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平安城死局

平安城在北京城東邊,距離差不多兩百多裡路。此地在遵化西南,與玉田、薊縣交界。這裡南北都是燕山餘脈,東邊是翠屏湖,中間是一大片肥沃的平原,算是直隸比較富庶的地方。這裡隻要按時納糧,就能太太平平地過日子。名叫平安城,真是名副其實。

這一天正午,通往平安城的官道上跑來瞭一輛膠輪馬車,拉扯的兩匹轅馬趾高氣揚,神氣十足,八隻蹄子錯落有致地敲擊著黃土路面,健步如飛。官道沿途都是前清修的民房、廟宇和水渠,沒怎麼被戰火波及,別有一番情致。

在車廂兩側的外座,左邊是黃克武,右邊是付貴。黃克武一身鏢師打扮,黑衫勁裝,可神色頗有些局促緊張。付貴的眼神始終盯著馬車兩側,好像任何一叢雜草裡都會跳出幾個殺手。他的腰間兩側鼓鼓囊囊,帶瞭恐怕不隻一把槍。

在車廂裡,許一城正背靠座椅閉目養神。他脫掉瞭西裝,換上一身絲綢馬褂,還在鼻梁子上架瞭一副小圓墨鏡。在他的兩隻食指上,左右各戴著一枚晶瑩剔透的玉扳指,手裡還攥著一對大紫核桃,活脫脫一個古董暴發戶的形象。

這些行頭包括馬車都是清宗室贊助的,要把許一城打扮成一個下鄉來收古董的商人,排場必不可少。但作為交換條件,許一城不得不同意讓海蘭珠也一起跟來。

海蘭珠這時就坐在許一城身邊,一身純白洋裝,還戴瞭頂超大的波斯菊類風帽,蕾絲帽簷擋住瞭她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張櫻桃小嘴,洋氣十足。她把戴著手套的纖細手臂撐在窗邊,優雅地托住下巴,朝外看去,不時發出小小的驚呼。

許一城知道清宗室肯定會派人隨行,取個監視之意。可萬萬沒想到來的居然是海蘭珠。他要去的平安城可不是什麼太平地方,王紹義兇殘狡詐,萬一真出瞭什麼事,海蘭珠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可不知會發生什麼事。不過毓方再三保證,海蘭珠自己會照顧自己,許一城這才勉強同意。

看著打扮好似郊遊的海蘭珠,許一城對這個女孩子忽然有些好奇。她到底有什麼能耐,能讓宗室如此放心?不過他沒有把好奇宣諸於口,而是把視線挪開,閉目養神。他現在必須把全部精力放在對付王紹義身上,別的可顧及不過來。

海蘭珠註意到瞭他這個細微的變化,換瞭個更優雅的坐姿,還打瞭個小小的呵欠。車廂裡的氣氛安靜而尷尬。

許一城這次去平安城,除瞭海蘭珠以外一共挑選瞭三個人:付貴、黃克武、劉一鳴。但槍擊事件的意外發生,讓許一城不得不把劉一鳴留在京城,另有安排。

付貴問過他到平安城後有什麼打算。許一城說很簡單,就兩個字:好處。

王紹義綽號是“惡諸葛”,說明他很聰明,而聰明人的思維方式都是可以捉摸的,隻有瘋子才無法預測。王紹義再兇殘,他的行動也是緊緊圍繞好處二字,隻要讓他相信有足夠的利益,自己這一行人就可以保證安全。

至於怎麼讓王紹義相信,就得看許一城的表現瞭。

這輛馬車很快來到瞭平安城的城門前,門口有兩個穿著奉軍軍裝的衛兵。馬福田、王紹義的隊伍現在名義上歸奉軍的嶽兆麟統轄,所以有自己劃定的駐地。他們的舉止,居然比北京城裡的正牌奉軍還友善一點。衛兵聽說許一城是來收古董的,沒怎麼檢查就放進去瞭。不過他們看向海蘭珠的眼神,卻頗有些熾熱。付貴狠狠地盯瞭他們幾眼,才把他們逼退。

平安城裡很是熱鬧,店鋪飯莊銀號雜貨鋪一應俱全,居然還有個戲院,雖不及京師繁華,但該有的都有瞭。海蘭珠隔著車廂朝外望去,嘖嘖奇道:“我還以為這賊窩得有多臟多亂呢,原來和普通鎮子也差不多嘛。”

“兔子不吃窩邊草。誰都希望自己住得舒服點。”許一城簡短地評價道。不能被這個假象所迷惑,這是直隸最兇殘的一夥匪幫,小看他們的人都已經死瞭,而且死得十分淒慘。

“既然如此危險,許先生你為什麼會接這個委托?”海蘭珠忽然問,這是她第二次發問。

這次在狹窄的車廂裡,許一城沒有瞭回旋的空間。他思索瞭一下,輕聲答道:“我要為一個朋友報仇,可也不隻是為朋友報仇。”

海蘭珠微微偏過頭,表示有些困惑,企盼著更多解釋。可許一城卻沒有繼續說。他對宗室的人不想談及太多。他們總有種淡淡的優越感,讓他很不喜歡。海蘭珠感覺到這種敵意,抿嘴一笑:“我知道許大哥你心存疑慮。其實我和毓方他們可不一樣,我是心疼我父親。東陵失竊,最難過的就是他,夜不成寐。我陪你來,隻是為瞭盡一個女兒的孝心,親手為他解決這件煩惱。”

阿和軒看起來年紀不小,很可能年輕時就在守陵,一輩子的事業突然遭到瞭否定,難免會被打擊。許一城理解地點點頭,伸出手指撩起車簾看瞭眼外頭,忽又嘆道:“東陵失竊,你父親會難過,宗室的人會著急,可其他人就未必瞭。”

“嗯?為什麼?”海蘭珠不解。

“你不知道中國現在亂成什麼樣子。各地都瘋狂地挖掘古墓,盜賣明器,很多古董商會親自雇傭盜墓的土夫子,就守在墳地等著,一箱一箱地往外運,運不走的就地砸毀。大傢全都挖紅瞭眼,像東陵這樣的寶地,隻要誰敢咬第一口,其他人就會如餓狼一樣撕咬一空。”

海蘭珠瞪大瞭眼睛,她留學歸來不久,不知道國內居然能亂成這副樣子。

許一城手指微微捏住扶手,語調中開始略帶激動:“我的老師李濟在清華開辦田野考古之學,就是想把這股風氣扭轉過來,納入到正規的學術軌道上來。販賣古玩,隻是私利,考古才是公心之所在。你在大英帝國留學,應該知道文明世界對文化遺產的做法。中國再這麼亂下去,隻怕是文物竊盡,人心盡喪,連根都要給盜掉瞭。”

海蘭珠忽然問道:“這麼說,許先生,如果東陵被盜和你那個朋友無關,你還是會接這個委托嘍?”

“會!”許一城毫不猶豫地回答,“這已經不隻是個人或你們宗室的麻煩,而是整個中國歷史的危機。我怕東陵這盜掘的口子一開,盜墓賊們再無忌憚,局面就完全不可收拾瞭。東陵之後,還有西陵;西陵之後還有明陵;河南有宋陵,陜西有唐陵、漢陵。想想看,倘若這些陵寢全被挖空,這個國傢還能剩下什麼?無論如何,都不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居然微微發顫。

海蘭珠看著許一城,不禁一怔。她印象中的許一城總是帶著一副雲淡風輕的笑容,沒想到他會如此激動。中國歷史嗎……她凝視著小圓墨鏡下那副沉痛的面容,她本以為許一城不過是個手段高明的掌眼大師,沒想到他居然有如此的思想。

許一城把小圓墨鏡重新戴回到鼻梁上,又變回一個市儈商人,唯有聲音依舊洪亮:“所以於公於私,我都得追查到底。這一點,還請海蘭珠小姐你放心。”

海蘭珠摘下鏤空的蕾絲手套,把手伸到許一城面前,甜甜一笑:“您都親自來平安城瞭,我有什麼不放心。不過總算瞭解許大哥你的心思,咱們現在是在同一陣線,就夠瞭。”她忽然改口,從“許先生”變成“許大哥”,許一城也並未計較,伸出手,兩人大大方方握瞭一下。

海蘭珠覺得這人的手非常燙,很溫暖,可惜一握即松,沒機會多感受一下。

馬車最終在平安城最大的一傢客棧門口停下。許一城下瞭車,立刻進入角色,擺開瞭大譜兒,張嘴就定瞭三間最好的房間。老板見他出手闊綽,自然是滿面笑容,招待得無微不至。入住安排妥當以後,許一城趕走夥計,把其他三個人叫進房間,簡單地把自己的想法說瞭一下。

在之前的調查裡已經確定,東陵被盜的陪葬品隻有泥金銅磬和虎紋蜜蠟佛珠在市場上流出,還是毓彭私藏下來的,其他大部分陪葬品肯定還壓在盜墓者手裡。很多人盜墓之後,東西一捂三年五年,等風頭過瞭再賣,但這兩個人肯定不會。他們麾下的人馬有一兩千人,每天人吃馬嚼就是好大一筆費用。對軍閥來說,什麼都沒有現洋錢更吸引人。如果王紹義是東陵盜墓者,那麼他們一定急於把這些東西套現以充軍餉。

可是,古董買賣有它自己的門道兒。這些贓物太過敏感,貿然拿去鋪子裡賣,吃虧不說,保不準還要被扭送官府。所以王紹義不能親自去賣,非得找個靠得住的古董商,來替他神不知鬼不覺地銷贓。

這就是為什麼許一城要打扮成一個下鄉收古董的商人。隻要取得王紹義的信任,替他銷贓,就能掌握住這批東陵明器的下落,他這次平安城之行就算是大功告成。

其他人對這個計劃沒有異議。許一城讓黃克武去找客棧老板,把帶來的一隻銅制金蟾擺出去。

古董商收東西,分為兩種。一種是親自去鄉下跑,挨傢挨院地轉悠,這叫數佛珠,意思是一粒一粒地數過來,非常辛苦,但撿漏的概率高,往往可以用很便宜的價格拿下好物件兒;還有一種叫等兔子,一般是在鎮子裡最熱鬧消息最靈通的地方,比如客棧,擺那麼一隻金蟾,頭上壓起一摞銅錢。這就是告訴當地人,我來貴地收貨,傢裡有什麼好東西可以拿來客棧,當場買賣,守株待兔。

兩者之間有微妙的差別。像是河南、陜西之類的古玩大省,古董商一般都是數佛珠,寧可一趟趟找,因為好東西多。等兔子一般是路過一些不那麼盛產古跡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又不一定能挖到好東西,就索性亮出招牌讓人主動上門。

