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秋

1

9月5日 22:49 橫濱

緊鄰三溪園的住宅區,北部並排矗立著數棟十四層公寓。盡管是新樓,但幾乎都已住滿。每棟樓裡住著近百戶人傢,可大部分住戶都互不相識。隻有當夜幕降臨,各傢的窗戶透出燈光時,人們才意識到這兒有人居住。

南邊是一座工廠,廠裡探照燈的燈光照在油乎乎的海面上,水裡倒映著工廠落寞的身影,反射出星星點點的光芒。工廠的外墻上纏繞著無數管線,令人聯想到人體內錯綜復雜的血管。覆在管線表面的燈飾則宛如閃爍的螢火蟲,這種奇妙的景觀形成瞭一種獨特的美。

遠處,在與工廠隻有數百米之隔的地方,一處規劃過的住宅地上孤零零地立著一棟新建的二層小洋樓。小洋樓緊鄰一條南北走向的單行線,旁邊是隻有一個停車位的停車場。同一式樣的樓房遍佈新興住宅區,或許是因為這裡交通不便,這一座的周圍卻見不到其他樓房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到處立著出售土地的牌子。和那些剛完工就住滿的公寓相比,它多少顯得有些落寞。

此刻,熒光燈的燈光透過小洋樓二樓洞開的窗戶,斑駁地灑落在陰暗的路面上。大石智子是私立女子高中三年級學生,此刻正坐在二樓房間的書桌前。她穿著白T恤和短褲,兩條腿對著落地電扇叉開,身子扭向一邊,目光落在翻開的習題集上。T恤下擺隨風吧嗒吧嗒地翻飛著,風直直灌入瞭肌膚,可她還是自言自語地嘟囔著:“好熱、好熱……”由於暑假期間玩過頭瞭,該做的習題堆積如山,智子隻好歸咎於天氣太熱。其實今年夏天並不是很熱,晴天也不是太多,與往年相比,海水浴場的遊客也少瞭許多。不料暑假一結束,居然持續瞭五天的酷暑。這種滑稽的天氣弄得智子焦躁不安,不禁咒罵起老天爺來:他媽的這麼熱,讓人傢怎麼看書嘛!

智子用手攏瞭攏頭發,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大瞭一些。這時,她看見身旁的紗窗上停著一隻小飛蛾,它抵擋不過電扇的風勢,一下子不知飛到哪兒去瞭。小飛蛾消失在黑暗中後,紗窗微微顫動瞭好一會兒。

從剛才到現在,智子的學習沒有絲毫進展。明天就要考試瞭,可是就算今晚學個通宵,她也沒法把功課復習完。

智子看瞭一眼鐘,已近十一點。要不看一下電視裡的職業棒球新聞吧,沒準能在座席上看到爸媽呢。可她又惦記著明天的考試。智子一直非常向往大學,但凡冠上“大學”兩個字,上哪所學校她都無所謂。可是今年暑假留下瞭很多遺憾。由於天氣的緣故,她沒能玩個盡興,潮乎乎的濕氣又令人很不舒服,讓她根本提不起勁學習——唉,雖然是高中最後一個暑假,可還是希望能過得輕松點。過瞭這個暑假就要跟“女高中生”的身份道別瞭。

由於心情煩躁,智子轉而將不滿發泄到父母身上。真是的!女兒在揮汗如雨地讀書,這兩個人竟然若無其事地跑去看夜場球賽!也不考慮一下我這個女兒的心情!

由於工作關系,智子的父母偶然得到瞭巨人隊比賽的門票,於是兩人一塊兒去瞭東京巨蛋看球賽。球賽結束後沒什麼地方可去的話,他們這會兒應該正準備回傢。可是現在,這套全新的四居室住宅裡卻隻有智子一個人。

盡管這幾天沒有下雨,智子卻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濕氣。除瞭身上滲出的汗水,房間裡似乎還彌漫著細小的水滴。啪的一聲,她無意識地拍瞭一下大腿,可是挪開手,卻沒有看到被拍扁的蚊子。或許是心理作用,她感到膝蓋上一陣針刺般的瘙癢。這時屋裡傳來一陣嗡嗡的振翅聲。智子用雙手在頭頂上揮瞭揮。是蒼蠅。為瞭避開電扇的風,蒼蠅在門前改變瞭飛行高度,突然從她的視野中消失瞭。從哪兒飛進來的啊?明明關著門。她檢查瞭一下紗窗與墻壁之間的接縫,根本沒找到足以讓蒼蠅進出的縫隙。突然,她感到一陣尿意和口渴。一股莫名的壓力侵襲而來,盡管還不至於讓人窒息,卻有力地撞擊著她的心臟。不停地嘰裡咕嚕發牢騷的智子像換瞭個人似的陷入沉默。

下樓時,智子莫名地感到心臟怦怦直跳。一輛車從樓前的路上飛馳而過,前燈唰的一下掃過樓梯下的墻壁。車輛漸行漸遠,引擎聲越來越小,四周的黑暗仿佛變得比剛才更濃重。她故意發出重重的腳步聲下樓,還隨手打開瞭走廊上的燈。

方便完,智子坐在馬桶上發瞭一會兒呆。她無法讓心臟的悸動平息下來,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做瞭幾次深呼吸,然後站起身,將內褲和短褲一起提上來。

“老爸老媽,快點給我回來啊!”她突然用小女孩般的口氣喃喃道。“不對,我這是在央求誰啊?”她不是在央求父母早點回來,而像是在央求別的人。“求求你,請不要傷害我。”她不禁使用瞭敬語。

用廚房的自來水洗過手後,智子直接用濕漉漉的手把冰櫃裡的冰塊放進玻璃杯,然後滿滿地倒上可樂,一口氣喝光,把玻璃杯放在吧臺上。杯中的冰塊骨碌碌地轉瞭幾圈,隨即停住。智子不禁打瞭個寒戰。可她仍覺得口渴,於是又從冰箱裡拿出一升半的瓶裝可樂倒入杯中。這時,她的手開始哆嗦。身後仿佛有一股腐肉的腥臭味滲入空氣中,把她包圍起來……那絕不可能是固體,更不可能是人。

“求求你!別這樣!”智子大聲哀求。水池上方,十五瓦的熒光燈突然閃瞭幾下,熄滅瞭。新買的燈泡居然這麼不禁用。這時,智子後悔剛才沒把屋裡的燈都打開。現在她連走到開關那兒開燈的力氣都沒瞭,甚至都不敢往後看。她知道身後有什麼。那是一間十六平方米的和室,壁龕上擺著爺爺的牌位。房間裡的窗簾沒有拉上,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對面綠草茵茵的住宅區,以及遠處公寓裡一小格一小格微弱的燈光。僅此而已。

第二杯可樂喝到一半時,智子已經動彈不得。就算是心理作用,這種詭異的氣氛也未免太濃重。仿佛有什麼東西突然伸過來,眼看就要觸摸到她的脖頸,令她窒息——如果是“那個”怎麼辦?

智子不敢再想下去。一想起那件發生在一個星期前、她努力去忘卻的事情,她就無法承受那極度膨脹的恐懼感。秀一說,既然上面是那樣講的,一切就已無法挽回,每個人隨後都將一個接一個地死去。隻是一回到都市,那部讓她印象深刻的錄像就失去瞭可信性,是誰在惡作劇吧?智子試圖想些快樂的事,別的快樂的事。可如果真是“那個”……如果那是真的……對瞭,在那個時候,不是會有電話打來嗎?

啊!老爸老媽到底在幹什麼啊!

