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喬四美說她絕不跟戚成鋼離婚。

死都不離!

這點戚成鋼與他一傢人都是極同意的。

戚成鋼倒也從未想過與喬四美離婚,正如他當初從未想過與四美結婚一樣。

他隻是一直一直都很迷惑不解,結婚這檔子事,在他的心目中曾經一直很遙遠,他熱愛女人,豐美溫熱的女人的身體,是他極迷醉的。他也愛與她們打情罵俏,眉目傳意,約會逛街,在黑暗的電影院裡溫柔而緊張地親熱,直到最終把她們抱在懷裡,所有這些,就是戚成鋼心底裡有關愛情的一切。然而結婚,啊結婚,戚成鋼想,這件事以後再想。

然而容不得他再想,喬四美風塵赴赴,倔頭犟腦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把婚姻刷地一下推到他的面前,好像是她拉著他,咚地一聲跳進瞭一個深坑,從來也沒有人肯坐下來聽一聽他說,要還是不要這樣一個深坑。

不過結瞭,也就這樣瞭,戚成鋼想,離婚是一件多麼麻煩的事情,要調解,要單位或是街道證明,要財產分割,要爭子女的撫養權,要從住慣瞭的地方搬出去,要把那已成形的一切啪地打破,然後,最重要的是,還要重新來過。然後,人生就這樣地過去瞭大半,戚成鋼隻是略想一想便覺腦袋大如鬥重如鐵瞭。

但是孟桂芝要結婚,她被她傢人鎖在傢裡,可還是想法子跑瞭出來,找到戚成鋼,面上是她父親抽耳括子留下的青紫痕,這個年青的女孩子像突然脫瞭水的果子,還有鮮艷的色彩與甜美的氣味,可是幹巴瞭,連個頭似乎也縮小瞭些。她捧著已經顯瞭懷的肚子,站在戚成鋼的面前,哀怨倔強地請求戚成鋼跟喬四美離婚,跟她結婚。翻來覆去就這麼兩句話,說得多瞭,嘴唇都幹瞭,她就坐在一邊一言不發。

戚成鋼不敢答她也不敢拉她起來,他不明白為什麼女人都這樣地想結婚,這樣不顧一切地想跟一個男人過一輩子那樣長的時間。

到最後,戚成鋼沒法子瞭,便說,離婚怕是不可能的,我傢裡人,我父母,都不答應。

他這話也並沒有說錯,戚傢老倆口堅決不同意兒子與兒媳離婚,說四美是個好媳婦,也沒做錯事,憑什麼給那個鄉下丫頭讓道?再說,巧巧也隻有四美這一個媽,其他人是不成的。

四美看公婆都向著自己,心裡略略好受一些,對勸自己的姐姐三麗說:姐,我是不打算離婚的,你別勸瞭。世上都是勸合不勸離,哪有親姐姐巴望著妹妹離婚的!

三麗聽瞭氣得臉都青瞭,憤然離去,放言說再也不管喬四美的事瞭,要是再管,就讓自己出門給車撞!

四美看三麗氣得眉眼挪位,又連忙趕過來拉姐姐,三麗扭掙著不叫她拉著,姐妹倆都跌跌撞撞的。

四美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連聲說:姐,姐,你說我要是離瞭,我怎麼辦?

三麗說:怎麼辦?涼拌,離婚自己一個人帶著孩子過的女人多瞭,哪一個像你這樣沒有骨氣。

四美還是哭:她們是跟老公感情破裂瞭,心死瞭。

三麗氣得倒笑起來:你覺得你跟戚成鋼的感情還沒有破裂嗎?