許一城擺金蟾出去,就是打瞭個廣告,告訴平安城所有人——包括王紹義在內——我路過寶地,順便收點古董,有意者請與我聯系。

過瞭一陣,黃克武回來,一臉怪異,許一城問他怎麼瞭,黃克武說櫃臺上已經擱瞭仨金蟾。這就是說,已經有三個古董販子也來瞭平安城,都擺出等兔子的架勢。

平安城附近沒什麼古跡,從古至今都不是什麼大都大城,很少有古董販子專程跑來。這一下子湊瞭四波人,事情可蹊蹺瞭。

許一城斜斜靠在藤椅上,用指頭敲著膝蓋,說其他幾傢八成是聽到點東陵的風聲,想跑過來收貨,這是好事,隻要有人能把王紹義手裡的貨釣出來,就算成功。

“我先出去溜達一圈。”付貴說道,也不等許一城說什麼,轉身就出去瞭。許一城跟他有默契,不用多說什麼,就叮囑瞭一句小心。付貴不懂古董,他得負責所有人的安全,所以這平安城的地形虛實,得事先踩好瞭才行。

海蘭珠站起身來,推開窗子往外看去,這裡是個臨街的二層房間,正對著平安城唯一的一條大街。她把帽子摘下來,解開洋裝上的第一個扣透氣。黃克武面色一紅,轉身要出去,許一城卻對他低聲喝道:“克武,別亂走,對面有人。”黃克武先是一驚,隨即反應過來。他借著餘光,看到客棧對面的屋子窗邊閃過一個人影。海蘭珠隻怕是一進屋就發覺瞭,才故意做出這種輕松姿態,讓人放松警惕。

這女人可不簡單,許一城心想,然後打開報紙,蹺起二郎腿慢慢地瀏覽。海蘭珠斜坐在床邊,從包裡取出一把小巧的指甲刀,開始修剪起指甲來。隻有黃克武有些尷尬,覺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想想自己身份是保鏢,就靠墻站好。

過不多時,夥計跑過來敲門,恭敬地說:“許爺,下頭有人找您。”

許一城和其他兩人對視一眼,想不到這麼快就有人送貨上門瞭。不過再仔細一想,平安城也就麻雀那麼大,有點什麼動靜,肯定一傳就是滿城皆知。

“克武你在房間裡看好行李,海蘭珠小姐,你跟我去。”許一城道。海蘭珠嫵媚一笑:“許大哥,別這麼生分,會被人看出破綻。叫我安妮就可以瞭,這是我在英國起的名字。”許一城點頭表示知道瞭。

趁著往樓下走,海蘭珠好奇地問道:“為何你會讓我陪你下來,讓克武守著房間呢?”她很清楚,許一城對她是懷有戒心的。

許一城道:“前清時候,在關東有個習俗,看見牽著駱駝的,就知道賣藥的來瞭。因為關東人從前沒見過駱駝,不知它脾氣溫順。他們一看賣藥的居然能把這麼一個龐然大物收拾得服服帖帖,本事一定很大,賣的藥肯定管用。”

海蘭珠先是一愣,旋即才明白過來,許一城這是拿她當駱駝用呢。她笑瞇瞇地貼瞭過去:“那我可就當你的駱駝瞭,你想讓我怎麼服服帖帖的?”這次輪到許一城狼狽地快走幾步。海蘭珠難得見他面露尷尬,咯咯地掩口笑瞭起來。

兩人下瞭樓,遠遠地就看到一個老農站在櫃臺前。這老農頭戴鬥笠,皮膚黝黑,雙眼被層層疊疊的褶子擠壓成一條細細的縫,門外頭還擱著一副挑大糞的擔子,雖然已經曬幹但臭味還是不小。

夥計把老農叫過來,老農趕緊點頭哈腰,說聽街上人說收寶貝的來瞭,他也來獻寶。許一城既然扮瞭古董商,就得開張,於是他抬起下巴,故作不耐煩,說你有什麼東西?

老農把手在褂子上用力擦瞭擦,然後從擔子邊上拿起一個瓷枕來。這瓷枕是個胖孩兒造型,平躺仰臥,兩個胖乎乎的小手托起一片蓮葉。那蓮葉纖毫畢現,葉莖葉紋清晰可見,十分精致。不過瓷色黯淡,估計是蒙塵已久,雖經人草草擦拭,但還是沒顯出什麼光澤。

許一城把東西接過去看瞭幾眼,老農特別緊張,也抻著脖子瞅。海蘭珠瞪瞭他一眼,老農尷尬地笑瞭下,退後幾步,生怕弄臟瞭她的衣裙。許一城端詳瞭一陣,還屈起指頭彈瞭幾下,瓷枕發出悶悶的響聲。

瓷枕也歸瓷器一類,但不算特別值錢。隋唐時候才有,到宋代更是大量生產,多是民窯所出,造型多,來歷多,而且陪葬時一定會把主人的瓷枕擱進去,枕到頭下。所以這玩意兒多是盜墓挖出來的明器,傢裡祖傳的反而少見。

許一城問老農這是哪裡來的,老農說是頭年刨地挖出來的,一直擱在傢裡頭壓大缸。有人說這是寶貝,剛才聽說有人來收,所以特意拿過來碰碰運氣。

許一城檢驗一圈,已經大概有底兒瞭。

瓷枕分兩種,一種是生枕,是活人枕的;一種叫屍枕,也叫壽枕或陰枕,死人專用。兩者的區別在於,生枕樸素實用,因為真得拿它枕著睡覺;壽枕方硬華麗,反正死人不會嫌硌得慌。這個明顯是個屍枕,應該是宋瓷,定窯所出。因為看胎色是白裡透著一點點黃,積釉如蠟淚,還能在邊角看出竹絲刷紋的痕跡。這是個尷尬物件兒,說值錢吧,瓷枕賣不出特別貴的價;說不值錢吧,好歹也是定窯出的宋貨。

老農看得著急,連聲問這個能賣多少錢。許一城沉吟片刻,眉頭一皺,把瓷枕扔回去說這東西又笨又重,做工也不怎麼樣,也就是樣式還算討喜,給你兩個大洋吧。老農說能不能多給點?許一城冷笑說這客棧裡還有別人來收,你看看他們能給你幾塊?又補瞭一句:“你問瞭他們,可就不能後悔瞭。”

這東西擱到市面上,起碼能叫上五百大洋。如果是地道的一個古董商人,這時候就要拼命貶低,盡量壓價,讓賣主覺得不值錢,才好賺取差價。

“有人不要?那拿給我看看。”

正說著,從客棧後頭又轉出來一人。這人中年微胖,粗眉毛,裝扮跟許一城差不多,胸前還揣著一塊金懷表。原來夥計不止叫瞭許一城一傢,還叫瞭另外一個等兔子的。

這人走過來,許一城沖他點瞭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後把瓷枕遞過去瞭:“這玩意兒您也過過眼?”言語裡帶瞭暗示,我已經看過瞭,而且叫瞭個低價。如果不是什麼特別值錢的東西,對方往往就會退開,犯不上為這點東西得罪人。

但那人居然伸手接瞭過去,反復看瞭幾圈,還掂量瞭一下,然後問瞭老農同樣的問題。老農不敢不耐煩,老老實實又答瞭幾句。那個古董商看瞭眼許一城,說我加一枚鷹洋,這個讓給我吧,許一城故作不滿道:“朋友,得有個先來後到,我已經問過價瞭,您橫插一杠子,可是壞瞭規矩。”

那古董商居然也不堅持,抬手說行,這個我不爭瞭,你收著,轉身就要走。許一城卻不依不饒起來:“我剛才已經談妥瞭兩枚大洋,您這一開口就加一枚,還不要瞭,怎麼著?是成心給我添堵不成?”那古董商怒道:“你這人怎麼不講道理,要壞規矩,不要也壞規矩?”

老農戰戰兢兢地湊過來,伸出三個指頭:“那這個,三枚?”他渾濁的眼神裡閃著金光,這是典型的農民式的小精明。許一城臉色一沉:“剛才說好瞭兩枚,就值這麼多。有本事你賣給他去。”老農猶豫瞭,既想多占點便宜,又怕錯失瞭機會,左右為難。

那古董商懶得跟他們吵,說好好,三枚賣給我,你拿來吧。說完他從懷裡掏出三枚銀晃晃的現大洋,扔給老農,然後瞪瞭許一城一眼,卷起瓷枕就要上樓。

這時老農忽然喊瞭一嗓子:“我這兒還有東西,您還看看不?”那古董商回過頭來,本來翹起嘴唇,打算把他罵退,可嘴張到一半,卻看到那老農手裡握著一把手槍,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準自己。

“等一下,我……”古董商還沒說完,就聽一聲槍響,他的右膝陡然爆出一團血花,慘叫著從樓梯上摔下去。

老農的眼皮翻動幾下,奮力把層疊的褶皺朝上下擠開來。那個貪婪的老農嘴臉霎時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一對陰森猙獰的眼睛。老農慢慢走過去,看到古董商人捂著腿號叫,抬起槍,又在他肩膀上補瞭一下。這次是近距離射擊,大半個肩膀血肉橫飛,古董商人發出一聲更為淒厲的慘叫,躺在地上劇烈地抖動著。海蘭珠尖叫起來,往許一城身後躲。

老農俯身探探他鼻息,對客棧老板道:“把他抬下去,別死瞭,沒那麼便宜的事。”說的時候,嘴邊還帶著一絲笑意。其實他第一槍已經把那商人打廢瞭,第二槍純屬是為瞭聽到慘叫聲,他似乎樂在其中。

來瞭幾個客棧夥計,七手八腳把古董商人抬下去,地板上拖瞭一路的血跡。除瞭許一城和海蘭珠以外,其他人都面色如常,仿佛這種事每天都在發生。

老農掂著槍走到許一城面前,上下打量,褲腿上還帶著飛濺出來的血。海蘭珠低下頭去,死死抓住許一城胳膊,雙肩瑟瑟發抖。許一城一把將她扯開,嘴裡罵道:“沒見識的娘們兒!”然後趕緊從懷裡掏出一包美人兒香煙,給老農遞上一根。

老農也不客氣,叼著煙抽瞭幾口,點頭道:“嗯,地道。”他慢慢地吞雲吐霧,許一城在旁邊就候著,也不敢說話。

老農抽瞭半根兒,開口道:“知道為什麼我收拾瞭他,沒收拾你嗎?”許一城道:“知道,知道。他這個人,不地道。”老農眉頭一抬:“有點意思,怎麼不地道瞭?”許一城道:“我正在看您的東西,談妥瞭價兒,他非要往上抬,這是不義;把價抬上去瞭,我一爭,他又不要瞭,這是不信;最後您一糾纏,他不趁機壓價,反而給瞭錢就走,這是不智。正經收古董的,沒人這麼做買賣,這人每一步都沒走在點兒上,明顯就不是這行裡的人,心思不在這兒。”

“哦,那你說他心思在哪?”

