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七月二十六日星期六至七月二十八日星期一

十點,佈隆維斯特到莎蘭德位於倫達路的公寓前門接她,載她到諾拉火葬場。儀式過程中,他一直陪在她身邊。有好一會兒,隻有他們兩人和牧師在場,但當葬禮開始時,阿曼斯基悄悄來瞭。他向佈隆維斯特微一點頭,站到莎蘭德身後,手輕搭在她的肩上。她點點頭卻沒看他,好像已經知道是誰,接著便不再理會他二人。

莎蘭德沒有告訴他任何關於母親的事,但牧師似乎和她母親去世時待的療養院中的某人談過,因此佈隆維斯特得知死因是腦溢血。儀式進行之際,莎蘭德一言不發。牧師有兩度轉向她時思緒忽然中斷,而莎蘭德隻是面無表情地瞪著她。結束後,她轉身就走,沒有道謝也沒有道別。佈隆維斯特和阿曼斯基長長吸瞭口氣,彼此對看。

“她心情真的很不好。”阿曼斯基說。

“我知道。”佈隆維斯特說:“你能來真好。”

“這我可不敢確定。”

阿曼斯基直視著佈隆維斯特的雙眼。

“如果你們倆要開車回北部,多註意她一點。”

他承諾會多留意。他們便在教會門口互道再見,也向牧師道別。莎蘭德已經上車等著。

她得跟他回赫德史塔取回摩托車和她向米爾頓借用的設備。直到過瞭烏普薩拉,她才打破沉默問起他的澳大利亞之行。佈隆維斯特前一天很晚才降落阿蘭達機場,因此隻睡瞭幾小時。他邊開車邊說海莉的事,莎蘭德安靜地聽瞭半小時才開口。

“爛女人!”她罵道。

“誰?”

“該死的海莉·范耶爾。如果她在一九六六年做點什麼,就不會讓馬丁繼續強暴殺人三十七年。”

“海莉知道她父親殺害女人,卻不知道馬丁也參與瞭。她隻是逃離一個強暴她,還威脅她若不服從就要說出她淹死父親的事的哥哥罷瞭。”

“狗屁!”

接下來他們便一路沉默到赫德史塔。佈隆維斯特已經遲到,因此讓她在前往海澤比島的岔路口下車。他問她是否願意在這兒等他回來。

“你想在這兒過夜嗎?”她問道。

“應該會。”

“你要我在這兒等你嗎?”

他下車繞過去伸出雙臂環抱她,卻被她幾近粗暴地推開。佈隆維斯特往後退瞭一步。

“莉絲,你是我的朋友。”

“你要我留下來,今晚陪你上床嗎?”

佈隆維斯特凝視著她許久,然後轉身上車,發動引擎。他旋下車窗。莎蘭德的敵意明顯可見。

“我想當你的朋友。”他說:“如果你有其他想法,那麼就不必等我回傢瞭。”

弗洛德讓他進病房時,亨利穿著整齊地坐在病床上。

“他們打算讓我明天出去參加馬丁的葬禮。”

“弗洛德跟你說瞭多少?”

亨利低頭看著地板。

“他告訴我馬丁和戈弗裡都幹瞭哪些好事。我怎麼也想不到情況會糟到如此地步。”

“我知道海莉後來怎麼瞭。”

“告訴我,她是怎麼死的?”

“她沒死,她還活著。你願意的話,她很想見你。”

他倆直瞪著佈隆維斯特,仿佛世界倒轉瞭一般。

“我花瞭不少力氣才說服她來,但她還活著,過得很好,而且現在就在赫德史塔。她今天早上到的,應該一小時後就會到這裡來,如果你願意見她的話。”

佈隆維斯特必須從頭細說整件事。有幾次亨利打斷他,或是問問題,或是請他重述某件事,弗洛德則不發一語。

故事說完後,亨利靜靜坐著。佈隆維斯特原本擔心老人會承受不瞭打擊,不過亨利並未顯得情緒激動,隻是在打破沉默時聲音變得有些渾濁。

“我可憐的海莉。她怎麼就不來找我呢?”

佈隆維斯特瞄瞭一眼時鐘,還有五分就四點瞭。

“你想見她嗎?她還是擔心你知道她所做的事之後,不願見她。”

“那麼那些花呢?”亨利問。

“回來的時候,我在飛機上問過她。在這個傢族裡,除瞭阿妮塔之外,她隻愛一個人,那就是你。所以,花當然是她送的。她說她希望不必現身,你就能猜出她還好好地活著。但因為阿妮塔是她唯一的消息渠道,而且她一畢業就移居國外再也沒有來過赫德史塔,所以,海莉對此地的情況所知有限。她一直不知道你有多麼痛苦,也不知道你以為是謀害她的人在作弄你。”

“我想花應該是阿妮塔寄的。”

“她在航空公司做事,足跡遍及全世界。所以,她人在哪裡就從哪兒寄出。”

“可是你怎麼知道是阿妮塔幫她的?”