四美一時沒有答話,呆愣愣地看著電視,為瞭遮掩說話聲,四美一直把電視開著,聲音還放得山響。

屏幕上一個明星正在做廣告,告訴人傢那飲料如何如何地好,喝瞭以後仿佛人生都變得光明幸福瞭。

二十年前,一個老牌的電影明星在電視裡做瞭三十多秒的胃藥廣告,遭到全國人民的非議,二十年後,如果哪個影視明星從不曾做過廣告那就隻能說明他或是她在娛樂界連“混瞭個臉兒熟”的程度都沒有達到。

時間時常會用一種冷幽默的姿態主宰著人們的日子,讓人偶爾想起來,慨嘆不已,哭笑不得。

歡快的音樂聲充滿著整個堂屋,姐妹倆木頭人似地站著,聽著電視裡的一切聲響,看著那晃動變換的光影,一時間好像把什麼都忘記瞭。

四美低聲地說:姐,我的心,還沒死呢。

三麗慢慢地點頭:我曉得瞭,那你放手,我回去瞭。

四美含瞭一泡眼淚,人也貼過來,幾乎要伏到三麗的身上,問:姐,還你還來看我嗎?

三麗笑笑說:不來瞭,從今後,各人顧各人吧。

戚成鋼的麻煩遠遠沒有完,孟傢人一定要戚成鋼拿出一筆錢來做為賠償,孟桂芝肚子眼看著大起來,再不做手術,孩子真的要生出來瞭,到那個時候,孟傢人說,戚成鋼不僅是賠一筆錢這麼簡單瞭,他是必須要養孟桂芝母子一輩子的,不然,就一拍兩散,大傢都不要好過,你傢裡不也有個小丫頭瞭嗎?你信不信我們橫下一條心來弄死她?

戚傢老倆口嚇壞瞭,連夜帶著戚巧巧躲到親戚傢去瞭。

連著幾天躲在父母傢不敢見四美的戚成鋼終於出現在四美的面前。

戚成鋼說:四美,我們怎麼辦?

四美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什麼我們?誰跟你是我們,是你自己犯的事!你自己想辦法弄錢來賠他們!我是沒有錢的,那存的一點錢是女兒的,存著給她將來擇校交贊助的,誰都不能動,你要敢打那個錢的主意我跟你拼命!

戚成鋼忽地上前拉住四美的胳膊,四美掙紮著,戚成鋼把她抱住,額頭抵著她的頭頂,四美,你救救我,我們說瞭,拿不出錢來就要給我放血,四美......

他的明亮的大眼睛忽閃著看著四美,好像他不是她的丈夫,而不過是她的一個犯瞭錯的兒子,一聲一聲地叫著四美,額角的青筋爆起來,突突地跳著,一頭的熱汗,順著臉頰流下來,於是他聳瞭肩去蹭。

四美絕望地想,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她是愛著他的,這真沒有辦法啊。

喬一成這一天下班以後,剛出電視臺的門就被小妹妹喬四美攔住瞭,一成把她帶到離電視臺不遠的一傢咖啡店裡坐下來,四美也不拐彎抹角,劈頭就說:大哥,借我一點錢。

喬一成沒有作聲,就那麼看著四美,看得四美覺得渾身涼冰冰的。

四美隻低著頭,她覺得隻要再看一眼大哥那種冰涼的眼神便會連舌頭都會凍上,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大哥你要幫我你一定要幫我,咱傢除瞭你沒人能幫我也沒有肯幫我,我姐是恨透瞭我說我不爭氣,連看也不想再看我,二哥是沒有那個能力的,大哥除瞭你,除瞭你......

四美嗚咽起來。

喬一成頓也不打一個地說:我不會借給你的。戚成鋼自作自受,他要還有點男人的樣子就叫他自己賠錢,賣血也好哪怕賣腎,不要再把所有的責任叫老婆背著,丟盡瞭天下男人的臉!