“你們快點回來吧!”智子叫出聲來,然而那個詭異的影子卻絲毫沒有就此罷手的跡象,依然一動不動地在她身後窺探,等待機會。

十七歲的智子還不太清楚“恐懼”的本質,但此時她深深感到,心裡那份恐懼正在逐漸擴散。

真讓我遇上瞭也沒辦法。不,肯定不會有事。即使我回頭看,那兒也不會有什麼東西。肯定什麼都沒有。智子內心萌生出一股回頭看的欲望,想盡早從這種狀態中解脫出來。可是,真的沒有東西嗎?她感到背部涼颼颼的。一股惡寒自肩頭躥起,順著脊背一直往下遊走,整件T恤都被涔涔冷汗浸濕瞭。再往深裡想,她的肉體就會發生劇烈的變化。有誰說過,肉體比精神更真實。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聲響。即使回頭看,也不會有什麼東西吧?不趕快把剩下的可樂喝完,回房去復習,明天考試就要完蛋瞭。

這時,咔嚓一聲,玻璃杯中的冰塊裂開瞭。智子不由得應聲回頭……

9月5日 22:54 品川車站前的十字路口 東京

信號燈變成瞭黃色,木村並未沖過去,而是將出租車停在瞭馬路左側。運氣好的話,能拉到去六本木路口的乘客。這兒的乘客多數是去赤坂和六本木方向的,經常有人趁著出租車等信號的時候鉆進車來。

這時,一輛摩托車經過木村的左側,在靠近人行橫道的地方停下來。騎摩托車的是一位穿牛仔褲的小夥子。木村非常討厭那些四處亂竄、擋人視線的摩托車,特別是那些等信號燈時若無其事地停在他車前或車門旁的。今天生意不好,他的心情也不好,於是他冷冷地盯著那位年輕人。年輕人頭戴全罩式的安全帽,看不到他的表情,左腳擱在人行道的邊緣上,張開腿,吊兒郎當地搖晃著身體。

這時,一位年輕的長腿女子從人行道上走過。年輕人扭過頭,目光追隨著女子的身影,卻沒有一直看下去。頭部大約轉到九十度時,他的視線落在瞭左側的櫥窗上。年輕女子走出瞭他的視線,不見瞭蹤影。但年輕人依然沒有轉頭,定定地在看什麼。行人專用的信號燈開始閃爍,不一會兒變成瞭紅燈。走在人行橫道中間的行人加快步伐,擦著出租車走瞭過去,沒有人招手向他靠近。木村讓引擎空轉著,靜待信號燈變成綠燈。

就在這時,騎摩托車的年輕人突然舉起雙手,身體劇烈地顫抖,接著,向木村的出租車這邊倒瞭過來,咚的一聲撞在瞭他的車門上。

這個笨蛋!一定是沒有站穩、身體失去平衡才摔倒的。木村想。他擺上警燈走下車來,心想,如果車門有任何損壞,一定要對方賠償相應的修理費。此刻綠燈亮瞭,後方的車輛紛紛超過木村的車,駛過十字路口。而那個年輕人仰臥在馬路上,雙腳不停地亂蹬,雙手掙紮著想摘下安全帽。木村先去察看自己的“掙錢工具”,果然,車門上有一道斜斜的劃痕。

“呸!”木村低聲咒罵著走近年輕人。安全帽的扣環緊緊地扣在年輕人的下巴上,他卻拼命想摘掉安全帽,就像要把自己的腦袋也一起摘下來。

有這麼透不過氣嗎?木村意識到年輕人的樣子有些異常,一屁股坐到他身旁,總算開口問道:“你沒事吧?”安全帽的面罩是灰色的,木村看不清年輕人的表情。年輕人握著木村的手,像是有什麼話要說,甚至想抱住他,可是已說不出話來,也不再試圖去摘面罩。

“你等一下,我馬上幫你叫救護車。”木村很快作出瞭決定。

木村一邊跑向公用電話,一邊心想:真是不可思議,一下沒站穩竟然會摔成那樣!難道是落地時撞到瞭頭?不可能啊,那傢夥不是戴著安全帽嗎?而且手和腳看起來也沒摔傷,隻要不找我的麻煩就行。如果他說是撞到我的車才受傷,那可就麻煩瞭。如果對方受傷瞭,可以用我的汽車保險理賠嗎?這麼一來,就得有事故證明,而且還要接受警察的盤問……

木村打完電話回到原處,發現年輕人把手放在喉嚨處,已經動彈不得。周圍有幾個行人停下腳步,擔心地觀望著。木村推開人群,告訴大傢他已經叫瞭救護車。

“喂、喂,堅持一會兒,救護車很快就來瞭。”

木村動手解安全帽的扣環。他輕而易舉地就解下瞭安全帽,這根本不可能勒得人喘不過氣來。更讓他驚訝的是,年輕人的臉扭曲得變瞭形。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對方的表情,那就是“驚愕”。他雙眼瞪得大大的,紅色的舌頭纏卷在喉頭深處,口水從嘴角流出,已經等不及救護車來瞭。木村脫下年輕人的安全帽,伸手觸摸他的脈搏時,已感受不到脈搏的跳動。他心裡一驚,周圍的情景一下子變得虛幻起來。

倒在地上的摩托車,車輪仍在緩緩地轉動,黑色的汽油從引擎裡流出,滴落進下水道。澄澈的夜空下沒有一絲風,最上面的信號燈再次變成紅色。木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手抓住路邊的欄桿,睜大眼睛又看瞭一眼躺在路上的年輕人。他頭枕安全帽,頭部與身體幾乎成直角,這種姿勢怎麼看都讓人覺得不自然。

是我放的吧?把他的頭那樣放在安全帽上,把安全帽當成枕頭?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木村已回憶不起幾秒前發生的事。年輕人瞪大眼睛望著他。木村感到寒氣唰地從肩頭掠過。即使是在這麼悶熱的夜晚,他仍哆嗦個不停。

2

內護城河清澈的水面上倒映著秋日清晨的景色,炎熱的九月終於接近尾聲。淺川和行正向地鐵站臺走去,突然,他改變瞭主意,想近些欣賞此前在九樓看到的河面風光,便上瞭樓梯,向外面走去。報社裡猶如沉淀在瓶底一般的混濁空氣,向地面淤積。他忽然渴望呼吸一下外面清新的空氣。隻要一看到東京這座城市中的綠色,連五號高速公路與環島交會處的廢氣也不再令他心煩,微明的天空和清晨的空氣都透著一股清新的氣息。

昨晚熬夜瞭,淺川非常疲乏,卻始終睡不著。完稿後的興奮變成一種適度的刺激,他的腦細胞依然活躍。這兩個星期,他一直沒能休息好,因此打算今明兩天在傢好好補補覺。何況這是總編輯的命令,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休假。

這時,他看到一輛空出租車由九段下的方向開過來,本能地舉起手叫車。前兩天他把竹橋與新馬場區間的地鐵月票用完瞭,還沒去買新的。從這裡乘地鐵到北品川的公寓需要四百日元,而坐出租車要將近兩千日元。雖然要浪費大約一千五百日元,可一想到乘地鐵必須換乘三次,又剛剛領瞭工資,於是他決定,今天就奢侈一次吧。

淺川這一天會在這個地方打車,純粹是一時的沖動。如果他坐地鐵回傢,那麼上文所述的兩起事件就絕不會連到同一條線上。故事的開始往往出於偶然。

出租車緩緩停在皇居的側樓前。司機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小個子男人,或許是熬夜的緣故吧,他的眼裡佈滿血絲。儀表板上有一張彩色免冠照,旁邊寫著司機的名字——木村幹夫。

“到北品川……”

聽到目的地,木村的精神為之一振,因為北品川位於公司車庫所在地東五反田的前方,他正準備收車,正好順路。類似的情形往往讓出租車司機感到工作的樂趣。木村不禁變得饒舌起來。

“待會兒要去采訪嗎?”

“哎?”淺川望著車窗外發愣,疲乏的眼睛裡佈滿血絲。他很是納悶,這司機怎麼會知道自己的職業呢?

“先生,您不是報社記者嗎?”

“我是周刊記者,你的眼睛真夠尖的。”

木村開瞭近二十年的出租車,根據乘客的上車地點、穿著和措辭,他就可以把乘客的職業猜個八九不離十。一般來說,如果乘客從事的職業比較熱門,並且以此為榮,緊接著就會聊起與工作相關的話題。

“您真辛苦啊,這麼早就開始工作瞭。”

“不,正好相反。我現在是要回傢睡覺。”

“啊,這樣啊,那跟我一樣。”

平時淺川對自己的工作並沒有特別的自豪之感。今天早上他卻頭一次找到瞭自己的文章變成鉛字的成就感,因為他策劃的系列報道終於完成,並且引起瞭相當大的反響。

“工作有意思嗎?”