“出現在海莉房間窗口的人就是她。”

“但她也有可能卷入……她也可能是兇手。你是怎麼查出海莉還活著?”

佈隆維斯特註視范耶爾良久,隨後露出他回到赫德史塔後的第一個笑容。

“阿妮塔與海莉失蹤有關,但她不可能殺她。”

“你怎能如此確定?”

“因為這根本不是什麼密室偵探小說。如果阿妮塔殺害海莉,你早在幾年前就會找到屍體。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她幫助海莉逃離與藏身。你想見她嗎?”

“我當然想見她瞭。”

佈隆維斯特在大廳電梯旁找到海莉。起初他沒認出她,因為前一晚在阿蘭達機場分手後,她又將頭發染回棕色。她穿著黑色長褲、白襯衫和一件優雅的灰色短外套,顯得容光煥發,佈隆維斯特俯身給瞭她一個鼓勵性的擁抱。

佈隆維斯特開門時,范耶爾從椅子上站瞭起來。她深吸瞭一口氣,招呼道:

“嗨,亨利。”

老人從頭到腳仔細打量她,接著海莉走過去親吻他。佈隆維斯特朝弗洛德點頭示意後,關上瞭房門。

佈隆維斯特回到海澤比島時,莎蘭德不在小屋裡。錄影器材和她的摩托車都不見瞭,連同裝衣物與盥洗用具的袋子也都帶走瞭。小屋好像空蕩蕩的,頓時給人一種陌生而不真實的感覺。他看著工作室裡一疊疊紙張,這些全得放進紙箱,送回亨利的宅子,但他卻下不瞭決心動手清理。他開車到昆薩姆超市買瞭面包、牛奶、乳酪和一點晚餐吃的東西,回到傢後燒水煮咖啡,然後坐到院子裡,什麼也不想地看晚報。

五點半,一輛出租車過橋而來,三分鐘後又原路折返。佈隆維斯特瞥見伊莎貝拉坐在後座上。

七點左右,他正在屋外的椅子上打盹,弗洛德叫醒他。

“亨利和海莉怎麼樣瞭?”

“終究是撥開這片愁雲慘霧見到月明瞭。”弗洛德淺淺一笑。“你相信嗎,伊莎貝拉沖進亨利的病房。她顯然是看到你回來而完全失控,對著他大吼大叫,要他別再為瞭她的海莉搞得雞犬不寧,還說都是因為你多管閑事才害她兒子喪命。”

“她這麼說也沒錯。”

“她命令亨利立刻將你解雇,永遠趕出這塊傢族產業,還叫他再也不要尋找鬼魂瞭。”

“哇!”

“她看也不看坐在床邊和亨利說話的女人,想必以為是公司員工吧。我永遠也忘不瞭當海莉起身對她說‘媽,你好’的那一刻。”

“結果怎麼樣?”

“我們找瞭醫生來檢測伊莎貝拉的生命跡象。此時此刻,她仍不肯相信那是海莉,還指控你拖來一個冒牌貨。”

弗洛德還要去找西西莉亞和亞歷山大,告訴他們海莉死而復生的消息。他匆匆離去後,留下佈隆維斯特獨自陷入沉思。

莎蘭德在烏普薩拉北邊一處加油站停下來加油。在此之前,她始終咬著牙,雙眼直視往前騎。加完油後,她很快付瞭錢跨上摩托車,騎到出口時,忽然心生猶豫,停下車來。

她依舊心情惡劣。離開海澤比時,她怒火中燒,但一路騎下來,憤怒已慢慢平息。她想不通為什麼這麼生佈隆維斯特的氣,甚至不知道是否在生他的氣。

她想到馬丁和該死的海莉和該死的弗洛德,還有坐鎮在赫德史塔掌控自己的小帝國卻又彼此鉤心鬥角的范耶爾傢族成員。他們竟然需要她的協助。在正常情況下,他們在街上絕不會和她打招呼,更遑論向她透露自己醜惡的秘密。

一群該死的無賴!

