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處理完松子姑姑遺物的第二天,我和明日香去瞭府中市。那個男人掉的《聖經》上印著教會的地址,那所教會在府中市。我建議報警,卻被明日香阻止瞭。明日香堅持說:“他不可能殺松子姑姑。”

我試圖反駁:“明日香,這隻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並不是所有看《聖經》的人都是好人,警察不也在找他嗎?”

“如果因為他剛出獄就懷疑他,未免太可憐瞭。”明日香否決瞭我的意見。

最後,我們決定把《聖經》送去教會,順便打聽那個男人的下落。也許,他在那裡當牧師。曾經誤入歧途的人幡然悔悟,從此為基督教獻身的故事不是很常見嗎?

原以為教會是在尖塔上掛著十字架的建築物,但事實卻不是這麼一回事。如果那幢窄小的四層樓高的工商大樓,二樓窗戶上沒有寫著大大的“友愛耶穌基督教會府中分部”,誰都不知道那裡竟然是教會。

一樓是玻璃櫥窗的展示室,放著電動床和移動式馬桶等看護用品,上面掛著“秋日元護理用品感謝您深厚的情誼”的廣告牌,應該和教會沒有關系。

推開展示室旁的門,就有一個樓梯。從信箱上的名字來看,隻有二樓才是教會。三樓和四樓是從來沒有聽過的公司。我和明日香走上充滿潮味的樓梯。

二樓的門向內敞開著。木門上掛著一塊“友愛耶穌基督教會”的塑料牌,還貼瞭一張用手寫的紙:歡迎入內。

我站在門口向裡面張望著。五坪大的房間內鋪著塑料地磚,中央放著兩張學校會議室常見的長桌子,墻邊放著折疊鋼管椅。天花板上的燈關著。正面的墻壁有著另一道門,裡面好像也是房間。

“有人在嗎?”

明日香在我身後叫瞭起來。我轉過頭,把食指豎在嘴上。

“我們又不是小偷。”

“那是沒錯啦……”

“請進。”

聽到聲音,回頭一看,通往裡面房間的門打開瞭,一個戴著銀框眼鏡的男人站在那裡。花白的頭發三七分,穿著黑色鬥篷般的衣服,左手拿著《聖經》,一眼就看出他是個牧師。

“你們第一次來這裡嗎?”

“嗯,呃……”

“這裡面是禮拜堂,請自由入內祈禱。如果想談談上帝,我可以……”他走瞭過來,臉上始終帶著笑容,右手伸向內側的房間,示意“請進”。

“不,不是。”

明日香向前跨出一步,拿出之前那本《聖經》。

“這本《聖經》是這個教會的嗎?”

牧師看瞭一眼《聖經》,說瞭一聲“失禮瞭”,從明日香手上接過《聖經》,翻開封皮背頁。

“對,這的確是本教會使用的《聖經》。”牧師將《聖經》還給明日香。

“這本《聖經》是某個男人遺失的。”

“遺失的?”

“他高高瘦瘦的,臉很長,大約四十歲。”

“戴一頂麻質帽子。”我也努力回憶後說道。

“這位先生怎麼瞭?”

“我們在找他。”

牧師偏著頭。

“知道他的名字嗎?”

明日香搖瞭搖頭。

牧師說:“再把《聖經》借我看一下。”

明日香把《聖經》遞給他。

牧師翻開版權頁,挑起兩道眉毛。

“這應該是本教會捐贈給府中監獄的,絕對沒錯。這是二十年前印制的,那一年,我曾經去那裡佈道。”

明日香用力點點頭:“失主可能是當時在監獄服刑的人。這本《聖經》可不可以寄放在這裡?我想,對失主來說,這本《聖經》很重要,也許他會想起這所教會。”

“好,我會負責保管,但請你們不要抱有過度的期待。”牧師露出困惑的表情,“這裡和監獄隻有咫尺之遙,已經出獄的人,恐怕不會想來這裡。”

我和明日香互看瞭一眼,然後我對著牧師說:“可不可以拜托上帝,把他召喚到這裡……啊,好痛!”明日香踩瞭我一腳。

牧師瞪圓瞭雙眼。

明日香垂著眼睛說:“對不起,說這麼失禮的話。”

牧師搖搖頭。不知道為什麼,他顯得很高興。

“咦?等一下。”我忍不住叫瞭起來。

“怎麼瞭?”

“這本《聖經》是捐贈給府中監獄的嗎?”

“對啊。”

“怎麼瞭?”