“這在下就不知道瞭。”許一城又要給老農遞一根煙過去。老農眼睛一斜,沒接煙,猛地抓住許一城的手。許一城臉色一變,卻又不敢掙紮。老農嘿嘿笑道:“他那手上都是老繭,一看就是玩槍的老兵,以為帶塊金懷表就能裝文明人瞭?哪像你這手細皮嫩肉的,才是摸著瓷器字畫出來的。”

許一城把手抽回來,賠笑道:“您抬舉,您抬舉。”老農突然眼睛一瞪,聲音又陰狠下去:“可這平安城是個窮地方,正經收古董的,一年也來不瞭一回。你跑來這兒等兔子,是不是心思也不在這上頭啊?嗯——”他故意拖瞭個長腔兒,看著許一城,隻要一句話說錯瞭,他也不介意多費一顆子彈。

許一城笑道:“在下來這裡,自然是沖著錢來的。可這事能不能成,不在我,得看您成全不成全。”老農眉頭一挑,嘴巴咧開:“俺一個鄉下人,能成全個啥?”許一城道:“話說到這份兒上,再不知道您是誰,我這一雙招子幹脆自己廢瞭得啦,您說對不對?王團副?”

老農忽然哈哈大笑,把槍扔給旁邊的客棧掌櫃,拍瞭下許一城的肩膀,說:“你這人,有意思。”這人自然就是外號“惡諸葛”的王紹義。他幾乎沒有照片流傳,付貴在警察廳也隻能找到幾段彼此矛盾的口供,一直到現在,許一城才發現是這麼一位瘦小幹枯的鄉下老漢,真是出乎意料。

王紹義道:“別怪老漢我招待不周,這年頭想來平安城打探消息的奸細太多,不得不防。老漢我信不過別人,隻好親自去試探。”他磨瞭磨後槽牙,發出尖利的聲音,似乎意猶未盡。許一城看瞭眼那瓷枕:“您這件東西選得好,不貴不賤,鑒別難易適中,是不是行裡人,一試即出。”

“嘿,所以看著外行的古董商,那一定是奸細;就算不是,那也是手藝不熟,死瞭也活該。”王紹義說得理直氣壯。

這個王紹義果然警惕性十足,連一個收古董的住進來,都親自挑著糞擔子來試探。幸虧許一城是行中裡手,稍微一個不註意,就會像那位不知哪兒派來的探子露瞭底,還不知會怎樣生不如死。

許一城心想著,沖王紹義一拱手:“這次在下前來平安城,其實是聽瞭點風聲,想在王團副這兒走點貨。隻是苦於沒有門路,隻好學薑太公在這兒先擺出架勢瞭。”從剛才的一番接觸,他知道王紹義這人心思狡詐,猜疑心極強,與其等他起疑,不如自己先承認。

王紹義淡淡道:“我這兒是正經八百的奉軍子弟,保境安民是職責所在,可不是做買賣用的,能有什麼貨?你從誰那兒聽說的?”許一城道:“毓彭。”王紹義似笑非笑:“哦,他呀,看來我有時間得進京去跟他聊聊。”

許一城也笑:“您不一定能見著他,我聽說毓彭讓宗室的人給逮住瞭,至今下落不明。”他這是告訴王紹義,你盜東陵的事,宗室已經知道瞭。這麼一說,是在不露痕跡地施加壓力。王紹義“哦”瞭一聲,似乎對這個漠不關心,又問道:“北京最近局勢如何?”

許一城搖搖頭,露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亂套瞭,一天一個消息。一會兒說張大帥要跑,一會兒說南邊已經打到城邊,一會兒又說要和談,沒人有個準主意。”王紹義道:“這麼亂瞭,你還有心思來收古董?”

“亂世收古董,盛世賣古董,咱賺的不就是這個錢嘛。”許一城樂呵呵地說著大實話。

王紹義一怔,沒想到這傢夥這麼實在,哈哈大笑。許一城趁機拿出張片子,恭恭敬敬遞過去:“甭管有沒有貨,能見到王團副,那也是在下榮幸。鄙人許一城,就在客棧這兒候著,隨時聽您吩咐。”

“那你就等著吧。”

王紹義拈過名片,什麼承諾也沒做,轉身就走。他走到海蘭珠身旁的時候,停下腳步,對海蘭珠咧開大嘴:“小姑娘剛才那一嗓子尖叫演得不錯,就是欠點火候,還得多磨煉一下。”海蘭珠臉色“唰”地變瞭顏色,後退一步。王紹義呵呵一笑,伸出皺巴巴的指頭在她粉嫩的下巴上一滑:“敢來這平安城的,會讓這點血腥嚇到?”然後走出客棧,依舊挑起糞擔子,又變回瞭鄉下老漢的模樣,一步一晃悠地走瞭。

許一城和海蘭珠回到房間。一進屋,海蘭珠歪斜一下差點癱坐在地上,幸虧許一城一把扶起來。王紹義帶給她的壓力太大瞭,差點沒繃住。許一城道:“早叫你別來,你偏要逞強,現在走還來得及,我讓克武送你回去。”

海蘭珠咬著嘴唇:“我不回去!我得替我爹逮到盜墓賊!”許一城道:“這事毓方已經委托給我,你何必多此一舉。”海蘭珠搖頭:“不走,王紹義已經知道我瞭,現在我一走,他肯定起疑。”

她說的也有道理,許一城嘆瞭口氣,不再堅持。海蘭珠問接下來怎麼辦?許一城道:“咱們的來意王紹義已經知道瞭,接下來就隻有等。別忘瞭,櫃臺上除瞭咱們的一共三隻金蟾,打死一隻,還有兩隻呢。”

過瞭一陣,付貴回來瞭。許一城問他怎樣,付貴道:“一出門就讓人綴上瞭,跟著我兜瞭整整一圈。”看來這平安城是外松內緊,看似松懈不堪,其實他們一進城就陷入瞭嚴密監視之中。

於是屋子裡又安靜瞭,這次感覺和剛才截然不同,如同陷入一個鳥籠子裡。王紹義到底是什麼意思,誰也不知道,更不知道等著自己的是拔毛還是放血挨宰還是別的什麼東西。許一城道:“他還是在試探咱們,如果這會兒沉不住氣,奪路而逃,那就是往死路上撞瞭。”

海蘭珠白瞭他一眼:“剛才還有人要把我攆走,照你這麼一說,那可真是自尋死路瞭。”許一城說不過她,隻能苦笑著打開報紙,繼續看起來。

整整一個下午,客棧外頭再沒什麼別的動靜,當然更沒有人來獻寶。到瞭晚上,許一城叫老板送來幾樣小菜,跟其他幾個人胡亂吃瞭幾口。許一城一點不急,拿起本書來慢慢翻著看。海蘭珠卻有點心浮氣躁,在屋子裡來回走動,黃克武沉默寡言,隻有付貴拆下手槍,擦瞭一遍又一遍。

到瞭晚上十點多,平安城關門閉戶,不見一點燈光,黑壓壓恍如酆都鬼城,連聲音都沒一點。屋子裡的諸人本來要各自回房休息,突然聽到腳步踩在木板上的吱呀聲,一步一步煞是詭異。很快一團昏黃燭光逼近門口,吱呀一聲,客棧掌櫃推開瞭房門,面無表情地說道:“幾位,帶上行李,請上路吧。”

這話說得陰氣森森,許一城問:“這是王團副的意思?”客棧掌櫃面無表情,說您不去也沒關系,我回稟就是。許一城沖其他幾個人使瞭個眼色,四人隻好跟著過去,很快出瞭客棧,走上街道。

一行五個人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朝前走去,客棧掌櫃提燈走在前頭,好似招魂一般。很快他們就被帶進瞭一處黑乎乎的建築。借著燭光,許一城認出來瞭,原來這是平安城的城隍廟。

廟裡鬼氣森森,正中城隍老爺端坐,兩側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個個泥塑面目猙獰。在城隍老爺頭頂還懸著塊褪色的匾額,上書“浩然正氣”四字,兩側楹聯“作事奸邪任爾焚香無益,居心正直見吾不拜何妨”,寫得不錯,隻是此時看瞭,真是說不出的諷刺。

他們沒等多一會兒,王紹義從城隍廟大殿後頭走出來,他換上一身戎裝,腰插盒子炮,周圍士兵如同鬼影環伺,手持長槍,面目僵硬。

“到時辰瞭,跟我去陰曹地府轉轉吧。”王紹義咧嘴笑瞭起來,一指許一城和海蘭珠。

黃克武和付貴也要跟上,卻被旁邊的士兵把長槍一橫,攔住瞭。王紹義說咱們是去談買賣,這些拿刀拿槍的事就免瞭吧。兩個人對視一眼,這是故意要把他們分開啊,可是人傢手裡有槍,稍有反抗就得橫屍當場。許一城拉住付貴,遞過一個無妨的眼神。如果王紹義要殺他們,早就動手瞭,不必等到現在。付貴和黃克武沒辦法,隻得跟著小頭目出去瞭。

他們走瞭以後,許一城上前一步,遞過一支煙去:“王團副,您說下陰曹地府,是什麼意思?”

王紹義接過煙說道:“你不是來找我做買賣麼?不下去怎麼談?”說完一伸手,請許一城往城隍廟後面請。

許一城和海蘭珠走進城隍廟後頭,裡面有一間極小的磚屋,上瓦下磚,墻皮塗成暗紅色,屋子左右不過三米見寬,木門檻倒有將近一丈。許一城一看這小屋子,眉頭一動,對海蘭珠道:“你來過城隍廟麼?”海蘭珠搖頭道:“我很早就被送去英國瞭,城隍廟隻是聽說,沒進來過。”許一城道:“哦,那你可要留神瞭。”海蘭珠大奇,問為什麼。許一城還沒回答,王紹義已經催促兩人進那屋子。

他們高抬腿邁過門檻,才看到屋子裡頭啥也沒有,隻在正中地板有一個黑漆漆的大洞,似乎是一個地窖。旁邊擱著一把木梯,不知是通向哪裡。

“請。”王紹義的表情在燈籠照耀下陰晴不定,說不出的詭異。

許一城攀著梯子往下走去,這地窖很深,一股子黴味。他到瞭梯子底下,看見海蘭珠也慢慢爬下來。她對黑暗的地方似乎有點恐懼,手一直在抖。一碰到許一城,她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死死不放。

先是許一城和海蘭珠,然後是王紹義和客棧掌櫃,四個人依次下瞭地窖,外頭“砰”的一聲,把地窖的口給蓋上瞭,徹底陷入黑暗。許一城感覺黑暗中似乎還有人,可隻能聽見呼吸聲,影影綽綽不知有多少。海蘭珠的指甲都快摳進肉裡去瞭,問他是不是鬼?許一城沒有正面回答,隻說讓她做好心理準備。

“唰”的一聲,掌櫃的劃亮一根洋火,點起一個白紙大燈籠,把整個地窖照亮。海蘭珠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差點把許一城掐出血來。