她深吸一口氣,想著當天早上剛火化的母親。她再也無法彌補。母親一死就表示傷口再也無法愈合,因為想問的問題再也得不到答案。

她想到在火葬場時站在她身後的阿曼斯基。她應該跟他說點什麼,至少暗示一下她知道他來瞭。但要是這麼做,他就會以此為借口安排她的生活。他會得寸進尺。而且他永遠不會瞭解。

她想到律師畢爾曼,他仍是她的監護人,但至少目前表現得中規中矩,一切都聽她的。

她感到一股難以消解的恨意油然而生,不禁咬牙切齒。

接著她想到佈隆維斯特,很好奇他若知道她被法院判定接受監護,她的整個人生就像個鼠窩,不知作何感想。

這時,她才明白自己其實並不是生他的氣,隻是當她一心想殺人的時候,剛好把氣發泄在他身上。拿他出氣根本沒有意義。

她對他有一種奇怪的矛盾心理。

他插手管別人的閑事,還不時刺探她的生活,而且……可是……她還是喜歡和他一起工作,盡管那種感覺——和某人一起工作的感覺——很怪異。她並不習慣,但令她意外的是並不痛苦。他沒有幹涉她,沒有企圖告訴她應該怎麼過日子。

當初是她引誘他,而非他主動。

何況結果令人滿意。

那為什麼她又想當面踢他一腳呢?

她輕嘆一聲,憂鬱地抬起雙眼看著一輛大貨車從E4公路呼嘯而過。

八點瞭,佈隆維斯特還坐在院子裡,忽然聽到摩托車轟隆隆地過橋,接著便看見莎蘭德騎著車朝小屋而來。她支起摩托車,摘下安全帽,走到院子的桌邊摸摸已經空瞭也冷瞭的咖啡壺。佈隆維斯特站起來,驚訝地瞪著她看。她拿起咖啡壺走進廚房,再出來時已經脫掉皮衣,隻穿牛仔褲和一件T恤,上頭寫著:我是貨真價實的婊子,試試看吧。

“我以為你已經到斯德哥爾摩瞭。”他說。

“我在烏普薩拉掉頭瞭。”

“夠累人的。”

“屁股酸痛。”

“為什麼掉頭?”

沒有回答。他們喝著咖啡,他耐心地等她開口。十分鐘後,她略顯遲疑地說:“我喜歡有你做伴。”

這種話她從來沒說過。

“我覺得……和你一起查這個案子很有趣。”

“我也喜歡和你一起工作。”他說。

“嗯。”

“事實上,我從未和這麼厲害的調查員工作過。沒錯,我知道你是黑客,還跟一群可疑的人鬼混,所以能在二十四小時內在倫敦進行非法竊聽,可是終究有所收獲。”

這是她坐下來之後第一次正眼看他。他知道她太多秘密瞭。

“事情就是這樣。我懂電腦,也從來沒有閱讀與吸收的問題。”

“你有過目不忘的能力。”他輕輕地說。

“我承認。隻是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而且不隻是電腦和電話系統,還有我的摩托車引擎、電視、吸塵器、化學程序和天體物理學公式。我是個瘋子,我承認,是個怪胎。”

佈隆維斯特皺著眉頭,靜坐瞭好一會兒。

亞斯伯格癥候群(1),他心想,或是類似癥狀。當他人隻能辨識一片噪聲,他們卻能看出其中的模式,瞭解其中的抽象邏輯。

莎蘭德低垂雙眼盯著桌面。

“若能擁有這種天分,大多數人應該都會不計代價。”

“我不想談。”

“那就不談。回到這裡,你覺得高興嗎?”

“不知道。也許做錯瞭。”

“莉絲,你能不能跟我說說友情的定義?”

“就是你喜歡某個人。”

“當然,但你為什麼會喜歡某個人?”

她聳聳肩。

“友情——依我說呢——建立在兩件事情上。”他說道:“尊重和信任。這兩點必須同時存在,而且是互相的。或許你尊重某人,但若不信任他,就談不上友情。”

她依然保持緘默。

“你不想和我談論你的事,我能理解,但總有一天你得決定信不信任我。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但不能隻有我一廂情願。”

“我喜歡和你做愛。”

“性愛和友情毫無關系。當然,朋友也可以有性關系,但面對你,若要在性愛和友情之間作選擇,我會選擇哪一個是毫無疑問的。”

“我不懂。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做愛?”

