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昭和四十九年(一九七四年)一月

我坐進副駕駛座後,用力將車門關上。一個粗啞的聲音在彌漫著酒臭的空氣中響起。

“辛苦瞭。”

小野寺將“Lark”的煙盒遞到我面前,我抽出一根,叼在嘴裡。小野寺便用鍍金的打火機為我點煙,火焰照亮瞭他的臉。

“你換打火機啦?”

“這是Dupont的,Zippo太土瞭,很遜。”

我吐瞭一口煙,靠在座位上,閉上眼睛。

“能不能幫我把暖氣關掉?”

“太熱嗎?”小野寺伸出左手將暖氣的開關關上。送風的聲音便消失,隻剩下引擎震動的聲音,掛上擋後,車子便開始啟動。

“聽說這裡叫作千路林村。”

“那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但是覺得這個名字和這裡很搭配呢!”

我睜開眼睛。

大街上的建築物,不論是外觀、大小、顏色都非常不一致,有些是城郭式的建築,有些又是西洋宮殿式的建築,還有些是四不像的建築。

我想起第一次看到這塊土地時的情景,那是我坐著小野寺的跑車,展開三天兩夜的旅行時,在途中經過的。我們從京都越過逢坂山,穿過濱大津,一邊眺望著右邊的琵琶湖,一邊走國道一六一號北上時,在一望無際的水田的另一頭,看見瞭建築物的聚落。那些建築物的外型都非常奇特,是我從未見過的,我心想那裡會不會是遊樂園。但是就在這時,小野寺開口瞭。他說那是雄琴的土耳其浴特區,面向大正寺川和琵琶湖西岸的一隅,已成為土耳其浴合法經營的地區,目前已有十傢的土耳其浴場,現在還在蓋新的店,聽說一年後光是土耳其浴場就會超過四十傢。

這一帶沒有一戶人傢,隻有土耳其浴場,還有讓員工及土耳其浴女郎住的公寓、汽車旅館,小白臉聚集的麻將館,以及讓他們祭五臟廟的餐廳。

“是千路林村……啊!”

車子從雄琴的大街上開往國道一六一號。從這裡左轉越過大正寺川後,有一棟四層樓的建築。聽說這是因為變賣土地而致富的農傢專為土耳其浴女郎修建的,我和小野寺就住在裡面的二〇二號房。那間房子有兩個房間,分別是三坪和二坪四分之一大,再加上鋪瞭木頭地板的二坪大飯廳和廚房,還有衛浴和廁所。我住在三坪大的房間,小野寺則睡在二坪四分之一大的房間。

回到屋子裡,我將今天賺的錢交給小野寺。小野寺數瞭數就走回自己二坪四分之一大的房間。我喝瞭一杯自來水,便回到三坪大的房間,將衣服脫掉,趴在床上。過瞭一會兒,小野寺也進來瞭。他坐在我床上開始為我按摩,從我的肩膀、背、腰、腿一直到小腿肚。當我的疲憊消除後,便想要睡覺。

“怎麼瞭?”小野寺問。

“我要睡瞭。”

“那空調呢?”

“就開著吧!”

小野寺下床,替我蓋好棉被,把燈關掉。然後好像就走出房間瞭。我嘆瞭口氣。

又過瞭一天,我心想。

接近中午時我醒瞭過來。流瞭一身的汗,喉嚨好痛,好像是忘瞭關空調。我在內衣外面披上一件毛衣,關掉空調走出房間。

在餐廳的餐桌上,我看見瞭一張紙條。打開冰箱後,將用保鮮膜包好的三明治拿出來。撕開保鮮膜後,便大口嚼著三明治。裡面包著煎蛋和切碎的小黃瓜,以及能使芥末醬充分發揮效用的美奶滋。小野寺看不出來這麼會做菜,尤其是他處理魚時的刀法,真是一絕。

我從冰箱將牛奶拿出,往喉嚨裡灌。牛奶從嘴角流下,我用手擦瞭擦嘴。上完廁所後將毛衣脫下,便開始淋浴。

我身上裹著浴巾走出浴室。猶豫瞭一陣子後,用杯子裝滿瞭自來水。從冰箱裡取出0.1克的小包、掏耳棒和針筒。我用掏耳棒從小包裡挖出米粒般的小塊兒,丟進針筒裡。將針筒中間那根棒子拿出來放進杯子裡泡水,然後再放入針筒中,將那一小塊兒壓碎。再將針放入杯中吸水,用手指搓著針筒。接著我用毛巾綁住左上臂,用手指輕拍血管。右手拿著針筒,將針頭貼著我已僨張的血管。

唉!我怎麼又想要打瞭,不可以這樣啊。

我抹去那幾秒鐘的苛責,將針頭插入我的血管。然後我將中間那根棒子往後拉,血液便開始逆流,整個針筒都染紅瞭。我用嘴將毛巾取下,慢慢將那根棒子推進去。

我閉上眼睛。

腳底變冷。

全身起雞皮疙瘩。

頭發豎立。

身體飄飄欲仙。

我睜開眼睛。

世界變得多姿多彩。

“喂!你又在註射啊?”

小野寺站在門那裡。照理說他今天應該是要一大早就把我昨天賺的錢拿去銀行存的。小野寺走回自己的房間,我聽見開關保險箱門的聲音。他又立刻走回來。

“正好我也想要。”

小野寺很熟練地做好準備後,就往自己的手臂註射。凹陷的雙眼開始閃閃發亮,呼吸聲也變得急促。

“我們會不會打太多瞭?”

“這樣應該還OK吧!真正上癮的人一天要打兩三次,而且冰毒這種玩意兒之所以對身體不好,是因為會不想吃東西。我們如果都有按時吃東西的話,就沒關系。”

“今天你還要去打麻將嗎?”

“是啊。”

“你真是打不膩呢!”

“因為也沒別的事做。”

“是嗎?”