燈光一亮,她才看到四面那些影子全都是鬼,個個青面獠牙,面露猙獰,有吐著長舌的吊死鬼、滿臉血污的跌死鬼、手拎腸子的腰斬鬼,還有什麼虎傷鬼、科場鬼、溺死鬼等等,各有各的淒慘死狀,全都立在四面墻前,身子前傾,仿佛在極近的距離躍然而出,一對對無瞳的眼珠子幾乎貼著海蘭珠。

海蘭珠面如土色,身子不斷顫抖。許一城細聲拍瞭拍她的手背:“不用怕,這都是泥塑。”海蘭珠定瞭定神,再仔細看,才發現這些都是泥彩塑像,隻是雕得栩栩如生,在昏黃的油燈照映之下,油泥浮動,真好似活著一般。

許一城道:“你在國外長大不知道,在城隍廟後頭,一般都有個暗室叫作陰司間,就是這裡瞭。裡面供著各種鬼像,供遊人觀看,算是免費遊瞭回陰曹地府。”海蘭珠眼神遊移,驚魂未定,明知這些東西是假的,可氣氛著實驚悚。

王紹義笑道:“小姑娘這一聲驚叫,才算是真情實感,不錯,有進步。”

如果是大城大鎮的城隍廟,陰司間裡琳瑯滿目會有幾十種鬼像,以警示世人不可做惡事。不過平安城是個小地方,陰司間裡隻有約莫七八尊泥塑。許一城環顧一周,發現這裡也不全是鬼。陰司間正中居然擺著一張方桌,桌子旁已經坐瞭兩個人,一胖一瘦,都穿著馬褂。他們看向許一城,沒吭聲,眼神都頗為不善,卻也帶著幾絲驚慌。

王紹義請許一城在桌子一邊坐下,海蘭珠松開他的胳膊,站在旁邊眼睛低垂,根本不敢往左右看。那兩個人各自眼觀鼻,鼻觀心,裝作若無其事,也不打招呼。

掌櫃提著白紙燈籠恭敬地站在後頭,王紹義自己拽瞭把板凳大馬金刀坐定,頭頂恰好對準窖門。他環顧四周,指頭朝上一指:“鬼門一關,咱們就算是進瞭陰曹地府,陰陽隔絕。在這兒天不知,地不管,人間更是沒關系。諸位有什麼話要說,不必再藏著掖著瞭。”

他這話一說出來,所有人都頓覺陰風陣陣,下意識地縮瞭縮脖子,仿佛真在陰曹地府一般。整個地下室隻有一個地窖口,還被王紹義牢牢關上。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天不知,地不管,叫誰都不靈。在座的幾位,都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掌櫃的提著燈站在王紹義身後,看不清他面目,隻看得到一片陰影,如同判官。許一城心中冷哼一聲,王紹義故意選在這個鬼地方,隻怕是別有用心。別的不說,單是這鬼氣森森的氛圍,就已讓人先銼瞭幾分銳氣。

王紹義對他們的反應很滿意,他伸手道:“你們三位,都是確實來平安城收貨的,彼此認識認識吧。”在座的兩位冷淡地彼此一拱手,互相道瞭姓名。瘦的那位叫高全,一口天津話;胖的那位叫卞福仁,說話帶著山西人特有的腔調;他們倆隻報瞭名字,來自哪裡,什麼鋪子的,一概不提,可見彼此都有提防。

海蘭珠這才知道,那客棧外頭擱著四隻金蟾,正是來瞭四波古董商人。王紹義親自去查驗,幹掉瞭一個探子偽裝的,剩下三傢,才有資格邀請到陰司間來。

一幹人都打完招呼瞭,王紹義眼睛一瞇:“我先問個問題,兄弟我在東陵做的事,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許一城已經回答過這問題,坦然說是毓彭,另外兩位卻有些支支吾吾。王紹義一拍桌子,惡狠狠道:“我剛才說瞭,鬼門一關,誰都不許藏著掖著!當著這麼多惡鬼都敢說謊,可是要遭報應的!”高、卞兩位還是有些為難,王紹義冷笑道:“咱們都說實在話。愛新覺羅傢的墳,是我刨的,這是機密事,隻有自傢兄弟知道。你們來平安城,肯定是得瞭內部走漏的風聲——我不怪罪你們,求財嘛;但嘴不嚴的,卻一定得有個交代。你們把透消息的人名告訴我,咱們買賣接著做;不說,我就拿你們開刀,自個兒掂量掂量吧。”

他這一句話出來,陰司間裡頓時一片寂靜。高、卞二人垂下頭,心裡都在緊張地做著鬥爭。在這昏暗的小地下室內,又被鬼怪環視,人心本來就極度壓抑,所以王紹義幾句話輕易就動搖瞭他們的心防。

許一城微微嘆息,王紹義這句話相當厲害,等於是分化瞭這兩人與內線的利益,這些求財的人,哪裡會講什麼義氣,為瞭自己的好處,什麼事情幹不出來?

果然,兩人很快各自說出一個人名。王紹義點點頭,對掌櫃的耳語幾句。掌櫃的把燈擱下,重新爬上地面打開蓋子交代瞭幾句,又爬回來。過不多時,外頭傳來兩聲清脆的槍響,高、卞二人都一哆嗦。王紹義咧嘴笑道:“你看,大傢都實實誠誠地講話多痛快?——行瞭,咱們說正事兒吧。”

掌櫃拿來一個口袋,擱到桌子上,一件一件往外掏。很快在桌子上堆瞭一堆。有綴著珍珠的鳳冠、織金的經被、大小玉佛、翠佛、各種金銀法器、雞卵大的寶石,林林總總二十多件。燈光昏暗,許一城隻能粗粗一掃,和淑慎皇貴妃墓裡失竊的陪葬品似乎都對得上號。跟它們比起來,剩給毓彭的那個泥金銅磬和蜜蠟佛珠算是不值錢的瞭。

高全、卞福仁兩個人眼睛直瞭,這些東西都是硬貨。所謂硬貨,是說東西憑著本身質地,就能值不少錢,比如說雞卵大小的祖母綠,不用看年代,光是原石都能賣出天價;與之相對的是軟貨,比如字畫,本身一文不值,隻因為和名人有關系,方才身價大漲。

這些東西非金即玉,若是放到市面上,少說也是十幾萬大洋的買賣。要不然,他們也不會聽到風聲以後,巴巴地跑來平安城。許一城忽然聽身後海蘭珠發出粗重呼吸,知道這姑娘有點忍不住瞭,偷偷咳瞭一聲,示意她少安毋躁。王紹義笑道:“娘們兒看瞭金銀首飾,都是一副德性。”

在座的人都哄笑起來,氣氛稍稍輕松瞭一些。王紹義道:“這些玩意兒,都是從同治的妃陵裡弄出來的,兄弟我也擔著好大風險,你們可別不領情。”

高全滿臉堆笑道:“王團副過慮瞭,清室都沒瞭多少年瞭,誰能找您的麻煩?”卞福仁也接口道:“就是,東陵荒著也是荒著,與其讓那些死人霸著,不如拿出來給活人造福。”王紹義聽得連連點頭,忽然一抬下巴,直勾勾盯著許一城:“你怎麼不過來恭維恭維我?”許一城道:“挖墳掘墓,有損陰德。我來平安城是為瞭求財,這嘴上的便宜還是不占瞭。”

高、卞二人眉頭大皺,忍不住出言譏諷:“你都坐到這陰司間裡瞭,還充什麼聖人?”他們對王紹義說:“此人如此無禮,還睜著眼睛說瞎話,別有用心!”他們二人都存瞭同樣的心思,今天這些明器一共三傢來分,少一個競爭對手,自己就能多得三成。

王紹義淡淡道:“許老弟說的不錯,咱們刨瞭人傢的墳,就別撿便宜賣乖瞭。其實呢,兄弟我也不是為瞭自己,而是為瞭這兩千多號人的生計。人喂馬嚼,當傢不易啊……”說完他伸出手去,把這堆珠寶明器推到桌子中央,“兄弟我想銷贓,你們想賺錢。不過買賣隻能兩個人做,今天你們卻來瞭三夥兒,這讓我有些為難。”

三人都屏住呼吸,知道正題終於來瞭。王紹義道:“兄弟我思前想後,一直不知該咋辦才好,就跟馬福田馬團長說瞭。馬團長到底是過來人,有見識。他問我,這些玩意兒都賣瞭,能賣多少銀錢?我說怎麼也得十來萬吧?馬團長又問我瞭,咱們團一個月發餉錢得多少?我說五萬不止。馬團長說你就算都賣嘍,也不過是三個月軍餉,這哪兒夠啊?眼光還得放長遠不是?我想也對,這個妃子墓,就算刨瞭幾座,也不過是一兩年的收入,沒意思!要挖,就挖個大的。”

說到這裡,王紹義一撥桌上的明器:“這點玩意兒,不過是添頭兒。今天把諸位聚到這兒來,是想跟你們做筆更大的買賣——東陵裡頭最富貴的,那得算是老佛爺的墓。諸位有沒有興趣?咱們吃個慈禧太後的現席!”

一言既出,舉座皆驚。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在燭光映照下,比那周圍的鬼面雕塑更為可怖猙獰。

稍微年紀大點的北京人都還記得,當年慈禧出殯時無比奢華的風光,恐怕是前無古人。而他們專業搞古董的人,自然也讀過李蓮英和他侄子寫的《愛月軒筆記》,知道慈禧墓裡的陪葬品之豐厚,恐怕要冠絕諸陵,全部發掘出來的話,將是一筆驚天財富。

王紹義居然打算開掘慈禧墓,這份野心和膽量,可真是不得瞭。慈禧墓的等級,不是淑慎皇貴妃的墳墓能比。雖說此時盜墓成風,可公開搞這麼大的事情,眾人心中都有些揣揣。

王紹義看他們被嚇住瞭,嘿嘿一笑:“這陵墓哇,就跟整娘們兒一樣。頭一回都緊張得夠嗆,可有瞭第一次,就有瞭第二次,慢慢就習慣瞭。”

這個笑話大傢都沒笑。無論是許一城還是高全、卞福仁,都敏銳地捕捉到,王紹義剛才用瞭一個詞,吃慈禧的現席。

吃現席,這是民國以來才有的事情。民國開國以後,各地一直動亂,挖墳掘墓的事屢有發生,無人監管。於是就有古董商人掏錢雇傭土夫子,專門挖古墳取明器。後來土夫子覺得這麼做自己吃虧太大,索性反向操作,先找準墳墓,然後叫來幾傢古董商,當場挖墳,現場拍賣,價高者得。因為往往是幾夥人圍著墳坑盯著,跟開宴席似的,所以就叫作吃現席。

這種吃現席的做法,古董商都要先付一筆錢給土夫子,當作訂金。土夫子收夠瞭訂金,才開始挖墳。無論墳裡挖出什麼,訂金都不退,這就是保底。王紹義說吃慈禧的現席,自然是打算先跟他們三傢收取訂金,然後再去開掘。

高全先一拍桌子:“好!王團副難得有此雄心,我就舍命陪君子。”卞福仁不甘示弱,也跟著說道:“慈禧墓裡,都是民脂民膏。王團副為民做主,取來也沒什麼不可。”王紹義又把眼睛看向許一城,說:“那你呢?怕瞭?”許一城淡淡道:“慈禧墓有多大,幾位應該知道。那不是尋常的墳墓,說開就開。別的不說,那墓道在哪?你們誰知道?若不知地宮入口,就是幾百人硬挖,也得幾天工夫。北京政府再無能,這麼大動靜也傳出去瞭。王團副說開慈禧墓,可也得告訴我們怎麼開。財帛動人心,也得有命花才行。”

王紹義哈哈大笑:“你問到點兒上瞭。我就給你們吃個定心丸吧。當年慈禧墓修到最後一道手續的時候,留下瞭八十一個石匠封閉墓道。本來這些人是被滅口的,可其中有個姓薑的石匠,在施工中途被大石頭砸中,暈死過去。監管太監以為他死瞭,怕弄臟瞭地宮,讓人把他拖出去扔山溝裡。薑石匠後來悠悠醒轉,逃回村裡隱姓埋名,活到現在。”

三人都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段故事,若這是真的,那麼墓穴定位根本就不成問題。高全驚喜道:“莫非,莫非王團副已經找到那個薑石匠瞭?”

