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天的每個夜晚,我的鄰居傢都有音樂聲傳來。在他幽藍的花園裡,男男女女像飛蛾一般,在笑語、香檳和繁星間穿梭。下午漲潮時,我看到他的客人從木筏的高臺上跳水,或者躺在海灘的熱沙上曬太陽,而他的兩艘小汽艇拖著滑水板,劃破海灣的水面,在翻騰的浪花裡向前駛去。到瞭周末,他的勞斯萊斯就成瞭公共汽車,從早晨九點到深更半夜不停地往返,接送城裡的客人。而那輛旅行車也像一隻敏捷的黃色甲殼蟲疾馳著去火車站接所有的班次。每逢星期一,八個傭人外加一個園丁,要用拖把、刷子、錘子、修枝剪辛苦幹上一天,來收拾前一晚的殘局。

每個星期五,都會有五箱橙子和檸檬從紐約的一傢水果店送到這裡;而到瞭星期一,這些水果變成稀爛的垃圾,被丟在他傢後門,堆成一個金字塔。他的廚房裡有一臺機器,半個小時內能將兩百多個橙子榨成果汁,隻要管傢用拇指在一個小鍵上按兩百次就可以。

每兩星期至少一次,大批承辦宴席的人就會從城裡趕來,帶著幾百尺帆佈和足夠的彩燈,把蓋茨比傢偌大的花園裝點得像一棵聖誕樹。自助餐桌上各式冷盤琳瑯滿目,五香火腿周圍擺滿瞭五花八門的色拉,還有烤得金黃的乳豬和火雞。大廳裡有一個用真正的銅桿搭起來的酒吧,備有各種杜松子酒、烈性酒和早被人們遺忘的甘露酒,來的大多數女客都太年輕,根本分不清這些酒的品種。

一到七點,管弦樂團就來瞭。不是那些五人小樂隊,而是擁有雙簧管、長號、薩克斯管、大提琴、小提琴、短號、短笛、高音鼓和低音鼓全套樂器的大樂團。最後一批遊泳的客人已經從海灘上回來,正在樓上換衣服;紐約來的車五輛一排停在車道上;所有廳堂、客室和陽臺都已經五彩斑斕,女客們的發型新奇各異,披的紗巾也是卡斯蒂利亞的高潮,然後便帶著勝利般的興奮揚長而去。在不斷變幻的燈光下,在如海水般此起彼落的面孔、聲音和色彩中,處處是她們如燕的身影。

突然,這些像吉卜賽人的姑娘中,有一個滿身珠光寶氣的,抓過一杯雞尾酒,壯瞭壯膽子一飲而盡,接著就像弗裡斯科勤火車上見過的面孔。我馬上註意到,客人中還有不少年輕的英國人,他們穿著考究,面帶一點饑色,都在熱切地跟殷實富有的美國人低聲交談著,一定是在推銷什麼,債券或者保險,要麼是汽車。他們至少都很焦急,因為他們意識到,賺錢的機會近在咫尺,並且相信隻要說幾句恰到好處的話,錢就歸他們瞭。

我一到那兒就開始尋找主人,但是問瞭兩三個人,他們都大為驚訝地盯著我,表示完全不知道他的行蹤。我隻好偷偷溜向擺著雞尾酒的桌子——隻有在花園裡的這個地方,一個單身男子才可以徘徊片刻,而不顯得茫然和孤獨。

我正想喝個酩酊大醉以擺脫這無聊的尷尬,喬丹·貝克從屋子裡走出來,站在大理石臺階的最上層,身子微微向後仰,用輕蔑的神情俯視著花園。

無論人傢歡不歡迎,我覺得有必要給自己找個伴,不然我就得跟路過的客人殷勤寒暄一番。

“你好啊!”我大喊一聲,朝她走去。我的聲音在花園裡響得很不自然。

“我想你會在這裡,”我走上前時,她心不在焉地答道,“我記得你就住在隔壁——”

她隨意地握瞭握我的手,表示待會兒再來理會我,然後把耳朵湊過去聽兩個穿著一模一樣黃色裙裝的女孩聊天,她們剛在臺階下停住腳步。

“你好!”她們一起喊道,“真遺憾你沒贏。”

她們說的是高爾夫球賽,上個星期她在決賽中輸瞭。

“你不認識我們,”其中一個黃衣女孩說道,“但是一個月前我們在這兒見過你。”

