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後(2014年7月)

她瞇起眼睛,直到電視屏幕變成一個綠色的長方形,邊緣溢出光亮。你要睡著瞭嗎?他問。她頓瞭一下,說:沒有啊。他點點頭,眼睛仍然盯著比賽。他喝瞭一小口可樂,還沒化的冰塊在玻璃杯中發出輕響。她的四肢攤在床墊上,沉甸甸的。此刻她正躺在福克斯菲爾德小區康奈爾傢的房間裡,看世界杯半決賽,荷蘭對哥斯達黎加。他的房間和中學那會兒一模一樣,不過墻上那張斯蒂芬·傑拉德(1)的海報有一角松瞭,向內卷瞭起來。其他一切還是老樣子:燈罩,綠色窗簾,甚至包括帶條紋邊的枕套。

中場休息時我可以送你回傢,他說。

她沉默瞭一秒。她閉上眼睛,又睜開,睜得更大些,這樣才能看見球員在球場上跑來跑去。

我打擾到你瞭嗎?她問。

沒有,一點都沒有。隻是你看起來有點困。

我能喝點你的可樂嗎?

他把玻璃杯遞給她,她坐起來喝可樂,感覺自己像個孩子。她的口很幹,飲料很涼,在舌頭上一點味道都沒有。她又喝瞭兩大口,然後把杯子還給他,用手背擦瞭擦嘴。他接過杯子,眼睛始終盯著電視。

你很渴啊?他說,你要是想喝的話,樓下冰箱裡還有。

她搖搖頭,重新躺下來,雙手在頸後交叉。

你昨晚去哪兒瞭?她問。

哦。不記得瞭,我在吸煙區待瞭一會兒。

你最後親到那個女孩兒瞭嗎?

沒有,他說。

瑪麗安閉上雙眼,拿手給臉扇風。我真的好熱,她說,你覺得這裡熱嗎?

你可以把窗戶打開。

她蠕動著下瞭床,去摸窗戶的把手,全程幾乎沒有坐起來。她停瞭一下,想觀察康奈爾願不願意來幫她開。他今年夏天在大學圖書館打工,但自從她回傢後他每個周末都會回卡裡克裡。他們開他的車到處走,去斯特蘭希爾沙灘,或者去格倫卡爾瀑佈。康奈爾經常咬指甲,不怎麼說話。上個月她說他要是不想回的話,不必為瞭看她而回來。他不帶感情色彩地說:這其實是我唯一期待的事瞭。這會兒,她坐瞭起來,自己打開瞭窗戶。天已經暗瞭下來,但外面的空氣還帶著暖意,凝滯不動。

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她問,酒吧那個女孩。

尼亞芙·基南。

她喜歡你。

我覺得跟她沒什麼共同的興趣愛好,他說,說起來,埃裡克昨晚在找你,你見到他瞭嗎?

瑪麗安雙腿盤坐在床上,面朝康奈爾。他靠坐在床頭,手扶著胸上放的可樂。

嗯,見到瞭,她說,挺奇怪的。

怎麼瞭,發生什麼瞭?

他喝得爛醉,我也不知道。不知為什麼他好像要向我道歉,為從前在學校那樣對我。

真的嗎?康奈爾說,那的確有點奇怪。

他回頭看向屏幕,她借機放肆地研究他的面部細節。他大概註意到她在幹什麼瞭,但出於禮貌,什麼都沒說。床頭燈把光線溫柔地灑在他的五官上:他好看的顴骨,略微專註時皺起的眉毛,上唇上方微微閃光的薄汗。端詳康奈爾的臉總會給瑪麗安帶來一種特別的愉悅,它還可以根據其他任何感受而發生變化,取決於當時對話和情緒的細微互動。他的外貌像一首她鐘愛的歌,每一次聽都略有不同。

