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西竹一路上都不說話,車子駛進別墅區時,她似乎有些不安,而當車子最終停下,兩個面帶笑容的中年夫妻急急迎上來時,這不安終於變成瞭現實。

西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秦放,你是要把我賣瞭嗎?”

這小屁孩的神腦補,秦放真是啼笑皆非,他先下瞭車,打開門抱出西竹,西竹兩隻小胳膊死抱住他的脖子不放手,哭的肝腸寸斷的:“秦放啊,你賣瞭我,我再也不喜歡你瞭,我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你瞭……”

西竹小朋友這電視劇,確實也看的太多瞭,不過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嘴上說著不喜歡他瞭,手上還是摟的死緊的,生怕有人把她抱開瞭去。

秦放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摟著她軟語寬慰,又抱歉似的沖著兩夫妻笑瞭笑。

邢太太很理解的笑笑:“小孩子,認生,正常的。來,來,屋裡坐。”

又忍不住誇西竹:“西西長的真好看啊。”

西竹抽抽噎噎的:“好看也不關你的事啊。”

邢先生沒忍住笑:“小丫頭這張嘴……”

一邊說一邊看邢太太:“有你受的啊。”

……

邢先生邢太太夫婦,是秦放為西竹找的新的養父母。

這對夫婦他是認識的,之前生意上的合作夥伴,幾次往來,極其愉快,對他們的傢世、背景、素養都信得過,更重要的是,邢太太極其喜歡女孩,可惜連生兩個,都是兒子,一年多前,和秦放閑聊時,就表達過想領養一個女孩的意願。

——“連傢裡頭那兩個兒子,都整天催我,媽媽,什麼時候把小妹妹領回來啊。”

所以,一說到領養,秦放頭一個就想到邢氏夫妻瞭。

他低下頭,親瞭親西竹的臉:“西西你看,多漂亮的房子,樹底下還有秋千呢,西西不開心的時候,可以去蕩秋千啊。”

好說歹說,終於哄的她抬起瞭頭,抽抽嗒嗒地打量門前樹下的秋千架。

小丫頭終於哭的沒那麼厲害瞭,邢太太又驚又喜,小心翼翼地問她:“西西,想看看你的房間嗎?”

原本,依著禮數,客人遠道而來,總得坐下寒暄喝茶的,不過現在,西西為大,大傢夥一窩蜂地,先上樓看房間瞭。

一開門,連秦放都嘆為觀止瞭。

這佈置的水晶宮一樣的女孩兒房間,說是住瞭個公主也不為過吧,粉色四壁,輕紗帷幔,水晶珠串成的簾子,復古宮廷式的鏡子,起居的地方還真矗立瞭個小小城堡,陽臺上各色的芭比娃娃排成瞭行,衣櫥間拉開,那一件件珠光寶氣的女孩兒衣裙……邢太太這女兒的夢,做瞭不止一年兩年吧。

西西臉蛋上還掛著淚珠子,但已經不哭瞭,眨巴著眼睛左看右看的,邢太太問她:“西西,房間好看嗎?”

西西下巴擱在秦放肩膀上,手指都要含到嘴裡去瞭:“好看。”

秦放在心裡嘆氣:死土豪,就是這樣拼命砸錢贏得無知的少女心的。

還不止這些,下樓的時候,邢太太對秦放說:“小孩兒嘛,到瞭陌生地方,玩伴是最重要的。”

走到樓下,她拍拍客廳旁邊關著的房間的門:“能出來瞭,見小妹妹。”

又沖秦放眨眨眼:“兩小魔頭可憋壞瞭,我早晨說瞭,不老實的話,不準見妹妹的。”

門幾乎是被從裡面撞開的,兩個六七歲的小男生從裡頭爭先恐後地往外擠,一個叫:“妹妹,妹妹。”

另一個手裡攥著花,也不知道從哪個花瓶裡臨時抽來的:“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又仰著臉看西竹:“西西,你下來唄,哥哥帶你玩兒。”

邢傢的基因可真不賴,說是兩小魔頭,長的都是小王子的模子,秦放還沒來得及去看西西的反應,耳邊已經響起瞭她的聲音:“噫!”

