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波紋

1

10月19日 星期五

從管理員辦公室打來的電話將淺川從睡夢中驚醒。他催問淺川,上午十一點是退房時間,要不要再住一晚。淺川握著話筒,拿起瞭枕邊的手表。他的手臂酸酸的,連抬起來都覺得吃力,雖然不覺得疼,但是明天一定會被強烈的肌肉酸痛困擾。他沒有戴眼鏡,得將手表拿到眼前才能看清楚。現在是十一點過幾分,淺川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他甚至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您還要多住一晚嗎?”管理員不耐煩地問道。從淺川身邊傳來瞭龍司的呻吟。他終於確定瞭這不是自己的房間。世界的色彩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瞭變化。由過去到現在,又直至未來的那條粗線,被切割成瞭睡前與睡後兩段。

“喂?”管理員擔心對方是否還在聽。一陣喜悅不禁湧上瞭淺川心頭。此時,龍司翻瞭個身,微微睜著眼,口水從嘴角流瞭出來。淺川的記憶有些朦朧,伸手可及的隻有昏暗的風景。他好不容易才想起拜訪長尾醫生後,來別墅小木屋之前的事,可是之後的記憶卻是一片模糊。黑暗的影像一幕一幕地湧現出來,幾乎讓他窒息。他做瞭一個印象深刻的夢,但在醒來的那一瞬間忘瞭。不可思議的是,他卻感到格外愉悅。

“喂?您聽到瞭嗎?”

“啊,聽到瞭。”淺川總算答復瞭,他把話筒換瞭隻手。

“退房時間是十一點。”

“知道瞭,我們馬上收拾一下離開。”管理員使用瞭事務性的語氣,淺川也事務性地回答道。這時,從廚房傳來瞭細細的流水聲。好像是昨晚睡覺前沒有把水龍頭關緊。他掛瞭電話。剛才龍司已經睜開瞭眼睛,這會兒又閉上瞭。淺川搖瞭搖龍司的身體。“喂,起床瞭!”

淺川不知道他們睡瞭幾個小時。平時他最多睡五六個小時,但是這次好像要比平時睡得久。他很久沒有睡得這麼香、這麼安穩瞭。

“喂,龍司!我們再不快點退房,管理員就要加收住宿費瞭。”

淺川更加使勁地搖晃龍司,可是龍司依舊沒有醒來。他抬起頭,餐桌上一個塑料袋映入眼簾。他突然想起瞭那個乳白色的塑料袋裡放瞭什麼東西,終於一幕幕地回憶起那些夢的內容……他呼喚著山村貞子的名字——那個被他從地板下冰冷的泥土裡挖出來,之後蜷縮在塑料袋中的山村貞子。還有潺潺的流水聲……昨晚是龍司用自來水把滿身泥濘的山村貞子洗幹凈的,那個時候已經過瞭死亡期限。現在,此刻,那個水龍頭依然在流水,淺川依然活著,這讓他格外興奮。他們趕走瞭逼近眼前的死神,生命也由此受到錘煉,開始綻放光芒。山村貞子的頭蓋骨就像大理石飾品一樣美麗。

“喂,龍司!該起床瞭!”淺川腦中突然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牽絆著。他把耳朵貼在龍司的胸口,想隔著厚厚的運動衣聽一聽心跳的聲音,確認龍司還活著。他的耳朵快要觸到龍司的胸口時,脖子冷不防被兩隻粗壯的手牢牢掐住,不禁陷入極度的恐慌,拼命掙紮。

“嘿嘿嘿,笨蛋,你以為我死瞭嗎?”龍司松開掐住淺川的手,像孩子般發出奇怪的笑聲。現在,淺川連玩笑也不能開瞭,發生什麼事他也不會覺得奇怪。即使現在山村貞子蘇醒過來,站在那張桌子旁邊,而龍司亂撓著頭發死去,淺川也會老老實實相信吧。他強壓住怒火,畢竟他欠龍司一個人情。“不要開這種無聊的玩笑!”

“彼此彼此,誰叫你昨天晚上那樣嚇我。”龍司躺在床上嘿嘿地笑。

“我昨天晚上怎麼瞭?”

“你昨晚猛地栽倒在井底瞭,我還以為你死瞭呢……都嚇壞瞭。我以為時間已到,你被踢出局瞭。”

淺川不解地眨著眼睛。

“咦?你不記得瞭?真是個煩人的傢夥!”

淺川確實不記得自己昨晚是如何爬出井底的。他好不容易才記起昨晚筋疲力盡的自己被龍司用繩子拉出瞭水井。盡管龍司的臂力很大,要將一個六十公斤重的人拉四五米高也不是件輕松的事。淺川被拉出水井的樣子,與被志津子從海底撈起的役小角石像有幾分相似。隻是撈起石像的志津子獲得瞭不可思議的力量,撈起淺川的龍司卻落得渾身酸痛的下場。

“龍司。”淺川一本正經地叫道。

“幹嗎?”