他還提瞭下羅佈,她說,他說羅佈要是還在的話也會想跟我道歉的。我是說,我不知道羅佈是不是跟他說過這件事,還是說埃裡克隻是把自己的心理投射到瞭羅佈身上。

老實說,我覺得羅佈肯定也想道歉的。

哦,我不願意這麼想。我不想讓他為這個內疚。我從沒記恨過他,真的。你知道的,沒什麼大不瞭的,我們那時都還小。

這不是什麼小事,康奈爾說,他欺負過你。

瑪麗安沒說話。他們的確欺負過她。埃裡克曾當著所有人的面叫她“平胸”,而羅佈一面笑一面竄到埃裡克耳邊說悄悄話,要麼附和她的確是平胸,要麼添油加醋補充一些不堪入耳的話。一月的葬禮上,人人都在說羅佈有多好,是多麼充滿活力,多麼孝順等等。但他也是個非常缺乏安全感的人,為瞭受歡迎而鬼迷心竅,因為絕望而不擇手段。瑪麗安再次意識到暴行不僅會傷害受害者,也會傷害施害者,或許對施害者傷得更深、更持久。一個被欺凌的人不會對自我產生什麼深刻的瞭解;但欺凌他人會讓你會領會到某種無法磨滅的東西。

葬禮結束後,她晚上經常瀏覽羅佈的Facebook頁面。很多中學同學在他的主頁墻上留言,說很想念他。這些人在幹嗎?瑪麗安心想,為什麼要在一個死人的Facebook主頁墻上留言?這些留言除瞭向天下昭告自己失去瞭友人,究竟對誰有什麼意義?當這些留言作為動態出現在時間軸上時,究竟該如何反應才算得體?去點贊以示安慰?還是滑動頁面去找更好看的內容?不過那會兒瑪麗安無論看什麼都生氣。現在回想起來,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此光火。這些人什麼都沒做錯。他們隻是在哀悼罷瞭。誠然,在羅佈的Facebook主頁墻上留言沒什麼意義,但幹別的事也同樣沒有意義。如果人們悲傷時會做一些沒意義的事,那隻是因為人的生命沒有任何意義,這才是悲傷呈現出的真相。她希望自己在羅佈去世前已經原諒瞭他,哪怕這對他已經毫無意義。如今,每當她想起他,她總是看不見他的臉,他要麼轉過身去,要麼站在他的儲物櫃門後,要麼在他車裡,隔著緊閉的汽車車窗。你是誰?她心想。可現在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瞭。

你接受他的道歉瞭嗎?康奈爾說。

她點點頭,低頭看著手指甲。我當然接受瞭,她說,我不是那種記舊賬的人。

幸好你不是,他回答說。

中場休息的哨聲響瞭,球員們轉過身去,低著頭,慢慢穿過球場。還是零比零。她拿手指擦瞭擦鼻子。康奈爾筆直地坐起來,把玻璃杯放在床頭櫃上。她以為他又要提出送她回傢,但他卻問:你想吃冰激凌嗎?她說想吃。我去去就回,他說。他出去時沒帶上臥室門。

瑪麗安最近住在傢裡,這是中學畢業後頭一回。白天,她母親和哥哥上班,她無事可做,坐在花園裡看昆蟲在土壤間蠕動。在屋裡,她泡咖啡、掃地板、擦傢具表面。她傢如今再也回不到真正幹凈的狀態瞭,洛蘭在酒店找瞭份全職工作,他們沒找人接替她。沒有洛蘭的傢住起來不舒服。有時瑪麗安會一天來回都柏林,和喬安娜裸露著手臂逛休雷恩美術館,一瓶接一瓶地喝水。喬安娜的女朋友伊芙琳要是沒在上學或上班也會跟著一起來,她總是對瑪麗安體貼入微,想瞭解她的生活。瑪麗安為喬安娜和伊芙琳感到開心,覺得自己很幸運,能看到她們在一起,哪怕隻是聽見喬安娜打電話時高興地對伊芙琳說:好,愛你,待會兒見。這為瑪麗安打開瞭一扇窗戶,通往真正的幸福,盡管這扇窗她自己打不開也爬不過去。