我解開胸前的浴巾,丟到地上。小野寺笑著將我抱起,走進三坪大的房間,倒在床上。

我在店前的轉角,從小野寺的跑車下來。

當我走過大街時,似曾相識的兩人,上演著似曾相識的戲碼。車子全都是國產高級轎車或是進口車。男人穿著意大利或法國制的西裝,配上價格好幾萬日元的襯衫。

我鉆進一塊黑底上有著“帝王”兩個金字的招牌下,“帝王”是我來到雄琴第一次去面試的店。和我一起面試的是一個五十幾歲的女人,金發、大濃妝、紫色織有金線的洋裝包裹著她豐滿的身軀。我告訴她我之前在中洲的南新地工作,她從鼻子裡噴出煙,嗤之以鼻地說:“那種地方已經落伍瞭。”

我聽瞭很生氣,叫她一定要看我的技巧。於是我便和一個四十五歲左右的副經理當場真槍實彈演出,那個副經理不到十分鐘就射精瞭。我因此被錄用,花名為雪乃,而那個副經理則因此被炒魷魚。

即使被錄用,土耳其浴女郎之間的競爭是非常激烈的,我還是無法成為第一紅牌。經理說雄琴集結瞭從全國各地而來的經驗老到的土耳其浴女郎,包括薄野、川崎、橫濱、千葉等土耳其浴繁榮的地方,每天她們都會變出新鮮的花招。在中洲的“白夜”我已是第一紅牌,但是在這裡,不過是這許多人當中的一人。

不過,即使當不成第一紅牌,我的收入還是暴增瞭好幾倍。因為每個客人的單價都很高,而且一天可以給不少客人服務。

這一天我的第一個客人是當地的土財主。肥肚禿頭,一笑起來金牙就閃閃發光。打完一炮後,這個禿頭便很惡心地笑著對我說:“怎麼樣?我每個月給你三十萬日元,你做我的情婦吧?”

“我要問一問我傢裡的那個人。”我冷冷地回答後,他的臉一下子就垮瞭下來,說道:“什麼?你也有小白臉啊!算瞭,我再找別人。”然後就悻悻然離去。這個人在土耳其浴女郎間很有名,聽說他很喜歡包養情婦,而他的太太在京都也倒貼小白臉。

第二個客人是出差來大津的上班族。看起來是一本正經的那一型,但是聽說他隻要出差就一定會去當地的土耳其浴場報到,也是一個好色之徒。我跟他說我也來自博多,他便誇贊我說博多的土耳其浴女郎最熱情、最棒。我聽瞭很高興,便用心地為他服務。

第三個客人是在外面跑的業務員。身材細瘦,臉像青葫蘆一樣,雖然很年輕卻滿腹牢騷。而且一上瞭床還霸道地命令我這命令我那,粗魯得要命。我快痛死瞭,拜托他輕一點,結果他氣得火冒三丈,我幾乎想叫店裡的男人來幫忙。

第四個客人一看就知道是個流氓。不知道是哪傢店的土耳其浴女郎的小白臉,可能是來這裡打發時間吧!或許是因為工作性質的關系,這樣說又好像很怪,但是他這種人對女人特別溫柔,給的小費也很多,讓我可以放松地跟他玩。

第五個客人有點眼熟,他是曾經點名我好幾次的常客,也曾對我提出好幾次約在外面見面的要求,好像是希望我能包養他。我婉轉地拒絕後,他就丟瞭一句:“我認識你的小白臉噢,你可能不知道吧!他在山科的公寓裡包養一個女人,而且是十九歲的年輕女孩,是女學生哦!”

誰會相信他說的鬼話。

每次做完第五個人時,我就感到很疲勞,那個地方都麻瞭,腿和腰變得好沉重。

第六個人是醉客,滿臉通紅的四十歲左右的上班族,喝瞭酒以後反而乖乖地回傢瞭。

第七個客人也是喝醉的,是個年過五十的大胖子。他說他在祗園和同事喝過酒後再坐出租車殺過來的,一副很拽的樣子,是我最討厭的類型。

第八個客人沒喝酒,讓我松瞭一口氣。好像是一個年輕的學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習慣這種場所,從頭到尾都心神不寧的。

第九個客人又是喝醉的,聲音和態度都很誇張,今天真是倒黴的一天。

第十個客人也喝醉瞭。隻要到瞭這種時間,就不可能奢望客人沒有喝醉。每當酒臭撲到我臉上時,我都會暗自在心中大叫“去死吧!”我的精神和肉體都已達到極限,但還是得裝出笑臉。

第十一個客人是個年輕的醉漢。他應該是已經快要不支瞭,一進入更衣室就睡著瞭。因為這是我的工作,所以我還是得叫他起來,但是叫不醒。當我告訴他時間已經到瞭時,他竟然哭著說:“今天我本來打算要失去童貞的。”

我嘴裡雖然安慰他,但是卻偷偷吐舌頭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我送走最後的客人,仔細地淋浴後,又將泡沫舞使用的沐浴乳沖洗幹凈,這個東西隻要殘留在皮膚上,皮膚就會立刻變得很粗糙。

我換下工作時穿的衣服,穿上自己的衣服,已經筋疲力盡。經理將今天的薪水交給我後,我走出店裡時已經是凌晨兩點瞭。小野寺的跑車就停在距離我店三十米的路邊。我一走近,車門便打開。我長嘆瞭一口氣,坐進副駕駛座。

“辛苦瞭。”

小野寺將“Lark”遞給我,我搖搖頭。小野寺將“Lark”收起來,發動車子。

“你知道嗎,聽說這裡叫作千路林村。”

“那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覺得滿搭配的不是嗎?”

“千路林村啊。”我看著車窗外,“之前你是不是已經說過瞭?”

“是嗎?我有說過嗎?”

“是啊,這是第二次瞭!”

不,可能是第三次瞭。

算瞭……

“明天休假要去哪裡?還要去琵琶湖兜風嗎?”

“已經看膩瞭。”

“那去京都玩?”

我搖搖頭。

“你累瞭嗎?”

“當然嘍!”

“今天賺的錢呢?”

“包含小費十五萬日元。”

小野寺吹起瞭口哨。

“拜托不要吹口哨。”

“對不起。”

“這個月賺瞭多少?”

“超過兩百五十萬日元。”

“創新紀錄?”

“沒錯。”

“所以才很累啊。”

“我又買瞭新的冰毒,這次的貨很棒,丟進水裡還會發出滋滋的聲音。”小野寺愉快地說。

我心想與其給我冰毒還不如讓我休息一個月。

即使過瞭正午我還沒起床。我也沒吃飯就一直裹在棉被裡。小野寺死乞白賴地要求我和他上床,但是我拒絕瞭。他可能是不高興吧,出門瞭。又是打麻將嗎?還是會去土耳其浴場呢?難得的休假我卻不能陪他,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是我的身體不聽話。

電話鈴聲響瞭,我決定不要接,如果是小野寺打來的話,我就騙他說當時我在洗澡。

電話鈴聲一直響個不停,震耳欲聾。

我下床,披上毛衣走到廚房拿起話筒。

“是誰?”

“是雪乃嗎?”

我睜大眼睛,是我熟悉的聲音,一個令人懷念的聲音。

難道是……

“是赤木先生嗎?”

“你還記得我啊?”

“赤木先生?真的是赤木先生嗎?”

“是啊,我是赤木,我好像把你吵醒瞭呢!”

“沒關系,我本來就打算起來瞭。”

“你好像過得不錯,雪乃,不,我不知道你現在是用什麼名字。”

“我還是叫雪乃,赤木先生,你好嗎?現在還在北海道嗎?”