“這次多虧有你。”

“少來,不要說這種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話。”

“如果沒有你幫忙,我現在……真的非常感謝你。”

“你別說瞭,我都要吐瞭。被你這種傢夥感激又得不到一點好處。”

“一起去吃午餐吧。我請客。”

“當然是你請客啦。”龍司說著準備起身,但腳步顯得有些踉蹌。他全身肌肉酸疼,好像這已不是他的身體,不能運動自如。

淺川從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餐廳給住在足利的老婆打電話,說他會依照先前的約定,在星期天早上租車去接她們。阿靜詢問淺川,那件事是不是解決瞭?淺川隻回答道:“大概吧。”自己照樣活著,從這個事實來看,隻能推斷事情解決瞭吧。可是他放下話筒時,卻感到無法釋然。沒準龍司也抱有同樣的疑問。

淺川一回到餐桌旁就問:“喂,事情真的這樣結束瞭嗎?”

龍司趁著淺川打電話,把午餐掃瞭個精光。

“小寶貝很高興嗎?”龍司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

“嗯。喂,你怎麼樣?是不是並沒有覺得很輕松暢快?”

“你還擔心嗎?”

“你呢?”

“有一點吧!”

“是哪兒讓你擔心?”

“就是那個老太婆說的話:汝來年就要生崽瞭。你明年就要生小孩瞭。這是那個老太婆的預言啊。”

龍司果然也對同一個問題抱有疑問,淺川情不自禁地試圖消除這個疑慮。“如果‘汝’指的是山村貞子的母親志津子……”

龍司立刻不容分說地反駁道:“這是不可能的!錄像帶上的影像位於山村貞子眼睛或者心裡,老太婆是對著那兒講話的。所以,‘汝’隻能是山村貞子。”

“老太婆的預言也可能是胡說。”

“山村貞子的預知能力應該百分之百正確。”

“可是,山村貞子不能生小孩呀。”

“所以才奇怪啊。從生物學來說,山村貞子不是女人而是男人,不可能生孩子。更何況她在被長尾強暴前還沒有性經歷呢。而且……”

“而且什麼?”

“她第一次性經歷的對象是長尾……長尾又是日本最後一名天花患者,這真是個奇妙的巧合。”

也就是說,神與惡魔、細胞與病毒、男人與女人,還有光與暗,它們很久以前就作為毫不矛盾的統一體存在。如果追溯到遺傳基因的構造或者地球誕生前宇宙的樣子,那就不是單靠個人的力量能解決的瞭。現在淺川隻能盡量接受這一切。哪怕心裡還存有顧慮,他也隻能說服自己,一切暫且結束瞭。

“你看,我還照樣活著,說明謎底已經解開,這件事結束瞭……”

淺川突然想到,役小角的石像是否也希望自己被人從海底撈起來?這個意念驅使志津子采取行動,並賦予瞭她新的力量?淺川不禁覺得他們從井底撈起山村貞子的遺骨,和志津子從海底撈起役小角的石像很相似……可是,山村志津子獲得的能力卻使她陷入瞭不幸。從結果來看,這次他們從咒語中逃生,很可能也是因為那“意外獲得的能力”。

龍司瞄瞭一眼淺川的臉和肩頭,確信眼前這個男人還活著。他連連點頭。

“嗯,應該沒什麼問題瞭吧?”龍司長長地吐瞭一口氣,把身體埋在椅子裡,“可是……”

“哎?”

龍司一邊支起身體,一邊問自己:

“山村貞子到底生下瞭什麼?”

2

兩人在熱海車站分道揚鑣。淺川準備將山村貞子的遺骸送到差木地,請她的親戚將她供奉起來。堂姐的女兒將近三十年杳無音訊,如今她的遺骨卻被人帶瞭回來,恐怕隻會讓他們很困惑吧。可是,事已至此,淺川不能置之不理。倘若遺骸身份不明,還可以當作孤魂野鬼給埋瞭,知道瞭它是山村貞子,就隻能帶回差木地。時間太久遠瞭,又牽涉到殺人案件,事態變得更加麻煩,因此,淺川打算對差木地的人用“自殺”交代瞭事。他原本想交出遺骨後馬上回東京,可是不巧當天沒有船,隻好在大島住一晚。更何況他租的車子停放在熱海港,坐飛機回去更麻煩。

“將遺骸送回去這等小事,你一個人就行瞭吧?”他們在熱海車站下車時,龍司揶揄道。此時,山村貞子的遺骸已用黑色的方巾包住,放在車後座。把這麼小的一個包裹送到差木地的村莊,小孩也能行。關鍵是要讓他們接收下來,一旦遭拒無處可送,可就麻煩瞭。如果親人不把她供奉起來,淺川就會覺得沒完成咒語交代的任務。突然把二十五年前死亡的人送過去,告訴他們:這是你們的親戚山村貞子的遺骸。對方會相信嗎?淺川略微有些不安。

“那麼再見,改天我們在東京再見。”龍司揮著手過瞭熱海車站的檢票口,他還有一大堆論文急著完成。“沒事的話,也可以見見面。”

“謝瞭,改天好好謝謝你。”

“少來,我也玩得挺高興的。”

