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2012年7月)

瑪麗安站在超市裡,正在讀一罐酸奶背面印的字。她的另一隻手握著手機,聽那頭喬安娜講她工作上的軼事。喬安娜一講起故事來可以一個人說很久,所以瑪麗安可以放心地分神去讀一會兒酸奶罐。這天外面很暖和,她穿著薄襯衣和短裙,冷櫃通道的冷氣凍得她手臂上起瞭雞皮疙瘩。她沒什麼東西要買,隻是不想待在傢裡,而卡裡克裡沒什麼地方能讓一個落單的人不那麼顯眼。她沒法一個人喝酒,也沒法在主街上買咖啡。到最後甚至去超市也不行,一旦人們意識到她並沒有真正在買東西,或者她碰到某個熟人,不得不走過場聊會兒天。

辦公室已經半空瞭,所以什麼事都辦不成,喬安娜說,但我還在領工資,所以我不介意。

喬安娜現在有工作瞭,所以盡管她們都住在都柏林,大部分時候都在打電話聊天。瑪麗安隻在周末回傢,而喬安娜隻有那個時候才不上班。喬安娜經常在電話裡描述她的辦公室,那裡形形色色的同事,他們之間爆發的劇情,仿佛她來自一個瑪麗安從沒去過的國傢,那裡實行受雇領薪制。瑪麗安把酸奶放回冷櫃,問喬安娜有沒有覺得按小時領工資很奇怪——也就是說,用她在地球上非常有限的時間去換取人類發明的一個東西:錢。

你永遠也拿不回你的時間,瑪麗安補充道,我是說,時間是真的。

錢也是真的。

好吧,但時間更真。時間是物理元素,而金錢隻是社會建構。

是的,但我上班時仍然活著,喬安娜說,我還是我,我仍在經歷生活。你沒有在上班,沒問題,但對你來說,時間仍然在流逝。你也沒法把它拿回來。

但我可以決定用它來幹什麼。

請容我指出,你的決策同樣是一種社會建構。

瑪麗安笑瞭。她離開冷櫃通道,走向零食區。

我不認為上班是正當合理的,她說,有的工作或許例外,但你隻是在辦公室裡把文件挪來挪去,你並沒有對人類的奮鬥做出貢獻。

我提都沒提正當性的問題。

瑪麗安舉起一包幹果仔細審視,它裡面有葡萄幹,於是她放下它,拿起另一袋。

你覺得我因為你閑著所以瞧不起你嗎?喬安娜問。

內心深處我認為是這樣的。你瞧不起佩吉。

佩吉腦子也是閑著的,跟你不一樣。

瑪麗安咂瞭下舌頭,仿佛在責備喬安娜這麼說太毒瞭,但並沒有投入太多情感。她在讀一包蘋果幹的包裝袋背面上的字。

我不希望你變成佩吉那個樣子,喬安娜說,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哦,佩吉沒那麼糟。我要去收銀臺瞭,掛瞭。

好。你明天完事以後可以跟我打電話,要是你想聊天的話。

謝謝,瑪麗安說,你真夠朋友。拜。

瑪麗安向自助收銀臺走去,抱著蘋果幹,路上順帶拿瞭一罐冰茶。她來到那排自助收銀機前,正好看見洛蘭在把籃子裡的各種東西拿出來。一見瑪麗安,她就停瞭下來,說:你好啊!瑪麗安把果幹緊緊抱在胸前,向洛蘭問瞭聲好。

你最近怎麼樣?洛蘭說。

很好,謝謝。你呢?

康奈爾跟我說你是班上第一。拿各種獎什麼的。當然瞭,我一點都不意外。

瑪麗安笑瞭。她感覺自己笑的時候露出瞭牙齦,很孩子氣。她緊緊捏著那袋果幹,覺得自己汗濕的手快把它捏碎瞭,於是把它拿到機器上去掃。超市燈光仿佛被漂白過一樣,她沒化妝。

哦,她說,都沒什麼大不瞭的。

康奈爾從拐角走出來,他當然也在瞭。他拎著六包薯片,鹽和醋口味的。他穿著一件白T恤,一條兩邊帶杠的運動褲。他的肩膀看起來更寬瞭。他看著她。他一直在超市裡,說不定在冷櫃通道已經看到瞭她,於是趕忙走開,免得和她有眼神交流。說不定他聽到她打電話瞭。