有一周,她們幾個加上康奈爾和尼爾去抗議加沙戰爭(2)。活動地點聚集瞭上千人,大傢帶著標語、擴音器和橫幅。瑪麗安希望自己的生命是有意義的,希望自己能停止所有以強欺弱的暴力行為,她記得幾年前曾感覺自己那麼聰明、年輕、有力,幾乎可以達成這件事,而現在她知道自己非常無力,她活在一個濫殺無辜的世界,也將在這裡死去,她至多隻能幫幾個人。接受自己隻能幫幾個人這個事實很難,仿佛她寧肯誰都幫不瞭,也不想去做一件這麼渺小和卑微的事,盡管她其實不是這樣想的。抗議很吵,節奏緩慢,很多人在打鼓、齊聲喊口號,音響系統噼噼啪啪,時好時壞。他們遊行著穿過奧康奈爾橋,利菲河在腳下緩緩流動。天氣很熱,瑪麗安的肩膀被曬紅瞭。

那天傍晚,雖然她說要去趕火車,康奈爾還是開車載她回瞭卡裡克裡。到傢時兩人都累壞瞭。開過朗福德時,他們沒關收音機,電臺裡在放白色謊言樂隊的一首歌,是他們上中學時很火的歌,康奈爾既沒碰旋鈕,也沒有提高音量去蓋過收音機的聲音,說:你知道嗎,我愛你。他別的什麼也沒說。她說她也愛他,他點點頭,繼續開著車,仿佛什麼都沒發生,某種意義上,的確什麼都沒發生。

瑪麗安的哥哥在郡議會上班。他傍晚回到傢,就在屋裡悄無聲息地搜尋她。她在房間裡就聽出來是他,因為他在傢裡也總穿著鞋。他要是沒在客廳或廚房找到她就會來敲她臥室門。我就想跟你說說話,他說,你為什麼表現得像你怕我一樣?我們就不能聊一會兒嗎?她於是不得不來開門,他想回顧他們前一天晚上吵的架,她說她很累瞭,想睡覺,但她要是不為之前的吵架道歉他就不走,於是她隻好道歉,然後他說:你覺得我是個爛人。她不知道他說的對不對。他說,我想好好跟你相處,可你從來不接受我的好意。她覺得這不是事實,但他大概就是這麼想的。大多數時候他們的交流不會比這更糟,但就是一直都是這樣,除此以外沒有別的互動,而她在冗長空虛的工作日裡擦傢具表面,在水槽裡把海綿擰幹。

康奈爾回到樓上,拋給她一支冰棒,塑料包裝紙亮閃閃的。她雙手接住,拿它去貼臉頰,涼意甜蜜地擴散開來。他靠著床頭坐下,開始撕他那支的包裝。

你在都柏林見到過佩吉嗎?或者別的人,她問。

他停下來,塑料紙在手指下噼啪作響。沒見過,他說,我以為你跟他們絕交瞭,不是嗎?

我隻是想問問他們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麼。

沒有。就算他們來找我,我跟他們也沒什麼好說的。

她撕開塑料包裝,抽出冰棒,橙子加香草奶油口味的。沒有味道的冰碴粘在她的舌上。

不過我聽說傑米不太高興,康奈爾說。

我知道他傳過一些關於我的話,挺難聽的。

對。當然瞭,我沒跟他直接說過話。不過他的確說瞭些東西,我有印象。

瑪麗安揚起眉毛,仿佛覺得這很有趣。第一次聽說關於她的流言時,她覺得這一點都不好笑。她會反復問喬安娜:誰在傳,說瞭什麼。喬安娜不肯告訴她,說反正過不瞭幾周大傢就會去傳別的流言瞭。那些人對性的態度其實非常幼稚,喬安娜說,他們對你的性生活的癡迷程度,恐怕比你實際幹過的事還要瘋狂。瑪麗安甚至去找盧卡斯,讓他把拍她的所有照片刪掉,不過他從沒傳到網上去。羞辱像裹屍佈一般將她包裹。透過它她幾乎什麼都看不到。它擋住她的呼吸,紮著她的皮膚。仿佛她的人生都結束瞭。這種感覺持續瞭多久?兩周,還是更久?然後就過去瞭,青春裡短暫的一章就此結束,她幸存瞭下來,她做到瞭。