“那之後你們把頭發染瞭。”喬丹說。我大吃一驚,不過兩個女孩已經漫不經心地走開,她這句話也就隻能說給剛剛升起的月亮聽瞭。毫無疑問,這樣一句話與當夜的晚餐無異,都像從宴席承辦者的籃子裡隨意拿出來的。我挽著喬丹那纖細的金黃色手臂,與她一道走下臺階,在花園裡漫步。暮色中,一盤雞尾酒飄然而至,我們找瞭個桌子坐下,同桌的還有那兩個黃衣女孩和三個男人,每個人自我介紹的時候都含含糊糊,聽得人一頭霧水。

“你常來參加這些宴會嗎?”喬丹問她身旁那個女孩。

“上一次來就是見到你的那一次。”女孩機靈而自信地答道。她轉向她的同伴:“你也是吧,露西爾?”

露西爾也一樣。

“我喜歡來,”露西爾說,“我從來不在意做些什麼,所以總能玩得很開心。上次來這兒的時候,我的禮服被椅子劃破瞭,他就問我叫什麼,住在哪兒。不出一個星期我就收到克羅裡公司寄來的包裹,裡面是一件全新的晚禮服。”

“你收下瞭嗎?”喬丹問。

“當然收下瞭。我準備今晚穿的,可就是胸口有點大,得拿去改改。淡藍色的面料上鑲著淺紫色的珠子。兩百六十五美元。”

“這樣做事的人真有點意思,”另一個女孩熱切地說,“他不想得罪任何人。”

“誰不想?”我問道。

“蓋茨比啊,有人告訴我——”

兩個女孩和喬丹神秘地湊到一起。

“有人告訴我,說他殺過一個人。”

我們全都激靈瞭一下。那三位不知姓甚名誰的先生也向前傾身,迫不及待地聽下去。

“我覺得不太像是那樣,”露西爾懷疑地爭辯道,“他更像是戰時的德國間諜。”

一位男士認同地點瞭點頭。

“有個知道他底細的人這麼跟我說的。他們一起在德國長大。”他確信地向我們透露。

“噢,不對,”第一個女孩說道,“不可能,因為打仗的時候他在美國當兵呢。”我們轉而又信瞭她的話,她傾身向前,繼續津津有味地說:“你們趁他不註意的時候,看看他那樣子。我敢打賭他殺過人。”

她瞇起眼睛,哆嗦起來。露西爾也跟著打起哆嗦。我們都轉過身,四處搜尋蓋茨比的身影。盡管這些人都覺得世界上已沒什麼秘密可言,但是一談起他卻仍然竊竊私語,這足以證明他激起瞭人們多麼浪漫的遐想。

第一頓晚餐(午夜後還有一頓)已經準備好瞭,喬丹邀我到花園另一邊,跟她的那一圈朋友坐在同一張桌旁。那裡一共有三對夫婦,還有喬丹的一個護花使者。這個頑固的大學生,說話喜歡含沙射影,並且顯然在心底裡認為喬丹遲早會委身於他。這桌人並沒有到處交談遊走,反而正襟危坐,仿佛自己代表著舉止莊重高貴的鄉紳——他們東卵村人屈尊光臨西卵村,小心翼翼地提防著,深怕陷入紙醉金迷的歡愉中。

“我們走吧,”這樣無謂地耗掉瞭半個小時之後,喬丹小聲對我說,“這兒對我來說太斯文瞭。”

我們兩人起身,她的解釋是我們要去找找主人。她說我從來沒見過他,這讓我感到不安。那位大學生點點頭,一副有點懷疑又略帶沮喪的樣子。

我們先到酒吧那兒瞧瞭一下,人很多,但蓋茨比不在。她從臺階上往下看,找不著他,陽臺上也沒有。我們偶然推開一扇看上去很莊重的門,來到瞭一個高高的哥特式圖書室,四壁鑲嵌著英國的雕花橡木,可能是從國外某處古跡整體運過來的。

一個粗壯的中年男人,戴著一副貓頭鷹式的大眼鏡,醉醺醺地坐在一張大桌子邊上,恍恍惚惚地盯著架子上一排排書。我們一進門,他就興奮地轉過身來,上上下下打量瞭喬丹一番。

“你覺得如何?”他冒失地問。

“什麼如何?”