“你不應該和工作夥伴發生性關系。”他喃喃地說:“這樣隻會惹來麻煩。”

“我是不是聽錯瞭什麼,或者你和愛莉卡並沒有每次一逮到機會就上床?更何況她結婚瞭。”

“愛莉卡和我……我們的關系早在一起工作之前就開始。至於她結婚與否,完全不關你的事。”

“我懂瞭,現在忽然變成你不想談論你自己瞭。剛剛還在跟我說友情是信任的問題。”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在朋友背後議論她,那等於違背她對我的信任。我也不會和愛莉卡在背後議論你。”

莎蘭德想瞭想。這番對話變得有點奇怪,她不喜歡奇怪的對話。

“和你做愛的感覺真的很好。”她說。

“我也有同感……可是我的年紀都已經夠當你父親瞭。”

“我才不管年紀。”

“不,你不能忽略年紀的差異。這樣的關系是無法持久的。”

“誰說要有持久的關系來著?”莎蘭德說:“我們剛剛結束的這個案子裡,扮演主要角色的都是性變態的男人。如果讓我決定,那種男人就該全部消滅,一個不留。”

“至少你不會妥協。”

“不會。”她又對他露出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不過至少你和他們不同。”她說著站起身來。“現在我要去沖澡,然後應該會光著身子上你的床。如果你覺得自己太老,就去睡行軍床吧!”

不管莎蘭德有哪些障礙,羞怯肯定不是其中之一。每次與她辯論,他總是輸的一方。過瞭一會兒,他洗完咖啡器具後也進瞭臥室。

他們十點起床,一起沖過澡後便在院子裡吃早餐。十一點,弗洛德來電說葬禮將在下午兩點舉行,問他們打不打算參加。

“我想就不要瞭。”麥可說。

弗洛德說六點左右他想過來談談,麥可回答說沒問題。

他花瞭幾小時將紙張分類放進紙箱,帶到亨利的工作室。最後他手邊僅剩自己的筆記本和兩本與溫納斯壯有關,但已六個月未翻閱的資料夾。他嘆瞭口氣,將資料夾塞進袋中。

弗洛德來電說要遲一點過來,結果到八點左右才來,身上還穿著參加葬禮的禮服。他一臉苦惱地坐到廚房長凳上,並欣然接受莎蘭德端來的咖啡。她坐在一旁的桌前打電腦,佈隆維斯特則問起整個傢族對海莉再次出現的反應。

“可以說讓人忘卻瞭馬丁的死。現在媒體也發現瞭。”

“你要怎麼解釋這個情形?”

“海莉和《快報》一名記者談過。她的說法是她因為和傢人處不來才離傢,但由於她領導著一個資產非常雄厚的企業,所以,日子過得相當不錯。”

佈隆維斯特輕輕吹瞭聲口哨。

“我察覺在澳大利亞養羊確實有利可圖,但沒想到那個農場經營得這麼好。”

“她的牧羊場確實經營得有聲有色,但那不是她唯一的收入來源。科克蘭公司另外還有礦業、貓眼石、制造業、交通業、電子業等等事業。”

“哇!那接下來會怎樣?”

“老實說我不知道。一整天陸陸續續有人來,這是多年來第一次傢族聚會,弗德烈和約翰兩房的人都來瞭,還有不少較年輕——大約二三十歲——一代的人。今晚在赫德史塔的范耶爾傢人很可能有四十人上下,其中有一半在醫院搞得亨利筋疲力竭,另一半則在大飯店和海莉說話。”

“海莉必定引起瞭大轟動。有多少人知道馬丁的事?”

“目前隻有我、亨利和海莉。我們談瞭很久。關於馬丁以及……你所查出的他那不堪的一生,幾乎讓我們無心顧及其他。這件事讓公司陷入重大危機中。”

“這個我明白。”

“沒有法定繼承人,不過海莉會在赫德史塔待一陣子。傢族正在商量哪些部分屬於誰,繼承權如何分配等等。其實海莉若一直留在這裡,將會分到很大一份。真是噩夢一場。”

佈隆維斯特笑瞭起來,弗洛德卻毫無笑意。

“伊莎貝拉在葬禮上崩潰瞭,現在進瞭醫院。亨利說他不會去看她。”

“做得好。”

“不過,阿妮塔要從倫敦回來瞭。下星期我準備召開傢族會議,這也將是她二十五年來第一次參與。”

“新總裁會是誰?”

“畢耶想爭取,但他不可能。暫時會由病榻上的亨利代理總裁職務,直到我們從外面請到人或由傢族某個成員……”

佈隆維斯特揚起眉毛。

“海莉?你在開玩笑吧?”

“有何不可?她是個非常有能力又受尊重的女強人。”

“她在澳大利亞有公司要掌管。”

“沒錯,但她不在的時候,有兒子傑夫可以接管。”

“他隻是牧場經理。據我瞭解,他的工作就是讓羊正確交配。”

“他還在牛津拿到經濟學學位,在墨爾本拿到法學學位。”

佈隆維斯特回想起那個打著赤膊、汗水淋漓、身材壯碩、開車載他通過深谷的男子,並試著想象他穿上直條紋西裝的模樣。有何不可呢?