“湊合吧。”淺川敷衍道。雖然這份工作有時候很有意思,有時候也很無趣,可是現在要一一作答太費勁。他忘不瞭兩年前的那次失敗,甚至還清楚地記得那篇報道的標題——《當代新神靈》。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當年自己哆嗦著向總編要求做第二次采訪的情景。

車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出租車快速駛過東京塔左側的彎道。

“先生,您是要走運河沿岸,還是走第一京濱?”根據要前往的北品川的地點,出租車的路線也有所不同。

“走第一京濱……我在新馬場附近下車。”

乘客的目的地一清二楚,出租車司機就會感到輕松。木村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往右拐。

快到那個地方瞭。一個月以來,木村始終無法忘記那個十字路口。與淺川對兩年前的失敗耿耿於懷不同,木村站在比較客觀的立場上看待這次事故。他與這一切沒有關系,既不需要對事故負責,也不需要為此反省。那完全是對方造成的事故,即使他提高警惕也無法避免。當時的恐懼感,現在幾乎淡忘瞭。

隻是有一點無法解釋:為什麼每次經過這兒,都想把當時的事說給別人聽呢?如果從後視鏡看到乘客在打盹,木村就放棄這個念頭。如果乘客沒有睡,他就有一種沖動,想把那件事和盤托出。

“那是大概一個月以前的事瞭……”仿佛在等著木村打開話匣子,信號燈由黃變紅。“這世上有太多事情讓人搞不清楚。”

木村開瞭話頭,試圖引起淺川的興趣。淺川正睡得有些迷糊,聽司機這麼說,急忙抬起頭掃視瞭一下四周,確認現在的位置。

“最近猝死的人好像增加瞭不少呢……沒想到年輕人也會這樣。”

“啊?”“猝死”這個詞在淺川耳邊回響。木村接著說下去:“就在將近一個月前吧,我的車停在那兒等綠燈,突然有一輛摩托車朝我這邊倒瞭下來。不是在奔馳的過程中摔倒的,而是停在那兒,突然砰的一聲倒下來。你猜怎樣瞭?啊,開摩托車的是一個十九歲的補習班學生……居然就那樣死瞭!可把我嚇壞瞭。當時救護車也來瞭,警車也來瞭,亂成一片。”

淺川默默地聽著,但憑著當瞭十幾年記者養成的敏銳洞察力,他立刻記下瞭司機和出租車公司的名稱。這純粹是一種出於本能的反應。

“那個年輕人的死法也有些奇怪。他使出吃奶的力氣想摘掉安全帽……整個人仰臥在地上,手腳吧嗒吧嗒地揮動……我趕緊跑去叫救護車,可是回來一看,他已經死瞭。”

“地點在哪兒?”淺川已全然沒瞭睡意。

“喏,就在那邊。”木村指著車站前的斑馬線說。淺川把這件事深深烙在腦海裡。品川車站位於港區高輪。如果是在那兒發生事故,應該由高輪警局負責。他在腦中迅速搜索打入高輪警局的內線。大型報社的威力就在於此,它在各個領域佈下眼線,搜集情報的能力有時甚至超過警察。

“那麼,他的死因是‘猝死’瞭?”淺川急忙問道,盡管他不清楚是否有猝死這個病名,也不知道這起事故究竟牽動瞭自己哪根神經。

“簡直是開玩笑!我的車是停著的。他自己突然倒瞭過來。可是還要我提交事故證明,在保險公司也差點留下不良記錄……真是禍從天降啊!”

“你還記得準確的日期和時間嗎?”

“哎呀哎呀,您不會是嗅到什麼事件的氣味瞭吧?應該是九月四號或五號吧,嗯……大致就那前後。時間嘛……我想是晚上十一點左右吧。”說著,木村的腦海裡又浮現出當時的情景。溫熱的空氣,從倒在地上的摩托車裡流出的黑油……黑油像活物一般向下水道漫過去,在車燈的映照下,變成黏糊糊的油滴,無聲地滴入下水道,旋即沒瞭蹤影,視覺似乎發生瞭暫時性的障礙。還有那個頭枕安全帽的年輕人臨死前的臉,那張飽受驚嚇的臉。他是被什麼嚇到瞭呢?

信號燈變成綠燈,木村輕踩油門。從後座傳來奮筆疾書的聲音,是淺川在做筆記。木村感到一陣惡心。自己怎麼記得這麼清楚呢?他吞瞭一下口水,把這陣惡心強壓下去。

“那麼他的死因是什麼?”

“心臟麻痹。”

心臟麻痹?法醫真是這麼診斷的嗎?最近應該不常用心臟麻痹這個詞瞭。

“除瞭準確的日期和時間外,這個也有必要確認一下。”淺川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做筆記,“也就是說,除此之外,死者身上沒有任何外傷吧?”

“是的,沒錯。肯定是受到瞭驚嚇,肯定……令人驚恐的正是這一點!”

“啊?”

“哦,沒什麼……那個人死時臉上充滿極度的恐懼……”

淺川的心怦然一動。同時,他又否定瞭兩件事之間的關聯。這一定是偶然的雷同,隻是偶然。

轉眼到瞭京濱高速的新馬場。

“請你在前面的紅綠燈處左拐,在那兒停車。”

車停穩,淺川打開車門,把兩張一千日元的鈔票連同名片一起遞給木村。“我是M報社的淺川,如果方便的話,今天你講的事,能否讓我瞭解得更詳細些?”

“嗯,沒問題。”木村高興地說道。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這麼做是自己的使命。

“改天再給你電話。”

“我的電話號碼是……”

“哦,不用瞭。我已經記下瞭你們公司的名稱。我很快會找你的。”淺川下瞭車,正要關上車門時猶豫瞭片刻。對於這件事,他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最好別插手這種怪事,否則有可能重蹈當年的覆轍。然而事已至此,他的興趣已被激發起來,絕不能就此罷休。

他再次扭頭問道:“那個人確實是掙紮著要摘掉安全帽,對吧?”

3

小栗總編臉色凝重地聽著淺川的匯報,腦中倏地掠過他兩年前的身影。當時的淺川中瞭邪似的成天坐在文字處理機前,埋頭整理采訪資料,編寫著教祖影山照高的傳記,整個人都很異常,鬼裡鬼氣的。小栗差點把他送進精神病院。

很不湊巧,當時正趕上那個時期。兩年前,超自然現象在出版界刮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旋風,編輯室裡靈異類的照片堆積如山。寄到各傢出版社的凈是些靈異學說和靈異照片之類的偽造品,讓人不得不感嘆:這世界到底怎麼瞭?小栗一直堅信人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讀世界的結構,可是隻有靈異現象,他怎麼也找不到令人信服的答案。當時,投稿者比以往任何時期都多,簡直超越瞭常規。毫不誇張地說,每天收到的郵件足以把編輯室淹沒,而且都是關於靈異的內容。不隻是M報社,日本所有出版社都被卷入這股靈異旋風中。這種現象讓人難以理解,也讓人困惑。

M報社花費大量時間調查後發現,這並非一個人寄出好多封,基本上每封匿名郵件都來自不同的人。他們估計有將近一千萬人在這一時期向各傢出版社投稿。一千萬!整個出版界都為之震驚。盡管投稿的內容並非都很恐怖,可是單單這個數字就足以令人震驚,這意味著全國每十人當中就有一人投稿。但與出版相關的人士及其親友當中,卻沒找到一個投過稿的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堆積如山的信件到底從何而來?就在報社的編輯人員為此大傷腦筋,找不到答案時,這股風潮卻歸於平靜。這種非正常狀態持續瞭半年,猶如做瞭一場夢,編輯部又回到正常軌道,再也沒收到這一類的投稿。

報社發行的周刊雜志該如何應對這種現象,小栗總編必須表明態度。他最後作出的決定卻是“置之不理”。他認為,這股靈異旋風的煽風點火者往往是無聊的八卦雜志。那些雜志刊登靈異照片和許多人經歷的故事,激發瞭讀者的投稿熱情。當然,他很清楚這種說法不能服眾,但是必須找出合適的理由。

之後,小栗總編手下的編輯便把收到的郵件原封不動地燒毀。在與外界的交往中,隻要是有關靈異的話題,他們都會回避,顯得漠不關心。久而久之,那股前所未有的投稿熱終於慢慢降溫。而現在,淺川竟然愚不可及地要往即將熄滅的火上澆油。

難道你想重蹈兩年前的覆轍嗎?小栗定定地看著淺川的臉。

“我說你啊……”每當小栗不知該怎麼說的時候,就以這句話做開場白。

“我非常清楚總編您是怎麼想的。”

“不,啊,這件事倒是很有意思。但是我不知道將產生怎樣的後果。是吧?如果到最後又像那件事一樣,豈不是很傷腦筋嗎?”

小栗仍堅信兩年前的那股靈異熱潮是人為的,而且對此深惡痛絕。當時那股風潮給他帶來瞭極大的困擾,他對所有靈異現象都抱有偏見。

“我並非想刻意強調它的神秘性,隻是想說,這種事絕非偶然。”

“偶然啊……”小栗把手擱在耳邊,重新整理先前談話的內容。

淺川太太的外甥女大石智子,於九月五日晚上十一點左右在本牧的傢中死亡,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她還在讀高三,年僅十七歲。同一天,同一時刻,在品川車站前,一位十九歲的補習生騎著摩托車在等信號燈時,因心肌梗塞突然死亡。

“我倒認為這隻是偶然的巧合。你該不是從出租車司機那兒聽說瞭那起事故,就自然地想到瞭你太太的外甥女的事吧?”