“哦,托你的福,我還在北海道,雪乃你呢?”

“我也是……”

“太好瞭,我放心瞭。”

“你居然找得到我!”

“我是之前聽綾乃說的。”

“啊,綾乃姐!好想她哦,她現在在做什麼呢?我好久沒看到她瞭。”

“那個,雪乃……”

赤木的聲音變得很小聲。

我不知不覺整個身體僵硬起來。

“綾乃……死瞭。”

我屏住呼吸。

“你騙人!”

“我想還是要先通知你比較好。”

“騙人吧……騙人的吧,赤木先生……開這種玩笑太過分瞭哦,是真的嗎?”

“我不是在開玩笑。”

我低頭看著黑色的電話,眼睛盯著轉盤上的數字看,心跳越來越快。

“雪乃?”

“……是怎麼死的?”

“聽說是被男人殺死的。”

我吸瞭一口氣。

“你還記得淺野輝彥嗎?”

“淺野?”

“就是‘白夜’的那個年輕人。”

我腦海裡立刻浮現出那個擦著地板的年輕男孩的側面。他隻有二十歲左右吧!做起事來很認真,話很少,我記得在工作之外不曾和他說過話。這才想起綾乃辭瞭“白夜”之後,淺野也跟著沒來店裡瞭。

“那個淺野和綾乃姐……?”

“聽說在仙臺的公寓裡同居,不知是從什麼時候就開始交往,還是辭瞭店裡工作後才開始的?我想可能是辭瞭店裡工作後才開始的吧!”

“但是為什麼淺野要……”

“淺野那傢夥沾上瞭冰毒。”

一股涼意竄入我的背脊。

“聽說冰毒使他頭腦變得不正常……他一直追殺綾乃到屋外,在大馬路上殺死瞭綾乃。綾乃的胸部被刺,幾乎是當場死亡。”

“綾乃姐也註射冰毒嗎?”

“不,綾乃好像沒有。”

值得慶幸的是,至少綾乃沒有註射冰毒。

“雪乃?”

“綾乃是什麼時候死的?”

“聽說是兩個星期前,老實說最近我夢到瞭綾乃呢,但不是什麼好夢,所以我心裡一直覺得怪怪的,就在這時候接到瞭吉富的電話。聽說淺野是在註射冰毒之後殺死綾乃的。今天警察還有來店裡調查綾乃和淺野。警察可能也會去找你,你就說你和店裡沒關系,‘白夜’之前就是嚴禁冰毒的,淺野當時應該還沒有註射過,因為沾上冰毒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

“那淺野現在人呢?”

“在警察局。”

“……”

“本來我也不想告訴你這件事的。”

“不……謝謝你。”

“雪乃,你不要逞強哦,聽說雄琴那裡的店都很忙,千萬不要沾上冰毒哦。”

“……”

“喂!難道你?雪乃……”

“不,我沒有。我一直謹記在‘白夜’時赤木先生的教誨。”

“是嗎?這樣就好。”

“對不起,讓您擔心瞭。”

“不要說那麼見外的話,聽好瞭,雪乃,如果你有任何困難,不要客氣盡管說。我隨時都可以過去幫你,我告訴你我的電話和地址,你記一下。”

我照著赤木說的寫下來。

“……雪乃,我啊……”

“是。”

“我很喜歡你。”

“嗯。”

“所以我希望你幸福。”

“……謝謝,赤木先生。”

我聽見聽筒那一頭傳來的啜泣聲,緊接著是很勉強的笑聲。

“對不起,說瞭不該說的話。”

“怎麼會。”

“就這樣瞭,要好好加油哦!”

“赤木先生也是,請好好保重。”

“謝謝,再見。”

“再見。”我輕輕掛斷電話。

我回到瞭自己的房間,從梳妝臺的抽屜拿出記事本。翻開通訊錄,再回到電話旁。我一邊看著澄子老傢的電話號碼一邊撥號。

電話大約響瞭四聲,有人來接瞭。

“喂?”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我覺得很耳熟。

“請問是齊藤傢嗎?”

“是的。”

“……我是澄子小姐的初中同學,我叫川尻,澄子小姐在傢嗎?”

“你找她有什麼事?”

“那個……聽說要開同學會,所以要通知她。”

“澄子已經死瞭。”

我閉上眼睛,緊咬雙唇。

“她過世瞭嗎……”

“是的,她把父母的臉都丟光瞭,就這樣死瞭。”

電話掛斷。

我將聽筒放回到電話上。無法動彈。

她明明和我約好要寫信的。就隻寄瞭一封搬傢通知給我,連通電話也沒有。明明還不到半年,我卻連綾乃的臉都想不起來瞭。

我跌坐在地上。

哭泣。

等我哭幹瞭淚水後,環顧房間內。凌亂的床、脫瞭一地的內衣,還有飄散在空氣中若有似無的我們體液的味道、冰箱裡的安非他命。到瞭明天我又要到店裡去和十個以上的男人交易肉體,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房間,一覺醒來就註射冰毒,然後和小野寺做愛,再去店裡接客。周而復始。我完全體會不到工作的充實感,每天隻是身心的消耗。

我在這種鬼地方到底過的什麼日子?

那天晚上,小野寺沒有回來。

我一整晚都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發呆。

窗外變亮瞭。

一道光線射瞭進來。

空氣裡的灰塵靜靜地飄浮在光線中。

我有多少年沒看過早上的太陽瞭?我的身體幹巴巴,神經緊繃,沒有食欲也睡不著。我知道隻要來上一針就可以輕松快活,但是我無法再將殺死綾乃的冰毒往自己身體裡註射。也可能是我為對赤木說謊感到內疚。

上午十點多,公寓的門開瞭,小野寺哼著歌出現瞭。

小野寺看見我不好意思地笑瞭笑。

“你怎麼起來瞭?還早不是嗎?”

小野寺在水槽漱口,把咳出來的痰吐在排水口,用毛巾擦瞭擦嘴。

“怎麼瞭?你看起來沒有精神,還沒打嗎?這次的貨很棒哦,丟進水裡還會發出滋滋的聲音……”

“小野寺。”

“什麼事?”

“我有話跟你說,你坐一下。”

“怎麼瞭?”

小野寺哼瞭哼鼻子,在我對面的椅子坐下,他看瞭我一眼就垂下眼睛。

“幹嗎那麼嚴肅的表情?”

“我想要辭職。”

“辭什麼?”

“工作啊,土耳其浴女郎。”

小野寺的眉毛一下子挑得老高。

“辭瞭以後怎麼辦?”

我將雙肘撐在桌上,身體往前傾。

“小野寺。”

“啊?”

“你有沒有想過去考廚師執照?”

“廚師?”