“這一切都需要時間慢慢安排。”弗洛德說:“但她會是總裁的最佳人選。隻要有適當的後援團隊,她便能讓公司呈現全新的氣象。”

“她沒有經驗……”

“的確,她當然不能莫名其妙就冒出頭來,開始打理公司的一切。不過范耶爾集團是國際性的公司,絕對可以聘請一個不會說瑞典話的美國總裁……在商言商嘛。”

“你們遲早得面對馬丁地下室的問題。”

“我知道。可是無論說什麼都會對海莉造成傷害……幸好我無須為此作決定。”

“拜托,弗洛德,馬丁是連環殺人犯的事實是蓋不住的。”

“麥可,我現在……處境非常為難。”

“說說看。”

“亨利要我帶話給你。他感謝你如此出色的表現,並認為你已履行合約,也就是說你責任已瞭,不必再在赫德史塔居住或工作。因此,你可以馬上搬回斯德哥爾摩,投入其他工作。”

“他要我立刻消失,是這樣吧?”

“當然不是。他要你去找他談談未來的事。他也希望自己在《千禧年》董事會上的任務能繼續執行無礙。隻不過……”

弗洛德顯得更加忸怩不安。

“弗洛德,你可別告訴我……他不要我繼續寫傢族史瞭。”

弗洛德點瞭點頭。他拿出一本筆記,翻開後推到麥可面前。

“他給你寫瞭封信。”

親愛的麥可:

我完完全全尊重你的正直,因此我不會以幹涉你的寫作內容來侮辱你。你想寫什麼,發表什麼都可以,我絕不會對你施加任何壓力。

隻要你想繼續,我們的契約依然有效。你手上的資料已足以完成范耶爾傢族史的寫作。

麥可,我這一生從未求過人,我向來認為一個人應該遵循自己的道德觀與信念。但這次我別無選擇。

現在我寫這封信,以朋友和《千禧年》股東的雙重身份懇求你,不要將戈弗裡與馬丁的真相公之於世。我知道這麼做不對,但在這片黑暗中我看不到其他出路,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而這麼做我們全是輸傢。

我求你不要寫出任何會再度傷害海莉的事。在媒體競爭中成為主角的滋味你自己也嘗過,而你所遭受的攻擊尚算輕微,萬一真相曝光,海莉會有什麼下場,你一定不難想象。她已經受折磨四十年,不該再為父兄的行為受苦。我懇求你想想這件事將會對公司數千名員工帶來什麼後果。這不但會擊倒她,也會使我們徹底滅亡。

亨利

“亨利還說,如果你想要求賠償不公佈此事的財務損失,他絕對願意和你談,隻要你認為合理的金額都能提出來。”

“亨利想封我的口。你去告訴他,我真希望他沒有提出這個條件。”

“情況對亨利和對你而言都一樣麻煩。他非常喜歡你,也把你當成朋友。”

“亨利是個聰明的混蛋。”佈隆維斯特登時感到憤怒。“他想隱瞞這件事,還利用我的情感,因為他知道我也喜歡他。其實他還有另一層意思:我有發表的自由,但如果我發表瞭,他對《千禧年》的態度將不得不改變。”

“海莉現身之後,一切都變瞭。”

“現在亨利想試探我會出多少價錢。我並不打算棄海莉於不顧,但關於死在馬丁地下室的那些女人,總得有人出來說點什麼吧!弗洛德,我們甚至不知道他虐殺瞭多少人,誰來替她們發聲呢?”

這時,原本埋首於電腦的莎蘭德抬起頭來,以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對弗洛德說:

“你們公司沒有人打算封我的口嗎?”

弗洛德面露詫異。他竟再次忽略她的存在。

“如果馬丁現在還活著,我會把他供出來。”她又繼續說道:“不管麥可和你訂瞭什麼協議,我都會將他的所有相關細節發送到最近的一傢晚報。可以的話,我還會把他關在他自己的刑房,綁在那張桌子上,用針刺破他那話兒。隻可惜他死瞭。”

接著她轉向佈隆維斯特。

“這樣的解決方法我很滿意。無論我們做什麼,都彌補不瞭馬丁對被害人的傷害。但如今出現一個有趣的情形。以你目前的處境,你可以繼續傷害無辜的女人——尤其是那個海莉,你來此的路上還曾經那麼激動地為她辯護。所以我要問你:你覺得哪種情況比較糟?是馬丁在那偏僻的小屋強暴她,還是你用文字印刷強暴她?這確實非常兩難。也許記者協會的道德委員會能提供一些建議。”