淺川目送著龍司消失在站臺的陰影裡。即將從他的視線中消失的那一刻,龍司一腳踩空,差點摔倒在地。他好不容易恢復瞭平衡,可是那一瞬間,他那壯碩的身軀卻在淺川的眼裡形成瞭模糊的重影。淺川感到很疲乏,揉瞭揉眼睛,把手拿開時,龍司已經從月臺上消失瞭。這時,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湧上淺川的胸口,不知從哪兒傳來一陣令鼻子發癢的柑橘香味……

當天下午,淺川順利地將山村貞子的遺骸送到瞭山村敬的傢裡。山村敬剛捕魚回來,他看到淺川抱著一個黑色的方巾包,立刻猜到瞭裡面是什麼。淺川雙手將佈包遞過去,說道:“這是貞子小姐的遺骸。”山村敬望瞭佈包好一會兒,滿懷深情地瞇起眼睛,然後徑直走向淺川,深深地鞠瞭個躬,接過佈包。“您大老遠特意跑一趟,真是辛苦瞭。”

淺川松瞭一口氣。他沒有想到對方這麼簡單就收下瞭。山村敬看出瞭淺川的疑問,語氣堅定地對他說:“沒錯,這就是貞子。”

在三歲之前,還有九歲到十八歲期間,山村貞子一直生活在這個山村裡。對於今年六十一歲的山村敬,她究竟有怎樣的意義?從他接過遺骸時的表情推斷,他對山村貞子的感情相當深。恐怕不需確認,他憑直覺就知道黑色方巾包著的就是山村貞子。他一看到這個佈包就雙眼放光,一定又是某種“力量”在發揮作用。

事情解決之後,淺川很想盡快逃離山村貞子的身邊,於是編瞭個謊言:“我就要趕不上飛機瞭。”便匆匆告退。一旦她的親人改變主意,堅持隻要沒有證據就不能接受遺骨,他就得不償失瞭。如果對方刨根問底地追問山村貞子的事,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為好。此時此刻,他根本沒有心情去對山村貞子的親人說這些。

淺川順路去瞭一趟前天幫瞭不少忙的早津傢裡,然後朝大島溫泉旅館走去。為瞭把之前的經歷寫成文章,他想舒舒服服地泡個澡,洗去一身的疲憊。

3

此時,龍司正趴在東中野公寓裡的書桌上打著盹。或許是太累瞭,他嘴唇靠在寫瞭一半的論文上,口水將深藍色的筆跡都弄模糊瞭。他手裡還握著喜愛的勃朗鋼筆——他還沒用文字處理機寫論文。

突然,龍司的肩膀動瞭動,貼著桌子的臉不自然地扭曲瞭。他不由得跳起來,挺直瞭背,兩眼睜得大大的,好像完全清醒瞭。他單眼皮的吊梢眼大睜著,眼睛佈滿瞭血絲。

龍司做瞭個噩夢。他一向宣稱這世上沒有可害怕的東西,但此時心底卻在瑟瑟發抖,感到窒息。他看瞭看時鐘,現在是晚上九點四十分。他一時想不起這個時間意味著什麼。屋裡的熒光燈和眼前的臺燈都亮著,室內足夠明亮,他卻覺得不夠亮。他對黑暗有一種本能的畏懼,而剛才那個夢被一種難以言喻的黑暗支配。

龍司將椅子轉過來,看著錄像機,那盤錄像帶還放在裡面。不知為何,他無法將視線移開,隻是定定地看著,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一個疑問冒瞭出來。他根本無法進行邏輯的分析,隻有圖像在眼前飛逝。

“糟瞭,果然還是來瞭……”龍司雙手扶著桌子的邊緣,感到背後似乎有人。他住的公寓位於偏離街道的靜謐之處,街道上紛繁的熱鬧混雜著各種聲音,已變得模糊不清。汽車偶爾疾馳而過,引擎聲和輪胎的摩擦聲顯得特別刺耳,街上的聲音似乎模模糊糊地形成一個塊狀物,在他身後的空間裡忽左忽右地浮遊。靜心聆聽,就能分辨聲音的來源,其中也有蟲鳴聲。這些渾然一體的聲音恍若人的魂魄在遊蕩,現實世界卻漸行漸遠……龍司的周圍出現瞭空隙,一股來歷不明的靈氣在其間飄蕩。冰冷的夜氣和纏繞在肌膚上的濕氣形成一道陰影,漸漸向他逼近。他的心跳速度開始超過滴答作響的時鐘秒針,變得越來越快。這種氣息一直壓迫著他的胸口。

龍司又看瞭一眼時鐘。九點四十四分。每看一次,他都猛吞好幾口口水。

一周前,我在淺川傢看錄像帶時是幾點?他說他傢的小寶貝總是在九點左右睡覺,後來我們按下瞭播放鍵。看完錄像時又是……

龍司記不清自己看完錄像帶的時間,但他清楚,那一時刻正在一步一步靠近。向他步步逼近的這種氣息絕不是假的。它與那種因想象而擴大的恐懼感不同,不可能是想象出來的。

它為什麼隻來我這兒,為什麼不去找淺川?喂!這太不公平瞭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們不是解開咒語瞭嗎?為什麼?為什麼?

