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1節

喬一成把居岸從派出所送回她自己的傢。

居岸喝多瞭,滾在路邊,被聯防發現瞭,人傢問她話,她也答不上來,醉得實在厲害,聯防隻好把她送到瞭附近的派出所。

居岸的手機上正好有一成剛打過去的電話記錄,警察便叫瞭他過去。

居岸看見一成時依然沒有清醒,滿身的污漬,一件薄外套揉得稀皺,可憐那種牙黃最不經臟,居岸縮在墻角,頭發紛披下來擋住瞭臉。

一成快速地辦好瞭手續,一成扶起居岸,居岸仍然不是很清醒,歪在一成身上,腳下自己給自己使著絆子,一成差一點讓她帶著一同跌倒。

一個年紀稍長的民警幫著把居岸扶出去,一成站在路邊等著出租。

那老警察小聲地說:這位小姐是你朋友?

一成點點頭。

老警察意味深長地說:這樣的人我們見得多瞭,這還沒三更半夜呢,喝成這個樣子,這個毛病跟吸毒也差不太多,很難改的。她剛才就睡在馬路邊上,皮包早叫人順走瞭,虧得人沒給人帶走,還真危險,年紀輕輕,長得也不錯。她沒傢裡人嗎?叫他們看好她啊。

一成心裡莫名地煩燥著,不高興聽他絮叨,有車來瞭,一成謝過警察,聲音生硬冷淡得不應該,那警察望著揚起一陣細塵遠去的車子,鼻子裡哼一聲:有你的苦吃呢。

不過喬一成沒有聽見。

一成帶居岸回到河西她的傢,一進門,一成便發現,居岸的屋子比先前還要亂,到處都是換下的衣服,報紙四下裡散著,還留有一絲湯底的紙泡面碗翻在茶幾上,窗子緊閉,屋子裡氣味復雜醃臢。

醉酒的居岸好在沒有吐,也不鬧騰,就是不大認得人。一成隻好幫她脫瞭外套,讓她暫時躺在沙發上。在廚房裡找到食材利落地做瞭一碗醒酒湯,也顧不得燙嘴,給她灌下去,居岸嗆著瞭,伏在沙發上大咳,一成才覺出自己因著肚子裡的那股子急與氣,太莽撞瞭些,又回身拿瞭幹凈毛巾替居岸洗瞭把臉。

毛巾溫熱的觸感大約叫居岸很舒服,她像小動物那樣哼哼兩聲,突然一拍沙發,把一成嚇瞭一跳。

居岸高聲地說:痛快!好痛快啊!

聲音陌生粗嘎,氣勢洶洶又透著一股子放肆的樂呵勁兒。

喝得好啊,真好!你不讓我喝是不?我偏喝給你看。你叫我學文,我偏學個商,你叫我嫁誰我就嫁誰?美得你!我高興嫁哪個就嫁哪個,你看著樓底下......居岸從沙發上彈坐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窗前,這看著王府井大街,回頭我就弄個抹佈紮成個彩球,從這兒扔下去,砸到哪個我嫁哪個,砸到個麻子我嫁麻子,砸到個禿子我嫁禿子,哪怕來個癱子給人推著上街,砸到他腦袋上我也嫁!

居岸咯咯地笑著,上前攙瞭一成,歪歪倒倒地轉圈:爸爸,我們來跳個探戈。探戈,你知道是什麼嗎?你不會吧?我媽跳得好,我告訴你......她湊到一成的臉上,爸,我告訴你......她怪腔怪調地:探戈就是趟啊趟著走。

一成緊緊地抱著居岸,叫著她的名字。我們不跳瞭好不好?一成哄著居岸,我們跳得累瞭,歇一會兒,來,居岸,來。

居岸忽然把頭貼在一成的脖頸間,像一個小小女孩子那樣細聲細氣地說:我知道,爸,你累瞭,你病瞭,身體不大好,跳不動對不對?沒有關系,我帶你去看病,我給你找最好的醫生,反正她有的是錢,我們用她的錢來看病,你不要不好意思。這沒有什麼,沒有什麼的,男人也是可以用女人的錢的。