她就此打住。佈隆維斯特不敢正視她,隻能垂下雙眼盯著桌子。

“不過我不是記者。”她終於又開口瞭。

“你想要什麼?”弗洛德問。

“馬丁將被害人遇害的過程錄下來瞭。我要你盡一切努力確認她們的身份,並讓她們的傢人得到適當的補償。我還要范耶爾集團從今以後,每年捐兩百萬克朗給瑞典的全國婦女保護中心與少女保護中心。”

弗洛德略略衡量必須付出的代價之後,點頭同意。

“你能接受嗎,麥可?”莎蘭德問。

佈隆維斯特隻感到絕望。在職業生涯中,他始終致力於揭發他人企圖隱瞞的事實,因此他實在無法昧著良心和他們一起掩蓋馬丁在地下室所犯下的可怕罪行。曾經抨擊同儕未能報道真相的他,如今竟坐在這裡討論——甚至可以說協商——他所聽說過的最可怕的掩飾行為。

他沉默不語,呆坐許久,之後終於點頭答應。

“那就這麼說定瞭。”弗洛德說:“至於亨利提出的金錢賠償……”

“讓他把錢塞進自己的屁眼吧!好瞭,弗洛德,你現在馬上離開。我瞭解你的處境,但現在我真的很氣你和亨利和海莉,你要是再待下去,我們恐怕連朋友都做不成。”

弗洛德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我還不能走,事情還沒完。我還有一件事要轉告,你聽瞭也會不痛快的。亨利堅持要我今晚告訴你。你可以明天一早到醫院去痛罵他一頓。”

佈隆維斯特抬起眼睛瞪著他。

弗洛德繼續說著:“這真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痛苦的事,可是我認為隻有老老實實將所有的牌攤在桌上,才能挽救目前的情勢。”

“終於要老實說瞭,是吧?”

“去年聖誕節,亨利說服你接下這份工作時,”弗洛德不理會他的挖苦,接著說:“他和我都沒想到會有任何結果。他確實是這麼說的,但他想作最後一次努力。他分析瞭你的情況,最主要是借助莎蘭德小姐搜集的資料。他利用你孤立的局面,提出豐厚的酬勞,還用瞭適當的餌釣你上鉤。”

“溫納斯壯。”

弗洛德點點頭。

“你們是騙人的?”

“不,不是。”弗洛德說。

莎蘭德饒有興味地聳起眉毛。

“亨利會履行他所有承諾。他會安排一次專訪,公開地直接攻擊溫納斯壯。一切細節稍後都會給你,但情況大致是這樣的:當年溫納斯壯受雇於范耶爾集團的財務部時,挪用瞭幾百萬克朗投資外幣。這是早在外匯期貨大為盛行之前的事。他沒有獲得允許便投入,交易一一虧損,最後坐虧七百萬克朗,還試圖掩蓋,一面篡改賬目,一面投入更多。結果,事跡當然免不瞭敗露,他也因而被解雇。”

“他自己有沒有賺錢?”

“當然有,他拿走瞭大約五十萬克朗,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筆錢成瞭溫納斯壯集團的創業基金。這一切都有檔案證明。你想怎麼利用這些數據都行,亨利也會公開支持你的說法。隻不過……”

“好個‘隻不過’呀,弗洛德,這些資料根本沒用。”佈隆維斯特一拳重重打在桌上。“這全是三十多年前的陳年往事,而且都已經瞭結瞭。”

“你可以得到溫納斯壯是個騙子的證明。”

“消息曝光後會惹惱溫納斯壯,但對他的傷害頂多像用玩具手槍正面打他一槍。他會召開記者會重新洗牌,說亨利這個風光不再的老人仍企圖搶他手上的生意,而且他很可能會聲稱自己是奉亨利之命行事。即使他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也能放出夠多煙幕彈,到時候誰也不會將這些指控當回事。”

弗洛德顯得很不開心。

“你們騙瞭我。”佈隆維斯特說。

“那不是我們的本意。”

“都怪我自己。是我饑不擇食,事先應該要認清才對。”他說著忽然笑起來。“亨利是個老油條,他想賣東西,就跟我說我想聽的話。你該走瞭,弗洛德。”

“麥可……很抱歉……”

“弗洛德,滾!”

