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五

審判終結,已無扭轉的可能,一切能說的都說瞭,但他始終相信自己會輸。判決已於星期五上午十點宣佈,現在就看等在地方法院外面走廊的記者們如何分析。

卡爾·麥可·佈隆維斯特從門口看見他們,於是放慢腳步。他不想討論判決結果,但問題是避免不瞭的,而且他比誰都清楚他們一定會被提問並且必須回答。身為罪犯便是如此,他心想。站在麥克風對面,他挺起胸膛,勉強一笑。記者們友善且近乎尷尬地向他打招呼。

“咱們瞧瞧……《瑞典晚報》、《瑞典快報》、TT通訊社、TV4和……你是哪兒的?……喔,《每日新聞》。看來我挺出名的。”佈隆維斯特說。

“說幾句話吧,小偵探。”出聲的是某晚報的記者。

佈隆維斯特聽到這個綽號,一如往常地按捺住不翻白眼。當他二十三歲,剛開始記者工作的第一個夏天,碰巧撞上一幫在過去兩年內成功搶劫瞭五傢銀行的劫匪。毫無疑問,每宗案子都是同一夥人幹的,他們的特點就是以軍事化的精準行動一次同時搶兩傢銀行。劫匪戴著迪斯尼卡通人物的面具,依警方的邏輯難免會給他們冠上“唐老鴨黨”的稱號。報章則為他們另起封號為“熊黨”,聽起來較邪惡也較貼近事實,因為其中兩次作案時,他們都不顧一切地開槍警告並威脅好奇的路人。

他們第六次出動是在假期旺季,目標是東約特蘭的一傢銀行,當時剛好有個當地廣播電臺的記者在現場。劫匪一離開,他立刻找公共電話以直播方式口述事發經過。

那時佈隆維斯特正與女友在她父母位於卡特琳娜霍爾姆的避暑小屋度假。他究竟如何產生聯想,就連對警方他也無從解釋,隻不過當他聽到新聞報道,便想起在同一條路上幾百米外的避暑小屋裡那四名男子。他看過他們在院子裡打羽毛球:四名健壯靈活的金發男子穿著短褲、光著上身。他們顯然都鍛煉過肌肉,而且散發出某種特質讓他多看瞭一眼——也許是因為他們在熾熱的陽光下,以一種他認為火力十足的勁道打球吧!

其實沒有合理的原因懷疑他們是銀行劫匪,但他還是爬到小丘上觀察他們的小屋。屋裡似乎沒人。約莫四十分鐘後,一輛沃爾沃開進院子停下,那些年輕人匆匆下車,每個人各拿著一個運動提袋,很可能隻是剛遊泳回來。但其中一人又回到車旁,從後備箱拿出一樣東西並很快用夾克遮住。盡管佈隆維斯特距離頗遠,仍看得出那是一把舊式AK4步槍——他當兵那年這曾是他寸步不離的夥伴。

他打電話報警,隨即對小屋展開為期三天的包圍,一面有媒體作地毯式的報道,而佈隆維斯特就坐在第一排,還從一傢晚報拿到令人滿意的豐厚報酬。警方則將一截活動房屋拖進佈隆維斯特住的小屋院子裡,當作總部。

“熊黨”的落網使他一炮而紅,也開啟瞭他的記者生涯。但成名的負面效應是,另一傢晚報忍不住下瞭這樣的標題:“小偵探卡萊·佈隆維斯特破案記”。寫這篇諷刺報道的是一個年紀較長的專欄女作傢,文中提到阿斯特麗德·林格倫書中那個小偵探(1)。更糟的是,報上還刊登瞭他嘴巴微張、伸出食指指著方向的模糊照片。

盡管佈隆維斯特一輩子沒用過卡萊這個名字,卻驚愕地發現從那時起,同僚們都昵稱他為“小偵探”——一個帶著嘲弄與挑釁的綽號,雖無惡意卻也不全然友善。盡管他很敬重林格倫,也愛看她的書,卻很討厭這個外號。他花瞭幾年時間,在新聞界有瞭許多更重要的成就後,這個綽號才逐漸被人淡忘,但每當再次聽見仍不免生厭。

此時,他勉強保持鎮靜,微笑著對那名晚報記者說:

“算瞭吧,自己想點東西寫。這對你是傢常便飯。”

他口氣中並無不快。他們多少認識,那天上午佈隆維斯特還沒說出最惡毒的批評呢!現場有個記者曾與他共事過。而幾年前在某個宴會上,他還差點釣上TV4電視臺“SHE”節目的那名女記者。

“你今天在裡頭真是言詞激烈,”《每日新聞》的記者說道,顯然是個兼職的年輕人。“感覺如何?”