王紹義道:“還沒,不過已經有瞭眉目,很快就能找到他瞭。”他停頓瞭一下,忽然看瞭三人一圈,“幾位,你看,這等機密大事,我都跟你們說瞭,兄弟我算夠實誠吧?那現在輪到你們表示一下誠意瞭。”

三人面面相覷,心想這就是要錢瞭吧?王紹義卻下巴一抬:“這次吃現席,咱們改改形式,你們也別吃瞭,代我走貨即可。”

尋常的吃現席,古董商給瞭訂金,土夫子挖出東西交給古董商,這事就完瞭,這是為瞭防止萬一墳是空的,土夫子白幹一場。王紹義的意思是,這慈禧墓裡頭肯定有寶貝,不用猜,所以他挖出來,都算自己的,但會指定一人代為出貨,拿到市面上去換現大洋。

要知道,慈禧墓的東西雖然值錢,但都見不得光,必須有門路找到那些匿名收藏傢才行。古董市場水太深,如何找人,如何透口風,如何收款,如何保證不被曝光,其中門道很多。王紹義殺人如麻,可在賣貨上就是個白丁,必須得找一個行傢代為出手。

想想看,慈禧墓裡那麼多寶貝,光是抽水,就能拿到手軟,果然是一註大富貴。

王紹義又道:“慈禧墓的事,兄弟我也知道影響不小,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們三位,我隻能挑一位來出貨。”

在座的都是人精,仔細一琢磨這句話,無不臉色大變。剛才王紹義已經把盜掘慈禧墓的大計坦然說出,連薑石匠的事都交代清楚瞭,現在居然隻挑一個人合作。那麼剩下兩個人呢?知道這麼多秘密,難道王紹義還會把他們放回去?

現在他們終於明白,王紹義那句“慈禧墓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透著何等的殺氣。留一個,殺兩個。這已經不是求財,而是求生瞭。贏瞭,大把富貴等在眼前;輸瞭,性命就交待在這平安城裡。王紹義手裡,不在乎多這麼幾條人命。

陰司間,果然是陰司間。生人進瞭陰間,又怎麼能活著回來?

高全嘴角開始哆嗦起來,卞福仁面無表情,可額頭上的細汗卻在一層一層地出。海蘭珠站在許一城背後,不知道他的表情是如何。她突然起瞭好奇之心,這個平時總是嘴角帶著一絲從容笑意的傢夥,在這種情況下會是怎樣一副表情?可惜這陰司間裡的氣氛太沉重瞭,誰也不敢動。王紹義身後站著掌櫃的,手裡不知何時已經舉起一把槍,在這狹窄空間裡,任何人想暴起傷人都是不可能的。稍微一個突兀的動作,都可能會導致開槍。

王紹義沒有催促,他抱臂後靠,留給這三個人充分的時間去消化。沒過多久,高全啞著嗓子道:“就依王團副的意思。”卞福仁和許一城不約而同地點瞭點頭,表示對這個安排沒有異議。

富貴險中求,輸瞭掉腦袋,贏瞭卻可以拿到無限富貴。唯一橫在自己前面的障礙,就是桌子上的另外兩個人。高、卞二人有膽子來平安城,自然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看彼此的眼神,都帶瞭幾絲銳利。從這一刻起,他們就是生死仇傢瞭,地地道道的你死我活。陰司間的氣氛轉向殺伐狠戾。

海蘭珠打瞭個寒戰,悄悄朝前靠瞭半步,手輕輕去碰許一城的衣角——許一城紋絲不動,她的指尖接觸到許一城的肩膀。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似乎摸到一塊古碑,紋絲不動,堅實無比。她這才知道,許一城的肌肉也已經緊繃。

卞福仁道:“那您打算怎麼挑選?”王紹義一推明器:“規矩很簡單,這一堆東西裡頭,有真的有假的。你們一人輪流拿一件,拿完為止。誰手裡的真貨多,就算勝出。”

吃現席,比的是財大氣粗;代人出貨,講究的就是眼力和口才,王紹義出這麼一道難題,就是為瞭檢驗一下這幾個人的眼色。陰司間光線暗淡,隻靠掌櫃舉著的一盞燈籠,鑒別起來頗有難度——但話又說回來,若一點難度沒有,怎能考較出手段來?

海蘭珠心中一喜。淑慎皇貴妃的墓裡丟瞭什麼東西,富老公開列過一張詳細單子,許一城都看過。這一場考校,對許一城來說可謂是毫無難度。可她再仔細一琢磨,發現不對。王紹義宣佈規矩的時候,隻說有真有假,可沒說真的是不是全來自淑慎皇貴妃墓。他這是故意玩瞭個小花樣,讓人捉摸不透,如果自以為有瞭名單就高枕無憂,搞不好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海蘭珠想到這裡,不由得輕輕“啊”瞭一聲,在陰司間裡格外醒目。其他人瞪紅瞭眼睛朝這邊看,嚇得她心中一顫。王紹義別有深意地看瞭她一眼:“這位小姐,這賭局事關重大,你可不要再發出聲音來瞭,不然我也保不瞭你。”

這時許一城忽然開口道:“王團副,給這些東西掌眼,可以用工具嗎?”王紹義一怔,隨即道:“隨便你們用什麼,隻是不許離開這陰司間。”許一城便說那好,從腰間解下來一條寬大的黑帶,正是五脈珍藏的那一套海底針,原來他一直隨身帶著。

這海底針是乾隆年間一位名匠為五脈所鑄,氣質不凡。它一亮出來,在場的人包括王紹義和掌櫃的都發出一聲驚嘆。不過高全和卞福仁也不甘示弱,也從懷裡各自掏出一套趁手的工具,扔到木桌上,示威似地發出砰的一聲——大傢都是有備而來,誰也不是傻子。

王紹義哈哈大笑,說這回有意思,嗯,有意思。他摸出一枚骰子,讓三個人擲點。許一城投出一個三點,高全是四點,卞福仁是六點,點大者先挑。

桌子上這一堆東西,差不多有二十多件,有鳳冠、經被、玉佛、玉觀音、各種金銀法器以及數粒大寶石。先挑哪件,後挑哪件,其實大有講究。

卞福仁第一個,他毫不猶豫地伸手過去,先端走瞭最醒目的鳳冠。這件鳳冠上面是七隻金絲勾成的鳳凰,有展翅翱翔者,有高棲枝頭者,有引頸高歌者,造型不同,卻又彼此相連形成一個整體,極為精致。下面還綴著米粒大小的珍珠幾十顆,點翠琺瑯,極為搶眼。即使在陰司間這麼逼仄昏暗的地方,都光彩耀人。

這就是俗話說的開門貨,鳳冠一半價值都在做工上,所以真假一目瞭然。卞福仁先取這個,算是為自己先奠定瞭一分。

次一個輪到高全。高全不像卞福仁,十分慎重,沒有輕易出手。他盯著這堆東西看瞭一陣,拿起一枚放大鏡來,湊近瞭端詳。其他兩個人不做聲,冷眼旁觀,任他隨意看。

這個規矩的妙處就在於,不怕你看得仔細,因為每次你隻能拿一樣,你看出真品,未必能拿得走。反而是你看得太仔細瞭,旁邊會從你的表情裡讀出端倪,等於是給別人做嫁衣瞭,但你也可以故意裝腔作勢,誤導別人。總之是爾虞我詐,虛虛實實。

高全看瞭有十來分鐘,一直到王紹義不耐煩開口催促,他才從中挑瞭一片經被。經被又叫陀羅尼經被,織有金梵字經文,都是諸佛菩薩真言密咒或功德名號,蓋在亡者屍體之上,可罪滅福生,往去西天極樂世界。這東西不是誰都能用的,非得皇上禦賜才行。淑慎皇貴妃品級不夠,隻因得瞭慈禧寵愛,才得幸用一片覆面。

高全挑選這個,也是有原因的。經被這東西,少有人偽造,因為經被是藏羚羊羊絨混著金線織就,質地一摸就知道,不易造假。這堆東西裡面,隻有鳳冠和經被屬於大開門,斷無打眼之虞,一前一後被挑走以後,第三個人心中一定起急,一急會亂瞭方寸——剛才高全那麼長時間的觀察,其實是故意的,有意給許一城制造心理壓力。

這兩次挑選,看似無甚奇處,其實頗有深意。高、卞二人看來已暗暗達成默契,先將許一城驅逐出局,再作競爭。就連海蘭珠都感受到,這兩位行傢先後出手,陰司間的氣氛變得凝重無比。一時間就連那些鬼怪塑像,都似乎被煞氣沖撞而斂去幾分猙獰。

王紹義道:“許先生,到你瞭。”許一城肩頭一動,從海底針中抽出一柄小巧的鐵錘。錘頭隻有兩寸見寬,相當精致。其他人隻道他要取金銀器,用敲錘之法來看質地。不料許一城拿起這小鐵錘,沒有半分猶豫,朝著桌子上的一枚單散的東珠就砸過去。

錘聲落下,東珠應聲而碎,化為一堆粉末和數十片晶瑩的殘渣。現場一片寂靜,大傢都傻瞭。

東珠是東北黑龍江一帶所產珍珠,因為個大圓潤,為皇室所青睞。真正的東珠,如果用暴力弄碎,會化為粉末。有人用魚骨膠和南珠混裹成假東珠,這種假珠被粉碎後,魚骨膠隻會散碎成片狀,不能成粉。

這種鑒別方法,在古董行當裡叫作死鑒。意思是,鑒定結果出來瞭,東西也沒瞭,隻有在極端情況下才會如此做法。

可是,誰也沒想到,許一城會做出這個選擇。

這枚東珠是假的,沒錯。

問題現在是生死之局,規則要求比的是誰拿到的真貨多。許一城沒有去為自己爭取到一件真品,反而揮舞錘子,去砸毀瞭一枚假貨,讓桌子上可以分的物件少瞭一件,豈不是便宜瞭別人?他到底腦子裡在想什麼?他還想不想贏瞭?