莎蘭德正猶豫著不知該走上前去還是讓他獨自靜一靜,他倒是替她解決瞭難題,一言不發地拿起外套,“砰”一聲關門離去。

她在廚房裡焦躁地等瞭一個多小時,感覺實在不安,便開始清桌子,洗碗——這些事她通常都留給佈隆維斯特做。她偶爾走到窗邊看看他回來沒,最後忍不住擔心,於是,穿上皮衣出去找人。

她先到遊艇碼頭,那兒的小屋都尚未熄燈,但沒見著他人影。隨後她走上他們平常夜間散步走的水邊小徑。馬丁的屋子暗著,而且已看似荒廢。她來到岬角上他們經常坐著聊天的巖石群,然後便回傢去。他還是沒回來。

她去瞭教堂,仍是無蹤影。她頓時不知如何是好。接著她回到摩托車旁,從馬鞍袋裡拿出手電筒,再度出發沿著水邊尋找。她花瞭一會兒工夫循著荒草半掩的蜿蜒小徑前進,又花瞭更長時間找到通往戈弗裡小屋的路。快到的時候,小屋忽然就從幾棵樹背後的黑暗中冒出來。他不在門廊上,門也鎖著。

她本已打算回村子,走到一半忽然停下又折回去,一路走到岬角邊上。黑暗中她瞥見佈隆維斯特的身影出現在浮橋盡頭,海莉淹死父親的地方。她這才松瞭口氣。

他聽見她走上浮橋的聲音,轉過頭去,她則靜靜坐到他身邊。最後是他先開口。

“對不起,我得一個人待一會兒。”

“我知道。”

她點起兩根煙,遞瞭一根給他。佈隆維斯特一直盯著她看。莎蘭德是他見過的最不擅交際的人;他若試著談論私事,她總會刻意忽略,而且從不接受任何同情的表示。然而她先是救他一命,現在又在大半夜裡追蹤他到這兒來。他不禁伸手摟住她。

“現在我知道自己的價值多少瞭。”他說:“我們遺棄瞭那些女孩,他們將隱瞞整件事,馬丁地下室的一切也將灰飛煙滅。”

莎蘭德沒有回答。

“愛莉卡說得對。”他說:“如果我去西班牙一個月,換個心情回來之後找溫納斯壯報仇,這樣會比較好。這幾個月全都浪費瞭。”

“如果你去西班牙,馬丁的地下室還會繼續運作。”

他們並肩坐瞭好久,他才提議回傢去。

佈隆維斯特比莎蘭德更快入睡。她清醒地躺著聽他的呼吸聲。過瞭一會兒,她走進廚房,摸黑坐在長凳上,邊抽煙邊沉吟。她早已料到范耶爾和弗洛德可能會騙他,他們本性如此。但這是佈隆維斯特的問題,不是她的。但果真如此嗎?

最後她作出瞭決定。她捻熄香煙回到臥室,開燈後將佈隆維斯特搖醒。時間是凌晨兩點半。

“幹什麼?”

“我有個問題。起來。”

佈隆維斯特坐起身來,仍半睡半醒。

“你被起訴的時候,為什麼不辯護?”

佈隆維斯特揉揉眼睛,看瞭看時鐘。

“這說來話長,莉絲。”

“我有時間,說吧。”

他坐瞭許久,思忖著該說些什麼,最後決定實話實說。

“我沒法辯駁。文章的內容是錯的。”

“當我侵入你的電腦看到你和愛莉卡的郵件往來時,裡面提到許多關於溫納斯壯案子的參考資料,但你們倆隻談論審判的實際細節,從未提到究竟發生什麼事。到底是哪裡出錯瞭?”

“莉絲,我不能披露真相,我被人設計瞭。我和愛莉卡都知道,若將事情的真正的經過告訴任何人,對我們的信譽傷害更大。”

“你聽好瞭,小偵探,昨天下午你還坐在這裡拿友情、信任什麼的跟我說教呢,放心吧,我不會在網絡上宣揚這件事。”

佈隆維斯特提出抗議。現在三更半夜,他無法回想整件事。但她仍堅持己見直到他屈服。他先到浴室洗把臉、煮瞭咖啡,然後回到床上,對她說出自己的老同學林柏如何出現在阿魯爾馬島的遊客碼頭,又如何在一艘黃色的馬拉-30船上引發他的好奇心。

“你是說你朋友撒謊?”

“不,當然不是。他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訴瞭我,他說的每句話也都能從證券投資管理局的審查資料中獲得證實。我甚至去瞭波蘭,拍下那間巨大的邁諾斯公司所在的鐵皮破屋,並且訪問瞭幾個曾受雇於該公司的人。他們全都口徑一致。”

“我不懂。”

佈隆維斯特嘆瞭口氣,片刻過後才又開口。

“這真的是一篇好報道。我尚未與溫納斯壯當面對質,但消息無懈可擊;倘若當時立刻刊登,真的可以撼動他的地位。也許無法讓他因欺詐被起訴——因為交易已經審查通過——但至少有損他的名譽。”

“哪裡出錯瞭呢?”