“能否接著聽我說?”淺川極力想激起小栗總編的興趣,“那個騎摩托車的男子在臨死前,掙紮著想摘掉安全帽。”

“然後呢?”

“智子的屍體被發現時,她也像是在痛苦地撓頭,雙手手指被頭發緊緊地纏住。”

淺川見過智子好幾次,就像一般的女高中生一樣,她平時非常愛惜頭發,是個很愛美的女孩子。這種女孩子不可能用力拉扯自己的頭發。究竟是什麼讓她這麼做呢?每當眼前浮現出智子用力拉扯頭發的身影,他就試著想象一個無形的影子,想象那種驅使她拉扯頭發的難以言喻的恐懼。

“我真是不明白。你呀,不是鉆牛角尖鉆過頭瞭吧?任何事情,隻要想找其中的共同點,應該都能找出來。總而言之,兩人都是因心臟病發作而死,當然會很痛苦,所以才撓頭或掙紮著想摘掉安全帽……這難道不是很平常的事嗎?”

盡管淺川承認有這種可能性,但還是搖瞭搖頭。這理由仍然讓人難以信服。

“總編,是胸口啊。應該是胸口疼,為什麼要撓頭呢?”

“你有過心臟病發作的經歷嗎?”

“……沒有。”

“那你有沒有問過醫生?”

“問什麼?”

“心臟病發作時,患者會不會撓頭?”

這下子,淺川無話可說瞭。其實他問過醫生,醫生是這樣回答的:也不能說沒有這種可能性,但目前還沒有定論。有時也會發生與此相反的情形,比如說,蛛網膜下出血或腦溢血時,就會引發頭痛,肚子也會感到不舒服。

“總而言之,可能存在個人差異吧。就像學生解不出數學題時,有人會撓頭,有人會抽煙,還有人把手放在肚子上。”小栗一邊說,一邊轉動著座椅,“就目前來看,一切還沒有定論,而且我們雜志的篇幅也不夠。你應該明白吧?因為兩年前的那件事,我們不能再輕易去碰觸這一類的題材瞭。如果你執意想寫,倒也可以寫。”

或許真如總編所說,這兩件事隻是偶然的巧合。可是為什麼連醫生也覺得不可思議?問醫生有人心臟病發作時,會不會拼命扯自己的頭發,醫生隻是嚴肅地“嗯”瞭一聲,他還沒有遇到過這種病人。

“我明白瞭。”

現在隻有乖乖撤兵,除非能發現這兩起事件有更加客觀的聯系,否則很難說服總編。如果沒有什麼進展,就悄悄收手吧。淺川這樣決定。

4

淺川掛瞭電話,手放在話筒上,愣愣地站在那兒。耳邊依然回蕩著自己征詢對方意見時謙卑的聲音,他感到很不舒服。一開始,對方從秘書手中接過電話時還非常傲慢,可聽清淺川的來意後,語氣便逐漸變得委婉。他最初可能以為淺川是來拉廣告吧,接著,大腦便開始飛速運轉,細細盤算這篇報道將帶來多少好處。

“Top Interview”系列報道九月份開始連載。這個策劃以新興企業的老總為采訪對象,對他們奮鬥過程中的酸甜苦辣進行報道。本來非常順利地和對方敲定瞭采訪的事,掛電話時應該感到滿意才對,淺川的心情卻異常沉重,因為他從這個俗不可耐的男人那兒將聽到千篇一律的說辭:創業的辛酸史,自己如何精明能幹、善於抓住機會,如何克服困難……如果你不禮貌地告辭,他就會喋喋不休地講自己的成功史,沒完沒瞭地講下去。真是煩透瞭。淺川非常痛恨做這項策劃的人。他明白想把雜志維持下去,無論如何不能缺廣告,為瞭給今後拉廣告做鋪墊,這一類的采訪不能不做。可是淺川不太關心報社是否盈利,他看重的是這份工作有沒有意思,僅此而已。從事不需要思考的工作,體力上會很輕松,但是精神上往往容易疲勞。

明天的采訪需要查一些資料,淺川向四樓的資料室走去。不過他更惦記另一件事:兩起耐人尋味的猝死事件之間有什麼客觀聯系。這件事突然從腦子裡冒出來,盡管他並不知道該從哪兒著手。他試圖把那位庸俗老總的聲音甩開之際,腦中卻閃過一個疑問:難道發生在九月五日晚上十一點左右的猝死事件,真的隻有這兩起?

如果還發生瞭同樣的事件,就可以斷定這絕非偶然。淺川決定去查閱九月上旬的報紙。他平常看報隻認真看商務報道,社會新聞多半隻是瀏覽一下標題,很可能漏掉一些報道。他有預感,好像有件事與這些有關。他隱約記得就在一個月前,曾在報紙社會版的角落裡看到過一個奇怪的標題,好像刊登在報紙左下角一個很小的地方……當時他不禁“哎呀”瞭一聲,正準備往下看,卻被同事叫走瞭,因為一直忙碌,現在都沒有來得及看。

淺川從九月六日的早報開始查起,堅信一定可以發現線索。他就像一個尋寶的孩童,心怦怦直跳。在昏暗的資料室裡查閱近一個月的報紙,他卻體會到瞭庸俗的采訪中無法體味的亢奮。與成天體面地在外面周旋,和各色各樣的人打交道相比,這種工作更讓他著迷。

九月七日的晚報,淺川在印象中的位置終於找到瞭那條消息。版面被一則死者達三十四人的海難事故新聞擠壓,這條消息的篇幅比他想象的還小,難怪會忽略掉。淺川戴上銀邊眼鏡,臉湊近報紙,逐字逐句地看著正文。

租賃車內發現一對離奇死亡的青年男女屍體

七日上午六點十五左右,在橫須賀市蘆名縣的某段公路上,一位路過的卡車司機在一輛停在路邊空地上的小轎車前座上發現一對青年男女的屍體,隨即向橫須賀警局報案。

追查車主,判定死者分別是東京都澀谷區的補習生(十九歲)和橫濱市磯子區某私立女子高中的學生(十七歲),車由補習生於兩天前的傍晚向澀谷區的租車公司租來。

屍體被發現時,車門是鎖上的,鑰匙仍插在鎖孔裡。據推斷,這對男女的死亡時間在五日深夜到凌晨天亮之間。從車窗緊閉的情況來判斷,兩人是在熟睡期間因缺氧致死,也有可能是服藥自殺,詳細死因尚未得知,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沒有他殺的嫌疑。

這則消息十分簡短,淺川卻從中發現瞭確鑿的線索。首先,死亡的女高中生和外甥女智子就讀於橫濱同一所私立女子高中,同為十七歲。租車的男生則跟那位猝死在品川車站前的男生在同一所補習班補習,兩人都是十九歲。推測的死亡時間也基本相同,死因也同樣不明。

這四個人的死亡肯定有關聯,找出其中關鍵的共同點應該不用花很多時間。更何況淺川在大報社裡工作,不用擔心搜集不到信息。淺川拿著這則消息的復印件,急忙向編輯部走去。猶如發掘瞭一個取之不盡的金礦,他內心充滿成就感,逐漸加快瞭步伐,甚至連等電梯的時間都讓他急不可耐。

橫須賀市政府記者俱樂部中,吉野坐在專用的書桌前振筆疾書。隻要不塞車,由東京總部到這兒走高速公路隻需一個小時。

“吉野先生。”淺川站在吉野身後叫瞭一聲,他已有一年半沒見過吉野瞭。

“哦……是淺川啊。發生什麼事瞭?你竟然要特地跑到橫須賀來……先坐下再說。”吉野拉出一把椅子讓淺川坐下。吉野胡子拉碴的樣子容易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想不到他竟然非常體恤人。

“最近忙吧?”

“啊,還好。”吉野是淺川還在新聞部任職時的前輩,比他早三年入社,今年三十五歲。

“我問過橫須賀通訊部後,才知道吉野先生在這裡……”

“你找我有事嗎?”

淺川把復印的報道遞瞭過去。吉野認真地讀起來,竟然花瞭相當長的時間。雖然這篇報道是他寫的,應該不用仔細看就知道內容,他卻全神貫註地讀,連最愛吃的花生也含在嘴裡忘瞭吃。不久,他開始慢慢地咀嚼,猶如想把這件事逐一回想起來,一同放入胃裡消化。

“這篇報道怎麼瞭?”吉野一臉嚴肅。

“沒什麼,我隻是想知道得更詳細些。”

吉野站瞭起來。“好吧,我們到隔壁邊喝茶邊聊。”

“你有時間嗎?”