“這樣我們兩個就可以開一間小餐館,我負責招待客人。當然我也會去考廚師執照,也做料理。這樣一來,不僅可以賺錢,還可以做長久的生意,怎麼樣?很不錯的主意吧?”

小野寺轉向旁邊,將手肘放在椅背上。

“開店需要錢吧?”

“那一點錢我現在應該已經存到瞭吧,應該需要三千萬日元吧,隻要有那麼多錢就可以開一間小店……”

小野寺移開瞭目光。

我知道我的臉已經變得沒有血色。

“小野寺。”我的聲音在顫抖。

“你搞什麼鬼!”

“存折拿給我看!”

“現在嗎?”

“對,現在馬上。”

“為什麼?你不是說錢都交給我管嗎?”

“我想要確認一下,看現在有多少。”

小野寺嘆瞭口氣,咂瞭咂嘴。

“快去拿來給我!”

小野寺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走進自己的房間,不一會兒就回來瞭。他將手裡的存折丟到我面前。

我翻開存折,一直盯著上面的數字看。

我抬起頭。

小野寺鬧別扭似的轉向旁邊。

“這是什麼?”

“是存款簿啊,你不會看啊!”

“我不是問你這個,為什麼我的存款減少瞭!”

我站起來,椅子便往後倒下,發出很大的聲音。

小野寺斜眼瞪著我。

“這也是沒辦法的啊,現在經濟不景氣,什麼東西都漲價,這裡還得付房租,而且冰毒也很貴呀!”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可是我每個月賺兩百多萬日元呀!”

小野寺不高興地嘟囔著。

“你不要用那種聲音掩飾,到底花到哪裡去瞭?”

小野寺露出牙齒笑著說:“不好意思,我打麻將輸瞭。”

“別鬧瞭!”

“真的啦,真的是打麻將……”

“是女人吧!”

小野寺的笑容僵住瞭。

“除瞭我以外,你還有女人吧!是花在那個女人身上的吧!”

“喂!你在胡說什麼!我怎麼可能會有女人!我每天都跟你在一起的啊!”

“聽說在山科的公寓裡,你養瞭一個十九歲的女學生?”

小野寺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我對於小野寺的反應也感到不解,我本以為他會一笑置之,或是對我說句“太可笑瞭,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之類的。

然而,小野寺卻是臉色鐵青……

“……是這樣嗎?是真的嗎?我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時,你真的去和那個女孩約會嗎?”

“不……這個,不是這樣的。”小野寺的眼珠子轉個不停,似乎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哭倒在床上。

“太過分瞭……你居然把我用身體賺來的錢花在那個年輕女孩身上……你把我當作什麼瞭!別欺人太甚!”

小野寺蹲在我身旁,抱著我的肩:“不好意思,對不起。”

“不要碰我!”

“我不會再有外遇瞭,我會和那個乳臭未幹的小女孩徹底分手的,從現在開始我就隻有你一個,所以拜托你再做一年就好,這次我一定會把錢存起來的,然後我們一起去開小餐館。”

“不要,我辦不到,我累瞭。肌膚粗糙瞭,身材也走樣瞭。”

“雪乃你還可以的。哦,對瞭。”

小野寺站起來,從冰箱將針筒和冰毒拿出來。像往常一樣放入針筒裡壓碎,再用自來水溶解。

“雪乃,不管多累,隻要打瞭這個就會有精神,恢復到原來那個雪乃。”

小野寺將針朝上,於是針筒前端噴出瞭液體。

我一邊搖頭一邊往後退。

“我不要,我不要再打瞭……我不要冰毒……”

小野寺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我。

“為什麼?這次的貨很棒,和之前的不一樣。”

“我不要……我不要再打冰毒瞭。”

小野寺抓住我的手:“總之試一次吧,你一定會喜歡的。”

“不,放開我。”

“你乖一點。”

“不要!”我打瞭小野寺一巴掌。

小野寺發出哀號,我便從他的手裡掙脫出來。

“雪乃,你這渾蛋!”

我繞著餐桌跑到水槽。將腳邊的門打開,抽出帶有木柄的刀子,我舉起沉甸甸的雙手,與小野寺對峙。

小野寺嘴角扭曲,帶著冷笑:“喂!把菜刀放下。”

我喘著氣瞪著小野寺。

“這下子有趣瞭,你殺我試試看,你敢殺我就來啊!”

我沖向小野寺,閉上眼睛伸出刀子。

“你不要小看男人。”

我的手腕被抓住、被扭轉,無法動彈。小野寺的臉就在我眼前。

“怎麼樣?你這樣有氣無力的,怎麼殺人啊?”

我心有不甘淚水盈眶,朝著小野寺吐瞭口口水,口水從小野寺的臉頰滑落下來。

小野寺用憐愛的眼神看著我:“我們也該是分手的時候瞭。不好意思,請你讓我去那個山科的女大學生那裡吧,她叫作利香子,利香子之前就說想和我住在一起,而且我也想和利香子定下來。”

小野寺的眼裡閃爍著不友善的光芒。

“利香子和你不同,她很老實,又很堅強,而且還很清純。你知道嗎?你明明是個土耳其浴女郎,卻還那麼傲慢,妓女還要裝清純,裝模作樣!趁這個機會去找個新男人,重新開始怎麼樣啊?老實說,有人跟我說要我把你讓給他,我可以先和那個人談好條件吧!這也是為彼此好,對吧?”

“畜生……我要殺你,我要殺死你……”

“白癡!”

我的手腕被掐住,手指失去力道,菜刀從手上掉落到地板上。接下來那一瞬間,小野寺的嘴巴張得好大,發出慘叫聲,並放開瞭我。從我手上掉落下來的菜刀刀尖刺進瞭小野寺的腳指甲,小野寺蹲下來拔出菜刀,血滴瞭下來。

“好痛,去死吧,好痛!”

小野寺按住腳痛得在地上打滾,被拔出來的菜刀掉落在地上,整個刀尖都染紅瞭,我撿起菜刀用雙手握住,高舉過頭。

“雪乃、雪乃,醫生、幫我叫醫生,喂……”

仰望著我的小野寺的臉已經僵硬。我邊叫著邊從上往下砍他,刀子卡在他的頭和右肩之間,我雙手握住刀柄,將刀子拔出來,一屁股跌坐在地。小野寺的脖子噴出鮮血,他的眼睛瞪得好大,嘴巴一開一合動著,像是慢動作一樣地慢慢倒下。血液配合著心臟跳動的節拍汩汩流出。

“救……救護車……”他發出微弱的聲音。

小野寺的手腳開始痙攣。不久後,便停止瞭。

安靜下來瞭。地板上、墻壁上到處濺的是鮮紅的飛沫。我腳邊有一大攤血。

我蹲在小野寺身旁:“小野寺……小野寺?”