你從沒跟我講過這些,她對康奈爾說。

嗯,我聽說傑米在你跟他分手後很不爽,到處說你壞話。但其實那連八卦都算不上,有些男的就是會這麼幹。我覺得沒人真的在乎他說的。

我認為這是個名譽損害的問題。

那為什麼傑米的名譽沒有受到損害?康奈爾問,是他在對你做這些事。

她抬起頭,康奈爾的冰棒已經吃完瞭。他用手指擺弄著那根幹木棍。她的冰棒還剩一點點,她已經把它舔到隻剩一小坨滑溜溜的香草冰激凌,在床頭燈下閃閃發亮。

對男人來說不一樣,她說。

嗯,我也意識到瞭。

瑪麗安把冰棍舔得幹幹凈凈,仔細盯著它看瞭看。康奈爾沉默瞭幾秒,然後鼓起勇氣說:我很高興埃裡克向你道瞭歉。

是啊,她說,自我回來後,中學那幫人對我其實挺好的。雖然我從來沒去主動找過他們。

你應該去啊。

為什麼,你覺得我不領情嗎?

沒有,我隻是覺得你多半有點孤獨,他說。

她停下來,冰棍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

我習慣瞭,她說,我一路都是這麼一個人,真的。

康奈爾點點頭,眉頭緊鎖。對,他說,我懂你意思。

你和海倫在一起時不孤獨嗎?

我也不知道。有時候會。跟她在一起我有時會有點不自在。

瑪麗安平躺下來,頭放在枕頭上,光溜溜的大腿在被子上伸直。她抬頭看向天花板上的燈,它還和幾年前一樣,銹綠色的燈罩。

康奈爾,她說,你記得我們昨晚跳舞那會兒嗎?

嗯。

一時間她隻想這麼躺著,延長這段緊張的沉默,雙眼盯著燈罩,享受著再次和他待在這個房間,強迫他跟自己說話的感覺,但時間不會停止。

怎麼瞭?他問。

我當時做什麼事情惹你生氣瞭嗎?

沒有啊。你為什麼這麼問?

你一走瞭之,把我晾在原地,她說,我有點尷尬。我以為你大概是去找那個叫尼亞芙的姑娘瞭,所以我才問起她。我不知道。

我沒有一走瞭之。我問你想不想去抽煙區,你說你不想去。

她用手肘撐起上身,看著他。他滿臉通紅,連耳朵都紅瞭。

你沒有問我,她說,你就說瞭一句,我要去抽煙區瞭,然後你就走瞭。

沒有,我問你想不想跟我去抽煙區,然後你搖瞭搖頭。

可能我沒聽清。

你肯定是沒聽清,他說,我跟你說瞭的,我記得很清楚。不過老實說音樂的確很吵。

他們又沉默下來。瑪麗安重新躺下來,抬頭看著燈,感覺臉很燙。

我以為你生我氣瞭,她說。

好吧,對不起。但我沒生你氣。

過瞭一會兒,他說:我覺得要不是因為有些事情……某種程度上,我們會更容易做朋友的。

她抬起手,覆在額頭上。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要不是因為什麼事情?她問。

我也不知道。

她能聽見他的呼吸聲。她覺得他已經被她逼入死角,她不願再進一步逼他瞭。

你知道,我也不打算騙你,我的確被你吸引,他說,我不想給自己找借口,我隻是覺得,要不是因為這個,我們的關系可能不會這麼讓我困惑。

她把手移到肋骨上,感覺到她的膈膜在慢慢擴張。

你覺得我們要是從沒在一起過會更好嗎?她問。

我不知道。對我來說,這樣的人生很難想象。好比說,我不知道當初要是沒跟你在一起,我會去哪所大學,我現在會在哪兒。

她停下來,讓這個念頭在腦海中滾動,手平攤在腹部上。

因為喜歡一個人而作出某些決定真的很奇妙,他說,之後你整個人生都變瞭。我覺得我們現在這個年紀很奇怪,人生會因為很小的決定而發生很大的變化。但整體來說你帶給我的都是很好的影響,我現在肯定比從前有進步瞭,我覺得。多虧瞭你。

她躺在原地呼吸。她的眼睛燒得慌,但她沒有拿手去摸它們。

我們大一在一起時,你孤獨嗎?她問。

不孤獨。你呢?

