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喬一成的數學老師也算是他的鄰居,在以後的幾年裡,喬一成都可以零落地聽到文老師的事情。

文老師隻用瞭兩年的時間就讀完瞭大學全部的課程,考上瞭研究生。

喬一成問,什麼是研究生?

數學老師說,說是讀完瞭大學再往下讀。

喬一成才明白原來人上完大學居然還可以再念書。而且,文清華的父親也恢復瞭職務,繼續擔任文老師所在的那所大學的校長。

數學老師說,世上能有多少人可以讀研究生?人傢這不是祖墳冒青煙,人傢根本是祖墳修在瞭風水寶地,雖然倒過黴受過苦,可是苦完瞭依然能夠有光鮮的人生。

在喬一成艱苦求學的日子裡,文清華就是他前方的一盞明燈,引領著他忙忙地前行。文清華離他越遠,他便越是要前行,喬一成想,無論這條路有多遠,他得走下去。

他常常帶著弟妹或是一個人到北京西路去,那裡是國民黨時期的使館區,如今住的都是省級的高官和文化名人。

他在那綠樹掩映的路上來來回回地走著,看著那一幢幢被高大的皂莢包圍著,墻上爬滿瞭青藤的小樓,看著那三角形的屋頂,屋頂上還有煙囪,很長一段時間裡,喬一成一直以為那煙囪下面一定是廚房,後來才知道,那是壁爐的煙囪,那小樓的窗子總是關著的,偶爾有人影閃過。

喬一成想,長大瞭,成人瞭,讀瞭很多書,然後,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住在這樣的小樓裡呢?那個陌生的,因為不瞭解而無比誘惑的另一個世界。

在學校,他的成績依然一路領先,回到傢裡,他努力地持傢,必要的時候,化身為刺蝟或是牙長齊瞭的小狗,護衛自己和他的兄弟與妹妹們。

老師們常說,喬一成是天,喬二強就是一領蘆席,真是龍生九子,一個娘肚子裡跑出兩個天隔地懸的人物來!

喬二強反應遲鈍,他弄不懂任何一門課老師講的知識,體育也不好,一走一二一便同手同腳,甚至連唱歌都嚴重跑調,到最後不僅自己跑,還帶著全班一起跑,溫和善良的中年音樂女老師隻好給瞭他一付小鈴鐺,請他替老師的風琴“伴奏”以便讓班上其他同學們好好地唱完一支歌:春天在哪裡啊春天在哪裡?

喬二強坐在角落裡認真地敲著小鈴,叮叮叮,完全不在節拍上,可是,也隻有這樣瞭。

喬二強最大的特點就是有一個靈敏至極的鼻子,哪裡有好吃的,他一聞就知道。

他常常向哥哥匯報他關於美食的心得:哥,糧站新出瞭一種東西,叫面包,軟得跟棉花似的,一個要一毛錢,我們同學分給我一小丁點。哥,要是有清蒸魚吃的時候,沾點醋,吃起來跟螃蟹的味道有點像!

二姨父送瞭他們兩個西瓜,喬祖望拿走一個自吃,叫喬一成帶著弟妹們分那個剩下的,結果發現是生的葫蘆瓜,幾個孩子面面相覷,二強從喬祖望屋裡偷出糖罐,把瓜瓤挖出來用糖醃瞭,果然好吃。

他還發明瞭一種新的米飯吃法,用開水泡飯,倒點醬油,撒點細鹽,再挑指甲蓋那麼小的一塊豬油拌進飯裡,香得不用菜就能吃一大碗。

他帶著三麗一塊兒上糧站打油,甜言蜜語地叫,阿叔,阿叔,油端子多控兩下啊,多控兩下啊。

三麗很快就學會瞭:阿叔,油端子多控兩下啊!

因為嘴巴實在饞,二強在學校裡沒少闖禍,有一回,他偷跑進食堂,把同學飯盒裡的葷菜全撿出來吃瞭,被食堂阿姨抓瞭個現的。

老師們說,這個孩子,真是壞得老實,你偷嘛在不同班上偷呀,一個班偷吃一個飯盒裡的菜,也看不大出來,喬二強倒好,隻盯著一個班偷!翻得一竹筐子裡的飯盒全開瞭蓋,散亂著,一窩子老鼠扒拉過似的。

喬一成代表父親站在喬二強班主任的面前聽侯處理,瘦小的臉上一派嚴肅,再感羞恥也沒有用,誰叫喬二強是他弟弟。

二強心愛的蘆花死瞭好長一段時間裡,他連美食都不再關心,人變得更加遲鈍,直到有一天,他在一片空地上發現一隻貓。

他把那貓抱回瞭傢,喬一成一看就炸瞭:這是什麼鬼東西?

那貓掉毛,渾身癩痢頭似的東一塊西一塊,還少瞭半截尾巴。

喬一成厲聲叫二強把這東西扔掉,二強:哥,我們養吧。養吧,它長得多象蘆花啊!