龍司心裡湧出一大串疑問。他的心臟快速跳動著,就像有人把手伸進他的胸腔裡,一把抓住瞭心臟似的。脊椎骨傳來一陣刺痛,脖子上也有種冰冷的觸感,龍司大吃一驚,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可是一陣劇烈的疼痛自腰間向脊背襲來,他跌倒在地上。

快想想該怎麼辦!龍司努力保持清醒,開始向肉體下達命令:站起來!快站起來想辦法!他在榻榻米上匍匐著,來到錄像機旁邊,按下退帶鍵,拿出瞭那盤錄像帶。除瞭仔細調查這盤肇事的錄像帶,現在他又能幹什麼?

龍司仔細查看退出來的這盤錄像帶,想推進去。就在這時,他停住瞭。貼在錄像帶背面的卷標上寫著標題——“萊瑟·米裡尼、法蘭克·辛納屈、沙米·迪貝斯·Jr,1989”,那是淺川的筆跡,好像錄制瞭電視上播放的音樂節目。淺川把它洗掉後,又拷貝瞭那盤錄像帶。

龍司的背部躥過一陣電流,一個想法迅速在空白的大腦中成形。難道真的是……龍司的大腦飛速運轉,他終於明白瞭幾件事:將咒語的謎底、老婆婆的預言,還有錄像帶的影像輸入進去的,還有另一種力量……為什麼住在小木屋裡的那四個小鬼沒有執行咒語的內容?為什麼淺川得救瞭,我現在卻面臨死亡?還有,山村貞子到底生下瞭什麼?其實答案近在眼前,他竟然沒想到山村貞子的力量會與另一股力量融合在一起。她想生孩子,又無法生育,於是,她與惡魔簽訂瞭契約,生許多孩子的契約……這會帶來什麼後果呢?

龍司忍著痛楚笑瞭,那是譏諷的笑:真是可笑啊!一心想看到人類滅絕的我,怎麼會先走一步呢?

龍司爬到電話旁邊,想撥淺川傢的電話號碼,隨即想起他在大島……我竟然要死瞭!那傢夥一定會大吃一驚吧?

這時,強烈撞擊胸口的壓迫感使龍司的肋骨吱吱作響。他撥瞭高野舞的電話號碼。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強烈的求生欲望,還是希望最後聽聽她的聲音。一個聲音在說:放棄吧,把她卷進來可不是件好事。而另一個聲音卻充滿瞭希望:或許還來得及……

桌上的時鐘映入瞭他的眼簾:九點四十八分。龍司把話筒貼著耳朵,等著高野舞出現在電話的另一端。這時,他的頭毫無來由地癢起來,於是伸手抓瞭抓,有幾根頭發掉落下來。

電話鈴響第二聲時,龍司抬起頭,西服櫃上的長鏡子裡映出瞭他的臉。龍司忘瞭自己還夾著話筒,徑直把臉湊近鏡子。話筒掉瞭下來,可是他依舊不管不顧地盯著鏡子。鏡子裡映出瞭另一個人。他的臉幹癟泛黃,佈滿僵硬的裂紋,不斷掉落的毛發間散佈著許多褐色的瘡痂。幻覺!這一定是幻覺!龍司這樣勸慰自己,可是依然無法控制情緒。

這時,滾落在地上的話筒裡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龍司再也忍受不瞭,發出瞭淒厲的叫聲,和高野舞的聲音重疊在一起,他終於與心愛的人的聲音失之交臂。映在鏡子裡的是一張龍司百年之後的臉。他根本沒有料到,與一個判若兩人的自己相見,竟會如此恐怖。

鈴聲響瞭四下,高野舞拿起瞭電話,“喂……”回答她的卻是一聲慘叫。一股戰栗沿著電話線穿梭而至,這份恐懼從龍司的公寓原封不動地傳到瞭高野舞的房間。她嚇瞭一跳,趕緊把話筒拿開。呻吟聲仍在持續。她接到過幾次惡作劇電話,但是覺得這個電話有些不同,趕緊又拿起話筒。呻吟聲戛然而止,之後是一片靜寂。

晚上九點四十九分,龍司想最後一次聽聽心愛女人聲音的希望破滅瞭,他在絕望的慘叫聲中斷瞭氣,意識漸漸被一片虛無包圍。他手邊的話筒裡依然傳來高野舞的聲音。他的雙腳在地上叉開,背部抵著床,左手垂在床墊上,右手伸向“喂”個不停的話筒,頭向後耷拉著,雙眼睜得大大的盯著天花板。虛無即將侵入龍司的肌體時,他知道自己活不瞭瞭,但仍沒有忘記:最好把錄像帶的謎底告訴淺川這個傢夥。

高野舞對著話筒“喂”瞭好多聲,可是對方始終沒有應答。她掛瞭電話。這呻吟聲聽起來很耳熟。一種不祥的預感襲過心頭,她再次拿起話筒,撥瞭她尊敬的老師傢的電話號碼。話筒裡傳來瞭“嘟、嘟、嘟”表示占線的聲音。她掛瞭電話,又撥瞭同一個號碼,仍然占線。高野舞明白瞭:先前打電話的正是龍司,他可能出事瞭。

