散出一些,最近幾個月搶都搶不到啦!”趙姐笑瞭笑。

“玉珠牌襪子?”駱玉珠顫抖著嘴唇,“哪個廠?廠長是……”

趙姐神秘地:“廠長姓陳,他是你們義烏人!哎,你能跟他套上關系嗎?要是能搞到這襪子,咱們掙錢就容易瞭。”

駱玉珠恍惚搖頭,迅速將襪子脫下疊好塞回:“我不要。”

“說好送你的,拿著!”

駱玉珠將襪子往趙姐手上一塞,起身擔起貨擔就走,趙姐詫異地看著駱玉珠。

《雞毛飛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