他朝書架揮瞭揮手。

“那玩意兒。說實話你也不用勞神去確認瞭,我已經確認過。是真的。”

“書嗎?”

他點點頭。

“絕對是真的。一頁一頁的,什麼都有。我還以為就是些好看耐用的書架呢。沒想到都是實打實的真東西。一頁一頁,還有——這兒!讓我給你看看。”

他想當然地以為我們不相信,跑到書架邊,拿出《斯托達德演說集》的第一卷。

“看見瞭吧!”他得意揚揚地喊道,“這可是真正的印刷品。把我給鎮住瞭。這傢夥簡直是貝拉斯科在一起,在角落裡跳著變化多樣的流行舞步。還有不少單身女孩在跳獨舞,或者幫著管弦樂團彈彈班卓琴,敲敲打擊樂器。到瞭午夜,這場狂歡更加熱鬧。一位著名的男高音用意大利語放聲歌唱,一位聲名不佳的女低音則演唱瞭爵士歌曲。其間,花園裡各處人們都表演起自己的“絕技”,一陣陣歡樂而空洞的笑聲響徹夏夜的天空。舞臺上一對“雙胞胎”——原來就是那兩個黃衣女孩——換上行頭表演瞭一出兒童劇。香檳頻頻而至,盛在一個個比洗手碗還要大的杯子裡。月亮升得更高瞭,一個三角形天平樣的銀色星座飄浮在海灣上空,隨著草坪上班卓琴尖銳的旋律輕輕顫動。

我還和喬丹·貝克在一起。跟我們同坐一桌的,是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男人和一個愛吵鬧的年輕女孩,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會讓她放聲大笑。我開始自得其樂起來。喝瞭比洗手碗還大的兩杯香檳,眼前的景象變得意味深長、本質自然而又高深奧妙。

在娛樂表演的間隙,一個男人看著我微笑起來。

“你看上去面熟,”他禮貌地說,“戰爭期間,你在第一師嗎?”

“對,沒錯啊。我在步兵二十八連。”

“我在十六連,一直待到一九一八年六月。我就知道在哪兒見過你。”

我們聊瞭一會兒,談到法國一些潮濕、灰暗的小村莊。他顯然住在這附近,因為他告訴我他剛買瞭一架水上飛機,準備在早上試飛。

“想跟我一起去嗎,old sport

“什麼時候?”

“看你方便。”

我正要問他的名字,喬丹轉過身來,沖我笑笑。

“現在玩得開心瞭吧?”她問道。

“開心多瞭。”我又掉過頭去跟新認識的朋友說:“這場宴會對我來說很不尋常。我都還沒見過主人。我住在那邊——”我朝遠方那道看不見的籬笆指瞭指,“這位蓋茨比先生派他的司機給我送來瞭一張請柬。”

他看瞭我片刻,似乎並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就是蓋茨比。”他突然說。

“什麼!”我喊道,“哦,失敬失敬。”

“我以為你認識我,old sport。恐怕我不是一個好主人。”

他報以會意的一笑——不僅僅是會意。這是一種罕見的笑容,給人無比放心的感覺,或許你一輩子隻能遇上四五次。剎那間這微笑面對著——或者似乎面對著整個永恒的世界,然後它凝聚在你身上,對你表現出不可抗拒的偏愛。它瞭解你,恰如你希望被瞭解的程度;它信任你,如同你願意信任自己一樣;它讓你放心,你留給它的印象正是你狀態最好的時候希望留給別人的印象。就在這一瞬間,笑容消失瞭,我所看到的是一個舉止優雅的壯年男子,三十一二歲的模樣,說起話來文縐縐得近乎滑稽。在他作自我介紹之前,我就強烈地感覺到,他正斟詞酌句,挑選措辭。

正當蓋茨比先生要介紹自己身份的時候,一個男管傢急匆匆地跑來,告訴他芝加哥那邊有人來電。他逐一向我們微微鞠躬告辭。

“有什麼需要的話盡管開口,old sport,”他懇切地對我說,“抱歉,我稍後再過來。”

他剛走,我就馬上轉向喬丹——急不可待地想告訴她我的驚訝。我以為蓋茨比先生是一個油光滿面、中年發福的男人。

“他是什麼人?”我問道,“你知道嗎?”