4

10月20日 星期六

好不容易才回到瞭自己傢,可是老婆和孩子都不在,淺川心裡難免有些寂寞。他屈指數瞭數,在鐮倉過瞭一夜,又被暴風雨困在大島兩天,在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小木屋又住瞭一晚,然後在大島住瞭一晚。隻不過在外住瞭五天,可他覺得已外出很長時間瞭。以前也有為瞭采訪在外住宿五天四夜的經歷,可是回傢後經常覺得時間很短。

淺川坐在書房的書桌前,打開瞭文字處理機的電源。他仍然覺得全身酸痛,站著坐著都覺得腰間陣陣疼痛。這一周以來,夜夜難以入睡,昨晚睡瞭十小時,仍沒有消除這種疲乏。不過,他還不能閑下來,不趕快把堆積如山的工作處理完,明天到日光去兜風的約定就要泡湯瞭。

淺川趕緊在文字處理機前坐下,報告的前半部分已經存進瞭磁盤。他必須把自星期一以來、查明山村貞子的姓名之後的部分補齊,盡快完稿。到晚餐前,淺川已經寫瞭五張稿紙,速度還湊合。一般到瞭深夜,工作進度會更快。按照這個速度下去,應該能一身輕松地去接妻子和女兒。他猜不到總編對這篇稿子會有什麼反應,但仍想把這一周後半部分的經歷再梳理一遍。稿子完成,就意味著這個事件告一段落。

有時,他停下敲鍵盤的手指。桌旁的復印紙上拷貝瞭山村貞子的照片。那個令人恐懼的美人好像在忽隱忽現地窺探著他,他開始走神瞭。他曾透過這對美麗的眼睛,和山村貞子一起看相同的事物。她的一部分曾經進入他的體內,讓他念念不忘。淺川將照片移到視線之外。如果盯著山村貞子看下去,他就無法工作瞭。

在附近的小飯館吃過晚飯後,淺川突然想,現在龍司在幹什麼?並不是想念他,隻是他的腦海裡朦朦朧朧地浮現出龍司的臉。回到房間準備繼續工作時,浮現在腦海裡的龍司卻變得越來越清晰。

龍司臉部的輪廓有時會變成重影。那傢夥現在怎樣瞭?淺川感到胸口一股莫名的騷動,於是拿起瞭電話。鈴聲響瞭七次,有人接瞭。淺川松瞭一口氣。可是,話筒裡傳來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喂?”

那聲音細細的,顯得有些悲痛。淺川記得那個聲音。“喂?我是淺川。”

“啊……”對方細聲應答。

“請問是高野舞小姐吧?上次謝謝你的招待。”

“哪裡,不用客氣。”高野舞細聲說道,依然握著話筒。

“請問……龍司……在嗎?”為什麼不趕快把話筒交給龍司呢?淺川覺得很奇怪。

“老師已經過世瞭。”

“啊?”淺川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目光呆滯地凝視著天花板上的某一點,握在手裡的話筒也差點掉落在地上,好不容易才問道,“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十點左右……”

龍司在淺川傢看完那盤錄像帶時,是上周五的晚上九點四十九分,這與預告的死亡時刻正好吻合。

“那麼,死因呢?”其實這問題根本不用問。

“急性心臟衰竭……明確的死因還不是很清楚。”

淺川差點都站不穩瞭。原來事情並沒有結束,現在要進入第二階段瞭。“阿舞,你還會待在那邊嗎?”

“是的,我要整理老師的遺稿。”

“我現在馬上過去,你不要走,請等著我。”

淺川一掛上電話,便當場跌坐在地上。妻子和女兒的“死亡期限”在明天上午十一點,我又要與時間展開戰鬥瞭。而且這次我必須孤軍奮戰,因為龍司不在瞭。我不能呆坐在這裡,如果不趕快采取行動……快、快……

上瞭街道,路況顯得很擁擠。但開車好像比坐地鐵更快。淺川穿過人行橫道,鉆進瞭停在路邊的租賃車裡。他很慶幸,為瞭去接妻子和女兒,他把還車時間推遲到瞭明天。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淺川手握方向盤,決心好好整理一下思路。各種各樣的畫面像倒帶一樣,在腦海裡浮現出來,根本沒法理出頭緒。越想大腦裡越混亂,連在各個事件之間的線眼看就要繃斷。鎮定!鎮定下來好好想想!淺川這樣說服自己。他終於明白瞭該把重點放在哪兒。

首先,我們並沒有解開咒語,找出逃脫死亡命運的方法。山村貞子希望的並不是自己的遺骸被發現,被供奉起來,她另有期望。那是什麼呢?盡管咒語的謎底沒有解開,可是為什麼我還能這樣活著?這是怎麼回事?告訴我!

