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秦放,怎麼就……醒瞭?

顏福瑞嚇瞭一跳,這一瞬間的慌張沒能躲過白英的眼睛,她下意識就想回頭,就在這將回未回的關口,顏福瑞看到秦放幾乎是剎那間就坐瞭起來,與此同時,伴隨著“撲”的一聲輕響,三根尖樁分別從心口和左右肋下硬生生刺穿瞭白英的身體。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的太快又太血腥,以至於顏福瑞每次去回想的時候,都有些不寒而栗。

他先是聽見瞭白英的嘶聲慘叫,緊接著血光滿目,一副焦黑的骨架破皮而出,骨頭根根帶血,眼洞深陷的骷髏頭明明沒有表情,卻似乎比任何一張猙獰的臉都要駭人三分,顏福瑞和王乾坤兩個嚇的頭皮發麻,雙腿顫的篩子一樣邁不瞭步。

但是秦放的動作更快,他幾乎是騰空而起,翻身起來的時候就勢抽出墊在身下的床單,說床單又不像床單,因為半空中抖開,像個縫制好的麻袋,兜頭就把白英的骨架罩瞭進去,收口處卷成一攥,臉色鐵青,毫不猶豫,掄大錘一樣,將麻袋狠狠撞向邊墻。

一下,兩下,三下。

撞力極其之大,整幢小樓似乎都在顫動瞭,顏福瑞恍惚間,甚至覺得自己聽到瞭骨頭散架的聲音,他呆呆地反應不過來:秦放這是怎麼瞭,難道之前的奄奄一息都是裝的?都是他跟司藤小姐設計好的?

正胡思亂想,秦放已經停下動作,兩手一抖,就聽哧拉一聲,佈袋應聲而裂,白英的骨架從中跌落,果不其然,有一些骨頭已經散架瞭,零零落落橫七豎八,但主體還在的,秦放踏住她一條腿骨,俯下膝蓋壓住胸腔的一圈肋骨,伸手就摁住瞭她頭頸處的脊柱,白英的頭顱四下掙紮,卻始終動彈不得。

這就……結束瞭?

從開始到結束,兩分鐘,還是三分鐘?顏福瑞覺得腦子的轉速都跟不上事情的發生,愣愣盯著秦放看,直到他抬頭看他,說瞭句:“把秦放抬出來。”

秦放說……把秦放抬出來……

混亂瞭,顏福瑞覺得自己要死過去瞭,這是……司藤小姐的聲音。

顏福瑞和王乾坤打開壁櫥的大門,在裡頭找到瞭豎立靠邊、用毯子卷成一卷的……秦放。

反正,隻要司藤小姐活著,秦放那一口氣就不會斷絕,不管是躺著、站著,還是……卷著,所以,司藤小姐就這樣,把秦放塞到這瞭?所以,這幾天以來,秦放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卷在毯子裡……

顏福瑞有些難以置信,可是,仔細想想,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釋一切瞭。

——那天晚上,司藤小姐在墻外作畫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她瞭。

——作完畫的第二天一早,他和王乾坤爭先恐後去看畫,然後王乾坤氣急敗壞的表示自己照鏡子根本沒有分別,如果司藤小姐的幻術,根本不是用於王乾坤,而是用於她自己呢?她讓所有人看她,都如同是看秦放,再然後心安理得地躺到瞭床上。

——再後來,有一天晚上,他聽到司藤跟他講話,但是屋裡太黑,沒看見她的樣子,打開燈之後,他仔細註意瞭所有外間的門,確認是鎖好的。起初,他以為是司藤小姐可以穿墻過戶,現在明白瞭,她隻是從臥房出來,借著夜色的遮掩和他說瞭話,又回到臥房去瞭。

——自始至終,她都在,看到瞭他試點八卦黃泥燈,也看到瞭他和王乾坤嚇的屁滾尿流的模樣,但她不動聲色,冷冷旁觀,隻等那個一擊即破的大好時機。

——白英說,屋裡有三口活氣,是因為秦放和司藤用的是同一口氣,所以司藤小姐那麼順利的取而代之……屋外的藤條隻是幌子,而他和王乾坤甚至幌子都不是,插科打諢混淆耳目的道具罷瞭。

依著司藤的吩咐,他和王乾坤輕手輕腳把秦放放到瞭地上,和白英頭頂相對,呈一字直線。

起身的時候,王乾坤忍不住朝床上那癱軟的血肉看過去,聲音顫抖著問瞭句:“司藤小姐,白英都已經被抓起來瞭,她變的形怎麼還不變回去呢?”