“因為聽刑警說,那個男人一個月前才剛從小倉監獄出獄。為什麼他會有府中監獄的《聖經》?”

明日香喃喃地說:“哦,對噢。”

“會不會他以前也在府中監獄服過刑?”

“也可能是曾經在府中監獄服刑的人轉送給他的?”

我們實在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嗯……”牧師插嘴說,“你們要不要祈禱?上帝一定會幫助你們的。”

禮拜堂比剛才的房間大,窗簾都拉瞭起來,天花板的熒光燈照在正面的講臺上,墻上掛著耶穌十字架。講臺旁放瞭一個古老的風琴,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後來才發現很像小學音樂教室的風琴。

耶穌像對面設置瞭兩排長桌子,各四張,每張桌子周圍各放瞭三把鋼管椅。房間內沒有彩色玻璃,也沒有贊美歌聲。一陣風吹來,原來是天花板附近的空調吐出的冷空氣。

禮拜堂裡已經有兩個人瞭。

其中一人隻能看到背影,好像是個中年婦女。她坐在最前排的桌子旁,雙手交握,低垂著頭。站在我們的位置,也可以聽到她喃喃祈禱的聲音。

另外一個是三十歲左右,看起來像是業務員的男人,他坐在最後面的桌子旁,上衣掛在旁邊椅子的椅背上,襯衫上滲著汗水。他雙眼緊閉,但從他挺拔的鼻子和端正的嘴來看,應該是個帥哥。他左手放在桌上的《聖經》上,端坐默禱的樣子散發出一種威嚴。

一陣慘叫。

坐在前面的女人將交握的雙手高高舉起,頭在桌子上磨來磨去,大哭大叫著,但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好像不是日語。穿西裝的男人不為所動。牧師依然面帶微笑地做著“請進”的動作。那個女人不知道是嘶吼還是祈禱的聲音響徹整個房間。

我已經失去瞭耐心,正想對明日香說“走吧”,發現明日香已經坐在椅子上,低著頭,雙手交握。

我把嘴巴湊近明日香的耳朵:“你在幹嗎?”

明日香沒有回答。

“上帝,請讓我再見到那個人,拜托你。”

她很認真地祈禱,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樣子。我轉頭看牧師,牧師一臉滿足地點著頭。無奈之下,我也拉瞭把椅子坐下來,學明日香的樣子,握著雙手,閉上眼睛。但我沒有向上帝祈禱,而是在心裡想“如果祈禱可以解決問題,大傢都不用辛苦瞭”,這種想法恐怕會遭到天譴吧。

那個中年婦女依然又哭又叫的。

有完沒完啊。我在心裡咒罵著,轉頭看明日香,她仍然緊閉著眼睛,專心祈禱的樣子。

她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念念有詞,不知道她到底在祈禱什麼,但她要祈禱的事還真多。女人真貪心。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明日香微微睜開眼睛,睫毛前端亮晶晶的。明日香用手指擦瞭擦眼睛,轉頭看著我。她的眼眶泛紅。

“笙,你祈禱完瞭嗎?”她的聲音帶著鼻音。

“嗯,對啊……”

“走吧。”明日香站瞭起來。

我和明日香向牧師自我介紹後,留下瞭聯絡電話。經明日香的提醒,我才發現牧師並沒有問我們的名字。牧師說他姓增村。

我們離開教堂後,漫無目的地走在車站前的商店街上。

非假日的中午過後,路上的行人幾乎都是傢庭主婦。

“明日香,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為什麼那麼在意松子姑姑的事?”

明日香低著頭走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但她的眼神格外有力。

“我知道你很同情她被殺這件事,但川尻松子對我來說是姑姑,而且我們也在同一塊土地上長大,可是對你來說,她根本是毫無瓜葛的陌生人。”

“……我也不知道。”

明日香小聲地說。沉默片刻後,又深深吸瞭一口氣,吐瞭出來。

“不過,剛才在教會祈禱時,我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啊——?”

我有一種不耐煩的感覺,我們似乎在各說各話。

“笙,你覺得真的有上帝嗎?”

我停下腳步,凝視著明日香。

明日香也停瞭下來:“我覺得,上帝在我們的心裡。”

我把手掌放在明日香的額頭上。

明日香推開我的手:“別胡鬧瞭,我是認真的。”

“你在教會聽到上帝的聲音瞭嗎?”

“也許,那裡並沒有上帝。我想,禮拜堂是坦誠面對自己的心靈,傾聽心靈聲音的地方。於是,內心煩惱的事自然會找到答案。”她似乎在對自己說。

“明日香,你在煩惱什麼事嗎?”