喬一成覺得脖子裡慢慢地濡濕一片,居岸的眼淚慢慢地順著他的脖子流到他的脊背上,他不記得曾經有誰把這種溫暖潮濕的感覺賦予他。

除瞭文居岸。

多年以前,以及今天。

喬一成覺得非常地心酸。如果可以,他願意把這二十年重新來過,為瞭把他以及居岸的生命以一個新的方式走上一遭,或許他們都不會那麼痛也不會那麼煎熬。

一成輕輕地拍著居岸的背,告訴她:你爸爸很好,現在他很好瞭,居岸。

居岸平靜瞭一點,她伏在他的肩上,側著頭看著那扇一直關著的門。

居岸說:其實我是知道的呀,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沒有瞭。他病瞭,後來死瞭。

居岸伸出細長的食指,指著那扇門:就死在那個屋子裡頭。他病的那一年裡頭,除瞭住在醫院裡的那幾個月,他一直就住在那間屋裡,一直到醫生說他沒得救瞭,他也是想要回來的,他喜歡那間屋子,說是死也要死在傢裡頭。你不知道他有多喜歡那個屋子,他說他一輩子都沒有想到可以住在這樣四四方方,規規整整的房子,腳底下踩的是光光滑滑的木地板。

你不知道,居岸抽抽鼻子,你不知道,我爸爸是多麼自覺的一個人,恨不得把自己弄成一個隱形人,他不要給人添麻煩,病得那樣重,還要自己洗內衣,吐過瞭,也硬撐著要把地拖幹凈。有一個階段,治療得還不錯,他能下床走動,甚至能出門散步,那段時間,他居然天天給我做一頓飯。摸著蹭著幫我收拾東西。

居岸把手指擱在唇上噓瞭一聲,你聽,她說。

喬一成豎起耳朵聽瞭一聽,問:聽什麼居岸?

居岸神秘地壓低瞭聲音說:我有的時候,晚上,還可以聽到他在屋子裡拖著腿腳走路的聲音,刺啦——刺啦——,走過來,又走過去。隻要仔細聽,就可以聽到,你說他是不是其實還沒有走?我爸爸,他還沒走?

喬一成隻覺汗毛倒豎起來。那緊閉的灰蒙蒙的門後邊,似乎真的有人,步履蹣跚,因著一念不舍,踟躕不去。

一成不知道居岸到底有幾分真醉幾分糊塗,他隻知道一件事。

居岸不能再在這裡住瞭。

他不能叫居岸陪著一個已經死瞭的人一同死瞭。

雖然此時他並不知道,在居岸的悲痛裡有幾分是為瞭父親,還有幾分是為瞭什麼,但他認定瞭,居岸是不可以再在這裡住下去瞭。

一成從地上撿起一件稍幹凈的衣服讓居岸套上,我們走,他說。我帶你走。我們不在這裡瞭。

居岸終於伏在他肩上放聲大哭:不成的,她說,這是不成的,你有太太的。你有太太。

一成耐心地等著居岸的哭聲漸漸地小下去,然後說:沒有,我現在沒有太太瞭。

隻有你,居岸。這話一成沒有說出口。

喬一成把文居岸接回瞭自己傢,暫時住瞭下來。

居岸酒醒後還是想搬回自己傢,一成堅持說,即使要搬,也要等你徹底戒瞭酒以後。至少,在單位工作時你不可能喝酒,在我這裡,你也找不到一滴酒。

一成終於留住瞭文居岸。居岸真的開始在一成的幫助下戒酒。一成抓到過兩次她偷喝,被抓現行的居岸也不狡辯,隻是怔怔地看著一成,一成心軟,不過不會妥協。

居岸身體好瞭一些,不過精神時不時地會有些恍惚,一成想,會好的吧,當然還是需要時間的吧。

居岸住進來三個月以後,三麗跟一丁從北京回來瞭。

一成發現王一丁臉色比走之前更加差瞭。

差的不是氣色,是精神氣。

三麗倒還好,衣著依舊整潔,人瘦瞭些,但也不至嶙峋憔悴。一成知道他是不可能從三麗之裡問出什麼來的,不過看他們夫妻的樣子,不像是有矛盾的,一丁雖然不如從前那樣笑模笑樣的,還是那樣體貼,拿三麗當寶似的,這是裝不出來的。

三麗去四美傢接兒子時,四美也問過她,這一趟去北京那樣久到底是為瞭什麼?三麗不肯說,並且嚴厲地跟四美說,叫四美不準到大哥那裡去挑著頭來打聽她的事。大哥夠操心的瞭,現在他剛剛好一點。

四美半天才說:姐你看這個文居岸,她跟大哥會不會有結果?