“他就是一個叫蓋茨比的男人。”

“我是說,他從哪兒來?是幹什麼的?”

“現在你也研究起這個問題來瞭,”她露出瞭厭倦的笑容,“嗯,他有一次告訴我他上過牛津大學。”

在他身後一個模糊的背景漸漸成形,但她的下一句話又讓這景象消失瞭。

“不過,我不信。”

“為什麼?”

“我不知道,”她堅持道,“我就是不相信他上過牛津。”

她的語調讓我想起瞭另外那個女孩說的“我敢打賭他殺過人”,都一樣激起瞭我的好奇心。如果說蓋茨比來自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澤地區,或者是紐約東城的貧民窟,我都會毫無疑問地相信。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年輕人不可能——至少依我這個沒見過世面的人來看,不可能這麼酷,突然從哪兒飄然而至,在長島海灣買一座宮殿式的別墅。

“不管怎麼說,人傢舉辦大型晚宴呢。”喬丹轉移瞭話題。跟許多城裡人一樣,她對細節沒有興趣,“我喜歡大型晚宴,大傢親親熱熱。小聚會裡沒什麼個人空間。”

低音鼓轟隆隆一陣響,樂團指揮的聲音突然響起,壓過瞭花園上空的嘈雜。

“女士們先生們,”他大聲喊道,“應蓋茨比先生的要求,我們將為各位演奏弗拉基米爾·托斯托夫先生的最新作品。今年五月,這部作品在卡內基音樂廳引起瞭極大關註。各位如果看報,便會知道當時的盛況!”他帶著歡快而居高臨下的神情微笑著,又說道,“盛況空前!”引得眾人笑瞭起來。

“這首樂曲,”他最後用洪亮的聲音說,“名為‘弗拉基米爾·托斯托夫的爵士音樂世界史’。”

我沒有專心聽托斯托夫的樂曲,因為演奏一開始,我就註意到瞭蓋茨比,他一個人站在大理石臺階上,用贊許的目光看著一群又一群人。他臉頰的皮膚黝黑而緊致,富有魅力,短短的頭發像是每天都修剪一樣。我從他身上看不出什麼險惡的跡象。我在想是不是他不喝酒,所以才與客人們有所不同,因為在我看來眾人愈是縱情喧鬧,他反倒愈加莊重沉穩。《爵士音樂世界史》演奏完畢,有的女孩像小狗一樣美滋滋地把頭靠在男人肩膀上,有的女孩嬉鬧地向後仰倒在男人懷裡,甚至倒進人群中,知道有人會把她們接住——但是沒有人倒在蓋茨比的懷裡,也沒有女孩的法式短發碰到他的肩膀,更沒有四人合唱團邀請他加入。

“打擾一下。”

蓋茨比的男管傢突然出現在我們身旁。

“貝克小姐?”他問道,“抱歉,蓋茨比先生想跟你單獨談一會兒。”

“跟我?”她驚訝地喊道。

“是的,小姐。”

她慢慢地站起來,揚起眉毛詫異地看瞭看我,然後跟著男管傢走向屋裡。我註意到她穿著晚禮服,但她穿什麼衣服都跟運動裝一樣。她步態輕盈,仿佛是在早晨空氣清新的高爾夫球場上學會走路的。

留下我獨自一人,已經快兩點瞭。有好一陣,陽臺上一個有很多窗戶的長房間裡傳出混亂而令人好奇的聲音。陪喬丹來的那位大學生正跟兩個合唱團的女孩談論助產術,他想讓我加入,但我走進瞭屋子裡。

長房間裡有很多人。其中一個黃衣女孩在彈鋼琴,一位個子高高的紅發女郎站在她旁邊演唱。這位來自著名合唱團的歌手一定喝瞭不少香檳,所以在演唱中不合時宜地把一切看得傷感悲涼——她一邊歌唱,一邊啜泣。一旦樂曲中有停頓,她就用抽噎和斷斷續續的哭泣聲來填補,然後再用顫抖的女高音唱下去。淚水流過她的臉頰——不過流得並不順暢,因為一碰到她畫得濃濃的眼睫毛,淚水就變成瞭墨水的顏色,像黑色的小溪一樣慢慢地往下淌。有人開玩笑,建議她把臉上的音符唱出來,聽到這話她兩手一甩,重重地倒在椅子上,然後醉醺醺地沉沉睡去。