“沒問題。這件事好像挺有意思的。”

市政府旁就有一傢小小的咖啡店,咖啡隻要兩百日元一杯。吉野一落座便沖吧臺高喊:“來兩杯咖啡。”然後轉過頭來面對著淺川,把身子往前挪瞭挪。

“這麼說吧,我當瞭十二年社會新聞部的記者,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事情,但是,這麼奇怪的事情還是頭一次碰到。”說到這兒,吉野喝瞭口水,接著往下說,“淺川,就當是交換條件吧。告訴我,你在總部出版局工作,怎麼會想調查這件事呢?”

現在還不能告訴他真相。淺川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獨傢新聞”。如果讓吉野這樣的高手知道瞭,一眨眼工夫獵物就會被搶走。淺川趕緊編瞭個謊:“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我的外甥女跟那位死去的女高中生是朋友,她一直刨根問底。剛好我來這兒,想順便……”

真是個蹩腳的謊言。吉野的目光中現出一絲懷疑,有些不快地往後一靠。“是真的嗎?”

“嗯,畢竟她是個高中女生。朋友去世就夠不幸的瞭,偏偏又死得那麼蹊蹺,所以她問瞭一大堆的問題……拜托,快把詳細情況告訴我吧。”

“那你想知道什麼?”

“查明死因瞭嗎?”

吉野搖瞭搖頭。“唉,就是心臟突然停止跳動。至於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就不得而知瞭。”

“沒有他殺的嫌疑嗎?譬如被勒死之類的……”

“不可能,脖子附近沒有內出血的跡象。”

“藥物呢?”

“解剖後也沒有查出什麼藥物反應。”

“這麼說,這個案子還沒結案……”

“結個屁案啊。這又不是什麼兇殺案件,隻能以病死或意外死亡瞭結,當然更不會有什麼調查小組瞭。”吉野往後靠在椅背上,不以為然地說道。

“為什麼要隱瞞死者的名字?”

“因為死者是未成年人嘛……還有可能是自殺殉情。”吉野像是突然想到什麼,撲哧一笑,身體往前湊瞭湊,“那個男生哪,內褲連牛仔褲一起褪到膝蓋那兒瞭。那個女生也一樣,內褲也褪到膝蓋瞭。”

“這麼說,是正在進行瞭?”

“不是正在進行,是正準備的時候。還沒開始享樂,就是那個時候——”吉野啪地拍瞭一掌,“出事瞭!”他的語氣很能調動人的情緒。

“哎,淺川,你跟我說實話吧。你是不是找到瞭什麼與這起事件相關的線索?”

“……”

“我會保守秘密的,壓根兒就不想搶你的功勞,隻是對這件事很感興趣。”

淺川依然不吭聲。

“喂,別吊我的胃口啦。”

淺川想瞭想,還是覺得不說為妙。可是他又無法圓謊。

“對不起,吉野先生,能否再等一陣子?現在我還不能說。我保證,兩三天後一定說給你聽。”

吉野大失所望。“唉,既然你都這麼說瞭……”

淺川用懇求的眼神看著吉野,催促他接著往下說。

“我們隻能認為是發生瞭什麼事。那對男女正要大幹一場的時候,卻突然窒息身亡瞭。這可不是開玩笑。曾推斷他們可能是事先吃瞭毒藥,因藥效發作死亡,可是藥檢中卻沒有任何藥物反應……當然,有的毒藥也不會發生反應,可是補習生和女高中生怎麼能輕易拿到這樣的毒藥呢?”

吉野腦海中浮現瞭出事地點的情景。當時他曾到現場看過,印象相當深刻。沿著蘆名至大楠山的土路上行,在狹窄的山谷之間有一塊長著茂密樹林的空地,那輛小轎車就停在那裡。從山下開車上來的人都可以瞥見這輛車的尾部。不難想象那個補習生為什麼會把車開到這個地方。一到晚上,這條路上幾乎沒有車經過,從山上延伸下來的樹林成瞭天然屏障,這對沒什麼錢的情侶而言真是個天然的幽會場所。

“死的時候,那個男生的頭緊貼著方向盤和車窗,那個女生的頭埋進副駕駛座的下方和車門之間。我親眼看到那兩具屍體被人從車上抬出來的情景。當時車門一打開,那兩具屍體頓時從兩側的車門滾瞭下來,好像死的一瞬間被人從內側用強力擠壓瞭似的,而且在他們死去三十個小時後,那股力量似乎依然留在車內。調查人員剛伸手打開車門,兩具屍體就砰的一聲給彈瞭出來。你註意聽好,那輛車是雙開門,如果車鑰匙插在鎖孔裡的話,車門是無法打開的。當時鑰匙就插在鎖孔裡,車門也上瞭鎖……你應該知道那是怎樣的情況。那輛車處在一種完全密閉的狀態下,他們怎麼可能會受到外力的擠壓呢?哎,你猜他們死時臉上的表情是怎樣的?兩個人都顯得極為恐懼,臉都扭曲瞭。”

吉野停頓瞭一下。響起“咕嘟”一聲吞口水的聲音,不知是淺川還是吉野發出來的。

“你想想看,假設森林中跑出一頭可怕的野獸,他們兩人應該會嚇得抱在一起才對。就算男生不這麼做,女生也會先靠近男生,畢竟是戀人嘛。可是,不論是男生還是女生,卻都想盡可能離對方遠一些,拼命把背部緊貼車門。”吉野雙手一攤,做出難以理解的姿態,“究竟怎麼回事,真是弄不明白啊。”

如果沒有橫須賀的那場海難事故,這篇報道應該會被大肆渲染,成為讀者茶餘飯後的話題。可是,當時身處現場的人們,包括搜查人員在內,都沉浸在這樣的氣氛中——盡管都在思考同一個問題,甚至話都到嘴邊瞭,卻沒有一個人說出口。大傢明知一對男女同時因心臟病發作死亡的幾率微乎其微,卻以醫學上牽強附會的解釋逼自己接受,盡管並沒有人信服。大傢沒有把疑問說出口,並不是擔心被視為笨蛋,而是不敢承認身邊居然發生瞭這麼恐怖的事情。依賴於科學的解釋,可以使人心安。

這時,一股寒意自淺川和吉野的背脊躥起,兩人都在思考同一個問題。短暫的沉默讓他們確認瞭彼此的預感: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一切剛剛開始。他們堅信,不論人類掌握瞭多少科學知識,終歸會有某些無法以科學法則解釋的事實。

“發現屍體的時候,那對男女的手放在什麼地方?”淺川唐突地問道。

“頭……不對,感覺更像是用兩隻手蒙著臉。”

“是不是像這樣,想要把頭發扯光似的?”淺川做出揪扯頭發的樣子。

“嗯?”

“我的意思是,他們是不是用雙手抓著自己的頭,像要把頭發扯掉?”

“不是,我想不是這樣。”

“是嗎?吉野先生,能不能把補習生和女高中生的地址和名字告訴我?”

“可以。不過,你可不要忘瞭答應我的事。”淺川笑著點瞭點頭,吉野站瞭起來。霎時,桌子搖晃瞭一下,咖啡灑落在托盤上——吉野的咖啡一口都沒喝。

5

淺川本想利用閑餘時間去追查四名少男少女的死因,但由於工作繁忙,遲遲無法按照計劃進行。就這樣,一個星期過去瞭,迎來瞭新的月份。無論是細雨綿綿、悶熱無比的八月,還是烈日炎炎、勝似夏日重返的九月,都隨著日漸濃重的秋意一去不復返,成為人們心中的記憶。在這期間,什麼也沒有發生。淺川每次閱讀報紙的社會版時連邊邊角角都不放過,可是再也沒有發現類似的事件。難道在他無法看到的地方,某種可怕的東西正在緊鑼密鼓地實施“陰謀”?隨著時光的流逝,越來越多的人認為四人的死亡隻是純粹的偶然,他們之間可能沒有任何聯系。從那以後,淺川也沒再見過吉野。想必吉野也忘瞭這檔事,要是他還記得,早該聯系淺川瞭。

淺川的熱忱也逐漸消失,他從口袋裡拿出隨身攜帶的四張卡片,重溫瞭一下自己堅信絕非偶然的想法。卡片上記錄著死者的姓名、住址等基本事項,底下空白處則詳細記載著八月到九月間四人的行動,以及他們的成長歷程等通過采訪收集到的信息。

卡片一

大石智子 1972年10月21日生

私立啟聖女子學園三年級,17歲

地址:橫濱市中區本牧元町1-7號

9月5日晚上11點左右,父母出門期間,死在自傢一樓的廚房,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