小野寺沒有回應。

我站瞭起來,將菜刀丟在地上,發出鏗鏘的聲響,我吐出一口氣,身體顫抖著。

我的人生就這樣結束瞭吧!

我脫下被血染紅的內衣,走進浴室照著鏡子。我看見鏡子裡那個女人散亂的長發披在蒼白的臉上,眼睛往上吊,嘴巴微開,臉頰上都是血。

我沖瞭個澡,將身上的血洗凈。從浴室一走出來,就聞到空氣中飄散的血腥味,渾身是血的小野寺仍然睜著眼睛倒臥在那裡。我心想要不要幫他把眼睛合上,但最後還是作罷。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用吹風機把頭發吹幹,穿上新買的內衣後開始化妝。我打開衣櫥挑選衣服,在衣櫥的角落掛著一件灰色的夾克。我將它拿出來,那是徹也的衣服,是他在博多時穿過的衣服,我還沒扔掉。

那段時光真是美好。

雖然沒錢,但是有徹也陪伴我。即使他常對我施暴,但是他需要我,而我也需要他。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日子我們彼此慰藉,為什麼會那麼美好呢?徹也會像個孩子似的哭倒在我懷裡。即使我和其他男人睡覺、打安非他命能得到短暫的快樂,但是我卻無法像那個時候一樣滿足。

我選好瞭衣服,下半身穿牛仔褲,上半身則穿白襯衫配手織的毛衣,然後再穿上徹也的夾克。這樣不倫不類的打扮最像我,是不是啊?徹也。

我將內衣、僅剩的現金、存款簿和其他一些雜物塞進瞭運動袋裡。

我打電話叫瞭出租車。電話旁放著那張我昨天記下的便條紙,上面是赤木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我盯著那張紙看,看瞭好一會兒,然後我將那張紙撕碎丟進馬桶裡沖掉。

我聽見汽車的喇叭聲,拿起包包走到門口,我正要轉動門把手時回頭看瞭一眼,小野寺那像假人的眼睛瞪著天花板。

“再見瞭,小野寺。我也會立刻過去,但不是去找你,再見。”然後我有點猶豫,又追加瞭一句,“對不起,但是小野寺你也有錯。”

我一打開門,陽光便灑進來。我快步走出公寓坐上出租車。

“到雄琴溫泉車站。”我告訴司機。

我在雄琴車站坐上火車。南下琵琶湖西岸後,在大津下車。我原本是打算在這裡換車,但是我還沒決定要去哪裡死。

在車站內漫無目的地走著,我走出人潮,站在柱子的背後。嘈雜聲不絕於耳。“綠色窗口”的字樣映入我的眼簾。

我還沒有坐過新幹線。新幹線還沒通到博多,而且當初我是坐小野寺的跑車來雄琴的,所以沒有坐過新幹線。隻在電視上看過的夢幻超特快車,坐上去後隻要幾小時就可以到東京。

東京。

那是我一次也沒去過的大都市。如果能去那裡的話,或許會有些轉變。或許能逃離我所有的過去。

我在綠色窗口買瞭去往東京的車票。電車加上對號入座的特快車套票,花瞭我四千多日元。我從大津坐上東海道本線,在京都下車。從月臺爬上樓梯,走過橫跨鐵路的便橋,再下到寫著往東京方向的新幹線月臺。

下午一點十三分(Hikari三十二號)開往東京的列車進站瞭。我心跳加速地踏上瞭Hikari列車。座位在通道左邊靠窗,隔壁沒人坐。我坐下後,將包放在腿上,Hikari號便開始慢慢行駛。

我將身體靠在椅背上,腦袋一片空白,不久後便墜入夢鄉。

我醒來時,覺得自己做瞭一個討厭的夢。

我怎麼會夢到我拿菜刀殺人呢?我還記得那個人叫作小野寺,而且我還去做土耳其浴女郎耶,真是可怕的夢。是徹也嗎?連那個男孩也出現瞭,比我小一歲的可愛男孩,還有一個叫作赤木的老頭子,臉長得很兇,但是我感覺他是個好人。還有一個人,名字我想不起來瞭。算瞭,我該起床瞭,否則上學要遲到瞭。

不對。這個震動和聲音,我現在是在火車上。為什麼?啊!對瞭,是去勘查修學旅行的目的地嗎?還是真正的修學旅行?不是已經結束瞭嗎?

我睜開眼睛。

在車窗的另一頭富士山高高聳立著,皚皚白雪覆蓋著蒼鬱的山頭,我的睡意全消。富士山美得令我驚嘆,我深深為它著迷。

為什麼富士山會……難道我還在做夢嗎?

我看瞭看自己的衣服,還有放在腿上的運動袋,又看瞭看我的手,指甲縫裡還殘留著暗紅色的污垢,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我打心底裡感到絕望。

我抓住夾克的領子,將夾克緊緊裹住身體,猛吸夾克上的味道,讓我覺得徹也好像和我在一起。我眼眶發熱,幾乎落淚。

徹也。

我的心快要崩潰瞭,我無可救藥地思念徹也。

於是我決定瞭自己尋死的地方。

下午四點多,我在東京下車。我找到車站的一位工作人員,向他詢問如何去三鷹。我按照他教我的換乘中央線電車,大約過瞭四十分鐘就到瞭三鷹。當時太陽正要落山。

我從三鷹車站的月臺走下樓梯,一走出檢票口時,就看到掛著一塊周邊地圖的廣告牌,上面寫著車站前的商店名稱等,我在地圖上發現玉川上水就在車站的旁邊。

徹也如果是太宰治轉世投胎的話,那我就是山崎富榮。為什麼當時我沒有追隨徹也呢?如果當初我和他一起死瞭的話,就不會遇到這些事情瞭。不過,沒關系。我現在也已經走到終點站瞭,我也要追隨徹也的腳步而去,徹也一定已經等得不耐煩瞭吧。

我走出車站往左轉。沿著步道種植的好像是櫻花樹,我透過枝葉間往下看,可以看見緩緩傾斜的土坡。在那底下橫臥著一條用石材組合建造而成的像是水渠的溝。寬兩三米,深一米左右,但是溝裡並沒有水在流動。太宰當時是在哪裡投河自盡的呢?如果要自殺的話,應該水量要很豐沛才對吧!

天色越來越暗,我沿著玉川上水走。不管我怎麼走,都看不到標示著太宰治和山崎富榮自殺地點的石碑之類的東西。而且不管我怎麼走,水渠裡都沒有水,也聽不見流水聲。從櫻花樹的枝葉間看到的水渠底部,隻有附著泥土的幹枯樹根盤根錯節。

難道是我弄錯瞭嗎?這會不會是另一條也叫作玉川上水的什麼地方呢?