“她跟一個自稱是她丈夫的人打瞭一架。”我身旁的一個女孩說。

我環視四周。其餘的大部分女人都在跟自稱是她們丈夫的人吵架。即使是喬丹他們從東卵村來的那四對,也由於意見不合各自分散瞭。其中一個男人正饒有興致地跟一位年輕女演員攀談,他的妻子起初試圖保持尊嚴,擺出漠然的樣子一笑瞭之,但到後來徹底爆發,采取瞭側面攻擊——時不時突然出現在他旁邊,像一條被惹怒的毒蛇沖他耳邊發出嘶嘶的聲音:“你答應過的!”

不願意回傢的不隻是任性放縱的男人。此刻大廳裡還有兩個全無醉意的可悲男人和他們怒不可遏的太太。兩位太太稍稍提高瞭嗓門,互相表示同情。

“每次他一看見我正玩得高興,就想要回傢。”

“這輩子就沒聽說過像他這麼自私的。”

“我們經常是最早離開的人。”

“我們也是。”

“唉,今晚幾乎是最後走的瞭,”其中一個男人怯生生地說,“樂團半個小時之前就撤瞭。”

盡管兩位妻子都覺得這種用心險惡的話簡直難以置信,但爭吵還是在短暫的掙紮中結束瞭。兩位先生各自將胡打亂踢的妻子抱瞭起來,消失在夜色中。

我正在大廳裡等著侍者取回我的帽子,圖書室的門打開瞭,喬丹·貝克和蓋茨比一起走出來。他正跟她說著最後一句話,但當幾個人上前跟他道別時,他臉上熱切的表情突然收斂,變得嚴肅起來。

喬丹那撥人在門廊裡不耐煩地招呼她,不過她還是逗留瞭片刻,跟我握手道別。

“我剛聽到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她小聲地說,“我在裡面待瞭多久?”

“怎麼瞭,大概一個小時。”

“這個……就是很不可思議。”她籠統地重復道,“但我發過誓不跟別人說,現在又來吊你胃口瞭。”她當著我的面優雅地打瞭個哈欠,“請來看我……電話號碼簿……西戈尼·霍華德太太的名下……我的姨媽……”她邊說邊匆匆離開——愉快地揮瞭揮曬得棕黑的手以示告別,接著便融入瞭門口那撥人中。

第一次來就待到這麼晚,我很不好意思。我走進擁在蓋茨比周圍的最後一群客人中,想向他解釋宴會剛開始我就一直在找他,還想為在花園裡沒有認出他來而道歉。

“沒關系,”他懇切地安慰我,“別再想它瞭,old sport。”這個稱呼如此親切,那輕輕拍著我肩膀、讓我放心的手也同樣親切。“別忘瞭明天早上九點,我們一起試駕水上飛機。”

這時候,管傢在他身後說:“費城有人來電話,先生。”

“好的,馬上。告訴他們我就來……晚安。”

“晚安。”

“晚安。”他微微一笑。突然之間我發覺,待到最後才走似乎成瞭一件愉快而有意義的事,似乎他也一直希望如此。“晚安,old sport……晚安。”

但是我走下臺階的時候,才發現晚會並沒有真正結束。離大門五十英尺的地方,十幾盞車前燈照亮瞭一個怪異混亂的場面。一輛嶄新的小轎車右側向上橫躺在路邊的水溝裡,一隻車輪被猛烈地撞掉瞭。這輛車開出蓋茨比傢的車道還不到兩分鐘。撞掉車輪的是墻上的一塊突起,五六個好奇的司機正圍在那裡查看。可是他們的車擋住瞭路,後面的司機不停地按喇叭,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噪音,使本已混亂的場面變得更加不堪。

一個穿著風衣的男人從撞壞的車裡踉蹌地走出來,站在路中央,看看車子,又看看車輪,再看看周圍的旁觀者,一臉和顏悅色又迷惑不解的樣子。

“看!”他解釋道,“車跑到溝裡去瞭。”

這個事實讓他驚詫不已。我先是聽出這種驚訝不同尋常,然後認出瞭這個人——就是之前光顧蓋茨比圖書室的那位。

“這是怎麼回事?”

他聳聳肩。

“機械的東西我一竅不通。”他斷然說道。

“可這是怎麼發生的?你撞到墻上去瞭嗎?”