秦放腦子裡輕輕嗡瞭一下,心說:完瞭。

這就是西西對他的喜歡,沒架得住邢太太的三板斧,尤其是最後那招,可真狠啊。

秦放心裡,有淡淡的失落,那種前浪被後浪拍死在沙灘上的失落。

秦放陪著西竹在邢傢住瞭幾天,不過,看起來,是沒有繼續住下去的必要瞭,西西有時候接連一整天都想不起他這個人來,偶爾撞見,都是頭也不抬的跟他打個招呼:“秦放!”

然後蹬蹬邁著小短腿跟著哥哥們跑的沒瞭影兒瞭。

秦放偶爾會想起剛到邢傢那會,把她抱下車時她哭哭啼啼說的話:“秦放,我再也不喜歡你瞭,我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你瞭。”

真是個說話算話的孩子。

走的那天,他特意選的西西和邢傢小哥倆玩的最熱乎的時候,過去先摸摸她腦袋:“西西,我走瞭啊。”

她正低頭搭著積木,忙的頭也不抬,隻顧指揮她的小哥哥:“那塊!三角形的,遞給我!”

秦放笑瞭笑,低頭親親她發頂,手裡握瞭把小剪刀,咔嚓一聲,剪下她一縷頭發,偷偷藏在掌心。

小傢夥是一點沒註意,倒是她的小哥哥發覺瞭,指著秦放叫:“哎,哎,你剪西西的……”

秦放看著他笑,食指輕輕豎在唇邊。

“噓……”

吃晚飯的時候,西竹才註意到平時坐滿的餐桌少瞭個人,她挨個數,邢傢媽媽在,爸爸在,小哥哥也在。

“咦,秦放呢?”

邢太太正給她夾肉片,聞言緊張瞭一下,含糊地說:“秦叔叔……他有事走瞭哎。”

說完瞭,緊張地看西西,小傢夥似乎也沒什麼過激的反應,腦袋歪瞭半天,說:“噢。”

吃完飯,邢先生回房處理公務,邢太太在廚房洗碗,忙完瞭出來,看到哥倆在客廳裡看電視,問他們:“妹妹呢?”

他們比她還奇怪:“咦,剛還一起看電視的啊?”

這叫什麼哥哥,太沒責任心瞭,邢太太瞪瞭他們一眼,打開門出去。

一開門就看見她瞭,她站在車道上,看著車道往外的方向,小小的身影,時不時抬起胳膊,偷偷擦一下臉。

邢太太的眼睛也濕瞭。

也不知道過瞭多久,西西轉身往回走,看到她站在門口,先是愣瞭一下,然後蹬蹬蹬地向她跑過來。

邢太太笑起來,她蹲下身子張開手臂迎接她:“西西,慢點跑。”

時值半夜,秦放的車子在山腳慢慢停下來。

車燈一熄,濃重的黑暗鋪天蓋地而來,他並不知道這是什麼山,中國地圖裡,喜歡籠統的點出山系山脈的名稱,昆侖秦嶺山系,阿爾泰祁連山系,殊不知每一山系,萬千山形,行經不同的地,不同的河,都會有不同的名字的。

他不知道這叫什麼山,當地的老人也說不清楚,隻是說:“哦,你要進深山老林啊。”