雖然氣氛嚴肅,佈隆維斯特和較年長的記者們卻都忍俊不禁。他和TV4的記者互瞄幾眼。感覺如何?笨頭笨腦的體育記者就這麼將麥克風推到剛跑過終點線、氣喘籲籲的運動員面前。

“我隻能說很遺憾法院沒有作出不同的判決。”他略顯慍怒地說。

“坐三個月的牢加上十五萬克朗(2)的損害賠償,判得可不輕。”TV4的女記者說。

“我會熬過來的。”

“你會向溫納斯壯道歉嗎?會跟他握手言和嗎?”

“我想不會。”

“那麼你還是會說他是個騙子囉?”《每日新聞》的記者說。

法院剛剛才判定佈隆維斯特誹謗及毀損資本傢漢斯艾瑞克·溫納斯壯的名譽。審理已終結,他並不打算上訴。那麼假如他在法院階梯上重申自己的主張,會有何結果?佈隆維斯特決定不去找出答案。

“我以為我有理由公佈我手上的資料,但法院的判決否定瞭我的想法,我也必須接受司法有其依循的過程。我們編輯部的同仁將先討論判決結果,再決定該怎麼做。我言盡於此。”

“但你應該知道作為記者應該堅持不懈?”TV4的女記者問道。她面無表情,但佈隆維斯特卻似乎隱約在她眼中看到一絲失望的否定。

現場記者除瞭《每日新聞》那個小夥子之外,全都是新聞界老將。對他們而言,他的回答實在不可思議。“我言盡於此。”他又說一遍,但是當其他人都接受瞭這個說法,TV4的女記者卻仍讓他站在法院門口,然後在攝影機前繼續提出她的問題。她對他的態度特別和善,而他的回答也清楚得足以滿足此刻仍站在她身後的記者們。這篇報道將會成為頭條,不過他提醒自己,這畢竟不是媒體界的年度大新聞。記者們一取得他們需要的東西,便各回各的編輯室去瞭。

他想走一走,但今天是個風勢猛烈的十二月天,何況接受采訪後他已經覺得冷瞭。走下法院階梯時,他看見威廉·博格下瞭車,一定是記者采訪時他就已經坐在那裡。他們倆四目交接,接著博格微微一笑。

“光是看你手裡拿著那張判決書,就值得來一趟。”

佈隆維斯特一語不發。他和博格已經相識十五年,曾一起在某日報擔任財經版的菜鳥記者。也許是磁場不合,從那時起便已奠定一輩子的敵意。在佈隆維斯特看來,博格是個三流記者,也是個喜歡說無聊笑話並狂妄地批評資深前輩而惹人厭的傢夥,而且他似乎特別不喜歡較年長的女記者。他們吵過一次架,後來又吵瞭幾次,不久對彼此的敵視便轉變成個人因素。

多年來他們經常遭遇對方,但真正為敵卻是九十年代後期的事。起因是佈隆維斯特寫瞭一本有關財經報道的書,並大量引用出自博格之手的謬誤論述,讓博格變成言詞浮誇、對許多數據不明就裡,卻將瀕臨破產的網絡公司吹捧上天的笨蛋。事後兩人在索德一傢酒吧巧遇,還差點為此動手。後來博格離開報界,進某傢公司擔任公關,薪水比以前高得多,但更糟的是,這傢公司也在企業傢溫納斯壯的影響范圍內。

他們對視許久後,佈隆維斯特才轉身走開。專程開車過來,隻為瞭坐在那裡嘲笑他,這的確是博格的作風。

這時,四十號公交車在博格的車前煞住,佈隆維斯特連忙跳上車逃離現場。他在和平之傢廣場下車後,一時間無所適從。判決書還握在手上。最後他走向警察局地下停車場入口旁的安娜咖啡館。

他剛剛點好一杯拿鐵咖啡和一塊三明治,收音機便傳出午間新聞報道。前兩則是關於耶路撒冷一起自殺式炸彈襲擊事件,以及政府組成委員會調查建築業界是否有非法牟利的事情。第三則便是有關他的新聞。

今天上午,《千禧年》雜志記者麥可·佈隆維斯特因嚴重誹謗企業傢漢斯艾瑞克·溫納斯壯,被判處入獄服刑九十天。今年初,佈隆維斯特寫瞭一篇報道,引發各界對所謂邁諾斯事件的關註。文中指稱溫納斯壯挪用政府預定投資波蘭產業的基金進行武器買賣。此外,佈隆維斯特也被判支付十五萬瑞典克朗的損害賠償。溫納斯壯的律師柏提·卡納馬克在聲明中表示,他的當事人對判決結果十分滿意。他還說,這起誹謗案實在令人忍無可忍。