我也不。我有時很沮喪,但不孤獨。跟你在一起時我從沒感到孤獨。

是啊,他說,說實話,那會兒算得上我人生中最完美的一段時光。我覺得在那之前我從沒有真正快樂過。

她用手緊緊按住腹部,把體內的氣全部按出去,然後又吸氣。

我昨晚真的很想讓你親我,她說。

哦。

她的胸部緩慢地充氣、放氣。

我也很想,他說,看來我們誤會彼此瞭。

嗯,沒關系。

他清瞭清喉嚨。

我不知道對我們而言怎樣才是最好的,他說,當然瞭,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但與此同時,我們之間經歷瞭這麼多,都是以失敗告終。你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因為任何理由失去你。

當然瞭,我懂你意思。

她的眼睛濕瞭,她隻好去揉,免得淚水流下來。

我能考慮考慮嗎?他問。

當然瞭。

你不要覺得我不懂得珍惜。

她點點頭,拿手指擦瞭擦鼻子。她不知道能不能側過身去,面對窗戶,這樣他就沒法看到她。

你一直都很支持我,他說,不管是抑鬱癥還是別的事,我不想老提它,但你真的幫瞭我很多。

你什麼也不欠我的。

嗯,我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坐瞭起來,把腳甩下床,臉埋在手裡。

我又要焦慮瞭,他說,你別認為我是在拒絕你啊。

你不要焦慮。沒事。你不介意的話,我還是回傢算瞭。

我送你。

你會錯過下半場的,她說,我走路就好,沒關系。

她開始穿鞋。

說實話,我都忘瞭有比賽瞭,他說。

但他既沒有起身也沒有去找車鑰匙。她站起身來,把裙子往下撫平。他坐在床上觀察她,臉上帶著專註、近乎緊張的神情。

好吧,她說,再見。

他向她伸出手來,她不假思索地把手遞給他。他握瞭一會兒她的手,用大拇指摩挲著她的指關節。然後他把她的手舉到嘴邊,親瞭一下。她感受到他對她的掌控力令人愉悅地壓在她身上,感受到她渴望取悅他的忘我欲望。好舒服,她說。他點點頭。她感到體內湧起一股微疼的快感,分佈在她的盆骨和背部。

我隻是有點緊張,他說,很明顯我不想讓你走。

她很小聲地說:我看不出你想要什麼。

他站起身,來到她面前。她像一隻受馴的動物,一動不動地站著,每一根神經都繃得豎起來。她好想大聲哭出來。他把雙手放在她的髖上,她張著嘴,等他親瞭上去。這種感覺太強烈瞭,她感到眩暈。

我好想要你這樣,她說。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我把電視關瞭行嗎?

她爬上床,等他把電視關掉。他在她身邊坐下,他們再次開始接吻。他的撫摸有催眠效果。一種舒適的鈍感席卷瞭她,她渴望把衣服脫光。她在被子上躺下,他伏在她身上。一晃好多年瞭。她感到他的陰莖緊緊地抵在她的髖上,她的欲望強烈得讓她戰栗。

嗯,他說,我很想你。

跟別人做不是這種感覺。

別人遠沒有我喜歡你。

他又吻瞭她一次,她感覺到他的手在她身上移動。她就像一個他可以伸手進入的深淵,一個他可以填充的空洞。她不假思索地開始脫衣服,與此同時聽見他解皮帶的聲音。時間是如此伸縮自如,仿佛在聲音和動作之下延展。她面朝下趴在床上,臉埋在床墊裡,他撫摸著她的大腿後側。她的身體不過是一件財產,它一直被四處轉讓,被人以各種方式胡亂使用,然而它似乎從來都屬於他,現在她覺得自己終於物歸原主。