你好,瑪麗安說。

你好。我都不知道你回來瞭。

他看瞭眼他母親,然後掃瞭薯片,把它們放進裝袋區。他看到瑪麗安時似乎真的很驚訝,起碼他不願意看她,不跟她說話。

我聽說你在都柏林非常受歡迎,洛蘭說,你瞧,我現在知道聖三一的各種八卦瞭。

康奈爾沒有抬頭。他在掃購物車裡的其他東西:一盒茶包,一條切好的面包。

你兒子是在客氣罷瞭,肯定是這樣的,瑪麗安說。

她拿出錢包付錢,總共花瞭三歐八毛九。洛蘭和康奈爾把他們買的東西裝進環保塑料袋裡。

要不要我們捎你回傢?洛蘭問。

哦,不用瞭,瑪麗安說,我走路回去。謝謝你。

走路!洛蘭說,走回佈萊克福特路?不行。我們捎你。

康奈爾拎起兩個塑料袋,歪著頭朝門口走去。

來吧,他說。

五月後瑪麗安就再沒見過他。考完試他就搬回瞭傢,她繼續留在都柏林。他說他想跟別人約會,她說:沒問題。如今,由於她從沒當過他的正式女友,她甚至算不上他的前女友。她什麼都不是。他們一起進瞭車,瑪麗安坐在後排,康奈爾和洛蘭談起他們最近去世的一個熟人,因為他年紀很大瞭,所以沒那麼令人難過。瑪麗安看向車窗外。

其實,我很高興能這麼碰見你,洛蘭說,很高興看到你過得這麼好。

哦,謝謝你。

你在鎮上待多久?

就回來過個周末,瑪麗安說。

在福克斯菲爾德小區的大門前,康奈爾打瞭轉向燈,在他傢門外停下。洛蘭下瞭車。康奈爾從後視鏡裡掃瞭一眼瑪麗安,說:來吧,坐到前面來行不?我又不是出租車司機。瑪麗安一言不發地照做瞭。洛蘭打開後備廂,康奈爾在座位上轉過身。別管它們瞭,他說,我回來時把它們拎進去。她舉起雙手作投降狀,把後備廂蓋關上,跟他們揮手告別。

從康奈爾傢到瑪麗安傢開車很近。他從小區開出去後左拐,向著環島開去。幾個月前,他和瑪麗安還整夜不眠地聊天,做愛。他早上會把她的毯子扯下來,騎到她身上,面帶微笑,像在說:早上好啊。他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這是他親口說的,當她問他最好的朋友是誰時,他說,是你。到瞭五月底,他跟她說,他夏天要搬回傢住瞭。

你過得怎麼樣?他問。

很好,謝謝。你怎麼樣?

我還行,嗯。

他的手不容分說地換瞭擋。

你還在加油站上班嗎?她問。

沒有瞭。你說的是我以前打工的那個地方吧?已經關門瞭。

是嗎?

沒錯,他說,我在“小酒館”打工。其實那天晚上我還看見你媽媽和她的,呃,男朋友還是什麼人一起來的。

瑪麗安點點頭。他們沿著足球場行駛。一層薄雨灑在擋風玻璃上,康奈爾把雨刮器打開,它在他們前方的路上單調地來回刮動。

春天閱讀周(1)的時候康奈爾回瞭傢,他問瑪麗安能不能給他發她的裸照。如果你想讓我刪我會刪的,這是當然的,他說,你可以監督我。這個提議讓瑪麗安意識到一種她聞所未聞的色情儀式。我為什麼想讓你把它們刪掉?她問。他們當時正在打電話,康奈爾在福克斯菲爾德的傢裡,瑪麗安在梅瑞恩廣場旁的公寓裡,在床上躺著。他簡要解釋瞭裸照的政治內涵,為什麼不給別人看,為什麼要按要求刪除,等等。

很多女孩給你發這種照片嗎?她問他。

嗯,現在沒有瞭。我以前從沒問人要過,但有時的確有人會發這種照片。

她問他願不願意向她回贈他的裸照,他“嗯”瞭一聲。

我不知道,他說,你確定想看我的雞雞嗎?

好笑的是,她覺得自己嘴巴內側變濕瞭。

確定,她說,但如果你發給我的話,說實話我是絕對不會刪的,所以你可能還是不發比較好。

他笑瞭。沒事,我不在乎你刪不刪,他說。

她松開交叉的腳踝。我的意思是我要把它帶進墳墓裡,她說,我大概每天都會看它,看到死為止。

他聽後大笑起來。瑪麗安,他說,我不信教,但有時我真覺得你是上帝為我而造的。

駕駛座側的車窗外,體育中心在雨霧迷蒙中一閃而過。康奈爾又看瞭一眼瑪麗安,然後回頭看路。

你在和那個叫傑米的人交往,是不是?他問道。

對。

他長得不算醜。

哦,她說,好吧。謝謝。

她和傑米交往有幾周瞭。他有一些傾向。他們有一些共同的傾向。有時大白天裡,她會記起傑米對她說過的話或做過的事,於是她會失去所有力氣,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具屍體,一件重得要命又糟糕的東西,她得搬著它到處走。