或者說,他還想不想活瞭?

許一城這出人意表的舉動,別說海蘭珠和高、卞二人,就連王紹義都面露驚訝之色,右手不由自主地摩挲自己下巴,打量著這個奇怪的傢夥,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許一城臉色不變,穩穩坐在椅子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不打算做什麼解釋。高、卞二人雖然不解,但那是許一城自己犯傻,他們可沒義務去提醒他。

緊接著第二輪,卞福仁亮出一套分玉三寶,分為棒、片、鏡——這是鑒玉的利器。卞福仁招呼掌櫃的把燈籠端過來,拈起三寶中的鏡,這東西叫鏡,其實是片磨得極薄的透明玻璃,周圍鑲嵌著一圈銅套。就著光亮,透過這鏡去看玉器,可以濾出玉中真正的色澤。比如祖母綠,真品過鏡一照,看到的是紅色,反之則呈綠色。這鏡子一照,真偽立現,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寶貝。

卞福仁憑著這件寶貝,很快選中瞭一尊翡翠滴水觀音像,擱到自己面前,面露得意。

高全從鼻子裡嗤瞭一聲,對卞福仁那得瑟勁很不屑。他伸開五指,故意從許一城面前抓起一把混金六指長獨股金剛杵,放到自己面前。

這件東西挑得十分有水平,因為金剛杵這種東西,乃是密宗之寶,樣式、度量以及用法都有嚴格規定。加持神用,金剛杵為三股;修金剛部法,杵為五股;修大威德明王法,用九股。隻有行道念誦,修蓮華部法,才用獨股杵。淑慎皇貴妃篤信佛法,但她是女子帶發修行,又相信自己是大芬佗利華,白蓮花轉世,放進棺材裡的自然該是獨股金剛杵。高全這個選擇,不光是精通佛門儀軌,同時也對清宮掌故做足瞭功課,這一選,以說是示威瞭。

果然,卞福仁的氣勢為之一奪。他急忙轉頭去看許一城,發現這傢夥居然把眼睛給閉上瞭,壓根沒看。一直到王紹義開口催促,許一城才把眼睛睜開,高、卞二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看他到底還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許一城果然沒讓他們失望,他揮舞小錘,又擊碎瞭另外一枚珍珠。不用問,也是假的。

過瞭五輪,高全和卞福仁各自選瞭五個物件,而許一城每次出手,都要毀掉一件贗品。他們逐漸覺出不對勁來瞭,這個姓許的,居然厲害到瞭這個程度?如此昏黃的燈光之下,他看也不看,直接連續五次出手,居然五次都把藏在其中的贗品給揪出來。這是什麼眼光?

更令他們不解的是,許一城如果認真一點,贏面不輸給這兩個人。他為何舍棄優勢,去做這無意義的事情呢?

要知道,這不是賭錢、賭物,這可是賭命啊。

海蘭珠感覺自己幾乎緊張得透不出氣來。自己的身傢性命,以及東陵安危,全都系於許一城一身。他如此做法,墮入深淵的可不是他一個人。她的一口濁氣憋在胸口,無處抒發,窄小黑暗的地下空間讓這種情緒更加惡化。她終於無法忍耐,從後頭推瞭一把許一城的背,大聲問道:“你到底在幹嗎?”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王紹義居然沒出言呵斥她擾亂秩序,高、卞二人也沒抗議——陰司間裡的人都想知道,許一城到底想幹嗎。面對質問,許一城緩緩回過頭來,居然笑瞭,笑容爽朗,和他前兩天在東陵門前寫生時一樣。海蘭珠呼吸一窒,居然不知該如何問下去。

“放心好瞭,一切都交給我。”許一城淡淡地說瞭十個字,然後重新轉回身去。海蘭珠長長呼出一口氣,雖然仍不知許一城有什麼盤算,但聽他這麼說,胸中煩惡稍減,於是便不做聲瞭。

“你快點挑。”卞福仁忍不住催促道,他刻意把“挑”字說得很重,山西腔兒充滿瞭嘲諷。原本桌子上一共有十九件明器,高全和卞福仁各得五件,許一城砸毀五件,還剩下四件。就是許一城把剩下的全攬入手中,也無法勝出。

許一城輕描淡寫地掃瞭他一眼,目光平和。卞福仁後續的那些刻薄話一下子堵在喉嚨,說不出來瞭。

許一城也不看周圍人的眼神,徑直從桌子上拿過一件鏨刻纏枝花卉的金甌永固杯來。這個金杯形如寶鼎,底部象鼻托足,雙立夔耳,做工極為精致。許一城將其把玩瞭一陣,把海底針攤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左手,看他這次要抽什麼工具出來。隻見他的手像變戲法一樣,手指一翻,一把海底針就像是自動跳出來一樣,落到掌心。

這是一柄如同人牙一樣的器具,末端突起,頭略顯扁平,似牙如錘。許一城先用錘頭輕輕敲擊杯體,聽瞭下聲響,然後用人牙那一側在杯體上一劃,用手指一拂,上面幾無痕跡。

高、卞二人同時“嗯”瞭一聲。金器有個特點,真品易變不易斷,贗品易斷不易變。這個金杯聲響沉悶,又不易留下痕跡,顯然金質不純。而這永固杯是天子每年元旦開筆儀式上專用的,“金甌永固”寓意大清國祚綿長。這等重要的禮器,怎麼可能不是純金?再說,這種重器出現在一個皇貴妃的墓中,也是極不合理的。

毫無疑問,許一城又一次挑出瞭贗品,可這又能如何呢?

第六輪開始,這桌子上隻剩下三件物品。高全和卞福仁各自挑瞭一件,放在自己跟前,隻留下一件東西給許一城。

在他們兩個眼中,許一城已經沒有威脅瞭。他們各自手裡都有六件物品,旗鼓相當,勝負打平。兩人對視一眼,都射出一道寒意。他們很快把視線挪開,等著許一城完成最後的選擇和判決。

在眾人註視之下,許一城這次終於沒有動用海底針,而是伸出手去,把最後一件物品放到自己面前。這是一件奇特的物品,它是件高杯大小的銀制圓筒,形狀如花生,筒外表繪著一個洋人女娃娃,金發含笑,身子與四肢撐滿圓筒表面,看起來圓滾滾胖乎乎的。這娃娃的穿著風格與中原風格迥異,四周還鑲嵌著幾圈寶石花紋。造型古怪,質地卻相當珍貴。

這應當是國外進貢的東西,高、卞二人一直不選它,是因為拿不準真假,保險起見,索性剩給許一城。

事到如今,就算這是真的,又有什麼用呢?

王紹義獰笑一聲,看向許一城:“許先生,你眼力是真不錯,把我摻進去的假玩意兒都給挑出來瞭。不過我也講過規矩,真貨多者勝。”

許一城微微一笑,抬起食指:“你們等等。”

王紹義道:“我立下的規矩,誰也別想變。你趁早省省吧。”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住,他的視線越過許一城,看到許一城身後的海蘭珠眼睛發亮,那是一種無比欣喜的眼神。他天性狡詐,覺得此事來得蹊蹺,可蹊蹺在何處,就實在想不出來瞭。

許一城輕輕拈住娃娃頭頂,往上一摘。卞、福二人眼珠都瞪圓瞭,原來這娃娃裡頭,居然還套著一個一模一樣隻是尺寸小上一圈的娃娃。

這簡直就跟變戲法似的,許一城連拈瞭五次,裡頭一個娃娃套著一個娃娃,最後一共擺出來六個娃娃,一字排開,蔚為壯觀。許一城笑道:“你們不知道也不奇怪。這東西並非中國所產,名叫羅剎套娃,層層嵌套。這東西是俄羅斯人在光緒二十六年發明,後來沙皇欽點為外交禮品,金鑄銀造,讓公使送到中國幾個,分發給宮中玩賞。光緒三十年淑慎皇貴妃去世,她的這個金銀套娃也作為陪葬放瞭進來。”

如果一層套娃算一件物品的話,那麼這裡正好六件,與高、卞二人恰好打平。

高全霍然起身,憤憤道:“你這分明是把一件拆成六件,不能這麼算!”許一城悠然道:“那四扇屏風算幾件?一套汝瓷茶具又是幾件?”高全頓時啞然。

古董行當裡“一套”和“一件”的概念截然不同。比如屏風,一扇扇分開來賣要稱“件”,湊在一起,稱“套”。論套賣,可比論件去賣值錢多瞭。這個俄羅斯套娃合起來是一套,拆開來每個都是一尊獨立的娃娃,沒什麼不妥。

“可你自己也說瞭……這是光緒二十六年才有的東西,怎麼能算古董?”高全說到後來,自己也突然啞然,自覺理虧。

海蘭珠幾乎要笑出聲來,中國的古董商們一心鉆古,哪會知道這些西洋的新玩意兒。但這套娃鑲金嵌銀,又是從皇貴妃墓裡挖出來的,說它是件古董,還真合規矩。許一城這個空子,可謂鉆得高明。

高全還要指責,卞福仁在一旁冷冷道:“高老弟,您坐下來好好琢磨琢磨吧。”高全眉頭一立,剛要開口反駁,忽然一下想到什麼,眼神陡變。

沒錯,許一城是鉆瞭空子,把一件變成瞭六件。那麼結果是什麼?

結果是每個人都有六件真品在手,打成瞭平局。

許一城若是有心要贏他們兩個,隻消每輪都挑出一件真品,最後選中套娃,即可以輕松奪魁。可許一城沒有這麼做,反而一直在砸毀贗品。高全這時候才意識到,這個平局不是巧合,是許一城一手促成的。他急忙把視線轉向卞福仁,對方微微點頭,表示他想得沒錯。

他開局後的一舉一動,全都是在算,算他需要搗毀多少件贗品,算每個人手裡保持多少件真貨,才能讓最後變成平局。換句話說,許一城必須在一開局就對所有的明器真偽胸有成竹,而且連他們兩個人都算瞭進去,算準他們不會去取那個最關鍵的套娃。

取勝不難,難的是打平。這得需要多強大的計算能力和心態?

高全咕咚一聲坐回到椅子上,雙眼迷茫。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折?