沒人回答他,王乾坤的面色漸漸從懷疑變成瞭驚懼,兩腿突然就站不住瞭,顏福瑞趕緊過來扶他,就在這個時候,白英忽然咯咯咯笑起來。

她說:“那個小道士嗎?我認得他。”

顏福瑞縱使沒念過很多書,也知道人若沒有瞭舌頭、沒有瞭聲帶,是不能講話的——這可能不適用於妖怪吧,他不知道白英的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像是從咽喉和頜骨的位置,又像是從每根骨頭。

她說:“我第一次見到他,他才七八歲,這麼多年,老的像樹皮瞭,不過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他瞭。我過去同他說,你還認得我嗎?”

幾乎沒有任何的遲疑和迷惑,蒼鴻觀主在那一瞬間就認出她瞭,或者說,認出瞭她的聲音。

童年時代的噩夢有著根深蒂固的記憶,即便大半輩子不曾去想,幕佈輕輕一掀,還是瞬間身臨其境,這個有著醜陋奸猾笑容的老太婆,剎那間就和那個掙紮著爬過火圈披頭散發的女人影像重合,嘴唇一翕一動,好像在對他說:“看,我說的吧,我回來瞭。”

王乾坤的喉嚨裡發出野獸瀕死似的慘痛嗚咽,司藤面不改色,右手微垂,五根手指慢慢藤化,有細弱的藤條順著指尖的方向漸漸往下抽伸,一圈一圈圍匝過白英的半個頭顱,又一圈一圈往外圍匝瞭秦放的半個腦袋。

白英似乎有些不安:“你要做什麼……”

她話到中途戛然而止,伴隨著淒厲尖叫,全身骨架過電一樣迅速打顫,與此同時,對面的秦放也痙攣般顫抖起來,司藤顯然很顧及秦放,隻過瞭幾秒鐘就馬上停下:“秦放怎麼樣?”

怎麼樣?渾身赤紅,看上去很燙,顏福瑞覺得澆上水都能哧哧冒白煙,司藤沉吟瞭一下,吩咐顏福瑞去接盆涼水,拿毛巾浸瞭擰幹幫秦放降溫,等他身體恢復到正常體溫再繼續。

終於緩過來的白英聲音都嘶啞瞭,但恨意還是森冷徹骨:“你把我的妖力給他?”

司藤不理他,凝神看顏福瑞擰著毛巾給秦放擦拭,王乾坤原本癱坐在地上的,聽到白英說話,像是突然反應過來,怒吼一聲沖過來,司藤站起身給他讓位,面無表情看他瘋瞭一樣踢打白英,隻是在他伸腳去踹白英頭顱的時候說瞭句:“不要碰到秦放。”

白英嗬嗬笑著任王乾坤踢打,有一個瞬間,她似乎想奮力撐起身來,但是司藤面色一凜,藤條內收妖力流轉,她的全身又不受控地痙攣起來,再停下時,幾乎連喘氣的力氣都沒瞭,頓瞭頓,她虛弱地說瞭句:“我當初,吩咐賈三,好好藏運你的屍體,要選好的棺木下葬,不要經雨雪,也要遠顛簸。”

司藤冷冷看她:“所以呢?”

“我殺你,但不曾侮辱你,也不曾放任誰侮辱你。”

司藤沒有說話,過瞭會,她示意王乾坤住手。

王乾坤也是打累瞭,白英的骨頭根根堅硬如鐵,他這樣又踢又打,反弄的自己手腳生疼,就坡下驢住瞭手之後,忽然悲從中來,一屁股坐倒哽咽地哭起來。

白英盯著司藤看,空洞的深陷眼洞裡似乎忽然就有瞭悲涼的意味。

“他恨我也就算瞭,我殺瞭他師父,可是你為什麼恨我?我對不起你嗎?”