我其實沒有避孕套,他說。

沒關系,我吃瞭避孕藥的。

他撫摸著她的頭發。她感覺到他的指尖拂過她的頸背。

你喜歡這樣嗎?他問。

你想怎麼樣都可以。

他爬到她身上,一手撐在她臉側的床墊上,另一手穿過她發間。

我很久沒這樣做瞭,他說。

沒事。

當他進入她時,她聽見自己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喊叫,聲音聽起來很陌生,充滿強烈的情感。她想抓住他,卻沒法這樣做,感覺到自己的右手徒勞地鉗著被子。他彎下腰,臉湊近她的耳朵。

瑪麗安?他問,我們下周還有以後能再來一次嗎?

你什麼時候想要都可以。

他握住她的頭發,沒有扯它,隻是握在手裡。什麼時候都可以?真的嗎?他問。

你想對我做什麼都可以。

他的喉嚨發出一點聲音,他的身體更緊地抵在她身上。真好,他說。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粗啞。你喜歡聽我這麼說?

嗯,很喜歡。

你能跟我說我屬於你嗎?

什麼意思?他問。

她一言不發,隻是對著被子粗重地呼氣,然後感覺到呼出的氣反撲到臉上。康奈爾停瞭下來,等她回答。

你能打我嗎?她問。

有幾秒鐘她什麼都聽不見,甚至聽不見他的呼吸。

不,他說,我覺得我不想那樣。抱歉。

她一言不發。

可以嗎?他問。

她還是一言不發。

你想停下來嗎?他問。

她點點頭。她感覺到他的體重從她身上移開。她再次感到空虛,並且突然覺得有點涼。他坐在床上,拉過被子蓋在身上。她面朝下趴在原地,一動不動,想不出她該怎麼動。

你還好嗎?他問,抱歉,我不想那樣做,我覺得那樣會有點怪。不是怪,而是……我不知道。我覺得那樣不好。

她這樣平躺著胸很疼,臉也很癢。

你覺得我很怪嗎?她問。

我沒這麼說。我隻是說,你知道,我不希望我們的關系變得怪怪的。

她覺得身體燙得不行,一種酸楚的高溫傳遍她的肌膚和眼睛。她坐起來,面向窗戶,把臉上的頭發撥開。

我要回傢瞭,可以吧,她說。

好吧。要是你想回的話。

她找到自己的衣服開始往身上套。他也開始穿衣服,說至少讓他送她回傢,而她說想走走路。於是演變成一場滑稽的競賽,比誰穿得更快,而她因為開始得早,所以先穿完,跑下樓梯。他趕到樓梯平臺時,她已經把前門在身後關上瞭。她站在街上,覺得自己像個任性的孩子,趁他還在往下沖的時候,當著他的面摔門而出。某種東西向她襲來,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它讓她想起在瑞典時的感受,一種虛無感,仿佛她的體內沒有生命。她痛恨如今的自己,卻無力改變。就連康奈爾都覺得她惡心瞭,她已經超出瞭他能容忍的底線。中學時他們住在同一個地方,都感到彷徨,都在因某種原因而掙紮,自那以後她一直認為,如果他們能一起回到那個地方,那麼一切就會和從前一樣。如今她明白,在中間這些年裡,康奈爾一直在慢慢適應這個世界,過程穩定,哪怕有時會讓他痛苦,而她卻在不斷退化,越來越不健全,最後墮落到面目全非,以至他們之間不再有任何相似之處。

她開門進屋時已經過瞭十點。她母親的車不在私人車道上,玄關裡很涼爽,聽起來空蕩蕩的。她脫掉涼鞋,放在鞋架上,把手提包掛上衣帽鉤,手指穿過發間。

玄關的另一頭,艾倫從廚房裡出來,手裡拿著一瓶啤酒。

你他媽跑哪兒去瞭?他問。

康奈爾傢。

他來到樓梯前,手提著啤酒瓶,在身側擺來擺去。

你不該去他傢,他說。

她聳聳肩。她知道一場沖突即將到來,而她無能為力。它正從各個方向朝她襲來,她無計可施、無處可躲。

我以為你喜歡他的,瑪麗安說,中學那會兒你是喜歡他的。

但我那會兒怎麼知道他腦子有問題?他在吃藥治病,你不知道嗎?