“別問我。”貓頭鷹眼男人說著,極力撇清和這件事的關系,“我不太會開車,幾乎一無所知。就這麼發生瞭,我隻知道這些。”

“那麼,既然你不太會開車,就不應該試著晚上開。”

“我根本沒試,”他憤怒地解釋道,“我根本沒試。”

四周一陣愕然的寂靜。

“你想自殺嗎?”

“幸虧隻是撞掉瞭一個輪子!不太會開,還連試都不試!”

“你們不明白,”這個“肇事”的人解釋道,“不是我開的。車裡還有一個人。”

這句話引起的震驚令人們發出一陣“啊——”的長嘆,這時小轎車的門慢慢打開瞭。人群——現在已經聚瞭一群人——不由得向後退,車門敞開,頃刻間一片死寂。然後,慢慢地,一個蒼白而搖晃的身影一點一點跨出被毀的車子,一隻大舞鞋試探地踩在地面上。

這個幽靈般的傢夥被車前燈晃得睜不開眼,又被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吵得暈頭轉向,他站在那裡搖晃瞭一會兒,才認出那個穿著風衣的人。

“怎麼瞭?”他平靜地問,“咱們的車沒油瞭嗎?”

“看啊!”

六七根手指指向被撞掉的車輪。他盯著看瞭片刻,然後抬頭往上瞅,好像懷疑這輪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車輪掉瞭。”有人解釋道。

他點點頭。

“剛開始我還沒發覺車停下來瞭。”

停頓瞭一下後,他深吸一口氣,直起身板,用堅定的語氣說:“可以告訴我哪裡有加油站嗎?”

至少有十來個人(其中有幾個比他稍微清醒點)向他解釋,輪子跟汽車已經分離瞭。

“倒車,”過瞭一會兒,他提議,“把車子正過來。”

“可是輪子掉啦!”

他猶豫瞭一下。

“試試也沒關系吧。”

汽車喇叭的尖叫聲達到瞭高潮,我轉身穿過草坪回傢去瞭。我回頭張望過一次。一輪圓月照在蓋茨比的別墅上,夜晚同以往一樣美好,花園也依舊燈光璀璨,歡聲笑語卻已經消散。一股突如其來的空虛仿佛從窗戶和碩大的門裡湧瞭出來,讓主人站在門廊上的身影顯得煢煢孑立,他正揮動手臂做出正式告別的姿態。

重讀我寫的這些文字,我覺得可能給人這樣的印象——幾星期裡相隔的三個晚上發生的這些事情,令我完全沉浸其中。其實不然,它們隻是一個繁忙的夏天裡幾件偶然的小事,過瞭很久之後,我對它們還遠遠不及對自己的私事那麼關心。

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工作。每天早晨,我匆匆沿著紐約南部摩天大樓間的白色縫隙趕到正誠信托公司去上班,太陽照在我身上留下向西的影子。我跟其他職員和年輕的債券推銷員打成一片,一起在陰暗擁擠的食堂裡吃午餐,小豬肉香腸加土豆泥,還有咖啡。我甚至跟一個會計部的女孩有過短暫的戀情,她傢住在澤西城。不過她哥哥對我一副鄙夷的神色,所以趁她七月份去度假,我就無聲無息地和她告吹瞭。

我一般在耶魯俱樂部吃晚餐。不知道為什麼,這是一天中最令我沮喪的事情。然後我就上樓去圖書館,認真地研究一個小時投資和證券。我周圍通常會有幾個吵鬧的人,但他們從來不進圖書館,所以這裡是個工作的好地方。之後,如果夜色宜人,我就沿著麥迪遜大道散步,經過那座古老的默裡山餐廳,再走過三十三號街,來到賓夕法尼亞車站。

我開始喜歡紐約瞭,喜歡夜晚那種奔放冒險的情調,喜歡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喜歡車水馬龍讓雙眼應接不暇的感覺。我喜歡走在第五大道上,從人群中挑出風情萬種的女人,想象著幾分鐘之內我便進入她們的生活,而且不為人知,也沒有人反對。有時候,我會設想自己跟隨她們回到位於隱秘街角的公寓。她們回過頭來沖我一笑,然後走進門裡,消失在溫暖的黑暗中。在都市撩人的暮色裡,我有時會感到一種難以排遣的寂寞。在別人身上,我也發現瞭同樣的情形。那些可憐的年輕職員,在櫥窗前徘徊遊逛,直等到獨自一人去餐廳吃頓晚餐。黃昏裡的他們,如此虛度著夜晚和一生中最令人心碎的時光。