白英的聲音很平靜,但咄咄逼人的暗流卻四面洶湧,司藤覺得,自己回答不瞭這個問題,回首前事,沒有徹底清楚的誰對不起誰,彼此都是權衡利弊,為自己打算罷瞭。

她垂下眼眸,再一次催動瞭手中的藤條,這一次,她沒有再中途停下瞭,白英的慘叫在末瞭變成瞭絕望的狂笑,甚至在妖力的傳送結束收回藤條之後,她都沒有停止上氣不接下氣的冷笑。

“你是蠢嗎?把我的妖力拿去給一個男人?你明知道,人是承受不瞭妖力的,給瞭也是浪費。”

“你舍不得他嗎?你對邵琰寬都沒有感情,復活之後,反而轉瞭性瞭?”

司藤沒有出聲,反而是顏福瑞有些許驚喜:“司藤小姐,秦放的臉上有血色瞭!”

豈止是有血色,他的身體某些部分,有時候會突然咯噔一聲,那是斷裂的骨頭被妖力迫使著重新接合,類似的細胞重生和器官粘合應該也發生在體內,妖力在這個時候,像是生命力的代名詞,將這副無可救藥的身體整舊如新。

司藤看向白英:“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半妖的合體,有兩種方式。

一種是雙方協商達成一致,摒除矛盾之後,重新合體;另一種,是武力毀滅異己的一方,收回妖骨,重新為妖。

她失去瞭坐在談判桌前的資格,大勢已去,不不不,也許從一開始,司藤就根本沒想過和她一團和氣的合體。

“在西湖水底,為什麼不跟我合體?”

“我想做自己,不想摻瞭一個你。”

白英的口氣異常怪異,聲音忽然尖細到刻薄:“自己?”

“那時候,我分瞭一半妖力給你,事情本來不至於不可收拾,你是你,我是我,但你不該到處害人,還差點殺死瞭秦放。”

白英嘿嘿冷笑瞭兩聲,她依然理解不瞭:“我殺瞭個人而已,你那麼生氣做什麼?他是誰?”

司藤沒有立刻回答,倒是顏福瑞,既是期待又是緊張:白英如果知道,秦放是她的後代,會是什麼反應?震驚?悲痛?後悔?還是……

“是你為我留的後路,是你寄養在秦來福傢那個孩子的後代。”

有幾秒鐘的時間,白英沒有說話,再開口時,似乎更疑惑瞭:“既然都已經用完他瞭,還救他做什麼?他跟你又沒有關系。”

顏福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司藤看瞭她好久:“當初你愛邵琰寬,愛的死去活來,這份情,但凡還留有分毫,都不該對秦放無動於衷。”

白英笑起來:“你也說瞭是當初瞭。愛與不愛,差的也就是一個‘不’字,一橫一撇,一豎一點,當初不會寫,誰還一生一世不會寫啊。”

如此輕描淡寫,與司藤記憶中那個為瞭邵琰寬孤註一擲的白英簡直判若兩人,1937到1946,屈指九年,什麼事冷瞭她的心肝肚腸?

不過也不用多問瞭,合體之時,骨血相融,記憶相交,自己總會知道的。

司藤深吸一口氣,定定看向白英的眼睛,雖然她已經沒有眼睛瞭,但她一定知道自己的意思。

白英的喉間發出絕望也似的一聲嘆息。

既然已經失去瞭和談合體的可能,那麼,司藤隻需要她的妖骨,是決意不要她這個人瞭——合體之時,她會被司藤殺掉,以確保她的想法意識不會影響到合體之後全新的司藤。

司藤俯下身去,額頭慢慢貼上瞭白英的前額骨。

秦放的呼吸慢慢轉作平穩,胸口的起伏漸漸有力起來。

全身脫力的顏福瑞忽然間泄瞭所有的氣,他倚著墻壁坐倒在王乾坤身邊,疲憊地拍拍他的肩膀:“沒事瞭,都過去……”

他想說,都過去瞭。

應該是都……過去瞭吧。

《司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