嗯,康奈爾說,我有次打臺球贏過他。你估計不記得瞭。

我記得的。

康奈爾點點頭,補充道:他一直很喜歡你。瑪麗安透過擋風玻璃看向前方的車。的確如此,傑米一直很喜歡她。他給她發過短信,暗示康奈爾對她不夠認真。她把那條短信給康奈爾看瞭,兩人曾一起對此大笑。他們當時躺在床上,康奈爾的臉被她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你應該和認真對待你的人在一起,那條短信寫道。

你呢?你在和誰交往嗎?她問。

沒有。沒有認真談的。

享受單身生活。

你瞭解我的,他說。

我曾經瞭解。

他皺皺眉。有點玄乎啊,他說,我過去幾個月又沒怎麼變。

我也沒有。其實,我一點都沒變。

五月的一個晚上,瑪麗安的朋友蘇菲在傢辦瞭一場聚會,慶祝考試結束。她的父母在西西裡還是別的什麼地方。康奈爾當時還剩一科沒考完,但他並不擔心那門考試,所以也去瞭。他們的朋友都在那兒,有部分原因是蘇菲傢的地下室有一個恒溫遊泳池。他們那天晚上大部分時間都穿著泳衣,在水裡進進出出,喝酒聊天。瑪麗安坐在泳池邊,拿著一隻裝瞭紅酒的塑料杯。有人在泳池裡玩遊戲,遊戲規則似乎是要一個人坐在另一個人肩上,然後各組試圖把對方撞進水裡。蘇菲在第二輪時爬上康奈爾的肩膀,贊許地說:你的身板很結實啊。瑪麗安帶著醉意看著他們,欣賞蘇菲和康奈爾在一起的樣子,他的雙手扶著她光滑的棕色小腿,她感到莫名的懷舊,盡管這一切正在發生。蘇菲看向她。

別擔心,瑪麗安,她說,我不會把他偷走的。

瑪麗安以為康奈爾會盯著池水發呆,假裝沒聽見,但他卻轉過來,對她微微一笑。

她沒在擔心,他說。

她不知道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但她笑瞭,然後遊戲開始瞭。她感到幸福,因為她被自己喜歡、也喜歡她的人所包圍。她知道她要是想說話,大傢估計都會轉過來,趣味盎然地聆聽,這讓她感到高興,盡管她沒什麼可說的。

遊戲結束後,康奈爾向她走來,站到她垂在水裡的雙腳前。她溫柔地低頭看著他。我在欣賞你,她說。他把前額上打濕的頭發拂開。你老是在欣賞我,他說。她輕輕拿小腿踢瞭他一下,他握住她的腳踝,手指輕輕地撫摸它。你和蘇菲組的隊很強,她說。他繼續在水下撫摸著她的腿。這感覺很好。有人叫他回深水區,他們還想再玩一局。你們玩吧,他說,我要休息一輪。然後他跳上泳池邊,在她身畔坐下。他打濕的身體閃爍著微光。他用手掌撐在她旁邊的瓷磚上,穩住身體。

過來,他說。

他拿手臂環繞住她的腰。他從來、從來沒在別人面前這麼撫摸她。他們的朋友從沒見過他們這樣,沒人見過。泳池裡的人還在拍水叫嚷。

很舒服,她說。

他轉過頭,親瞭一下她裸露的肩膀。她笑瞭,感到震驚,也感到滿足。他轉頭看向水面,然後看向她。

你很開心,他說,你在微笑。

你說得沒錯,我很開心。

他朝著水池點點頭,佩吉剛落進水裡,大傢在笑。

人生就是這樣的嗎?康奈爾問。

她看著他的臉,他的神情,但她看不出他是感到高興還是痛苦。什麼意思?她問。但他隻是聳聳肩。幾天後,他告訴她他暑假要離開都柏林。

你沒跟我說你回來瞭,他說。

她慢慢地點點頭,仿佛還在思考,仿佛她才意識到她沒跟康奈爾說自己回來瞭,而這一點很有趣。

什麼意思,我們現在不是朋友瞭嗎?他問。

我們當然是。

你不怎麼回我短信。

她承認自己在忽略他。她不得不告訴別人他們之間發生瞭什麼——他甩瞭她,然後搬走瞭——這讓她很丟臉。是她把康奈爾介紹給所有人,告訴他們他有多麼好,多麼感性聰明,而作為回報,他連續三個月幾乎每晚都在她公寓過夜,喝她買的啤酒,然後冷不丁地甩瞭她。這讓她看起來很蠢。當然瞭,佩吉對此一笑瞭之,說男人都一個德性。喬安娜似乎認為這一點都不好笑,而是讓人不解、難過。她不停地問瑪麗安,分手時他們各自說瞭什麼,然後她安靜下來,仿佛在腦中重現當時的情景,試圖理解它。