深山老林,沒有具體的指代,但每個人都瞭解它隱含的意思,傳奇話本裡,無數詭異的故事都是在這裡發生的,連小孩子都知道,深山有鬼,老林藏妖。

山風凜冽,遙遙傳來讓人毛骨悚然的怪異聲響,仰頭望過去,巨大的山形遮住瞭大半天空,高處的樹影都像是野獸身上附著的皮毛,飄搖的肉眼幾不可查。

秦放先想去掏打火機,忽然又覺得似乎與此情此景不符,他摸出車前屜裡備著的防潮火柴,哧啦一聲劃著。

輕微的硫磺氣泛起,細長的火柴梗頭上,冒起一簇小小的焰頭,秦放另一隻手籠瞭罩住,慢慢把燃著的火柴梗移向瞭什麼點著。

八卦黃泥燈。

燈點燃瞭,直直的一脈火焰向天,風再大都移動不瞭分毫,隻在秦放把手中的細密發絲湊過去時,才忽然躍動瞭幾下,然後火焰慢慢的分成瞭兩脈。

一脈意料之中地向外,另一脈則遙遙指向瞭面前的深山。

秦放走的很辛苦,這山上少有人來,坑窪不平,地上的落枝積瞭半尺多厚,又有繞足的藤蔓、露出地面的枝根,稍不留神,就會被絆一個跟頭。

走到半山腰時,甚至看到瞭幾座清朝時的土墳。

足夠破落,也足夠寂寞,的確像是司藤會來的地方。

再往前走,已經沒有路,這一片應該被雷擊火燒過,到處都是攔腰橫斷的樹,有互相倒在一處的,也有斜搭著靠在臨近樹上的,經年累月,都是荒草瘋長綠苔橫生,最底下不是積水就是爛泥,感覺連腳都邁不下去。

八卦黃泥燈的兩脈火焰,一脈依然向外,另一脈不再指向,顫顫巍巍左右晃動,像極瞭指南針被磁場幹擾,漫步目的的四下亂轉。

秦放叫瞭一聲:“司藤?”

起先,並沒有動靜,也沒有回應,但是慢慢的,秦放聽到瞭一種聲音。

類似於抽伸根芽,又像是樹木舒展筋骨,磔磔蕭蕭,聽來分外清晰。

秦放回過頭,夜色裡,樹影逐漸有瞭變化,原先攔住瞭去路堆積靠擁在一起的,緩緩向兩邊分瞭開來。

秦放笑起來,忽然想起當年在千戶苗寨,司藤為瞭進入沈銀燈的老巢,也曾借勢周遭的林木,那時候,她額頭抵住樹身,也不知道喃喃說瞭些什麼,接下來,周圍的樹和藤蔓,就都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向著一個方向彎斜、延伸,幾分鐘的功夫,就在懸崖之上搭出瞭一座藤蔓樹枝編成的小橋。

這一塊林地的深處,原來還藏著一棵幾人合圍粗的老樹,樹冠低垂,像是房屋的頂,司藤就坐在樹下,正抬起頭看他,眼睛亮的像是揉瞭碎鉆的星。

猶豫忐忑,卻又如釋重負,秦放原地站瞭好久,才慢慢走瞭過去。

司藤說:“聽到你的聲音,還以為是在做夢。”

秦放在她身邊坐下,把那盞八卦黃泥燈放在腳邊:“我以為你會想,秦放這麼討厭,又巴巴跟來瞭。”

司藤笑起來,忽然覺得,在很多事情上,其實挺對不起秦放。

——最初見到時,他並不想跟著她,被她半是恐嚇半是利誘,留下來幫她辦事,每一樁每一件,都盡心認真,並不敷衍於她,也沒有陽奉陰違。

——在千戶苗寨,自己懷疑他跟沈銀燈之間有貓膩,一怒之下要趕他走,再後來不瞭瞭之,如此反覆無常,他也並沒有一句抱怨。

——及至後來,和白英兩敗俱傷,心灰意冷之下化形歸山,這世上惦記她牽掛她,為瞭她東奔西走的,也不過隻有秦放一個罷瞭。

“西西呢?”

“我找瞭一對心地很好的夫妻,他們收養瞭西西。”

司藤沒有說話。

秦放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你把西西托付給我,一心想讓我帶著西西,但是……”

那時候,他大致猜到司藤應該是再次分體瞭,但是孔菁華搖頭說:“我也是妖,我知道半妖險象是怎麼回事,這並不是半妖分體。”

半妖是兩難之下,無法抉擇,妖的屬性使然,悍然分為幾乎勢均力敵的兩部分,倘若和解不成就隻能作生死廝殺,譬如司藤和白英。

但是這一次,司藤控制瞭一切。

換瞭是之前的司藤,一心想著復仇,想著重新成為妖,她身上是不會有西竹的。

關於西竹,秦放想瞭很久。

西竹到底是誰呢?毫無疑問,她是司藤的一部分,是有瞭感情之後司藤內心深處蘇醒的那一部分,失去的無法彌補的童真年代,幹幹凈凈的身世,手上沒有沾過洗不掉的血,笑容裡沒有一絲一毫的心事。

秦放,你有理想嗎?