又到瞭晚上八點,四十幾號街那陰暗的街巷裡,五輛一排的出租車發動引擎,準備向劇院駛去。我的內心一陣失落。出租車裡等待的人們依偎在一起,說話的聲音飄揚出來,悄悄的笑話引起一片歡笑,點燃的香煙在車裡升起一團團渾濁的煙圈。我幻想著自己也在匆匆趕去尋歡作樂,分享著他們內心的親密和興奮,於是不由地為他們祝福。

我有好一陣沒看見喬丹·貝克,在盛夏時節又找到瞭她。起初陪她四處去令我備感榮幸,因為人人都知道她這個高爾夫球冠軍。但後來我發現不止於此。雖然沒有真正愛上她,可我對她懷有一種溫柔的好奇。她向世人擺出的那副厭倦而高傲的姿態似乎隱藏著什麼——大多數惺惺作態最終都會隱藏些什麼,即使起初並非如此。然後有一天,我找到瞭答案。當時我們一同去沃威克參加一次傢庭聚會,她把借來的車不拉車篷就停在雨裡,然後撒瞭個謊。我突然想起那晚在黛西傢沒有回憶起來的關於她的事。她第一次參加大型高爾夫球錦標賽的時候,就鬧出一樁差點登報的事情。有人說半決賽時她挪動瞭一個處在不利位置上的球。這件事幾乎成為醜聞,不過後來平息瞭。一個球童收回瞭他的話,僅剩的另一名見證人也承認或許是他搞錯瞭。這段插曲和她的名字卻留在瞭我的腦海裡。

喬丹·貝克本能地避開聰明敏銳的男人,現在我知道,這是因為她覺得在循規蹈矩的環境裡比較安全。她不誠實到無可救藥的地步。她無法忍受自己處於不利的位置,這種好勝心讓我想到她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耍各種花招,以保持對世人那副冷漠傲慢的微笑,同時滿足她那結實矯健的身體的需要。

我對此倒並無所謂。女人的不誠實,你往往不會去深究——我隻是稍有點遺憾,過後就忘瞭。也是在那次傢庭聚會上,我們對於開車有過一段有趣的對談。起因是她開車從幾個工人身旁擦過去,擋泥板蹭著瞭一個工人上衣的紐扣。

“你車開得太差勁瞭。”我抗議道,“要麼小心一點,要麼就幹脆別開。”

“我很小心。”

“你根本沒有。”

“好吧,反正別人會小心的。”她輕松地說。

“這跟你開車有什麼關系?”

“他們會避開我的。”她堅持道,“兩個都不小心的人才會出車禍。”

“萬一你遇到跟你一樣粗心的呢?”

“但願我永遠不會。”她答道,“我討厭粗心的人。所以我喜歡你。”

她那雙灰色的眼睛被太陽照得瞇瞭起來,直直地盯著前方,但是她已經故意改變瞭我們兩個人的關系,所以片刻之間我以為我是愛她的。可我是個反應遲鈍的人,而且滿腦子的清規戒律也為我的欲望剎瞭車。我知道,我首先要從傢鄉那段糾結的感情中完全解脫出來。我每星期寫一封信回去,末尾署上“愛你的,尼克”,可我能想到的就是那個女孩打網球的時候,上唇會滲出胡須一般細細的汗珠。不過,我們之前確實有些沒有明說的默契,我得將它們巧妙地化解掉,才能獲得自由。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至少有一項基本美德,而我的美德便是誠實。我認識的誠實的人並不多,我就是其中一個。

[1]西班牙的一個地區,以產紗巾而聞名。

[2]喬·弗裡斯科(1850-1958),美國舞蹈演員。

[3]百老匯最大的歌舞團。

[4]大衛·貝拉斯科(1854-1931),美國劇作傢。

[5]老夥計,老朋友。這是蓋茨比的一句口頭禪,是典型的英式說法,相當於美式英語中的my friend。蓋茨比習慣用這個詞顯示自己在牛津待過,以充當上流人士。

《瞭不起的蓋茨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