“不知何時有人聽說我插手此事,讓溫納斯壯察覺我的存在。突然間就開始發生一連串怪事。首先,我受到恐嚇,用電話卡打的匿名電話,無法追蹤。愛莉卡也遭到威脅,說的全是那套無聊的話:‘再不放手就把你釘到谷倉門上’之類的。她當然是氣壞瞭。”

說到這兒,他跟莎蘭德要瞭根煙。

“接下來發生一件非常令人不快的事。有天深夜,我離開辦公室後遭到兩名男子攻擊,他們直接走上來揍瞭我幾拳,我嘴唇腫脹,昏倒在地。我無法指認他們,隻覺得其中之一很像昔日某位單車選手。”

“後來呢……”

“這些事件當然隻會讓愛莉卡更加憤怒,我也更頑固,我們加強瞭《千禧年》雜志社的安保工作。問題是我們想報道的內容實在不至於要受到這些騷擾,我們怎麼也想不通為何會發生這些事。”

“但你刊登的報道完全是不同的故事。”

“沒錯,因為我們忽然有瞭突破。我們在溫納斯壯的圈子裡找到一個消息來源。這個深喉嚨可以說害怕得要命,隻肯在飯店房間和我們見面。他告訴我們邁諾斯事件賺來的錢,在南斯拉夫戰爭期間被拿去買賣武器,說溫納斯壯和克羅地亞的極右派分子一直在做交易。不僅如此,深喉嚨還提供瞭文件復印件作為證據。”

“你相信他?”

“他很聰明。他始終隻提供足夠的訊息將我們引到下一個消息來源,進而證實他的話。我們還拿到一張溫納斯壯的親信與買傢握手的照片。全是詳盡的爆炸性資料,而且似乎都證據明確。於是,我們就報道瞭。”

“結果是造假的?”

“從頭到尾都是假的。文件經過高明的偽造,溫納斯壯的律師也證實那名親信與極右派領導人握手的照片是合成的。”

“真有趣。”莎蘭德說。

“事後回想起來,很輕易就能發覺我們是如何受到操控。最初的報道確實能對溫納斯壯造成傷害,如今卻因為中瞭高明的圈套而淪為造假。我們發表瞭一篇滿是漏洞的報道,讓溫納斯壯得以一一擊破,證明自己的清白。”

“難道不能退一步說出真相?難道完全無法證明溫納斯壯犯瞭偽造罪?”

“就算我們試圖披露真相,指控溫納斯壯是整件事的幕後黑手,也不會有人相信。大傢隻會覺得我們在作死前的掙紮,企圖將自己的愚蠢行為怪罪到無辜的企業領導人身上。”

“我懂。”

“溫納斯壯有兩層保護膜。萬一偽造之事曝光,他大可聲稱是某個敵手試圖中傷他。而我們《千禧年》也會再次失去一切信譽,因為我們竟然報道假新聞。”

“所以,你決定不為自己辯護,寧可坐牢服刑。”

“我是罪有應得。”佈隆維斯特說:“我犯瞭誹謗罪。現在你都知道瞭,我可以回去睡覺瞭嗎?”

他關瞭燈,合上眼睛。莎蘭德也在他身旁躺下。

“溫納斯壯是個匪徒。”

“我知道。”

“不,我是說我真的知道他是匪徒。從俄羅斯黑道到哥倫比亞的毒梟,個個都和他有來往。”

“什麼意思?”

“我把報告交給弗洛德以後,他又給我一項任務,要我查出開庭期間究竟發生什麼事。我才剛開始著手,他就打電話給阿曼斯基取消瞭工作。”

“這倒奇怪瞭。”

“我想是因為你既然接受瞭亨利的委托,他們便無須再調查,反正也沒有意義。”

“然後呢?”

“我做事不喜歡半途而廢,而且剛好有幾星期的……空當,去年春天,阿曼斯基沒有工作給我做。於是,我為瞭消遣便去挖溫納斯壯的底細。”

佈隆維斯特坐起來,打開燈,望著莎蘭德。她也看著他,但眼神似乎有點內疚。

“你發現什麼瞭嗎?”

“我電腦裡有他的整個硬盤。你想拿多少證據證明他是匪徒都行。”

【註釋】

(1)一種精神發展疾患,其臨床特征與自閉癥有許多相似之處。患者以自我為中心,缺乏社交能力,並對某些特殊事物有超乎常人的興趣。

《龍文身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