判決書共二十六頁,將佈隆維斯特嚴重誹謗商人溫納斯壯的十五條罪名成立的原因一一列出,換算下來他得為每條罪名付出一萬克朗、服刑六天,另外還有訴訟費與他自己的律師費。他實在不敢去想這一大筆費用,但也不免想到情況原可能更慘,幸好有另外七項罪名被判無罪。

他讀著判決書,胃裡竟逐漸感到沉重不適,令他頗感驚訝。一開始打官司他就知道除非奇跡產生,否則他難逃被判刑的命運,因此早已接受這樣的結果。他出奇鎮定地經歷兩天庭訊,接下來十一天便等著法院鄭重擬出此時握在他手中的判決書,內心沒有絲毫起伏。直到現在他才感覺全身不對勁。

他咬瞭一口三明治,面包似乎在嘴裡膨脹,讓他幾乎難以下咽,便將盤子推到一旁。

這是佈隆維斯特第一次成為被告。相對而言,這樣的判決隻是小事,是輕量級罪行,畢竟不是持槍搶劫、謀殺或強奸;但就財務觀點看來卻很嚴重。《千禧年》既非媒體業界的佼佼者,也沒有享用不盡的資源,連收支平衡都很難維持,不過這判決倒也沒有導致重大災難。問題是佈隆維斯特是《千禧年》的所有人之一,更蠢的是他還是撰稿人兼發行人。十五萬克朗的損失賠償他會自行負擔,隻是他的積蓄也將一掃而空,而訴訟費則由雜志社負責。隻要編預算時多加小心,應該沒有問題。

他考慮到也許應該賣掉公寓,但這想法令他心碎。想當初在經濟蓬勃的八十年代末期,他坐擁一份穩定的高薪工作,便開始到處尋找一個安定的窩。他一間間看,最後看中貝爾曼路的盡頭一間六十五平方米的頂樓公寓。當時前任屋主正在裝潢,卻忽然獲得國外某傢網絡公司提供的工作機會,便低價賣給瞭佈隆維斯特。

他沒有采用原本的設計圖,而是自己完成後續工作。他花錢整修瞭浴室與廚房,但卻沒有鋪拼花地板、立隔間墻、改裝成兩房公寓,而是將木質地板進行砂磨處理,粗糙墻面作瞭粉刷,並以伊曼紐爾·伯恩史東的兩幅水彩畫遮住最醜的補丁墻面。最後呈現的結果是一個開放式的起居空間,臥房區在書架背後,用餐區與客廳則鄰接著吧臺後側的小廚房。這間公寓有兩個屋頂窗和一個山墻窗,可以越過一大片屋頂眺望斯德哥爾摩最古老的舊城區和騎士灣水域,也能隱約瞥見斯魯森水閘邊的湖水與市政廳一隅。如今他再也負擔不起這樣的公寓,但他卻極度渴望能保留住。

盡管如此,相比於在職場上遭受迎頭痛擊的事實,公寓不保的問題著實微不足道。這樣的損傷得花很長一段時間來彌補——如果彌補得來的話。

這關系到信任問題。在可見的未來,各傢編輯對於發表由他署名的報道都會心存疑慮。雖然業界仍有許多朋友願意相信他隻是時運不濟,遭遇特殊情況,但他可不能再犯一丁點錯誤。

其實最令他受傷的還是羞辱感。所有王牌都在他手上,但他還是輸給一個穿阿瑪尼西裝的匪徒之輩,一個卑鄙的股市投機客,一個雅痞,連對方聘用的名律師在整個審判過程也都面帶輕蔑笑容。

到底為什麼事情會失控到如此地步?