我覺得他現在狀態不錯。

他幹嗎老圍著你轉,嗯?艾倫問。

我想你得去問他。

她想上樓梯,但艾倫把空出來的手搭在瞭欄桿上。

我不想讓鎮上的人說那個窩囊廢在上我妹,艾倫說。

我可以上樓瞭嗎?

艾倫緊緊地抓著啤酒瓶。我不希望你再跟他走那麼近,他說,我警告你。鎮上的人都在談論你。

我要是在乎別人怎麼看我,我簡直想不出我該怎麼活瞭。

她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瞭什麼,艾倫便掄起胳膊,把瓶子朝她扔過來。啤酒瓶砸在她身後的地板上,碎瞭。某種程度上,她知道他不是真的要打她;他們之間就隔瞭幾英尺,但啤酒瓶徹底偏瞭。盡管如此,她還是越過他,飛奔著上樓。她感到身體飛快地穿過屋內涼爽的空氣。他轉身跟著她跑,但她已經進瞭她的臥室,用力拿身子抵住門,他沒趕上。他試圖扳門把手,她不得不用力握住它,以防它被轉開。於是他從外面踢門。她的體內充斥著腎上腺素。

你這個怪胎!艾倫說,你他媽的把門打開,我剛才什麼都沒幹!

她拿前額頂住木門平滑的紋路,大聲喊道:求求你,放過我吧。你去睡覺好不好?我會把樓下打掃幹凈的,我不會跟丹尼絲說。

把門打開,他說。

瑪麗安把全身重量都壓在門上,雙手緊緊抓住把手,雙目緊閉。自打孩提時代起,她的人生就不正常,她知道。但如今很多事都被時間所覆蓋,就像葉子落下,蓋住一方土壤,最終和泥土混在一起。她那時的遭遇已經埋入她身體的泥土中。她想做一個好人。然而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是個壞人,一個墮落的、錯誤的人,盡管她那麼努力地去做對的事、樹立正確的觀點、說對的話,但這隻是掩蓋瞭她內心埋藏的東西,那個邪惡的自己。

她突然感覺手下的門把手開始滑動,她還沒來得及從門後閃開,它就砰的一聲打開瞭。它挨上她的臉時她聽到咔嚓一聲,然後大腦內部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往後退去,與此同時艾倫走進房間。她聽到嗡鳴,但與其說那是一種聲音,不如說是一種生理上的感覺,仿佛她的顱骨內部某處有兩片想象出來的金屬盤子在相互摩擦。她鼻子裡有東西流瞭出來。她知道艾倫在房間裡。她拿手去碰臉。鼻子裡的東西流得挺厲害。她把手拿開,發現手指上沾滿瞭血,很溫暖,濕濕的。艾倫在說什麼。血肯定流得滿臉都是瞭。她的視野沿著對角線來回晃動,嗡鳴的感覺似乎更強烈瞭。

你現在還要怪我嗎?艾倫問。

她又拿手摸瞭摸鼻子。血正飛快地在她臉上流淌,快得連手指都止不住。她感覺到它沿著嘴,沿著下巴流下。她看見它大滴大滴地落在腳下藍色毯子的纖維上。

(1) 斯蒂芬·傑拉德,英格蘭足球明星,前英格蘭國傢隊隊長,2014年世界杯結束後退役。

(2) 2014年7月8日,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統治的加沙地帶發起軍事行動,全球各大城市的人們走上街頭,抗議以色列的行徑,呼籲和平。

《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