這個結果也大大地出乎王紹義意料。他搓著手指,表情陰晴不定,那一道道臉上的溝壑,在油燈下映出陰影。這時許一城拱手道:“王團副,慈禧墓的物品奇多,不是一傢可以吃下。既然打平,可見是天意,何妨三傢分貨。一城雖不信佛法,卻也知為人當有好生之德,不必鬧出無謂的人命來。”

聽到這一席話,高、卞二人不約而同身體前傾,眼睛瞪大,幾乎要從喉嚨裡滾出驚嘆聲來。

許一城居然是為瞭救他們兩個——兩個一心要置他於死地的人。

兩個人都不是蠢貨,一琢磨立刻就反應過來。王紹義設下的這個局,隻要分出勝負,就是一生二死。許一城如此苦心孤詣,冒著如此之大的風險,就是為瞭促成三人打平的局面。有瞭平局,三人誰都不用死,與王紹義也有瞭商榷餘地。一想到這裡,高全、卞福仁的表情復雜極瞭,有敬佩,有感激,有愧疚,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不甘。

海蘭珠知道許一城事先熟知陪葬明器,本來可以輕易取勝。可她沒料到他居然做出瞭這樣的選擇,她向許一城望去,見他凝神望著王紹義,平眉淡目中居然隱隱露出幾絲悲憫佛相。

許一城這時又開口一拱手道:“王團副,咱們就此罷手,三傢分貨,您意下如何?”

若是一開始許一城就說這話,別說王紹義,就是高、卞二人也不會贊同,隻會以為許一城示弱。如今許一城露瞭這麼一手,震懾全場,再提這個要求,那就是高風亮節瞭。

王紹義沒有急著回答,他從桌子上把右手抬起來,在鼻子下面擦瞭擦食指,方才反問道:“富貴動人心。你有獨食不吃,為什麼要把巨利分給其他人?那兩個人,剛才可是還要弄死你呢。”

許一城正色道:“城隍廟裡的陰司間,正是為瞭警告世人不要作惡,否則死後下地獄,下場淒慘。若為圖暴利而傷人命,有損陰德,在下可不想去真正的陰曹地府走上一遭。”他說完環顧一圈,把那些泥像掃瞭一圈。

海蘭珠長長呼瞭一口氣,嗔怪地推瞭他的肩膀一下:“許一城,你騙起人來可真是……”許一城淡淡道:“事急從權,以騙救人而已。”

王紹義突然大笑道:“說得好!你小子有手段,有擔當,有魄力,我喜歡這樣的人。”他這一發話,陰司間的氣氛為之一松。高、卞二人連忙起身,朝許一城拱手致歉。兩人從鬼門關走瞭一圈,這才如釋重負,紛紛表示願意讓出大利給許一城,自己占小頭。

三人正談得熱絡,王紹義手腕一抖,手中不知何時多瞭一把短槍。啪啪兩聲槍響,震得小小的陰司間內塵土撲簌簌往下落,許一城下意識擋在海蘭珠身前,兩個人都眼前閃黑,耳鳴不已。好不容易恢復正常以後,許一城抬頭一看,眼神霎時凝滯。

高全和卞福仁兩個人躺倒在地,胸口都是一片殷紅,已然氣絕身亡。鮮血飛濺,灑在惡鬼泥塑和白紙燈籠上頭。許一城臉色鐵青:“王團副,您何故出爾反爾?”

王紹義吹瞭吹槍口青煙,淡然道:“老子從沒答應你什麼,這裡是我的地盤,我的道兒立規矩。你贏瞭,他們兩個就死。”許一城身子前傾,肩膀微顫,顯然氣憤已極。王紹義又把槍抬起來,對準他的額頭:“記住,別再自作聰明替我立規矩瞭,知道不?”

許一城雙目定定看著王紹義,沒有躲閃,也沒有求饒,海蘭珠不由手心沁汗,似乎是過瞭很久,又似乎隻過瞭幾秒,許一城閉上眼睛,第一次露出疲憊神態。海蘭珠站在一旁,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泛起悲涼。縱然他智謀通天,算計百出,在這不講理的土匪面前,也是毫無用處。

兩人僵持一陣,王紹義忽地把槍給撤瞭回去,笑道:“小子還挺倔。現在還指望你給我出貨,我暫時不動你。”看得出,王紹義對許一城還是頗為欣賞。許一城冷冷道:“王團副您就不怕我返回京城去報官?”王紹義毫不為意地伸開腿,踢瞭踢那兩具屍體:“這兩個人都是你納的投名狀,你去報什麼官?”

當年林沖上梁山,王倫讓他下山隨便殺個人,背瞭人命官司在身上,叫作投名狀,然後才能入夥。如今高、卞二人,就是王紹義替許一城納的投名狀。這一招,可是夠陰毒的,陰司間的賭局傳出去,沒人會相信許一城救人的義行,隻會認為高、卞二人是賭敗而死,把賬算在他頭上。王紹義“惡諸葛”之名,可謂名不虛傳。

許一城還未言語,王紹義又一指海蘭珠:“還有,這位姑娘——甭管跟你是什麼關系——不妨暫且留住在平安城賞賞風景。等事成以後,再回去不遲。”

許一城和海蘭珠聞言,面色大變。王紹義這不光是納瞭個死投名狀,還要留下一個活質。許一城喝道:“不行!這跟之前說的不一樣。”

王紹義咧開嘴笑瞭:“是不一樣。你若是痛痛快快贏瞭,本來沒這麼多事。誰讓你自作聰明,非要搞什麼三傢分貨呢?我的貨,倒要你來做主瞭?不留個活人質,我怕你又耍心眼。”說完他也不等許一城答應,收槍在腰,轉身對掌櫃的說:“開門,收屍。”

掌櫃的拿起一根長桿,朝上頭門板捅瞭一捅。上頭很快有人掀開木門,新鮮空氣湧進來,陰司間裡的血腥味稍微淡瞭一點。王紹義先爬瞭上去,然後下來幾個壯丁,七手八腳把那兩具屍體抬上去,他們一走,裡面安靜瞭許多,隻剩下他們兩個。反正這裡沒別的出路,土匪們也不催促。

許一城如佛塔一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海蘭珠伸手過去,摸到他拳頭緊攥。海蘭珠急道:“許大哥,你沒事吧?”過瞭一陣,許一城才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疲態畢現:“自作聰明,我真是自作聰明。非但害死兩個無辜的人,還要連累你也要身陷險境。”

海蘭珠勸道:“碰到這些不講理的土匪,許大哥你已經盡力瞭。我身為翼長之女,做人質就做人質吧,為宗室盡心也是本分。”

“可是,這實在太危險瞭。王紹義這夥人,可不是一般的土匪。”

“所以你盡快回去通知毓方他們,回來救我。”海蘭珠展顏一笑,“你可別小看瞭我,我在英國可學瞭不少東西呢。不然毓方哥哥也不會放心讓我來。”她心生惡作劇,忽然很想看看許一城為自己著急的模樣,“實在不行,就嫁給這糟老頭唄,當個壓寨夫人。”

許一城臉一板:“不要胡說!”

兩個人正說著,外頭門板響動,掌櫃的自己又拎著燈籠下來瞭:“兩位,這裡不好久待,請上去吧。”

許一城和海蘭珠正要往上走,掌櫃的忽然又開口道:“請留步。”許一城停下腳步,沒有好臉色:“你又讓我們上去,又讓我們留步,什麼意思?”掌櫃的把燈籠擱下,雙眼註視著:“你是五脈中人?”

許一城這次來沒用假名,因為他在古董圈裡其名不顯,沒什麼聲望。想不到一個平安城的客棧掌櫃,居然在這裡一口叫破瞭他的真實身份。

這可麻煩瞭,萬一有什麼事情,引得匪幫去報復五脈,可就要出大亂子瞭。

掌櫃的看出他一霎時的慌亂,語調平淡,伸手一指許一城腰間那一圈綴著海底針的黑佈:“這東西,是不是叫海底針?”許一城點頭稱是。掌櫃的呼吸略顯急促,伸手想要摸一下。許一城以為他要索賄,便開口道:“你想要就拿去,隻是得為我做件事。”

掌櫃的咯咯笑瞭起來:“我又不玩古董,要這東西做什麼?隻是它與我傢祖上有舊,我一直聽說卻沒見過,這次難得有機會,想看看罷瞭。”

許一城皺眉道:“有什麼舊?”掌櫃的伸手點在牛皮旁那一枚四合如意雲的小印上:“先前我還不大敢認,但看到這四合如意雲中多瞭一輪日頭,就知道瞭。這叫作破雲紋,乃是我傢的標記——看來這海底針,是我傢祖上親手打制的。”

這話一出口,許一城可吃驚不小。這海底針,是乾隆年間一位姓歐陽的能工巧匠所打造。當時那位歐陽工匠犯瞭事,幸得五脈鼎力相助才逃過一劫。歐陽工匠為瞭報恩,就為五脈度身打制瞭一套鑒定工具,完全貼合五脈的鑒定手法而成,所以被歷代奉為寶具。想不到在這平安城的土匪窩裡,居然碰到瞭一位後人。

看他能一口叫出牛皮小印的樣式名字,看來此事多半是真的。

“您姓歐陽?”

“不錯。剛才你一亮出來,我就認出來瞭。我傢曾祖父曾經留過遺言,若遇此物,即是恩人後代。就算是死敵,也要留三分情面。”

“那你……”許一城有所意動。

掌櫃的語帶譏誚:“幾代前的人情瞭,就算留到現在,也剩不下什麼。何況就算我想救你們,王團副也不會答應。看在這海底針的份上,我答應你,會好好照顧這位姑娘,不會讓閑雜人等來騷擾。我能做的就這麼多瞭。”

“如此,多謝瞭……”許一城知道,這算是運氣好瞭。不然深處這一夥如狼似虎的匪徒之中環伺,海蘭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如花似玉,還真有危險。

“快上去吧,不然王團副又該起疑瞭。”掌櫃的催促。

三人爬到地面。海蘭珠貪婪地深吸幾口空氣,胸口起伏,引得周圍幾個匪兵竊竊私語。掌櫃的帶著他們離開城隍廟,來到大街上。過不多時,許一城看到迎面又有幾個士兵押著兩人,從縣衙門走出來。不用問,自然是黃克武與付貴。

幾個人見瞭面,都有一肚子話要說,可礙著掌櫃的在側,隻得用眼神簡單交流。

掌櫃的說:“許先生你的馬車就在城門口,隨時可以走。海蘭珠姑娘得跟我們回去。”海蘭珠看瞭眼許一城,忽然伸手過來,像洋人一樣勾住他脖子,下巴墊在他肩膀上,突然淚如雨下,哭著說你可一定得來接我,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

許一城渾身一僵,下意識要把她推開。海蘭珠低聲道:“做戲得像一點,他們才不會起疑。”許一城斜眼看瞭下站在一旁的兵匪們,知道海蘭珠說得不錯。王紹義之所以放心把許一城放回北京城,除瞭因為有那兩條人命的投名狀以外,就是扣押海蘭珠這個人質。海蘭珠越是表現出不舍,這枚籌碼才越有價值,處境越安全。

於是許一城略帶尷尬地拍瞭拍她的背,海蘭珠伸手推開許一城,擦瞭擦眼淚,一甩頭發對掌櫃說:“帶路吧,我可得住間上房,太破的地方我可受不瞭。”掌櫃的面無表情道:“王團副吩咐過,不會虧待你。”