西竹就是司藤的理想,是她的美好願望,或許不止是這一世,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被丘山折磨的時候,掩去本心大肆殺戮的時候,西竹已經在她心底萌生瞭。

就好像隻能站在黑暗裡的人,想的最多的反而是在白晝的日光下肆意奔跑,到不瞭的地方,得不到的人,永遠彌篤珍貴。

她讓孔菁華給他帶話:“秦放,照顧好西西,西西需要你的。”

秦放說的很慢。

“西西沒那麼需要我的,你什麼都為她安排好瞭,她那麼好,無憂無慮,應該在最幸福和睦的傢庭裡長大,跟著我做什麼呢,我整天不開心,不是好的榜樣,西西跟著我,會長成林黛玉的。”

司藤微笑:“那孔菁華呢,她同意你把西西帶走?”

秦放也笑:“其實你早就料到瞭吧,孔菁華看到那個一直被自己當成女兒的西竹其實是司藤,哪裡還敢繼續撫養她,但是你說瞭要送她一個女兒,她又不敢把西西給扔瞭。我帶走西西,她就差沒給我磕頭瞭。”

“那西西呢?西西舍得離開你?”

秦放嘆氣:“西西什麼都好,就是太沒良心瞭。看到長的周正的小帥哥,就把我忘到腦後去瞭。”

“那你呢,怎麼又跑來找我瞭?”

“因為你曾經跟我說過,人活在世上,得有個目標,有個奔頭。你的夢想是西西,但是你把她留下瞭。”

司藤沒再說話瞭。

秦放說的沒錯,囊謙復活那一次,她覺得有很多事情要做,一二三四五,每一件都刻不容緩,但是這一次,留下瞭西竹之後,忽然覺得天地茫茫,哪都可以去,又無處可去。

無欲無求,或許是高人夢寐以求的狀態,但對普通人來講,不啻於一場災難,有句話說的挺貼切,活著就該操心,無欲無求永無煩惱的,那是死人。

秦放說:“你說你不需要我,西西才需要我,我不這麼覺得,我覺得,陪在你身邊更重要,你把好的都留給西西,自己帶瞭太多負面的東西離開,又跑到這樣一個深山老林裡,整天這麼坐著,長此以往,會精神分裂的,俗稱變態。”

司藤看瞭秦放一眼。

秦放權當沒看見:“來之前我想過,你又看到我,或許會煩我。可是有我煩著你,你至少還會皺皺眉頭,說說話,我要是再遲點來,你大概要在樹底下坐化瞭。”

“如果我確實煩你,讓你走呢?”

秦放一下子愣住瞭。

八卦黃泥燈的燈焰飄忽瞭幾下,就快要燃盡瞭,火光映在司藤的臉上,她的神色,不像是開玩笑。

為什麼還要這樣呢,話都說到這份上瞭,為什麼還這麼不近人情呢?秦放覺得自己真是憋屈的厲害,不止是這一次,從一開始就憋屈,從遇到她開始,就很憋屈。

秦放看著司藤,胸口起伏的厲害,司藤一直盯著他看,到後來,忽然噗的笑出來。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說瞭句:“好瞭,我不說瞭,再說,你要哭瞭。”

燈焰就在這一刻,撲的滅掉瞭。

秦放後來覺得奇怪,這個時候,他應該想很多很多事情啊,比如司藤為什麼握住瞭他的手,這裡面有什麼隱含的意義嗎,再比如必須要去分辯,自己沒有想要哭,又不是小孩子,怎麼會動不動就哭呢。

但是都沒有,那個時候,他的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

——以後,大概也再也用不著這盞燈瞭。

《司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