一年半前的仲夏節(3)前夕,溫納斯壯案在一艘三十七英尺長的馬拉-30遊艇駕駛座中開啟端倪時,確實顯得大有希望。那是一次偶然的機會,隻因為一位目前在郡議會擔任公關工作的昔日報社同事想要討好新女友,魯莽地租瞭一艘“大龍蝦”遊艇,想在斯德哥爾摩群島間作數日浪漫之旅。那位女友剛從赫斯塔哈瑪來到斯德哥爾摩求學,對於出遊的邀請先是客氣推辭,後來因為男友答應讓她姐姐和姐姐的男友同行便接受瞭。這三個赫斯塔哈瑪人都沒有航行經驗,不幸的是,佈隆維斯特的老同事也是熱情勝於經驗,於是就在出發前三天,他十萬火急地打電話來,說服他加入成為第五名、也是唯一懂得航行的成員。

佈隆維斯特起初並未將此提議當回事,但他同事保證能讓他在群島間享受幾天有美食與良伴的輕松日子,所以他就答應瞭。隻可惜這些承諾不僅沒有兌現,這趟出遊更是一場出乎他意外的噩夢。他們從佈蘭多循佛魯松海峽上行,沿途風景秀麗,但稱不上令人驚艷。船行速度大約隻有九節,那位新女友卻立刻暈船,她姐姐也開始和男友吵架,沒有人對學習航行知識流露絲毫興趣。佈隆維斯特很快便明顯感受到自己被賦予駕駛之責,其他人隻負責提供友善但基本上毫無用處的意見。因此在安索某處海灣度過第一晚之後,他便準備將船停進佛魯松的碼頭,然後搭巴士回傢,但終究耐不住他們一再哀求又留下來。

第二天中午由於時間夠早,還有幾個空位,他們便停靠在風景如畫的阿魯爾馬島的遊客碼頭。他們一塊準備瞭點午餐,正要開始吃時,佈隆維斯特看見有艘黃色的馬拉-30玻璃纖維遊艇隻靠著主帆滑行進入海灣,船一面優雅地前進,舵手則一面在碼頭上尋找停靠點。佈隆維斯特也環顧瞭一下四周,發現唯一剩下的空位就在他們的“大龍蝦”和右側一艘H型遊艇之間,馬拉-30船身狹窄,剛好塞得進來。他站上船尾揮動手臂指著空位,馬拉-30上的人高舉一手致謝後便駛向碼頭。佈隆維斯特註意到那船上隻有一人,他甚至懶得重新啟動引擎,隻聽見錨鏈一陣卡嗒響,數秒後主帆下滑,船上那人則像隻被燙傷的貓似的跳來跳去,一面將舵打直掌穩,一面在船頭準備繩索。

佈隆維斯特爬上遊艇扶欄,伸出一手去接船繩。那人最後一次修正路線,非常緩慢地朝“大龍蝦”船尾滑行而來。一直到他將船繩拋給佈隆維斯特時,他們才認出彼此並露出喜悅的笑容。

“嗨,羅伯。怎麼不開引擎?不怕把港裡所有的船都刮花瞭?”

“嗨,麥可,我就覺得你有點面熟。這部爛引擎要是動得瞭,我也想開啊。兩天前在羅德洛加附近就不動瞭。”

他們隔著扶欄與對方握手。

很久很久以前,在七十年代國王島中學時期,佈隆維斯特和羅伯·林柏曾經是好友,甚至是摯友。但就像許多學生時代的好友一樣,各分東西後友情也逐漸變淡。過去二十年間,他們或許碰過六七次面,最後一次大約在七八年前。這回他二人都帶著興味端詳彼此。林柏滿頭亂發、皮膚曬得黝黑,還留瞭兩星期沒刮的胡子。

佈隆維斯特立刻感覺心情好轉許多。當公關友人陪蠢女友到島的另一頭,圍著雜貨店前的仲夏柱(4)跳舞時,他則帶著鯡魚和烈酒躲在馬拉-30的駕駛座上和老同學話傢常。

當天稍晚,他們決定不再與阿魯爾馬那些惡名昭彰的蚊子對抗,便轉移到船艙,一杯接著一杯烈酒下肚後,他們開始揶揄起企業界的道德倫理。林柏中學畢業後就讀斯德哥爾摩經濟學院,接著進入銀行業。佈隆維斯特則畢業於斯德哥爾摩新聞學院,工作上投註不少心力揭發銀行與商界的貪腐現象。接著他們開始探討九十年代某些“黃金降落傘”協議(5)中,有哪些部分符合道德倫理,最後林柏不得不承認商業界確實有一兩個不道德的混蛋。這時他忽然正色註視佈隆維斯特。

“你為什麼不寫漢斯艾瑞克·溫納斯壯?”

“我不知道他有什麼好寫的。”

“挖呀,挖呀,拜托。你對AIA計劃瞭解多少?”