卡片二

巖田秀一 1971年5月26日生

英進補習學校一年級復讀生,19歲

地址:品川區西中延1-5-23號

9月5日晚上10點54,在品川車站前的十字路口倒地死亡,死因是心肌梗塞。

卡片三

辻遙子 1973年1月12日生

私立啟聖女子學園三年級,17歲

地址:橫濱市磯子區森5-19號

9月5日深夜至天明,在大楠山麓縣公路旁的車中死亡,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

卡片四

能美武彥 1970年12月4日生

英進補習學校二年級復讀生,19歲

地址:澀谷區上原1-10-4號

9月5日深夜至天明,和辻遙子同時死在大楠山麓的車上,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

不用采訪也能確認,大石智子和辻遙子是同一所高中的同學,巖田秀一和能美武彥也是同一所補習學校的同學。從辻遙子和能美武彥在九月五日深夜開車前往橫須賀的大楠山推斷,兩人即使不是戀人,也應該是經常玩在一起的親密朋友。聽辻遙子的朋友說,她好像正在和一個東京的補習生交往,隻是還不知道他們是何時認識,又是如何熟識的。淺川萌生出“大石智子和巖田秀一會不會也是戀人”的疑問。然而幾經調查,都沒有證實這一點的線索。說不定大石智子根本就不認識巖田秀一。那麼將他們四人聯系在一起的線到底在哪裡?如果那個不明物體隨機挑選犧牲者,那麼這四人的關系未免又太親近。會不會這四人知道瞭不為人知的秘密而慘遭謀殺?淺川嘗試以科學的觀點來思考:難道四人同時在某個場所感染瞭侵襲心臟的病毒?

有那種會引起急性心肌功能不全的病毒嗎?淺川邊走邊搖頭。

“病毒、病毒……”淺川喃喃自語著上瞭樓。他轉念一想,或許應該先用科學的方法來試著解釋。假設存在一種引發急性心臟病的病毒,比假設存在超自然力量更為現實,也不用擔心遭到他人譏笑。

盡管目前地球上尚未發現這種病毒,但它大概是隱藏在隕石內部,從宇宙中飛到地球上來的。抑或一種新開發的細菌武器泄漏瞭。對,姑且先把它當作一種病毒。當然,並非所有的疑問都能迎刃而解。這四人死時為什麼都露出驚恐的表情?辻遙子和能美武彥死在狹窄的車內,為什麼拼命地想躲開對方?屍檢為什麼查不出任何結果?如果是細菌武器泄漏,那麼第三個疑問就很容易找到答案:一定是有關部門下令保密。

根據這個假設推測下去,從尚未發現其他被害者來看,可以確定這種病毒不會經由空氣傳染。那麼它是像艾滋病那樣經由血液感染,還是極難感染上?最為關鍵的是,他們四人到底是在什麼地方接觸“病毒”的?必須重新梳理一遍這四個人八月到九月的行動,找出相同的時間和場所。現在已無法向當事者求證,找出共通之處恐怕很困難。如果這隻是四個人的秘密,連父母和朋友都不知道,就沒法查瞭。不過,這四個人肯定在同一時間、同一場所共同接觸過同一事物。

淺川坐到文字處理機前,暫且將來歷不明的病毒趕出腦海。他拿出剛剛采訪的筆記,開始快速地整理錄音帶的內容。這篇報道必須今天完成。明天是星期天,他要和妻子阿靜一同去探望妻姐大石良美。他想親自到智子死亡的地方看一看,感受一下殘留的氣氛。此行是為瞭安慰剛失去獨生女的姐姐,所以阿靜同意瞭去本牧,她並不知道丈夫的真實意圖。

6

阿靜又見到瞭父母,距離上次見面大約隔瞭一個月。外孫女智子逝去後,兩位老人傢每逢休假便從足利來到東京,和女兒相互尋求安慰。時至今日,阿靜才知道這件事。她看到父母憔悴的面容中飽含著深沉的悲傷,不覺一陣心痛。兩位老人原本有三個外孫輩——長女良美的女兒智子,次女紀子的兒子健一,以及淺川夫婦的女兒陽子。三個女兒各有一個小孩,並不算多,但智子是長外孫,所以每次見到智子,兩位老人臉上總會綻放喜悅的笑容,對她也格外寵愛。然而父母現在的心情如此低沉,她都無法分清到底是姐姐與姐夫的悲傷更為深重,還是父母更為悲切。外孫女真的有那麼可愛嗎?

今年剛滿三十歲的阿靜,隻好想象著自己的孩子死瞭會怎樣,努力揣測姐姐的悲傷。但是不管怎樣,女兒陽子才一歲半,根本無法與智子相比。阿靜想象不出歲月的更迭沉積會如何加深親人間的情感。

過瞭下午三點,傢住足利的父母準備啟程回傢。

阿靜覺得很不可思議。平時老公總是嘮叨著忙啊忙的,這次為什麼主動提出探望大姐呢?之前為瞭趕稿子,他連智子的葬禮都沒有參加。平時不到吃晚飯的時候往往見不到他的人影。此外,老公隻見過外甥女智子幾次面,兩人也應該沒有親密交談過,按理說他不會如此懷念她、不忍她離去。

“老公,我們也該……”阿靜輕敲淺川的膝蓋,附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陽子這孩子好像困瞭,要不我們就讓她在這裡睡一下吧。”

淺川夫婦今天把女兒也帶來瞭。平時,這會兒正是她午睡的時間。陽子的眼神確實已睡意朦朧。但是如果讓她在這兒睡,他們就得多待兩個小時。面對剛喪女的姐姐和姐夫,這兩個小時裡到底該說些什麼呢?

“不能讓她在電車上睡嗎?”阿靜壓低聲音說。

“上次這樣,她就跟我們鬧別扭瞭,弄得我們好慘。我可不想再這樣瞭。”

每當陽子在喧鬧的人群中有瞭睡意,就會變得特別難纏。她會雙手雙腳不停亂動,扯著嗓子大哭大鬧,搞得父母很為難。一旦開口罵她,更如火上澆油。除瞭想方設法哄她睡著,沒有別的法子能讓她消停。每到這種時候,淺川就很在意周圍的視線。人們露出厭煩的神情,認為是當傢長的給他們帶來瞭這樣的煩擾。其他乘客以備受困擾的眼神默默指責時,淺川都會感到窒息,隻好沉默不語。阿靜也不願看到丈夫臉上的肉神經質地顫抖。

“既然你都這麼說瞭……”

“就這麼辦,讓她到二樓去睡一會兒吧。”

陽子的頭枕在媽媽的膝蓋上,雙眼半睜半合。

“我去哄她睡。”淺川用手背輕撫著女兒的臉頰。他平常很少照顧孩子,這句話讓阿靜感到很稀奇。難不成他是感受到父母失去孩子的悲痛,懂得將心比心瞭?

“你今天是怎麼啦,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沒事,看樣子很快就睡著瞭,交給我吧。”

阿靜把女兒交給淺川。“那就拜托啦。你平時也這樣幫我就好瞭。”

從母親的胸口移到父親的懷裡,陽子微微皺瞭皺眉頭,還沒哭出來,又進入瞭夢鄉。淺川抱著女兒上瞭樓。二樓有兩間和室及一間智子先前住的西式房間。他輕輕把陽子放在朝南的和室的被窩裡。女兒發出輕柔的鼻息聲,已經沉沉地睡著瞭。看來沒必要在旁邊陪她瞭。

淺川躡手躡腳地走出和室,觀察著樓下的動靜,溜進智子的房間。對於這樣侵犯死者隱私的行為,他感到有點理虧。但是為瞭一個偉大的目的、為瞭懲治一項惡行,隻能這樣做。他又感到悲哀:竟然要這樣找出種種理由來,使自己的行為正當化。他辯解著:我不是為瞭寫報道,隻是為瞭找出你們四人共同待過的時間和場所,稍稍打擾你一下啊。

淺川打開書桌的抽屜。裡面整齊地收放著女高中生常用的文具,還有三張照片、小置物盒、信件、備忘簿和針線。她死後,父母收拾過吧?不,不像。她原來好像挺愛整潔。能找到日記本之類的東西就省事瞭。×月×日,在哪兒,和辻遙子、能美武彥、巖田秀一四人……能找到這樣的記述就好瞭。淺川從書架上拿起一本筆記本,快速瀏覽瞭一下,又從抽屜最裡邊找到一本很女性化的日記本,隻有前面幾頁寥寥記著幾筆,日期已經相當久遠。

書桌旁的彩色箱子裡並沒有裝書,而是放瞭一個紅色花紋的小化妝盒。淺川拉開化妝盒的抽屜,裡面擺著無數廉價的飾品。可能是經常丟失的緣故,大多數耳環都不成對。隨身攜帶的梳子上面還纏繞著幾根細細的頭發。