明天——星期日上午十一點,淺川的妻子和女兒就要迎來“死亡期限”。現在是晚上九點。

高野舞端坐在和室裡,把龍司尚未發表的論文放在膝蓋上,一頁一頁地翻閱。可是,論文內容深奧難懂,她怎麼也無法看進去。屋子裡空蕩蕩的。今天一大早,龍司的遺體就被送回到川崎的雙親傢中,已經不在這兒瞭。

“請將昨晚的事詳細地告訴我。”

龍司死瞭,這個甚至可以稱為戰友的朋友死瞭,令淺川非常傷心,可是已沒有時間沉浸在傷痛之中。他坐在阿舞旁邊,低下瞭頭。

“大概過瞭晚上九點半,老師打電話給我……”阿舞把昨晚的事情詳細描述瞭一遍,包括從話筒裡傳來的慘叫聲、之後的沉寂,以及她急急忙忙趕到龍司的公寓,看到龍司靠在床邊,兩條腿叉開著……阿舞註視著龍司當時坐著的位置,訴說著他的形貌,不禁潸然淚下。

“不管我怎麼叫,老師也沒有回應瞭……”

淺川沒有給她時間哭泣。“當時屋裡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阿舞搖瞭搖頭。“沒有……隻是話筒沒有擱在話機上,一直發出刺耳的聲音。”

龍司在面臨死亡的那一刻,想給阿舞打電話……淺川又追問道:“龍司真的沒有對你說什麼嗎,譬如錄像帶之類的?”

“錄像帶?”阿舞眉頭微蹙,不知道老師的死和錄像帶到底有什麼關系。淺川也無法知道龍司在死前有沒有解開咒語真正的謎底。龍司打電話給高野舞,隻是想在死前聽聽愛人的聲音嗎?還是解開咒語之謎後,想借助高野舞的力量去實施?這麼說來,要實施咒語就必須借助第三者的力量。

淺川準備離開,阿舞目送他到玄關。

“阿舞,你今晚還要留在這裡嗎?”

“嗯,還有些稿件要整理。”

“是嗎?百忙之中打擾你瞭。”淺川轉身準備離去。

“啊,等等……”

“哎?”

“淺川先生,您是不是對我和老師有誤解?”

“誤解?”

“在男人和女人的關系上……”

“不,沒什麼。”

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搞在一起呢。阿舞能夠分辨他人視線中的這種意味。她看到淺川的視線中也含有這層意味,對此一直很介意。

“我第一次見到淺川先生的時候,老師說你是他的密友,我真的嚇瞭一跳,因為你是第一個讓老師稱為密友的人。對老師而言,你是一個很特殊的人,所以……”阿舞欲言又止。

“我希望你作為老師的密友,能多瞭解老師一些。就我所知,老師……還不曾懂得女人……”說到這兒,阿舞垂下瞭眼簾。她是說,龍司死時仍是童子之身?

淺川沒有回答,隻是沉默不語。他覺得阿舞印象中的龍司宛若他人,好像她的話在哪兒發生瞭錯位……

“嗯,不過……”淺川本想說:龍司高二時發生的事,你不知道吧?可是他放棄瞭。他不想現在揭發死者的罪行,更不想破壞龍司在阿舞心中的形象。更重要的是,他內心產生瞭一個疑問。淺川一直很相信女性的直覺。既然阿舞與龍司來往很密切,她說龍司仍保有童貞,就很可信。龍司所說的在高二時強暴瞭一個女大學生的事,也許是捏造的……

“老師在我面前,行為一直像個小孩子。他什麼話都對我說,不會隱瞞任何事情。他度過瞭怎樣的青春時代,擁有怎樣的煩惱,我應該完全瞭解。”

“是嗎?”除此以外,淺川無言以對。

“老師在我面前像個十歲的純真男孩,如果有第三人在場,他就會變成一個紳士。而在淺川先生的面前,他大概又扮演‘損友’的角色吧。如果不這樣的話……”說著,高野舞突然把手伸進白色的皮包,拿出手帕擦眼淚,“如果不這樣扮演不同的角色,老師就無法在這個社會上生存下去……你能理解我說的話吧?”

淺川更多的是吃驚。他忽然回憶起高中時代的事。那時,雖然龍司在學習和運動方面有過人的才能,卻沒有朋友,性格很孤僻。

“他是個很單純的人……那些吊兒郎當的男人根本不能和他比。”阿舞手裡的手帕已被眼淚濡濕瞭。

淺川站在狹窄的玄關,腦海裡千頭萬緒,根本沒想起該對阿舞說些什麼。他認識的龍司和阿舞瞭解的龍司有很大的差距。焦點沒有對準的話,就抓拍不到清晰的人像,隻是一片模糊。龍司隱藏瞭陰暗的一面,自己無論怎樣努力,也不可能把握他這種人的性格。高二時,龍司是否真的強暴瞭住在附近的女大學生……是否現在仍在做類似的事?淺川最終也不得而知。現在,妻子和女兒的死亡期限即將來臨,他不想再為雜事困擾。

於是,淺川隻說瞭一句:“龍司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這句話不知是否讓阿舞感到欣慰,她可愛的臉龐上浮現出一抹既不像笑也不像哭的表情,輕輕地點頭致意。淺川關上門,飛快地走下公寓的樓梯,來到馬路上。

離龍司的公寓越來越遠,淺川不禁懷念起這個奮不顧身投入這場危險遊戲的朋友。顧不上別人的眼光,他流下瞭眼淚。

5

10月21日 星期日

過瞭午夜零點,星期日終於來臨瞭。淺川一邊在手邊的紙上記下重點,一邊整理著思緒。

龍司在死亡期限來臨之際,解開瞭咒語的謎底,於是打電話給高野舞,大概想叫她過來。也就是說,要實施咒語,需要高野舞的幫助。最重要的一點是,為什麼我還活著?在這一周當中,我不知不覺地實施瞭咒語的內容!除此之外,還能作何解釋?任何人應該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實行咒語的指示。可是,那四個年輕人為什麼不搶先實行呢?我在這一周裡做瞭什麼?有什麼事龍司確實沒有做,而我做瞭?