海蘭珠就這樣被歐陽掌櫃帶走,其他人則被押送出城,馬車就停放在城門口,上頭居然還掛著盞白紙燈籠,沾著斑斑血跡,顯然是剛才歐陽掌櫃在陰司間裡提的那盞——這,就是王紹義送給許一城的警告瞭。

馬車夜行十分危險,轅馬不辨路途,隨時有傾覆的危險。可許一城一秒都不願意多等,上瞭馬車就吩咐回北京,越快越好。付貴和黃克武見他臉色鐵青,不敢多問,也隨之登車。

馬車朝著北京城轔轔地駛去,許一城在車裡把陰司間裡的事情一說,黃克武和付貴都大為震驚。這個王紹義一步三算計,手段還如此狠辣,不愧有惡諸葛之名。付貴道:“你也忒濫好人瞭,能從他手下逃生已經算僥幸,還想去救人?”許一城神色黯然:“兩條性命……就這麼沒瞭。誰知道這個王紹義和日本人之前又害過多少人命。”

黃克武猶豫瞭一下,對許一城道:“許叔,我覺得……這次你可能弄錯瞭。”許一城緩緩轉過頭來,眼中不解。黃克武從懷裡取出一塊東西,許一城一看,立刻分辨出這是一塊石碑的碎片,面露不解。

黃克武道:“你們被帶進城隍廟以後,我和付貴叔被押到城隍廟隔壁的縣衙,關在監牢裡。我很生氣,質問看守的人怎麼把我們當犯人,知不知道我們是許一城的人。看守的人說這是平安城的規矩,怕你們亂說亂動,等到王團副談完,自然放你們出來——關在這裡的又不是你們一傢。”

“還有別人在監牢裡?”

“嗯,還有幾個人都是短裝打扮,抱臂站在監牢裡,表情都有些不高興。”黃克武回答。付貴補充道:“客棧裡還有兩隻金蟾,看來找王紹義出貨的人不隻我們。這些人估計是其他兩位老板帶來的保鏢。”

“那估計他們現在也活不成瞭瞭。王紹義就是故意把人分開,談不成生意就弄死。”許一城嘆息道。

“其實監牢裡還有其他幾個人,大多是這夥人從附近鄉村裡綁架來的富戶,準備勒索贖金的。不過其中一個人,卻和咱們有關系——”黃克武不會賣關子,繼續說瞭下去,“那是個瘦小的中年人,身穿探險短裝,鼻梁上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他一聽到我們提到你的名字,就從地上爬過來,問我們是不是認識許一城。他的口音很怪,說不上哪裡人。”

“木戶有三?”許一城眉頭一挑,隱約覺出不妥。

黃克武點頭:“對的,他自稱是木戶有三教授,許先生的朋友。木戶教授說他是跟隨支那風土考察團來北京的,與您偶遇,一見如故,隻可惜一直還沒時間去清華拜訪。幾天前支那風土考察團組織瞭一次北京附近的田野考察,他也參加瞭,結果在遵化附近遭遇瞭土匪。考察團主力及時撤回,他運氣不好被土匪綁瞭回來,關在此處。剛才他聽見我們兩個提起許一城,這才爬過來詢問。”

許一城臉色微微發白。

他不是擔心木戶教授,而是意識到自己犯瞭一個大錯。

他有一個假設,他認為陳維禮之死和支那風土考察團來中國的目的密切相關,支那風土考察團覬覦東陵,雇傭盜墓賊來盜掘淑慎皇貴妃墓,所以隻要查出盜墓賊的來歷,就能夠順藤摸瓜找到日本人的聯系。這也是他潛入平安城的根本原因。

木戶教授出現在平安城的監牢裡,卻讓這個推論變得岌岌可危。

東陵盜墓者是馬福田、王紹義的匪幫,這個匪幫襲擊瞭支那風土考察團,綁架瞭木戶有三。這等於說,盜墓賊和日本考察團之間根本沒有任何合作關系,許一城的推論,從根子起就錯瞭。

這樣一來,許一城推斷日本人覬覦東陵的證據,也隻是那半張紙上的“陵”字和五個指頭印,從證據上來說,太牽強瞭。

換句話說,這次來平安城付出的代價,很可能不會有任何收獲。一想到這裡,饒是以許一城的冷靜,背後也滲出細細密密的一層汗水來。可他很快就調整瞭思緒:“就算與維禮之死無關,如今也已經無法回頭。救海蘭珠小姐,揭發東陵盜掘,這都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黃克武看許一城的表情時陰時晴,唯恐他憂慮過重,便岔開話題,說許叔你確實認識木戶教授?

許一城虛弱地點點頭:“一面之緣,不過此人是個書呆子,倒沒什麼心機,這次來中國就是單純想做學術——對瞭,木戶教授還說瞭什麼?你手裡的殘碑碎片是怎麼回事?”

黃克武繼續講道:“我在監牢裡告訴木戶教授,許叔現在正在平安城談生意,談妥瞭爭取把你帶走。木戶教授卻拒絕瞭,說,‘我背後是大日本帝國,這些土匪不敢傷害我。不過我這裡有一樣東西,希望你能夠拿給許君,讓他轉交給堺團長。’說完他轉過身去,走到監牢角落,掀開爛稻草席子,拿過來一樣東西。我一看,居然是一塊碑石殘片,上頭刻著幾個字,看字體像是北魏時代的。這東西已經碎成這副樣子,不值錢,無論是土匪還是監牢裡的人,都懶得去搶這東西。木戶教授把殘片遞給我的時候,一臉痛惜。他說他們在這次田野考古中發現一個半挖開的北魏古墓,正在勘察,結果遭遇瞭這些土匪。這些人隻顧著掘開墓穴翻找陪葬品,根本不註意記錄開墓後的物品次序和泥土分層。本來這塊石碑保存完好,結果被這些人搬起來砸開墓門,活活給敲碎瞭。他用盡力氣,才搶回這麼一塊殘片——這可是北魏的古碑呀,如果及時拓下碑文,說不定可以解決許多中古歷史的疑問呀,怎麼就給砸瞭呢,真是太可惜瞭……”

黃克武自己也是個愛惜古物的人,所以對木戶教授的遭遇,感同身受。那些土匪根本什麼都不懂,在他們眼裡,隻有金銀珠寶算是好東西,其他的能砸就砸能毀就毀,多少東西就是這麼沒瞭的。

“木戶教授讓我把殘碑收好,仔細叮囑說這樣東西,一定得送回日本才行,所以務必妥當地把它帶出去,至於他,你們不用管。然後他絮絮叨叨說瞭一堆我聽不太懂的話——對瞭,他說那些話的表情,和許叔你談考古的時候特別像。”

黃克武知道玩古董的人裡,頗有愛物成癡的,有石瘋子、扇瘋子、鏡瘋子什麼的。這位教授可真稱得上是位考古瘋子,隻要能保住這殘碑,連自己的命都不顧惜瞭。他是發自內心地喜歡這些東西啊,五脈裡這樣的人都不多。黃克武自幼接觸古董圈子,所見所聽,全是各種利益齟齬。他看到木戶教授這種“癡人”,內心震動委實不小。

許一城面沉如水,陷入沉思。

“對瞭,他還跟我說瞭一些話,我也不知道對不對。我告訴木戶教授,說這古碑是我們中國的,應該留在這裡。木戶教授卻瞪著我,問我打算把它放在哪裡保存。我一下子就被問住瞭,現在兵荒馬亂,人都活不瞭,更別說一塊古碑瞭。木戶教授告訴我,日本有一流的博物館,這些東西放在那裡,可以得到最妥善的保存。這一點,我們中國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我是真心喜歡文物,就該給它找一個好的歸宿,而不是帶有國別的偏見和民族情緒。”

許一城看著他:“你覺得這些話有道理?”

黃克武有點遲疑:“我是覺得有些不妥,可又說不上來。木戶教授說,文物的存續,是數千年的事業;跟這相比,國傢的興亡隻是幾十上百年,根本微不足道——與其爭執國傢的歸屬,不如考慮誰保管得更好,讓它能延續的年頭更長……”

許一城聽完以後,眉頭略蹙:“他是這麼說的?”黃克武點頭。許一城把眼神移向車廂之外,語氣卻鄭重起來:“你聽說昭陵六駿的故事嗎?”

黃克武一愣:“唐太宗的昭陵?”

“唐太宗生前有六匹坐騎,分別叫作拳毛騧、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驃、青騅、颯露紫。他希望死後也有這些駿馬陪伴左右,就讓閻立本作畫、閻立德雕刻,在昭陵裡擺瞭六塊浮雕。這都是無上珍品。可在民國七年,有個叫盧芹齋的古董商人把拳毛騧和颯露紫全都撬下來,以十五萬美元的天價賣給美國人。為瞭方便運輸,他們居然把這些浮雕打碎,裝上輪船賣去瞭美國。”

黃克武聽到這裡,不由得“啊”瞭一聲。浮雕貴在完整,他們居然隻為瞭運輸方便就毀掉瞭,這手段實在是惡劣。

“另外四匹在民國十一年也被盧芹齋所盜,幸虧在運出西安的時候被截獲,總算是保留下來。”許一城道,“所以克武你看,文物之愛沒有國別之限,但考古學傢卻是有祖國的。美國人肯花這麼大價錢來買唐代的浮雕,確實是熱愛我中華文化,可你看看六駿的遭遇。若是懷瞭圖利之心,無論賣到什麼國傢,都是一場災難。日人對我中華文化之熱忱,冠絕全球,愛之深,因此才貪之切。愛物成癡,以致害人性命之事,五脈也不少見,何況日本?你可要留點神。”

黃克武臉一紅,訕訕應和。許一城重新閉上眼睛,陷入沉思。

這一夜總算是老天爺長瞭眼,馬車一路狂奔,居然一次都沒被溝坎絆倒。馬車跑到北京城西直門外時,恰好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不過跑到這裡,馬車的速度不得不降下來瞭,付貴從車廂探出頭去,發現這一大早的,通往城外的路上居然亂哄哄的好多行人。有扛著大小包裹的老百姓,有頭纏繃帶的兵丁,有拎著藤木箱子的小商人,還有不少戴著眼鏡和禮帽的政府文員。這些人都好似逃荒一樣,從西直門的城門裡湧出來,朝城外散去。黑暗中哭喊爭吵聲四起,時不時還有冷槍飛過。

馬車好不容易擠到城門邊,突然一個黑影斜斜沖過來,一把拽住轅馬的韁繩,大聲叫道:“你們可回來瞭!”

三個人定睛一看,居然是藥來。這麼黑這麼亂的地方,他能分辨出這輛馬車,可真是不容易。

“藥來,你怎麼跑這裡來瞭?大劉呢?”許一城問。

藥來帶著哭腔喊道:“可等到你們瞭。大劉他,他讓日本人給抓走瞭!”

《古董局中局3:掠寶清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