淺川打開定做的衣櫃,一股女高中生的氣息撲鼻而來,裡面掛滿瞭色彩艷麗的連衣裙和短裙。看來姐姐和姐夫還沒有想好怎樣處理這些滲透著獨生女氣息的衣物。淺川側耳傾聽樓下的動靜。如果這時候讓姐姐和姐夫看到,不知他們倆會怎麼想。

四周寂靜無聲。妻子和姐姐、姐夫似乎正在深入交談著什麼。淺川在每件衣服的口袋裡摸索,手帕、半價的電影票、口香糖的紙包,西服小口袋裡則放著餐巾紙和月票。他打開來看,是從山手到鶴見的月票,還有學生證和一張卡。卡上寫著一個名字——野野山結貴。哎呀,這名字該怎麼念啊,是YUKI還是YUUKI?是女的還是男的?從名字上看不出來。為什麼這張寫著別人名字的卡會在這裡?這時,傳來瞭上樓的腳步聲。淺川把卡放進自己的口袋,再將月票放回原處,關上瞭衣櫃。他走到走廊,正好良美也上瞭二樓。

“請問,二樓也有廁所嗎?”淺川的神情顯得有些慌張。

“就在那邊的盡頭。”良美似乎沒有起疑心,“陽子乖乖地睡瞭嗎?”

“嗯,不好意思,打擾你們瞭。”

“沒有關系。”良美輕輕點點頭,手貼著和服的衣帶走進瞭和室。

在廁所裡,淺川拿出瞭卡,這是太平洋休閑俱樂部的會員證。下面寫著野野山結貴的名字和會員號碼、有效期限。他把卡翻過來看,背面列著五條註意事項和公司名稱與地址——太平洋休閑俱樂部有限公司、東京都千代田區曲町3-5號、TEL:(03)2614922。如果不是撿來或偷來的,這張卡恐怕是智子向野野山借來的。當然是為瞭利用太平洋休閑俱樂部的設施。這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不能在這兒打電話,於是淺川借口去買煙,向外面的公用電話亭跑去。他撥通電話。

“你好,這裡是太平洋休閑俱樂部。”電話裡傳來一位年輕女子的聲音。

“不好意思,我想知道憑貴公司的會員證可以利用什麼設施?”

對方半天沒有回答,或許是可利用的設施太多,三言兩語無法說清吧。

“啊,我的意思是……從東京出發玩兩天一夜的地方……”淺川補充道。如果四個人一起離傢住兩三天的話,很容易被傢人發現。依據他目前的調查來看,傢人並沒有發現,因此四人至多是在近處的地方投宿瞭一晚。這樣,隨便說住在朋友傢裡,就可以瞞過父母。

“南箱根有太平洋樂園這樣的綜合設施。”年輕女子公事公辦地回答道。

“具體說,我可以享受什麼樣的休閑活動呢?”

“嗯,我們有網球、高爾夫球、戶外運動和遊泳池等。”

“住宿方面呢?”

“我們有旅館和出租的別墅小木屋。如果您方便,我們可以寄說明書給您參考。”

“好的,那就麻煩您瞭。”為瞭輕松地打聽到相關信息,淺川佯裝成俱樂部的客人,“請問一般客人也可以住旅館和別墅小木屋嗎?”

“是的,可以。不過收費以一般費用為標準。”

“這樣啊,請告訴我一個那邊的電話號碼。我想找個時間過去看一看。”

“如果您想住宿,這邊可以接受預約。”

“嗯……不用瞭,我這邊有車,或許會一時興起突然造訪……你說吧,電話號碼。”

“請您稍候。”

淺川拿出瞭便箋和圓珠筆。

“您準備好瞭嗎?”電話裡再次傳來女子的聲音。她告訴淺川兩個十一位數的電話號碼。外市的電話號碼特別長。淺川迅速記下來。

“另外,我想再確認一下,貴公司在其他地方有類似的設施嗎?”

“在濱名湖和三重縣濱島町有同樣的綜合休閑樂園。”

太遠瞭,高中生和補習生不可能有錢跑到那種地方去吧?

“它們名副其實地面向太平洋。”

之後,這位女子開始不厭其煩地解說,成為太平洋休閑俱樂部的會員後,可以享受到多麼好的待遇。淺川聽瞭幾句,趁機打斷對方:“我知道瞭。其他事項我會看貴公司的業務指南。我告訴你地址,麻煩給我寄份過來。”

淺川報上住址,便掛瞭電話。如果手頭闊綽,倒是可以考慮成為他們的會員。聽瞭那位女子的說明後,他真的有些動心。

陽子睡瞭一個小時就醒來瞭,阿靜住在足利的父母也回去瞭。阿靜站在廚房,正在幫時常發呆的姐姐清洗餐具。淺川則十分殷勤地將餐具從客廳拿到廚房。

“喂,你今天怎麼回事啊,不對勁。”阿靜一邊洗餐具一邊說,“又是哄陽子睡覺,又是到廚房來幫忙,是心境發生瞭變化嗎?你能一直這樣就好瞭。”

淺川正在想事情,不想被打擾。此刻他真希望阿靜能像她的名字一樣安靜下來。而想讓女人閉嘴,就隻有對她置之不理。

“對瞭,老公,陽子睡覺前你幫她換尿佈瞭沒?把人傢的床尿濕瞭可不好。”

淺川沒有理會阿靜,而是掃視著廚房的墻壁。智子就死在這裡,據說當時玻璃碎片散落瞭一地,可樂也灑瞭一地。或許她是從冰箱裡拿出可樂想喝的時候,被那種病毒侵襲。淺川試著模仿智子的動作,把冰箱打開,然後想象自己拿著一個玻璃杯,做出要喝的樣子。

“老公,你在做什麼?”阿靜張大嘴巴盯著他看。淺川依然我行我素,一邊擺出喝可樂的樣子,一邊回頭往後看。一回頭,他看到瞭把客廳和廚房隔開的玻璃門。水池上的熒光燈反射在門上。或許是因為外面天色還亮,客廳裡也是燈火通明,玻璃門上隻映出瞭熒光燈的亮光,沒有將站在這邊的人的表情也映照出來。如果玻璃門的對面漆黑一片,這邊的光線卻十分明亮,就跟那天晚上智子站在這裡的情況一樣瞭。這扇玻璃門應該會變成一面鏡子,將廚房裡的景物都映照出來,就連智子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也無所遁形。淺川暗自思忖,隻有這塊玻璃把發生的一切都記錄下來,根據光亮與黑暗的變化,既可以變得透明,又可以變成鏡子。淺川中邪似的將臉湊近玻璃。阿靜想拍打他的脊背時,二樓傳來瞭孩子的哭聲。陽子醒瞭。

“啊,是陽子。她醒瞭。”阿靜用毛巾擦幹手。可是陽子這次睡醒後,哭聲卻極其劇烈。阿靜慌忙跑上二樓。

這時良美走瞭進來。淺川拿出先前那張卡。

“這張卡掉到鋼琴底下瞭。”淺川若無其事地說,等待著良美的反應。良美接過卡,翻過來看。

“奇怪,怎麼會有這種東西?”她詫異地歪著腦袋。

“會不會是智子向朋友借的?”

“可是我沒聽過野野山結貴這個名字。這孩子的朋友裡有叫這個名字的嗎?”良美滿臉困惑地看著淺川。“真是的,這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吧,隻是那孩子已經……”良美的聲音哽咽起來。一點瑣事就會勾起她內心的悲痛。淺川猶豫著該不該問她。

“請問……智子在暑假有沒有和朋友一起到這個休閑俱樂部去玩……”

良美搖瞭搖頭。她非常信任女兒。女兒絕不是那種為瞭和朋友在外住宿而向父母撒謊的孩子,何況她還是個應屆考生。淺川非常理解良美的心情,也不想深究智子的事。這位臨考的女高中生如果說要和男性朋友到出租別墅去玩,鐵定遭到父母拒絕。她一定撒謊說去朋友傢中學習。父母對此一無所知。

“我去找這張卡的主人,把卡還給他。”

良美默默地低下頭。這時,她聽到丈夫在客廳叫她,便跑出瞭廚房。剛失去獨生女的父親此刻正坐在嶄新的佛壇前,對著智子的遺照喃喃自語。聲音聽起來是如此淒慘,淺川不禁黯然神傷,他在內心深處仍無法正視這個事實。他隻有暗自祈禱,希望這對夫婦盡快重新站起來。

淺川思考著,野野山把休閑俱樂部的會員證借給智子,他在得知智子的死訊後,應該立刻與智子的父母取得聯系,要回會員證。但是,良美卻對此事一無所知。野野山應該不會忘記會員證的事。盡管他是他父母的傢族會員,但是既然付瞭那麼昂貴的會費,會員證不見瞭,他們也不可能無動於衷。這如何解釋?