淺川大叫起來:“這種事情我怎麼會知道?這個星期,我做瞭而龍司沒有做的事……多瞭去瞭!別開玩笑瞭!”

淺川一拳打在山村貞子的照片上。“你這傢夥!到底要把我折磨到什麼時候,你才甘心?”淺川不停地揍著山村貞子的臉。可是,山村貞子依然面不改色,保持著那份美艷。

淺川走到廚房,往玻璃杯裡滿滿地倒瞭一杯威士忌,要讓湧至頭頂的熱血回到原處去。他想一口氣喝完,卻又停瞭手。尋找解開咒語的方法,沒準得晚上開車去足利,最好不要喝酒。

他為自己的依賴心理而生氣——在小木屋挖山村貞子的遺骸時,他嚇得差點丟瞭性命,能好歹完成任務,是因為有龍司在身邊。

“龍司!龍司!求求你,救救我吧!我受不瞭沒有妻子和女兒的生活,我受不瞭!龍司!借我一點力量吧!為什麼我能活下來?是因為我先發現瞭山村貞子的遺骸嗎?那我老婆和女兒是不是沒救瞭?不是這樣吧,龍司?”淺川心裡很亂。他明知現在不是哭訴的時候,卻冷靜不下來。他叫瞭一會兒,終於恢復瞭平靜,在備忘紙上寫下重點,包括老婆婆的預言。山村貞子真的生下瞭孩子嗎?她死前和日本最後一名天花患者長尾城太郎發生瞭關系,這與整個事件有關嗎?沒有一件事情有明確的答案。到底能不能找出解開咒語的方法?他絕不能失敗瞭。

又過瞭幾個小時,天就要亮瞭。淺川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他躺在榻榻米上,感覺耳邊好像有男人的氣息在吹拂。這時傳來瞭小鳥的叫聲,他搞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在晨光的照耀下,他瞇起瞭眼睛。那片柔和的光線中,一道人影一閃而過。

淺川突然清醒過來,並沒有感到害怕,凝視著人影的方向。

“龍司,是你在那邊嗎?”

那道影子沒有回答。這時,就像烙印在大腦溝回裡似的,一本書的書名浮現瞭出來。

《人類和瘟疫》

淺川閉上眼睛,眼瞼裡浮現出白色的書名,之後它才裊裊消失。書房裡應該有那本書。開始調查這件事時,他懷疑導致那四人同時死亡的是某種病毒,便去買瞭那本書。

朝陽從朝東的窗戶裡照射進來。淺川想站起來,卻感到腦袋一陣刺痛……我是在做夢嗎?

淺川打開書房的門,伸手取下那本某人暗示的書——《人類和瘟疫》。他當然知道是誰給予瞭這個暗示。龍司為瞭告訴他咒語的秘密,在那一瞬又回來瞭。

這本書有三百多頁,咒語的答案會在哪個地方呢?淺川又一次閃現瞭靈感。一百九十一頁!這個數字不如書名那麼鮮明,但也進入瞭他的大腦。他翻到瞭那一頁。瞬間,一個單詞逐級放大,躍入眼簾。

繁殖 繁殖 繁殖 繁殖

“病毒通過侵害生命的機能,使其自身的數量得到增加。”病毒的本能就是增加自身的數量。

“哦——”

淺川發出尖叫聲,他終於明白瞭咒語的意義。這個星期,我做過而龍司沒有做過的事不是很清楚嗎?我從小木屋把那盤錄像帶帶回來,然後把它拷貝給龍司看瞭。咒語的內容很簡單,任何人都能做到。就是拷貝一盤錄像帶給別人看,給那些還沒有看過的人看,借此幫助它繁殖!四個人做瞭那樣的惡作劇,又愚不可及地將錄像帶留在小木屋裡,並沒有特意跑回去拿,以實施咒語的內容。

淺川拿起話筒,撥瞭足利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是阿靜。

“老婆,你要仔細聽我的話。有件東西一定要讓你爸媽看,必須馬上就看……在我到達之前,千萬不要讓他們出門,知道瞭嗎?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啊!我是不是把靈魂出賣給惡魔瞭?為瞭救老婆和女兒,竟然想把嶽父嶽母置於危險境地。可是,為瞭解救女兒和外孫女,他們一定樂意配合。隻要他們再拷貝錄像帶給別人看,就避開危險瞭。可是以後呢?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行瞭,你照我說的去做。我現在就趕過去。啊,對瞭,那邊有錄像機嗎?”

“有啊!”

“是BETA還是VHS的?”

“VHS。”

“知道瞭,我馬上過去。記住!哪兒都不要去。”

“等一下,你說要給我爸媽看的東西,就是那盤錄像帶嗎?”

淺川不知該怎麼回答,陷入瞭沉默。

“是這樣吧?”

“……是的。”

“沒有危險嗎?”