喬安娜想知道,康奈爾是否瞭解瑪麗安傢裡的情況。卡裡克裡的人互相都知根知底的,瑪麗安說。喬安娜搖搖頭,說:我的意思是,他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嗎?瑪麗安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她感覺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傢裡人是什麼樣的,她一直覺得自己沒法好好描述他們,她經常在兩極間徘徊,要麼誇大其詞(這讓她內疚),要麼輕描淡寫(這也讓她內疚,隻不過是另一種內疚,是為她自己內疚)。喬安娜以為她知道瑪麗安的傢人是什麼樣的,但她怎麼可能知道,其他任何人怎麼可能知道,如果連瑪麗安自己都不知道?康奈爾當然不知道。他來自一個充滿愛的傢庭,心智穩定。他把每個人都往最好的方面想,對真相一無所知。

我以為你要是回來瞭,至少會給我發短信,他說,不知道你回來瞭然後又碰到你,感覺怪怪的。

這時,她想起他們四月開車去霍斯那天,她把酒壺落在康奈爾車裡瞭,最後也沒把它拿回來。它或許還在副駕儲物箱裡。她看著儲物箱,但覺得自己沒法把它拉開,因為他會問她在做什麼,於是她就不得不提起去霍斯的旅行。他們那天在海裡遊泳,然後把車開到一個隱蔽的地方停下來,在後座上做愛。要是趁現在他們又坐在同一輛車裡時提起那天,就顯得太厚顏無恥瞭,盡管她真的很想把酒壺要回來,又或許這跟酒壺無關,說不定她隻是想提醒他,他曾在這輛車的後座上和她做愛,她知道他聽瞭會臉紅,或許她想讓他臉紅,想通過折磨他來展示自己的力量,但這不像她的風格,所以她什麼都沒說。

你怎麼回來瞭?他問,隻是看望傢人嗎?

回來參加我父親的去世周年彌撒。

哦,他說。他掃瞭她一眼,然後透過擋風玻璃向外看。對不起,他說,我沒意識到。那是什麼時候,明早?

她點點頭。十點半,她說。

對不起,瑪麗安。我太蠢瞭。

沒關系。我其實本來不想回來的,但我母親堅持要我回來。我沒有去做彌撒的習慣。

哦,這樣啊,他說。

他咳瞭一下。她看向擋風玻璃外。他們已經開上通往她傢的那條街瞭。她和康奈爾沒怎麼聊過她父親或他父親的事。

你想我來嗎?康奈爾問,如果你不願意,我就不來。但我不介意來的,要是你願意的話。

她看著他,感覺身體失去瞭力氣。

謝謝你這麼說,她說,謝謝你的好意。

我不介意的。

你真沒必要來。

不麻煩的,他說,我想來,真的。

他打瞭轉向燈,把車停在她傢碎石鋪的停車道上。她母親的車不在,說明她不在傢。這棟巨大的白房子居高臨下地怒視著他們。窗戶的佈局讓房子看起來一臉不滿的樣子。康奈爾把引擎熄掉。

忽略你信息是我不好,瑪麗安說,這樣做太幼稚瞭。

沒關系。你要是不想再跟我做朋友,我們也不用勉強。

我當然想跟你做朋友。

他點點頭,手指在方向盤上敲擊。他的身體又大又溫和,像一隻拉佈拉多犬。她想告訴他一些事情。但現在太晚瞭,而且告訴別人從來沒給她帶來任何好處。

好吧,康奈爾說,明早在教堂見,怎麼樣?

她咽瞭一下口水。你不想進去坐一會兒嗎?她說,我們可以喝杯茶什麼的。

哦,我想的,但是後備廂裡有冰激凌。

瑪麗安轉過頭去,想起購物袋,突然感覺迷失瞭方向。

洛蘭會殺瞭我的,他說。

對哦。我都忘瞭。

她從車裡下來。他在窗後揮手。他會來的,明天早上,他會穿一件白色牛津襯衫,外面套一件藏青色運動衫,看起來像一頭無辜的綿羊,儀式結束後他會和她一起站在門廳,話不多,但會用目光給她打氣。他們會彼此微笑,如釋重負。然後他們就又是朋友瞭。

(1) 歐洲部分大學部分科目會安排一周不上課,用於學生閱讀課內材料,以更好地準備課程。

《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