我很疑惑,繼續走著。水渠從車站前的商店街來到瞭整片農田的地方。經過一個小彎道後,進入像是公園的森林。穿過森林時太陽已經完全落下瞭。因為沒有路燈,所以我看不清楚四周。

走出森林後我又走瞭一陣子,來到瞭一座石橋前。欄桿上刻著“新橋”兩個字。太宰治和山崎富榮的屍體,不就是在新橋旁被發現的嗎?聽說他們兩人的腰上綁瞭紅色的繩子。

我站在橋的正中央,俯瞰著黑暗的下方。在下方三米的水渠裡並沒有任何聲音傳來。我隻聽到偶爾傳來過橋的汽車聲。

“你在做什麼?”

我嚇瞭一跳轉過頭一看,是個矮胖的男人站在那裡。年紀四十歲左右吧,身穿一件灰黑的夾克。個子比我還矮一點,頭發剃得很短,臉的輪廓雖然有棱有角,但是他的眼神不知為何看起來有些哀怨,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向前彎著身體看著我。

“你是誰?”

“我在前面不遠的地方開店,因為我沒在這附近看見過你,心說你一個人愁容滿面地站在橋上,覺得不太對勁……如果打擾瞭,對不起。”

我轉頭看著旁邊:“如果可以的話,可不可以告訴我……”

“什麼?”

“這裡是玉川上水嗎?”

“是的。”

“太宰治和山崎富榮就是在這裡投河自盡的。”

“你也是太宰治的書迷啊?”男人撲哧一聲笑瞭出來,看得出來那個男人松瞭一口氣,他的眼睛望向河底,“是嗎?原來是因為沒有水,所以和你預期的不一樣啊,這裡以前也曾經有綠茶色般的水緩緩流動呢!雖然河川不是很寬廣,但是河水的顏色卻很深,越是河底流動得越快。一旦掉入河裡就爬不上來瞭,所以成瞭自殺的名地,也稱為食人河。據當地的人說,太宰死的時候,那一年有三十具左右的溺死屍體浮上來,小孩子都不敢靠近這條河。是在七八年前吧,上遊的取水場被關閉後,水就不流下來瞭,就變成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

“那玉川上水不會有水瞭?”

“是的。”

我呆若木雞,撲哧一聲笑出來。我受不瞭瞭,幹脆蹲下來,抱著包一直不停地笑,笑得肚子都痛瞭,差點喘不過氣來,但我還是無法忍住不笑。

我不知自己笑瞭多久,調整好呼吸後抬起頭來,那個男人還站在那裡。他臉上浮現出擔心的笑容看著我。偶爾駛過的車子頭燈照亮瞭這個男人的樣子。

“對不起,因為實在太好笑瞭,不曉得多少年沒有這樣笑過瞭。”

我站起身,將頭發往後攏。

“你是九州人嗎?”

“你怎麼知道?”

“我聽你說話的口音,因為我也是在長崎出生的。”

“我雖然算是福岡人,但是我離佐賀比較近。”

“哪裡?”

“大川市你知道嗎?”

“我知道。那個傢具很有名的地方。”

“對,我傢就在大野島,是築後川和早津江川之間的三角洲。靠近有明海,早上一起來就可以聽見遠處漁船的引擎聲……”

我深深吸瞭一口氣。

“我本來打算在這裡死掉的。”

男人點點頭。

“你是因為這樣才和我說話的嗎?”

“即使不可能投河自盡,但是從這裡跳下去也會受重傷,如果不能動彈的話,或許會凍死在這裡。”

“謝謝,不過現在已經不要緊瞭,我已經不想死瞭。”

“你有地方住嗎?”

“我可是打算來這裡尋死的啊。”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來我傢吧?”

“這樣對你傢人不太方便吧。”

“我獨居啊。傢裡雖然很小,但是還有地方睡。”

我看著男人的臉。

男人不好意思地將目光移開。

“你不要誤會,我並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你會不會正愁沒地方住……”

“我知道瞭。”

男人看瞭看我。

“謝謝,既然你這樣說,那我就叨擾瞭。”

“我叫作島津賢治,可以請問你的名字嗎?”

“我叫作雪……”

“雪?”

“不,是松子。我叫作川尻松子。”

島津賢治的傢是一間理發店。店前的三色旋轉燈沒在動,玻璃門上掛著“公休日”的牌子,門的上方掛著一塊“島津理發”的招牌。

島津賢治用鑰匙將門打開,屋內彌漫著發膠的味道,日光燈是開著的,左邊的鏡子前擺放著兩張理發椅。

我看見瞭鏡中的自己,用手抓著過長的頭發。

島津將暖爐點上火,再將水壺裝瞭水後放在暖爐上。他穿上水藍色的工作服。

“坐啊,你可以告訴我你想要剪什麼樣的發型,不過我不太會剪時髦的發型。”

“可以嗎?今天是公休日呢!”

“我特別為你服務。”

我笑瞭出來,坐在椅子上:“總之幫我剪短,發型就隨你剪。”

“如果是這樣就簡單瞭。”

島津站在我身後,將毛巾圍在我脖子上,然後為我罩上白色剪發衣。

“會不會太緊?”

“不會。”

島津用噴壺將我頭發噴濕,將我頭發梳開後,用手指夾住我的頭發,然後用剪刀剪去前端的頭發。黑色的發塊紛紛掉落,島津的手指像被施瞭魔法一樣,開始動瞭起來,黑色的頭發從我的頭上不斷掉落下來。

我閉上眼睛,將自己融入有節奏的剪刀聲和島津手指的觸感。

我聽見時鐘的秒針聲音,店裡的墻壁上應該掛著時鐘吧!

“你不問我嗎?”

“什麼?”

“為什麼我想要去死?”

“如果你想說的話,你自己就會說。”

“那我可以問你嗎?”

“嗯,可以啊!”

“你一個人住嗎?”

“是的。”

“那你的傢人呢?”

“我曾經有太太和一個六歲的兒子,但是三年前兩個人都過世瞭,死於車禍。”

“對不起。”

“沒關系。”

“那你要聽我的故事嗎?”

“嗯。”

“我曾經有一個喜歡的人,那個人常說自己是太宰治轉世投胎的。他自殺瞭,被電車碾過。”

島津的手指默默地在我發間移動。

“後來我經歷瞭很多事……我也決定要去死。我想要去找那個人,所以就想死在玉川上水。他如果是太宰治轉世投胎的話,那我隻要死在太宰治自盡的那個玉川上水,應該就可以找到他吧!但是我來到這裡一看,才知道玉川上水已經沒有水瞭,我真是倒黴的山崎富榮呢……很白癡吧!”