雖然二強荒唐地把禽類與哺乳類動物相提並論,可不知為什麼,喬一成沒有再堅持。

喬二強管這隻貓叫“半截子”,喬一成說:什麼鬼名字!

二強跟“半截子”親如兄弟,來來去去,形影不離。二強在垃圾桶裡撿魚骨頭喂“半截子”,用剩菜的汁拌米飯給它吃,“半截子”竟然長胖瞭,身上的毛也不再掉瞭,半截尾巴輕甩,安靜地跟在二強身邊,真的象當年的蘆花。

這個星期“半截子”竟然跟二強跟到瞭學校,安靜地躲在二強教室的窗戶外,卷得象一隻球,曬太陽,等著二強下課帶著它玩一會兒,再卷成一隻球,再等。

笨蛋喬二強的貓竟然通人性,這引發瞭孩子們的好奇與虐待欲。幾個男生劃瞭火柴去燎“半截子”的毛,揪它短瞭一截的尾巴,另有兩個男孩架著二強不讓他撲過來。

“半截子”被堵在角落,四周全是男孩子們細長的腿,走投無路,絕望地咪唔咪唔叫,二強心如刀絞,奮力脫身出來,向著人堆撞去,成功地撞倒瞭一個領頭哄鬧的男孩,那男孩跌倒在地,磕破瞭頭。

男孩大叫:賠錢!賠錢!賠死你!

喬二強冷靜下來,被尖厲的錢!錢!錢!的叫聲嚇傻瞭。

喬二強不敢不告訴大哥,可告訴大哥總比讓爸知道的好。

喬一成也不敢叫爸知道,人傢傢長真的要求他們賠醫療費的話,喬祖望會扒瞭喬二強的皮的。

喬一成怕極思變,決定先發治人。

他帶著二強,拉著兩個妹妹,抱著“半截子”,浩浩蕩蕩地上瞭那男孩傢的門,堵在人傢大門口,也不說話,似一場無聲的控訴。

那男孩的爸爸出來問:你們幹什麼?

喬一成把“半截子”舉到他眼皮底下說:你們傢李強燒我們傢的貓。

又拉過二強展示他手臂上的青紫與劃痕:他還跟別人一起打傷我們傢二強。

男孩的爸爸說:你想怎麼樣?你們傢二強不是把我們傢李強的頭打破瞭一塊?

喬一成說:二強是正當防衛,他不打二強,二強也不會打他,毛主席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男孩爸說:你倒是一套一套的。

一成就不做聲瞭,二強卻抽泣起來,鼻涕眼淚塗滿臉。幾個孩子一隻貓,堵著人傢大門口,沒媽的孩子本來就有幾分可憐,這麼一來,沒理也變得有理,何況本來就有點兒理。

男孩爸隻好說:算瞭算瞭,我們相互不計較瞭,以後你們也別在一塊兒玩,省得麻煩。

喬一成用他年幼的智慧,成瞭二強和妹妹們心目中頂頂厲害的人。

二強屁顛顛地跟在哥的身後,抱著他的“半截子”,三麗與四美一人一邊扯著一成的手。

喬傢的孩子沒有媽,爸也不管,可是也是不好欺負的,喬一成這小孩子不簡單吶,鄰居們這樣認為。

隻有一回,喬一成在弟弟妹妹們面前發瞭雷霆之怒。

那天,隔壁院子裡的鄰居媽媽傢辦喜事,前後兩進院子擺瞭十來桌酒,特地請瞭永和園的廚子來掌勺,香味穿墻越戶,像化瞭實形似地當頭罩下來,二強坐不住瞭,趁著大哥不在傢,帶著兩個妹妹溜進瞭隔壁的院子,找瞭一張擠在角落裡的桌子坐瞭下來。來客很多,大圓桌子又頗占地方,大人小孩加上幫廚遞菜的,場面熱鬧而亂哄哄,讓二強和三麗四美很安心,一通猛吃。

新郎新娘挨桌敬酒,新娘穿著玫瑰紅的春秋衫,頭發梳得溜光,鬢角別瞭一朵粉色絹花,新郎是一套藏青的衣服,上面有刀裁似的折痕,格格正正,兩個人都是一臉喜氣,後面跟著的是新郎的媽。

二強一看那人,拉瞭拉三麗與四美,溜下座位,往墻邊蹭去,可還是被新郎的媽一眼看見瞭。

她就是在喬媽媽葬禮上被喬一成撞翻在地的那位,姓吳,出瞭名的眼尖嘴厲。

吳姨一把把二強四美抓過來,問:你們怎麼來瞭?你們傢隨份子瞭嗎你坐下就開吃?

話是帶著笑問的,可是卻不好聽。

有鄰居來勸:算瞭吧,大喜的日子,就算替你兒子積德,你能快快抱上孫子,看他們傢困難,孩子可憐。

吳姨說:可憐也不能犯賤,他們要是沒有爸我就讓他們兄弟姐妹幾個一起來吃,又有什麼瞭不得。可是他有爸,他爸有錢坐牌桌沒錢給兒女吃飽飯?