“笙!”

“怎……怎麼瞭?”

“我要回傢瞭。”

“什麼?”

“雖然我們原本約好要一起過暑假,但我還是決定回老傢。”

“為什麼……”

“我現在說不清楚。”

“這種事,你怎麼說變就變……”我嘟著嘴,露出生氣的表情。

“對不起。”明日香很幹脆地向我低頭道歉。平時遇到這種情況,她都會反唇相譏。

“那個男人的事呢?”

明日香的雙眼笑瞭起來:“不管瞭。”

“……”

“因為,我已經交給上帝,就不關我的事瞭。”然後,她用極其溫柔的聲音說,“對不起。”

這完全不像明日香的作風。

如此這般,明日香當天就整理行李,搭第二天早晨的新幹線回長野瞭。

我送明日香去東京車站後,在月臺的自動販賣機買瞭可樂,喝完把罐子丟進垃圾桶後下瞭樓梯。走出檢票口,旁邊的柱子上貼著京都大文字燒(1)的海報。我背靠著柱子,順著柱子滑下,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來往的行人。即使看到像是外地剛到東京的年輕女孩的大腿,或是昂首闊步的小姐裸露的背部,我也無動於衷。

原本打算趁暑假和明日香一起玩個痛快,所以我把打工的工作也辭瞭,根本無事可做。雖然可以重新找地方打工,卻又提不起勁來。八月下旬“海洋生物學II”要開課,明日香會在此之前趕回來,但還有足足一個月。

我看瞭看左側,地上掉著香煙的煙蒂。我站瞭起來,把煙蒂踢瞭出去。煙蒂在地上滾瞭幾下,停瞭下來。

明日香這傢夥到底在想什麼!

我和明日香第一次說話是在剛進大學不久,上“生物化學I”的課堂上。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漫不經心地聽著老師上課,發現旁邊一個不起眼的嬌小女孩認真地看著黑板,拼命抄筆記。

(如果和她搞好關系,或許考試的時候可以向她借筆記復印。)

心術不正的我瞥瞭一眼她的筆記,頓時目瞪口呆。

她的筆記竟然都是用英文寫的。如果是上英文課,我應該不至於這麼驚訝,但這是生物化學,接二連三出現許多陌生的專業名詞,想要用英文記錄,必須相當精通生物化學的知識。至少,以一般高中水平的英語來說,根本不可能應付。

我帶著“這傢夥是何方神聖”的表情看著她的臉。

或許是感受到我的視線,她轉頭看著我。

我忍不住問:“你是歸國子女嗎?”

她一臉驚訝的表情:“不是,我是在長野出生、長野長大的。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因為你都用英文記筆記。”

“哦,那是因為這樣比較輕松。”

“輕……松?”

“因為寫字速度比較快,單字量也比較少。”

“哇塞……你好厲害!”

“隻要習慣以後,誰都可以做到。”

“但專業名詞……”

“喂,那裡不要講話瞭!”講師的怒罵立刻飛瞭過來。

“慘瞭。”我趕忙聳瞭聳肩。

我一轉頭,發現她吐瞭吐舌頭,露出好像小女孩搗蛋被抓到時的表情。

下課後,我們分別自我介紹,又在學生餐廳聊瞭一個小時關於學英語的方法和對大學的印象。我當然沒忘記向她要電話。幾次吃飯、出遊後,在暑假前,我們發展成可以稱為情侶的關系至今。

回想起來,我對明日香知之甚少。除瞭她老傢在長野以外,我對她傢裡有幾個兄弟,孩提時代過著怎樣的生活,父母是否健在也一無所知。和明日香交往一年多,做愛不計其數,卻幾乎像是陌路人。

我不理會剛才踢到一旁的煙蒂,掉頭走瞭。

幹脆去泡一個妞,找一個可以共度這個暑假的對象。我不禁抱著這種想法環顧四周,發現其他女人不是馬鈴薯就是地瓜。明日香稱不上是美女的臉卻不時在我眼前閃現。我向來以為自己很花心,搞不好其實很專情呢。

走出車站,柏油路面上冒著潮濕的熱氣。我停下腳步,眼前是出租車乘車點。後方是汽車、公交車和出租車熙來攘往的大馬路,高樓大廈擋住瞭廢氣和熱氣,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人潮、人潮、人潮。

(真不愧是……東京)