“要洗頭瞭。”

“嗯。”

“這裡和美容院不一樣,要請你身體往前彎。”

島津將鏡子下面的把手往前倒下後,洗發臺就出現瞭。我彎著上半身,淋濕頭發後,抹上洗發精,然後潤發。島津不發一語地專註著自己的工作。他替我沖掉潤發精後,用毛巾擦幹我的頭發,然後用吹風機將頭發吹幹,發型吹整好後就噴上發膠。

“好瞭。”

我睜開眼睛,不由得叫出聲。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剪短發。頭發在我耳旁垂下,劉海輕輕覆蓋在前額。看起來聰明利落,就像是換瞭一個人似的。

我左右地看著自己,鏡中的我正在微笑。

“我覺得這發型很適合你。”

“謝謝,很漂亮。”

“太好瞭。”

“多少錢?”

“不要錢啦。”

“怎麼可以。”

島津的肚子咕咕叫,他不好意思地搔瞭搔頭。

“老實說剛才我本來是要去我常去的那間小餐館吃飯的。”

我的肚子也叫瞭。

“我也從昨天開始就沒有吃任何東西,對瞭,我弄些什麼來吃好瞭。”

“我平常很少自己煮,所以傢裡沒有什麼東西。不過如果走到車站前,那裡有一傢營業到很晚的居酒屋。”

“三鷹車站嗎?”

“不,井之頭線的井之頭公園車站,走五分鐘左右。”

“那就走吧,我來請客,算是謝謝你替我剪頭發。”

“不,這個……”

“你能不能先等我一下?”

“怎麼瞭?”

“好不容易剪瞭個漂亮的發型,我想要化妝。剛才洗發時妝好像都掉瞭。”

居酒屋前掛著的紅燈籠隨風搖曳。櫃臺有四個座位,另外僅有兩張像是幼兒園用的小桌子,是間小巧整潔的店。客人隻有三個,全都是下班要回傢的男人。

我和島津坐到其中一張小桌,由島津負責點菜。我們用啤酒幹杯後,烤雞肉串、馬鈴薯燉肉、雞肉丸子、鮪魚生魚片、烤飯團陸續上桌。島津似乎很餓,狼吞虎咽地吃著食物,他吃東西的豪氣讓我嘆為觀止。我仿佛也受到他的影響,開始大談美食,心想真是美味。

島津完全不想追問我的事,一個勁兒地說著他剛當上理發師時的事情。

“一開始我隻是個學徒,薪水非常微薄,從早到晚一天工作十五小時,睡覺的時間少之又少。這就是拜師學藝的必經之路啊!”

“你沒有想過不幹嗎?”

“我傢從我祖父那一代開始就開理發店,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做別的工作。”

“那你老傢的店呢?”

“我哥哥他們繼承瞭,而且還開瞭分店,在當地好像做得很大呢!”

“你不用去那傢店幫忙嗎?”

“發生瞭一些事情,我離開瞭那個傢。我也是有骨氣的,現在怎麼能回去?”

島津像個孩子似的噘起嘴巴。

“你很久沒回去瞭嗎?”

“十四五年瞭吧!”

“你不想回去嗎?”

“……我隻在意父母過得怎樣。”

“我也是三年前離開傢的。”

“所以才來東京?”

“東京是我今天才剛到,之前我去瞭很多地方。”

酒足飯飽之後我們便離開瞭那傢店。最後是由我埋單,島津原本想要付錢,但是我瞪著他,他就乖乖收回去瞭。

我和島津縮著肩,一邊顫抖一邊回到傢。

島津替我燒瞭洗澡水,我在島津之後才去洗。我說在我們傢都是男人先洗,島津似乎也能接受。

我洗完澡出來,他已經為我準備好瞭浴衣。

“如果不嫌棄的話,請拿去穿。”

我聽見他的聲音。雖然有點潮的樣子,但是我還是決定要穿。我想那可能是他死去太太的遺物。

島津帶我到放瞭電視機的三坪大房間,那裡已經鋪好瞭一床棉被。四抽櫃上放著醫藥箱和觀光紀念品的娃娃擺設,墻邊放著一張矮腳桌。

“你睡這裡,很抱歉有點窄,我已經將電暖爐打開瞭。”

“你呢?”

“我睡對面的和室。”

“哦,謝謝你。”

“晚安。”

“晚安。”

島津將玻璃門關上。

我拉瞭拉繩子,將電燈關掉。我跪坐在棉被上,豎起耳朵聽。

仔細想一想,我已經很久沒有住在普通民居瞭。從大野島的傢出來以後,我就一直住在公寓或是大廈裡。民居裡有每個住過的人生活的味道,也刻畫著傢族的歷史,我心想這絕不是令人討厭的東西。

這個傢裡不知哪裡有掛鐘,剛才傳來十一聲鐘響。

我站起來,打開玻璃門,走到走廊上。好冷啊!我在緊閉的紙門前坐瞭下來。我側耳傾聽,將雙手放在紙門上,輕輕地拉開。屋內點著淡黃色的夜燈,島津閉著眼睛躺在被窩裡,胸前上下起伏著。

我走進房間後將紙門關上。房間裡面有神龕,我一直走到那裡,那裡放著一個女人和男孩的相片,我輕輕地將相片往下蓋,然後將神龕的門關上。我轉向島津,脫下浴衣,解開胸罩,丟在榻榻米上。

島津睜開眼睛,抬頭看見我一絲不掛,嚇得目瞪口呆。

“你……”

我坐下來掀開棉被。

“請等一下,我沒有那個意思……”

我將食指放在島津的嘴上。

“拜托,不要讓我覺得丟臉。”

我低聲說著,便往島津的身體靠去。

第二天早上,我開始在店裡幫忙,島津從打掃的方法、蒸毛巾的準備、收款機的使用都一一教給我,我也全都記住。每一項事物都很新鮮有趣。島津稱贊我領悟力很好。

店雖然老舊,但是好像都是固定的客人。客人幾乎都是男性,他們每次進來都會說,就照往常那樣剪。

對這些人來說,我的存在似乎很令他們震驚。島津好像也不知道該如何介紹我,隻好說我是遠房親戚的女兒。客人當中有很多人不能接受這個說法,理著小平頭的木工師傅就冷嘲熱諷地說:“喂!阿賢,你什麼時候娶媳婦的?”島津整個臉漲紅瞭。最後大傢發現我根本不是什麼親戚的女兒,而是他同居的姘頭。但是客人也沒批評我們,捧場的客人反而還對我們說:“這樣我就放心瞭,阿賢就拜托你瞭。”

和島津在一起的每一天,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平靜。我們早上一起起床,島津準備開店,我做早餐。營業時間從早上八點到晚上七點,島津負責理發,我負責洗發和收銀。工作結束後打掃、整理完畢就吃晚餐。星期日晚上我們會去外面喝酒,晚上我們一起洗澡,在地板上做愛。累得很開心,睡得也很沉,日出就起床。這樣兩個月的生活,就如同幻象般過去瞭。