“那是九十年代的一種援助計劃,目的是幫助前東歐集團國傢振興產業。幾年前就結束瞭。我從來沒仔細研究過。”

“AIA(產業輔導小組)的計劃有政府作後盾,由瑞典十幾傢大公司派出代表負責執行。AIA在政府的擔保下,與波蘭及波羅的海諸國政府簽訂瞭許多計劃協議。瑞典工會聯盟也加入其中,保證東歐國傢隻要參考瑞典模式,勞工運動便會更加蓬勃發展。理論上,這項援助計劃是以提供協助使其自立為原則,理應能為東歐政權提供經濟重建的機會。然而實際上卻是這些瑞典公司獲得政府補助,成為東歐各國公司的共有人。那個該死的基督教民主黨部長力挺AIA,讓他們在波蘭的克拉考設立一座造紙廠,為拉脫維亞的裡加的某傢金屬工廠提供新設備,在愛沙尼亞的塔林建水泥廠等等。資金由AIA委員會分配,其成員包括來自銀行與商界的重量級人物。”

“這麼說那些是人民的稅金囉?”

“大約有一半來自政府,另一半由銀行與企業負責,但絕非無私的運作,銀行與企業都打算從中賺取甜頭,否則他們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這裡頭到底有多少錢?”

“等等,你先聽我說。AIA接洽的主要都是有意打進東歐市場的瑞典大企業,例如艾波比股份有限公司(6)和斯堪雅建築集團等重工業集團,也就是說不是什麼投機公司。”

“你的意思是斯堪雅不做投機買賣?他們的總經理不就是因為放任手下炒股票損失瞭五億,才被炒魷魚嗎?還有他們在倫敦和奧斯陸狂炒房地產,你又怎麼說?”

“當然,全世界每傢公司都會有幾個白癡,但你知道我的意思。至少那些公司確實在生產某些東西,稱得上是瑞典產業的主力。”

“說瞭這麼多,關溫納斯壯什麼事?”

“溫納斯壯是這副牌中的鬼牌,意思是他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出現瞭。他毫無重工業背景,實在與這些計劃八竿子也打不著,但他在股市大賺瞭一筆又投資一些可靠的公司,可以說是走後門進來的。”

當時佈隆維斯特坐在船內,往杯裡斟滿賴默斯霍爾默白蘭地之後向後一靠,試圖回憶自己對溫納斯壯極有限的認識。他在諾蘭出生長大,並於七十年代在當地開瞭一傢投資公司,賺錢之後便搬到斯德哥爾摩,到瞭八十年代事業開始飛黃騰達,在倫敦與紐約設立辦公室後,公司規模擴大成瞭溫納斯壯企業集團,並開始與倍意爾電子集團相提並論。他喜歡快速地買賣股票與期權,也藉此躋身於各大報的瑞典億萬富豪排行榜之列,不僅在海濱大道上有一棟市區住宅、在瓦姆多島上有一棟豪華的避暑別墅,還擁有一艘從一位破產的前網球明星手上買來的二十五米遊艇。不錯,他是個精明鬼,但八十年代正是屬於精明鬼和房地產投機商的時代,而溫納斯壯並無驚天動地之舉,反而在同儕間始終保持低調。他不像傳媒電訊大亨楊·史坦貝克(7)那般浮誇耀眼,也不像艾波比前總裁派西·巴納維克一天到晚上八卦小報的版面。他告別房地產業,轉而大舉投資昔日東歐聯盟(8)。當九十年代泡沫經濟破滅、總經理一個接著一個被迫領取優厚的離職補償金之際,溫納斯壯的公司卻安然渡過難關。“瑞典的一則成功故事!”《金融時報》的標題寫道。

“那是一九九二年的事。”林柏說:“溫納斯壯找上AIA,說他想提供資金。他提出一項企劃案,似乎對投資波蘭很有興趣,標的是建立一座制造食品包裝的工廠。”

“你是說罐頭工廠?”

“不完全是,但相去不遠。我不知道他在AIA裡有哪些人脈,但他就這樣拿走瞭六千萬克朗。”

“越來越有趣瞭。我來猜猜:後來再也沒有人見過那些錢,對吧?”