這是我從福岡來東京的第二個夏天。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已經和明日香交往瞭,所以,今年是我獨自在東京度過的第一個夏天。

我回想起之前和老爸一起來東京的事,從佐賀機場搭飛機隻要一個半小時,但老爸有飛機恐懼癥,我們坐瞭整整一天的新幹線。當天晚上住在商務飯店,第二天就到處找房屋中介公司,尋找公寓。我們努力找尋上課方便,又有衛浴設備,而且租金便宜的房子,卻無功而返。房屋中介的人還笑我們,哪兒可能有這種房子。老爸為東京市中心房租之貴而臉色蒼白的表情,至今仍然深深烙在我的腦海裡。無奈之下,隻好增加預算,在西荻窪找到瞭公寓。我到現場看瞭房子後,確定日後帶女孩子回傢沒問題,就二話不說地決定瞭。

從外地來的父子奔走在東京街頭找房子的身影固然溫馨,但一定很滑稽。我和老爸拼命虛張聲勢,避免自己被東京的氣勢所震懾。如今的我,卻也擺出一副老東京人的架勢。

(早知道應該讓老爸在傢裡住一晚的)

我有點懊惱自己三天前的言行。

我再度邁開步伐,看到紅燈時停瞭下來,卻被人群往前推。如果我現在停下腳步,來往的人潮恐怕會滿不在乎地把我推倒,踩在我身上走過去。

我冷笑瞭一聲。再度獨自來到東京開始獨立生活後,在東京車站附近徘徊時,也曾經有過相似的想法。如果要體會東京,照理說應該去澀谷、池袋和新宿,但對剛從傢鄉來到東京的我而言,東京車站因為有前往博多的新幹線,感覺和故鄉之間有著某種維系。看到有這麼多人生活的城市中,竟然沒有一個和自己有關的人,不禁令人產生一種既不像是解脫,也不像是寂寞的奇妙感受。

我突然“啊”瞭一聲。

並不一定如此。

也許,在我來東京時,松子姑姑曾經住在東京。我們可能曾經在哪裡擦身而過,卻完全沒有發現彼此有血緣關系。

“川尻松子……”

松子姑姑從什麼時候開始住在東京的?當初她一個人來東京的嗎?還是和那個同居男人一起來的?當她第一眼看到東京這個城市時,不知有何感想?至少,應該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個城市被人殺害。

原本認為松子姑姑如同陌路人,但聽到她看著荒川流淚後,這種感覺就消失瞭。我看到荒川時,也不禁想起故鄉的築後川,內心感慨萬千。

她到底度過瞭怎樣的人生?

或許受到瞭明日香的影響,我突然想更進一步瞭解松子姑姑的事。然而,隻有那個男人知道松子姑姑失蹤後的消息,他和松子姑姑同居後,因為殺人罪入獄服刑,最近才出獄。

雖然我們的相遇方式有點像是上帝的惡作劇,但我無法忘記當我指著他說他是殺人兇手時,他臉上的表情。隻有真正受到打擊的人,才會有那種表情。他的精神受到瞭極大的打擊,才會連重要的《聖經》掉瞭,都來不及撿起來。

他的《聖經》有看過很多遍的痕跡。當他悔改自己的罪行,努力重生時,卻被人指出以前的重大罪行……

也許我做瞭極其殘酷的事。雖然不至於因此承受良心的苛責,但如果有機會再見到他,首先要向他道歉。

如果那個男人沒有殺松子姑姑,那他在那裡幹什麼呢?難道是剛好在荒川的堤防旁看《聖經》時巧遇我們嗎?

也許是因為他聽到我提到“川尻松子”這個名字。他為什麼拼命試圖接近我們?難道是那個男人也在找松子姑姑?如果是這樣,那個男人的所有行為都有瞭合理的解釋。

我不知道那個男人和松子姑姑之間到底發生瞭什麼事,也不知道那個男人所犯下的殺人案是否與松子姑姑有關。然而,那個男人至今仍然在找松子姑姑,完全不知道她已經不在人世瞭。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我決定瞭。

我要找到那個男人。

那本《聖經》是唯一的線索。既然他信奉基督教,應該會去某個教會。

“等一下。”

既然那個男人是在找松子姑姑的時候遇見瞭我們,他或許也會想到來找我們。那個男人不知道我們是何方神聖,他和我們唯一的交集……

我停下腳步。

我猛然回頭。一個像上班族的男人怒氣沖沖地避開瞭我。

我面對人群,喃喃自語道:“就在荒川的堤防。”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