沒有危險?你和女兒再過五個小時就要死瞭。夠瞭!你這個笨蛋!老是問些蠢問題,沒有時間把經過逐一說給你聽瞭……淺川好不容易才壓住胸中的怒氣。

“總而言之,你照我的話去做。”

七點之前上高速公路,如果不塞車,九點半左右可以到達足利的嶽父母傢。再加上拷貝老婆和女兒雙份錄像帶的時間,到十一點“死亡期限”,時間相當緊迫。淺川放下話筒,打開音響櫥櫃,拔下錄像機的插頭。要拷貝錄像帶,需要兩臺錄像機,得把它帶到足利去。

淺川正要走出房門,又回頭看瞭一眼山村貞子的照片——你真是生瞭一個讓人傷腦筋的東西啊!

淺川決定從大井立交橋上首都高速公路,穿過灣岸線,再駛入東北車道。走東北車道,不太可能塞車,問題是怎麼避開首都高速公路上的塞車。淺川在大井立交橋付費,確認塞車的標示時,才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日。難怪在海底隧道裡面,平時車輛像串珠一般連成一長串,今天竟然非常少,就連車流匯合處也沒有塞車。這樣應該可以九點到達嶽父母傢,有充裕的時間拷貝和觀看錄像帶。淺川松開瞭油門。他一直擔心開得過快,會出交通事故。

他沿著隅田川一路飛奔,一邊往下看。星期天的早上,街上到處呈現一派剛剛蘇醒的景象。人們悠閑地走著,與平時截然不同。這是一個平和的星期天的早晨。

淺川陷入瞭思考。這件事究竟會造成怎樣的結果?妻子和女兒這兩份朝著不同方向發散的病毒究竟會怎樣擴散?他也想過,如果把錄像帶拷貝給看過一次的人看,隻要在某個特定的團體內重復拷貝與播放,也許可以防止它蔓延下去。可是,這樣就違背瞭病毒希望繁殖的意志。現在還不知道病毒的機能是以怎樣的結構融入錄像帶的。想解開這個謎底,就必須做實驗。等到有人為瞭解開真相、願意獻出自己的生命時,病毒已經擴散得相當廣泛瞭。

如果隻要拷貝給他人看,就能避開危險的話,人們一定會去執行。隨著小道消息四處散播,這個辦法會附加上“給沒有看過的人看”的條件。一個星期的緩沖期也可能逐漸縮短。看過錄像帶的人等不瞭一個星期,就會拷貝給別人看……這個“環”究竟會擴散到什麼樣的程度?

在人類的本能——恐懼心理作祟之下,錄像帶一定會演變為一種瘟疫,在頃刻間擴散到整個社會。人們可能捏造出一些莫須有的謠言,譬如“看過錄像帶的人,一定要拷貝兩份以上的錄像帶,給兩個以上的人看才行”。病毒的散播就會像傳銷一樣,以高速的單線傳播速度擴散開來。不到半年,整個日本的公民都會成為病毒攜帶者,將感染的范圍波及海外。會出現幾個犧牲者,讓人們知道錄像帶裡的警告不是騙人的,於是更加拼命地拷貝錄像帶……無法想象這會引起怎樣的恐慌,又以怎樣的事態告終,以及出現多少犧牲者。

山村貞子痛恨人們逼死瞭她的親生父母,天花病毒也被人類的智慧逼上瞭絕路,對人類心生怨恨。這些怨恨在山村貞子這個特殊的人體內融合,以意想不到的形態重現於世。

無論是淺川,還是他的傢人,隻要看過錄像帶,都會潛在地感染這種病毒,是病毒攜帶者。而且,病毒會直接潛入生命核心的遺傳基因裡。它將造成什麼結果,它對人類今後的歷史與進化會產生怎樣的影響,人們還不知道。

為瞭保護傢人,我決定把這種可能滅絕整個人類的瘟疫散播到全世界去。淺川對自己將要做的事很恐懼,盡管他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呼喊:“如果把你妻子和女兒當成防護堤,事情不是就此結束瞭嗎?隻要失去瞭宿主,病毒就會滅絕,這麼一來就可以拯救全人類瞭。”可惜這個聲音實在太小瞭。

車輛駛入瞭東北車道,沒有塞車,這樣開下去絕對來得及。淺川雙肩用力,雙手緊握方向盤開著車。

“我決不會後悔。沒理由把我的傢人當作防護堤。既然危機已來臨,不管做出怎樣的犧牲,我都要守護他們。”為瞭再次堅定決心,淺川用比引擎聲還大的聲音說道。龍司的靈魂已經告訴瞭他錄像帶的謎底,希望他去救老婆和女兒。

龍司還在世的話,一定會這樣說:“現在,你就老老實實按照這一瞬間的心情去做吧!在我們眼前,隻有縹緲不定的未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運用人類的智慧,或許可以解決這件事。對人類而言,這是一次試煉。因為惡魔在不同的時代會以不同的形態出現。怎樣打倒它們,它們也會不斷出現的。”

淺川保持著一定的車速向足利駛去。後視鏡裡映出瞭剛剛甩至身後的東京的天空。一團烏雲在高空中詭異地飄蕩著。它像蛇一樣蠕動,隱約透露出一種不祥的警示……

《環界1: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