“錯。”林柏露出詭詐的笑容,隨即又喝瞭幾口白蘭地壯膽。

“接下來便是典型的記賬藝術瞭。溫納斯壯的確在波蘭的洛次設立瞭一傢包裝工廠,公司名叫邁諾斯。一九九三年間,AIA收到過幾份洋洋灑灑的報告,接著便毫無音訊。一九九四年,邁諾斯毫無預警地宣告破產。”

林柏為瞭強調這句話,啪一聲將空酒杯重重放下。

“AIA的問題在於對該計劃沒有標準的報告程序。你還記得吧?當時柏林墻倒塌時,大夥兒是多麼樂觀。民主政治將得以實現,核戰爭的威脅解除瞭,共產黨員一夕間成瞭普通的小資本傢。政府希望在東歐努力實踐民主,每個資本傢也都想搭順風車,協助打造新歐洲。”

“我倒不知道資本傢如此急公好義。”

“相信我,資本傢會為此夢遺。俄國與東歐可能是全世界僅次於中國的最大的未開發市場,產業界與政府聯手並無問題,尤其是這些公司隻需出點微薄資金意思意思。前前後後,AIA大概吞瞭納稅人三百億克朗,這些錢以後應該都得賺回來。形式上,AIA由政府主導,但企業界的影響力太大,以至於AIA委員會實際上是獨立運作。”

“你說這麼多,重點到底在哪裡?”

“耐心一點。計劃一開始並沒有資金的問題,因為瑞典尚未遭受利率沖擊,政府很樂於為AIA大力宣傳,說這是瑞典為促進東歐民主所盡的最大努力之一。”

“這一切全是保守派政府的作為?”

“別把政治給扯進來。這一切隻和錢有關,不管委員會頭腦是由社會民主黨還是溫和派人士指派,結果都一樣。所以呢,全速前進就對瞭。後來外匯問題出現瞭,接著便有一些新民主黨的瘋子開始埋怨政府對AIA疏於監督——還記得他們吧?其中有個跳梁小醜還把AIA和瑞典國際發展合作署搞混,以為這不外乎又是一個該死的行善計劃,和援助坦桑尼亞一樣。一九九四年,政府派出調查小組。當時有幾個計劃受到關註,但首先受到調查的計劃之一便是邁諾斯。”

“結果溫納斯壯無法說明資金的用途。”

“根本說不清楚。他作瞭一份漂亮的報告,顯示投入邁諾斯的金額約為五千四百萬克朗。但後來發現波蘭先前遺留下太多龐大的管理問題,現代包裝產業在當地實在無法運作。事實上他們的工廠因不敵德國提出的類似計劃而一敗塗地,德國人正鉚足全力想買下整個東歐聯盟。”

“你剛才說他拿瞭六千萬克朗。”

“沒錯,這筆錢成瞭無息貸款。最初當然認為這些公司會在幾年內分期償還部分金額,但邁諾斯經營失敗卻怪不得溫納斯壯。因為有政府的保證,免除瞭溫納斯壯的責任,他隻需歸還邁諾斯破產時虧損的錢,而且他還可以證明自己也損失瞭一筆數目相當的錢。”

“你聽聽看我理解得對不對。政府提供數十億的人民納稅錢,外交官負責打通門路,企業傢拿瞭錢加入合資,事後獲得暴利。換句話說,就是生意嘛!”

“你太憤世嫉俗瞭。貸款是得還給政府的。”

“你說過是無息貸款,也就是說納稅人繳瞭錢卻什麼也得不到。溫納斯壯拿到六千萬,投資瞭五千四百萬,那另外的六百萬呢?”

“當政府表明將著手調查AIA計劃時,溫納斯壯開瞭一張六百萬的支票給AIA彌補差額。所以事情就解決瞭,至少法律問題解決瞭。”

“聽起來溫納斯壯似乎讓AIA虧損瞭點錢,但比起斯堪雅憑空消失的五億,或艾波比總裁領取超過十億克朗的黃金降落傘補償金之類實在很令人氣憤的事,這好像不太值得報道。”佈隆維斯特說道:“現在的讀者已經十分厭倦關於能力不足的投機商的報道,即使牽涉到公款也一樣。還有沒有什麼內幕?”

“還多著呢!”

“溫納斯壯在波蘭的這些交易,你是怎麼知道的?”

“九十年代我在瑞典商業銀行工作。你猜猜看,給AIA的銀行報告是誰寫的?”

“原來如此。繼續說。”

“AIA拿到溫納斯壯的報告,擬瞭文件,錢的缺口補齊瞭。繳回那六百萬是很聰明的做法。”

“說重點。”

“可是,親愛的老兄,這就是重點。AIA對溫納斯壯的報告很滿意。一項投資完蛋瞭,卻沒有人對管理方式提出批評。我們看過發票、轉賬單和一大堆單據,所有東西都整理得仔仔細細、清清楚楚。我相信,我老板相信,AIA相信,政府便無話可說。”

“那有何不妥呢?”