我盛瞭第二碗飯遞給島津,他對我說瞭聲Thank you後,便將碗接過去。他每次吃飯時都像是將飯塞進喉嚨裡似的,整個臉頰鼓脹起來,拼命咀嚼,然後吞下去,就好像影片快進一樣。

島津鼓著腮幫子睜大眼睛,像是對我說,你在看什麼?但是因為他嘴裡都塞滿瞭飯,根本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

我撲哧一笑:“我覺得你吃飯的樣子很有男人味。”

島津從鼻子裡哼出聲音,又繼續咀嚼。他將茶灌下去後說:“我們傢裡有六個兄弟姐妹,我排行老五,如果不吃快一點,就沒飯可吃瞭。所以從小我就養成吃東西很快的習慣,到瞭這個年紀已經改不過來瞭。”

“不用改也沒關系啊,但是你不會噎著嗎?”

“一年總會噎個兩三次吧!”

島津認真地說,我哈哈大笑。

“在店裡我該怎麼稱呼你比較好?”

“叫我賢治不就好瞭嗎?”

“但是我覺得工作和私生活要分清楚比較好。”

“你這個問題太嚴肅瞭,那你想怎麼叫呢?”

“我想瞭想,叫師傅怎麼樣?”

島津將剛喝進嘴裡的茶噴瞭出來。

“我是師傅?饒瞭我吧!”

“不是嗎?我去的那傢美容院大傢都叫師傅。”

“比起這麼客套的稱呼,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叫我賢治或是老公這種比較親切的稱呼,即使是在工作時。”

“叫老公有點厚臉皮呢,我又不是你太太。”

島津將筷子放下,將雙手放在膝蓋上,用很正經的表情說:“關於這件事……”

“啊?”

“如果要分清楚的話,不如趁著這個機會,我們去登記怎麼樣?”

我看著島津的臉,將手裡的碗和筷子放在桌上,雙手交疊在前方。

“你的意思是說要和我結婚嗎?”

“是,當然,不過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也沒辦法。就像你看到的,我已經不年輕瞭,而且隻是一個鄉下地方的理發師,即使你拒絕我,我也不會強求的。”島津沒有自信地看著地上。

我的心臟怦怦直跳,我不斷壓抑自己飄飄然的心,拼命擠出笑容。

“賢治,你根本就還不瞭解我,如果你知道我是一個怎麼樣的女人,你一定會瞧不起我的。我配不上你。”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樣的過去,如果你不想提以前的事,可以不用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隻想和你一起生活。”

我無法壓抑內心的澎湃,即使想要勉強擠出笑容,雙頰還是不停顫抖。

“真是的,我沒想到你會跟我說這樣的話。”

我閉上眼睛趴下來。吸氣、吐氣。做個夢吧,隻有這一刻我想做夢,不論將來會發生什麼悲傷的事。

我做好瞭心理準備。

我睜開眼睛看著島津。

“你好好跟我說。”

“說什麼?”

“求婚的話。”

島津挺直瞭背脊,看著我的眼睛。

“松子,請和我結婚。”

我內心波濤洶湧。

“好。”

我看著島津,眼淚撲簌簌落下。

我一走進廚房,就可以聽見屋外的鳥叫聲。在朝陽的照耀下,窗戶閃閃發光。玉川上水沿岸的櫻花應該快要開瞭吧!

我系上圍裙,從米櫃裡取出米,在水槽洗米。按下電飯鍋的開關後,將鍋裡裝滿水,點燃爐火。然後利用水滾前的時間,將白蘿卜放在菜板上切成薄片後,再對切成四等分,島津最喜歡喝放瞭很多白蘿卜的味噌湯。

我想起瞭昨天晚上我們的談話,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我接受島津的求婚後,便和島津談論著未來的事情。島津說希望將來我也能考取理發師或是美發師的執照,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和他一起理發,如果我考取美發師執照,就可以為他招攬女性客人,等存夠瞭錢,就另外開一傢美容院,這是我想都沒想過的提議,而且是非常棒的提議,對我來說簡直是做夢。

鍋裡的水滾瞭,我放入柴魚片,當柴魚片浮上來後,我便將火關掉,將柴魚片濾掉。濃濃的香氣隨著白色的水氣飄散出來。我深深吸瞭一口氣,又再次將爐火點燃,將白蘿卜丟入鍋中。

“幹什麼,你們!”

我聽見店裡傳來島津怒吼的聲音。我全身僵硬。當時距離開店還有一段時間,而且島津很少會這麼大聲說話。

我將煤氣關上,穿著圍裙走到店裡。

“老公,怎麼瞭?”

店裡站著兩個穿著西裝的男人,還有一個女警,三個人的視線都投向我這裡。

我一動也不動。

“進去!”島津轉過頭來對我怒吼,他的臉就像被熱水潑到一樣整得漲紅。

“你就是川尻松子吧!”其中一名男子說。

我點點頭,雙腿不停顫抖。

男人取出警察用的記事本。

“一月二十八日在滋賀縣大津市的公寓裡,三十一歲的小野寺保被刺身亡的命案,已經發出瞭逮捕令。”

另一名刑警拿出一張紙給我看。

“後門也部署瞭警察,你死心吧!”

我看著島津的臉,島津嘴巴張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我轉向刑警。

“我知道瞭,我準備一下,請稍候。”

女警走過來,她雖然個子小、皮膚白,但是身材卻很結實,小腿肚讓人想起瞭京都的蕪菁。

“我和你一起去。”

“我不會逃的。”

“不,讓我和你一起去,因為不能有任何閃失。”

我和女警對看瞭一下,我先將目光移開。

“喂!到底怎麼回事,松子做瞭什麼?”島津來回看著我和刑警們。

女警正要經過島津身旁時,“喂!”島津想要擋住她,但是立刻遭到兩名刑警制止,女警若無其事地抓住我的手。

“快一點,人群快要聚集瞭。”女警看著屋前說。

“你以為我會自殺嗎?”

她沒有回答。

我走進屋內,從我背後傳來島津的聲音。他在哭。

“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全國通緝瞭嗎?”女警靜靜地說。

“你都沒想過至少要用個假名嗎?”

我沒有回答,將自己的隨身物品放入運動袋中。我坐在鏡子前塗上口紅。鏡中的女警好像以為我會把口紅吞下去,很兇地看著我。

“好瞭嗎?”

“再等一下。”

我從今天早上剛送來的報紙中抽出一張廣告單,我選的是一張背面空白且較厚的紙,我用口紅在上面寫下留言:

謝謝你。雖然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短,但是很幸福,請你忘瞭我。

松子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