鄰居又勸:他爸也掙不瞭多少,還欠著人傢錢。

吳姨的尖嗓門兒說:他爸沒錢嗎?他爸在福利廠工作,屬於民政局的,正經的國營單位,現在一個月也漲到三十來塊錢瞭,咸幹魚埋在飯碗裡吃,他不養兒子女兒叫兒子女兒跑到別人傢飯桌上混飯吃嗎?

喬祖望的老爸原先開瞭個剃頭鋪子,喬祖望很小就在裡面幫忙,一解放,小剃頭鋪就成瞭合作社性質,喬祖望快出師的時候,一場大火把鋪子燒瞭個精光,喬祖望往外跑的時候被砸爛瞭左腳的一個腿趾頭,由此算做殘疾人,因禍得福,進瞭福利工廠。

吳姨的話越來越不好聽,二強靦著臉,也不走也不答話。

鄰居們來圓場:算瞭算瞭,快跟吳姨來說聲恭喜,吳姨給你們拿包喜糖,回傢去吧。

吳姨的口氣也軟下來:算瞭算瞭,我也隻是說說好玩,哪能真跟小孩子計較,來拿糖吃。

喬一成卻在這裡一陣風似地卷瞭進來,扯瞭二強,二強又扯上三麗,三麗又扯瞭四美,四個孩子活象串在一起的一串螞蚱似地,跑出瞭小院。

喬一成把弟妹拉回傢,一個人臉上貼燒餅似地貼瞭一記耳光。

喬傢的這幾個孩子,這一下子可算是出瞭名瞭。

日子久瞭,喬一成也好,二強三麗四美也好,鄰居們也好,好象都忘記瞭,喬傢原本不是四個孩子,而是五個。

那最小的,寄養在二姨傢的喬七七,喬祖望也就是在每個月二姨上門要生活費的時候才會想起來。

那小孩子有一歲多瞭,依然出奇地漂亮,卻瘦成瞭一個大頭寶寶,細脖子快要支不住腦袋似的,那腦袋因此就微微有點歪,大而圓的眼睛,目光總是低垂著,偶爾刷地抬起來看人,活象易受驚嚇的小兔子。

他大表哥齊唯民也是初中生瞭,極心痛這個小弟弟,喬七七也特別粘他,喬七七開口講話時發的第一個音不是爸,也不是媽,是哥,聽起來象是打瞭一個嗝,齊唯民卻高興得不得瞭。

這些日子,這個小孩子老常鬧肚子,二姨父帶他去看過一回醫生,好象效果也不明顯,吃瞭藥好瞭,藥吃完瞭沒兩天還拉,二姨說,醫生不是說瞭不是菌痢,那就不要緊,別老往醫院跑,用老法子治治就好。

於是把米炒熟瞭做瞭糊米茶喂他喝。

這一天象往常一樣,喬七七一看見齊唯民放學回來就跑過來抱住他的腿,拿剛長出的細牙咬他厚的勞動佈褲,咬出一小片濕來。

齊唯民抱起小表弟,卻聞見弟弟身上有些惡臭,拉開小傢夥的褲子一看,兜的尿佈上糊瞭一塊屎跡,都快幹瞭。

齊唯民趕緊給小傢夥收拾,也不過是十來歲的孩子,做得很細心,手又輕。

齊唯民對二姨說:媽,小七還在拉呢。弄臟瞭。

二姨說:臟也沒辦法,一天給洗瞭好幾回瞭,尿佈都還沒幹,我也沒辦法,醫院也去瞭,土辦法也試瞭,冤枉錢花瞭不少,也不見效,也許是腸子還沒長好,等大一點就好瞭吧。

齊唯民不好再說什麼,替弟弟弄幹凈就抱他到一邊去哄著。忽然看到桌上放著的七七的奶瓶奶嘴,奶嘴上一塊黃跡子,奶瓶口一也有一圈粘膩。

齊唯民說:媽,那個......我看書上說,小娃娃的餐具要洗得幹凈,最好用熱水燙煮......

二姨說:我怎麼沒洗?不是洗過瞭。一天也燙過一次。

齊唯民說:其實要用過一次燙一次......

二姨重重地扔下菜盆:燒熱水不要煤的呀,到老虎灶打開水也要錢的。你一個男娃傢的,不要這麼婆媽。

齊唯民再不敢說什麼,卻每天細心地記得幫小表弟用熱水燙煮奶瓶奶嘴,過瞭兩個星期,喬七七的拉肚子不治而愈。

二姨父為這事兒跟二姨吵瞭一架,兩個人言語裡把陳年的舊事也抖瞭片言隻字出來,足有兩三天互不理睬。

過後,二姨跑到喬祖望面前去,提出,菜呀米呀的都漲瞭價,喬七七的身體也不好,每個月是不是該加點生活費。

還有,那筆醫療費,能不能一次性還完?傢裡老二老三全上學瞭,花銷大。不然,真的,怕是帶不瞭這孩子瞭。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