“這正是整個事情棘手之處。”林柏審慎認真的神情頗令人吃驚。“因為你是記者,這些全都不能公開。”

“少來瞭,你總不能透露所有事情後又不許我用。”

“我當然可以。我到目前所說的都是公開數據,你大可以自己去查報告。剩下我還沒說的部分,你可以寫,但我得是匿名消息來源。”

“沒問題,不過在現代語匯中,‘不能公開’代表我私下得知某事卻不能寫。”

“去你的現代語匯。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隻不過我是你的匿名來源。同意嗎?”

“當然。”佈隆維斯特說。

事後回想起來,當時不該答應的。

“那好。邁諾斯一事發生已超過十年,就在柏林墻倒塌之後。我是調查溫納斯壯的人之一,從頭到尾都覺得事有蹊蹺。”

“你簽他的報告時怎麼不說呢?”

“我和老板討論過,問題是無法明確指出什麼。文件單據都沒問題,我隻好簽瞭。從那以後,每次在媒體上看到溫納斯壯的名字,我就會想到邁諾斯,尤其是因為幾年後,在九十年代中期,我的銀行和溫納斯壯有些來往,其實是大交易,但結果不太圓滿。”

“他騙瞭你們?”

“不是,沒那麼明顯。我們雙方倒是都賺瞭錢。應該說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現在說的是我自己的雇主,我並不想做這種事。可是我腦海中浮現的——就是一般所謂的持續和整體印象——並不正面。溫納斯壯被媒體捧為偉大的財經巨擘,他也因此更加發達。這是他的‘信任資產’。”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覺得這個人根本是外強中幹,甚至也不特別擅長財經。老實說,我認為他對某些議題一竅不通,隻不過請到幾個聰明絕頂的年輕鬥士當顧問罷瞭。總之,我個人對他實在沒有好感。”

“然後呢?”

“幾年前,我為其他的事情前往波蘭。我們同行團員和幾個洛次的投資者一塊用餐,而我剛好與市長同桌。我們談到振興波蘭經濟的困境等等,不知怎的我提起瞭邁諾斯計劃。有一瞬間,市長顯得十分驚訝,好像從未聽過邁諾斯似的。他跟我說那是個一文不值的小生意,一點收獲也沒有。接著他笑著說——這是原話,我一字未改——如果我們的投資者隻有這份能耐,瑞典恐怕撐不久瞭。你明白我說的嗎?”

“那個洛次市長顯然是個刻薄的傢夥,你還是說下去吧。”

“第二天早上我要開會,其他時間可以自由活動。我一時興起,便開車到洛次郊外的一個小鎮,去瞧瞧關閉的邁諾斯工廠。整個巨大的邁諾斯工廠建築搖搖欲墜,那是五十年代蘇聯紅軍搭建的鐵皮倉庫。我在工廠一帶找到一個略通德語的守衛,聽說他有個表親曾在邁諾斯工作,我們便前往他距離不遠的住傢找他,由守衛擔任翻譯。你有興趣聽聽他怎麼說嗎?”

“迫不及待。”

“邁諾斯於一九九二年秋天開廠,員工頂多十五人,大多數是上瞭年紀的女人,月薪大約一百五十克朗。起初沒有機器,所以員工上班時間都在打掃。到瞭十月初,從葡萄牙運來三架紙箱制造機,全都非常老舊。這些破銅爛鐵頂多價值幾千克朗,當然也沒有備用零件,所以邁諾斯動不動就得停工。”

“現在有點內幕消息的味道出來瞭。”佈隆維斯特說:“邁諾斯都制造些什麼?”

“一九九二年一整年加上一九九三上半年,他們生產瞭簡單的洗衣粉紙箱和蛋盒之類的產品,接著開始做紙袋。不過工廠始終沒有足夠的原料,根本不可能大規模生產。”

“聽起來不像是巨額投資。”

“我算給你聽。兩年的租金應該在一萬五千克朗左右,薪資可能頂多隻要十五萬克朗——這還算慷慨的。機器費用和運費……一輛運送蛋盒的貨車……我估計是二十五萬。再加上執照費、幾趟的往返旅費——好像有個人確實從瑞典來過工廠幾次。看來整個營運所需不到兩百萬。一九九三年夏日某天,領班來到工廠宣佈工廠倒閉,不久便來瞭一輛匈牙利貨車把機器載走瞭。拜拜,邁諾斯。”

審判過程中,佈隆維斯特經常想起那個仲夏節前夕。當晚大部分談話的口氣都像是回到學生時代,和同學不傷感情地爭執辯論。青少年時期,他們分擔過彼此的煩惱,如今長大後幾乎變成兩類人,幾乎已成陌路。閑談之間,佈隆維斯特曾試著回想,卻怎麼也想不起兩人在學校裡怎麼會成為哥們兒。他記得林柏個性保守,面對女孩特別害羞,長大成人後呢……卻是個在銀行界力爭上遊的成功人士。

佈隆維斯特很少喝醉,但這番巧遇使一趟淒慘的航程變成一個愉快的夜晚,也因為他們的對話充滿學生時期的調調。他起先並未認真看待林柏所說關於溫納斯壯的事,但漸漸地,他的專業直覺被喚醒瞭。他忽然專註地傾聽起來,一些合理的懷疑也隨之浮現。

“等等。”他說:“溫納斯壯是頂尖的市場投機商。他給自己賺進瞭十億,不是嗎?”