於是淺川分析:野野山或許將這張卡借給瞭其他三個人——也就是巖田、辻和能美當中的某一個,但是由於某種原因,卡卻落在瞭智子的手裡,之後便一直留在她這兒。野野山與借用這張卡的人的父母聯系,對方的父母也找遍瞭孩子的遺物,但肯定找不到。這麼一來,如果和另外三名死者的傢人取得聯系,或許可以毫不費力地得到野野山的住址。今天晚上就撥個電話問問看。如果仍然找不到線索,這張卡就不大可能為四人提供過共同的時間和場所。無論如何都要和野野山見面談談。實在不行,隻有從太平洋休閑俱樂部的會員號碼去查找他的住址。沒準直接向這傢公司打聽,也能輕而易舉地把他的住址弄到手。內行知內幕。倘若利用報社的資源,一定什麼都能弄到手。

這時好像有誰在叫他,是從遠處傳來的聲音。“……老公……老公!”妻子的聲音混雜在孩子的哭聲中,聽起來非常驚慌。

“喂,老公,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淺川頓時清醒過來,幾乎想不起剛才在想些什麼。不知為何,女兒今天哭得有些不正常。淺川越往樓上爬,這種感覺就越強烈。

“怎麼回事?”他責問妻子。

“不對勁啊,這孩子好像中瞭邪,哭聲和平常不一樣。不是生病瞭吧?”

淺川把手放在陽子的額頭上——沒有發燒。可她的小手卻抖個不停,帶得整個身子都在抖動,時不時地,脊背也跟著微微顫抖。而且,她滿臉通紅,雙眼緊閉。

“她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不會是醒來時四周沒人的緣故吧?”

孩子醒來時,如果媽媽不在身旁,她多半會哭。但是隻要媽媽跑過來抱著她,她馬上就不哭瞭。嬰兒通過哭來表達需求,而這需求到底是什麼呢?這孩子一定是想說些什麼,不像在撒嬌。她用兩隻細胳膊擋住瞭臉……是害怕!沒錯,這個孩子是因為過度恐懼才哭的!

陽子別開臉,微微松開握緊的拳頭,像是在用手指著對面。淺川順著那個方向看過去,是柱子。他繼續往上看,隻見天花板下面三十厘米的地方懸掛著一個拳頭大小的般若面具。這孩子是害怕鬼面具嗎?

“喂,是那個。”淺川用下巴指瞭指那個面具。夫妻倆看瞭一眼般若面具,然後慢慢地轉過頭來望著彼此。

“難道你是說……這孩子怕鬼?”

淺川站瞭起來,摘下柱子上的般若面具,把它翻過來放在櫥櫃上。陽子看不到它,立即停止瞭哭泣。

“陽子乖,不怕鬼鬼瞭。”阿靜弄清原因,頓時松瞭口氣,她欣慰地把臉貼著女兒的臉頰。淺川卻無法釋然,不知為何,他再也不想待在這個屋裡。

“喂,我們趕快回去吧。”他催促著妻子。

傍晚從大石傢回來後,淺川依次給辻、能美還有巖田的傢人打電話,主要是向他們求證,是否聽孩子的朋友提過休閑俱樂部會員證的事。最後一個接聽電話的是巖田的母親。

“有一個自稱我兒子高中學長的人打來電話,想要回他先前借給我兒子的休閑俱樂部的會員證……可是,我找遍瞭兒子房間的每個角落,還是沒找到,我正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呢。”這位母親喋喋不休地說。由此,淺川知道瞭野野山的電話號碼,立刻打瞭過去。

野野山說,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日,他在澀谷和巖田見瞭面,把那張會員證借給瞭巖田。當時巖田好像說要和邂逅的一名女高中生去投宿。

“暑假就要結束瞭,再不趁這最後幾天玩一玩,怎麼能全力以赴地應付考試呢。”

野野山笑瞭。“笨蛋!補習生哪有什麼暑假啊!”

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是二十六日,之後,如果他們想到哪兒投宿,很有可能在二十七日、二十八日、二十九日和三十日當中的一天。否則一到九月,不要說補習生,就連一般的高中生也要迎來新學期瞭。

或許是在陌生的環境裡待久瞭疲乏的緣故,陽子很快就和身邊的阿靜一起睡著瞭。淺川把耳朵貼在臥室的門上,裡面傳來兩人微弱的鼻息聲。晚上九點,這於淺川而言是心情最為舒暢的時刻。隻有妻子和女兒都睡著瞭,他才能在這套狹小的兩居室公寓裡安心工作。

淺川從冰箱拿出啤酒,倒入玻璃杯。由於發現瞭那張會員證,調查工作總算邁進瞭一大步。八月二十七日到三十日這四天當中的某一天,巖田秀一他們四人極有可能使用過太平洋休閑俱樂部的住宿設施。而在這些設施當中,位於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別墅小木屋的可能性最大。就距離而言,他們不太可能到箱根以外的地方去,而且高中生沒什麼錢,也不可能去奢侈地住酒店。一般來說,他們會使用會員證去投宿廉價的出租別墅。使用會員證在那兒租一棟別墅需要五千日元,一個人隻要一千多日元。

手裡現在就有別墅小木屋的電話號碼,淺川將紙條放在桌上。隻要打電話到那兒的前臺,就可以確認四人是否以野野山的名義去投宿過。不過前臺也未必回答。休閑俱樂部內的管理員都經過特別的培訓,把保護客人的隱私視為義務。就算出示大報社記者的身份,把調查目的明確告知管理員,對方在電話中也不會透露什麼。如果先和當地的分社取得聯系,請有門路的律師要求對方出示住宿登記會怎樣?但管理員隻有義務把住宿登記交給警察和律師看,假扮的話很容易被識破,給報社帶來麻煩,得找一個安全穩當的方法才行。

這樣一來,怎麼也得花上三四天。淺川可沒有這個耐性。他現在就想知道答案,根本等不及三天,他對解開這個事件的謎底有一股熾烈的熱情。假如四人真的在八月底到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別墅小木屋住瞭一晚,因此導致神秘死亡,在那兒究竟發生瞭什麼事?是病毒嗎?他心裡很清楚,把那東西叫病毒其實是逞強,顯示自己不會被神秘的事物壓倒。面臨超自然的力量時,我們會用科學來解釋,這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合情合理。對於自己不明白的事物,我們無法用聽不懂的語言論述,必須置換成聽得懂的語言來解釋。

淺川突然想起陽子的哭聲。今天下午陽子看到鬼面具後,為什麼嚇成那樣?

在回傢的電車上,淺川問阿靜:“哎,你對陽子講過鬼嗎?”

“啊?”

“你有沒有用畫冊或什麼東西告訴過陽子,鬼很可怕?”

“怎麼可能……”

夫妻倆的談話到此為止。阿靜並沒有產生任何疑問,淺川卻一直惦記著此事。除非是觸動瞭人類的本能,否則女兒不會被嚇成那樣。這和被他人告知“這種東西很可怕”而產生的恐懼不一樣。在類人猿時代,人類經常生活在恐懼中,要面對雷電、臺風、野獸、火山爆發,還有黑暗……因此我們知道,孩子第一次聽到打雷和看到閃電時,就會本能地感到害怕。然而雷電畢竟是現實生活中客觀存在的事物。可是鬼呢?查字典,我們會發現對“鬼”的註解是“想象中的怪物”或“死者的靈魂”。如果陽子是因為鬼的面容可怖而害怕,她在見到同樣面容可怖的哥斯拉怪獸模型時,也理應感到害怕才對。陽子曾經在百貨公司的櫥窗裡見過一次,那個哥斯拉怪獸模型制作得相當精巧。當時她不但不覺得害怕,反而露出好奇的眼神,呆呆地看瞭很久,這又該如何解釋呢?有一點可以明確,哥斯拉畢竟隻是想象中的一種怪物,而鬼……難道隻有日本才有鬼嗎?不對,西方也有類似的東西,隻不過叫它為惡魔……

和第一杯相比,淺川感到啤酒的口味沒那麼濃瞭。此外,陽子還有害怕的東西嗎?對瞭,還有黑暗。這孩子極其怕黑。沒有開燈的房間,她是絕不敢單獨進去的。黑暗是光明的另一個極端,也是客觀存在的事物。而此刻,在黑暗的房間裡,陽子正依偎在媽媽的懷裡甜甜地睡著。

《環界1: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