四美這一回到底沒有問大哥借來錢。

孟傢實在是獅子大開口,說要二十萬。

喬四美給他們回瞭話,那麼多錢,我們傢沒有,也沒地方借,你們幹脆把我和戚成鋼一道殺瞭吧。

四美原本是賭瞭一賭,賭的就是孟傢人不敢真動人傷人性命,誰知鬧到後來,孟傢的遠親又來瞭一堆人,都是些精壯的半大小子,四美與戚成鋼真嚇壞瞭。

孟桂芝肚裡的孩子再也拖不得瞭,她被傢人押到醫院裡做瞭引產手術。

那是個男娃娃,當然是死的,然而手指已成瞭形,血肉模糊中,細小的手掌張開,似乎要抓著點兒什麼,千不該萬不該,孟桂芝偷著看瞭一眼。

她尖叫一聲。

孟桂芝沒有瘋,隻是不肯說半句話,醫生說像是抑鬱癥。

這個古怪的,陌生的,可怕的名字完全激怒瞭孟傢人,他們真的對戚成鋼動瞭手。

戚成鋼被一棍子打在腦門兒上,一臉的血,他就那麼跑瞭半條街然後跌在一個泥坑裡。

有人報瞭警,戚成鋼好歹保住瞭一條命。

喬四美沖到喬一成傢裡,那一天,正是南方從歐洲回來的日子。

喬四美不管不顧地說:喬一成,你稱心瞭吧,戚成鋼自作自受瞭,快要活不成瞭。你滿意瞭吧?

南方被四美的樣子嚇瞭一跳,忙問什麼事?

然而一成不肯說。

在一片靜默裡,喬四美忽地也意識到自己的不妥來,她覺得自己站在喬一成這間整潔的滿是書香的屋子裡,對面站著的是衣著雅致妥貼,神情端莊的項南方,簡直地就像一柄突兀的拖把,臟骯的濕乎乎的,理應縮到墻角裡去。

喬四美從來沒有如此對自己這樣厭棄過。

等好容易安慰好瞭喬四美,項南方把喬一成叫到一邊問他為什麼傢裡出瞭這些事他一點也沒告訴她。

喬一成用力搓搓臉皮,覺得嗓子眼兒裡幹燥得冒火似的,話語艱難:都是些擺不上臺面的事情,不值當跟你說起,你有你的正經事業。

南方不知該如何回答喬一成,她看著他,看著看著,恍然間喬一成的身形都遠瞭起來,這個男人啊,南方想,他總是這樣,要劃出靈魂的一角,那一角,從來沒有對著她裸呈過。

南方說:不說那個瞭,不是說要賠錢?傢裡還有,拿得出來的,先準備好,我再找我的一些法律界的朋友們咨詢一下。

沒有等她說完,喬一成便打斷:不用。錢我自己有,千萬不要找人問情況,對你影響不好。

南方說這有什麼,怎麼會有不好的影響。

喬一成停瞭一歇說:或許人傢背後會議論你,本人哪裡都好,隻是嫁得不好。

南方愣住瞭。

隔瞭一天喬一成約瞭四美出去,交給她一張銀行卡。

不要犯傻,找個時間跟孟傢人坐下來談清楚,不要人傢要多少就給多少,他們不是也把人打傷瞭嗎?這種事,也是可以告他一個蓄意傷害的。

四美真的像一個傻丫頭,抓瞭一成的手說:大哥,談也還是要求你幫我跟他們談,我是沒那個本事的,哥,我曉得,我曉得你從小就不喜歡我,嫌我沒有出息,可是......

喬一成揮揮手:不必說這些。

最後他們與孟傢人達成共識,互不追究,戚成鋼賠孟桂芝八萬元,從此各不相幹。

等事情終於平息後,喬一成對喬四美說瞭一句話:借給你的錢,是要還的。叫戚成鋼還給我,三年。還不出來別怪我不念著親情倫理。

四美連連點頭:會的會的,大哥,他改瞭大哥,他說他這次真的改瞭。吃瞭這麼大的苦頭,還不改嗎?你放心吧大哥,錢我們一定還。

放心?喬一成笑瞭,我有什麼好不放心的,你們也不是小毛孩子瞭,自己對自己的事負責。他又不姓喬,我管他不過是看你面子,你無論如何都是我一母所生的妹妹。不過你呢?你要硬在這攤爛泥裡打滾也由得你。反正媽死得早,看不見她女兒輕自賤。我呢,我也不欠你們的,記得還錢就行。

為什麼不呢?喬一成覺得心裡宛如數九寒冬喝瞭杯冰水,透涼的,憑什麼白給他們錢?這樣滴滴達達的一大傢子,他喬一成隻不過是一床窄小緊巴的棉被,蓋住瞭頭,蓋不住腳。

南方給喬一成打瞭個電話,說要跟他好好地談一談。

卻沒有談成。她開瞭一晚上的會。

南方又升瞭。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