“粗略估計,溫納斯壯集團約有兩千億資產。你一定想問:一個億萬富翁何必大費周章去詐騙區區五千萬,對吧?”

“應該這麼說:他何必以自己和公司的聲譽做賭註,去進行如此拙劣的欺詐?”

“欺詐的行為並不那麼明顯,因為AIA委員會、銀行業、政府和國會稽核人員對溫納斯壯的賬都毫無異議。”

“這筆金額畢竟小得離譜,不值得冒此風險。”

“當然。但你想想:溫納斯壯集團是個投資公司,凡是能短期獲利的,如房地產、有價證券、期權、外匯等等,都屬於它的業務范圍。溫納斯壯在一九九二年找上AIA時,正是股市即將跌到谷底之際。你還記得一九九二年秋天嗎?”

“怎能不記得!十月份利率飆升五倍的時候,我還得繳機動利率的房貸,一整年都要付百分之十九的利息。”

“你說得沒錯。”林柏說:“那年我自己也是賠慘瞭。而溫納斯壯也和每個股市玩傢一樣,面對同樣的問題在苦撐。公司有數十億各式各樣被套牢的文件資產,現金卻不多。忽然間他們再也不能想借多少就借多少。通常遇到這種情況,你會釋出部分資產再想辦法重整旗鼓,偏偏在一九九二年,沒有人想買房地產。”

“現金流的問題。”

“對極瞭。而且不隻溫納斯壯一人,每個商人……”

“別說商人。你可以隨你喜好稱呼他們,可是叫他們商人是對這類正當行業的侮辱。”

“好吧。每個投機商都有現金流的問題。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看:溫納斯壯拿到六千萬克朗,雖然還瞭六百萬,卻已事隔三年。邁諾斯的實際開銷不會超過兩百萬。光是六千萬三年的利息,已經相當可觀。其餘的就看他怎麼投資,可能讓AIA的錢加倍,甚至賺瞭十倍以上,這可就不是什麼芝麻綠豆的小事囉。幹杯!”

【註釋】

(1)阿斯特麗德·格格倫(Astrid Lindgren,1907—2002),是瑞典著名的兒童文學作傢,曾寫過《大偵探小卡萊》一書,書中主角是一名少年偵探,名叫卡萊·佈隆維斯特,與本書主角姓名卡爾·佈隆維斯特極為相似。

(2)克朗(kronor),瑞典貨幣單位,一克朗約合人民幣一元。

(3)仲夏節(Midsummer),可說是瑞典最受歡迎的傳統節慶之一,日期就在每年的夏至當天,也是瑞典國定假日。

(4)仲夏柱(Midsummer pole),每年瑞典仲夏節慶典的傳統之一,人們多半於前一年冬天砍下一根又高又直的圓木,待仲夏節來臨前,釘上多根橫桿,並於其上點綴樹葉、花圈等裝飾,豎立於村莊空曠處。慶典期間人們常會圍在仲夏柱旁唱歌跳舞。

(5)“黃金降落傘”協議(golden parachute agreement),即給予企業高階主管的優厚補償協議,以保障他們因企業易主或合並所造成的損失。

(6)艾波比股份有限公司(ASEA Brown Boveri),是個跨國公司,專長於重電機、能源、自動化等領域。在全球一百多個國傢設有分公司或辦事處。總公司設於瑞士的蘇黎世。

(7)楊·史坦貝克(Jan Stenbeck,1942—2002),將原本以鋼鐵、伐木為主的舊式傢族事業,成功轉變為瑞典知名電訊與傳媒集團。行事作風大膽,喜歡在他自己開設的餐廳酒吧中舉行瘋狂派對。

(8)東歐聯盟(Eastern Bloc),華沙公約組織或經濟互助委員會成員國的統稱,二戰時期東歐之外的同盟國成員(例如中國、古巴、越南、北韓等國)有時也會被包含在內。

《龍文身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