三麗想瞭好久,說,我也不知道,不過,大哥似乎對她......很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四美笑著問。

我說不好,三麗皺瞭眉頭,大哥這個人,他在心裡頭,有意無意地,總要把人劃一劃分一分,他覺得是跟我們不一樣的人,就算做瞭夫妻那樣親近的人,他也會客氣裡頭帶著一點疏遠,隻有他覺得跟我們是一樣的人,他才會對人傢掏心掏肺。

跟我們一樣的?哪種人是跟我們一樣的?

三麗微不可聞地嘆瞭一口氣:說不好,我們都沒讀過多少書,哪能弄得那麼明白?可能就是,得使出吃奶的勁兒才得過得好一點的人吧。

可是那個文居岸她媽不是很有錢有地位的人?四美說,她哪裡會過得不好。

三麗看著四美,突然伸手摸摸她的頭發:你這個丫頭啊,你真是......

四美低瞭頭,自嘲地笑笑:可不是,天生的缺心眼子,跌多少跤也明白不瞭。

三麗忽地做瞭一個從不曾做過的動作,她伸展胳膊,把妹妹緊緊地抱住。

四美不習慣這樣的親昵,卻又打心底裡依戀那一剎間不可名狀的暖意,他們都是這樣瑣瑣碎碎地幹巴緊湊地活著,一直都是,喬四美從小就渴望生活裡有那麼一點戲劇化,然而她的戲劇化隻與愛情連在一起,她從未曾想過親情裡也會有一時間的戲劇化,這感覺陌生美好,又有點讓人不好意思。

這一年十月中旬,南方托人給一成捎來瞭兩竹簍的螃蟹,一成原本想幾傢裡分一分算瞭,可是二強說,螃蟹這個東西要一夥子人聚在一起,弄一點酒,吃得才有趣,所以把兄弟姐妹幾個全招到他店裡去,二強三麗夫妻帶著孩子,四美與一成是落單的,加上巧巧,一起到二強那兒吃螃蟹。居岸沒有去,一成也覺得居岸去瞭似乎也不太合適。

那螃蟹真是肉肥膏美,一成後來給南方也捎瞭大包自制的幹菜點心,都是南方愛吃的。

分開瞭以後,一成倒覺得,與南方的相處輕松起來。不再小心謹慎,也就不再覺得吃力。

零五年一轉眼就到瞭。

喬一成的兄弟姐妹們難得在一起一大傢子過瞭一個年。居岸也來瞭。這是她第一次跟喬傢人在一塊兒吃飯。

年過完沒有多久,大傢發現,喬老頭子開始一天比一天顯出老態來瞭。

說起來,他也是七十多的人瞭,瘦且幹,精神頭也有些不濟,最大的問題是,他沒有記性瞭。

起先不過是丟三落四,有時明明拿在手裡的東西他還在到處亂找,偏偏他又在傢裡呆不住,動不動就要往外跑,有兩次把鑰匙就那麼插在門上人就走瞭,幸好鄰居看見瞭,沒起什麼壞心,替他收瞭起來。平時白天各人都要上班,做事,實在沒有人能過來照顧他,兄弟姐妹幾個商量著,請一個保姆來看著他,二強說,保姆費由他一個人出就行瞭。可喬老頭子並不領情,大發雷霆說,一成他們是變著法子想害他,弄個來路不明的人,一個不在意給他吃的東西裡下點藥什麼的,把他弄死瞭,好把老屋賣瞭換錢。

他不敢當著一成的面說這種話,隻罵住在傢裡的四美,弄得四美委屈又生氣,幹脆隨他去。

可是不久之後有一次,喬老頭在廚房裡自己弄東西吃,煤氣沒有關好,氣罐口著瞭火,還好火沒成氣候,救得快,等火給撲下去時,小廚房已燒瞭半個,整個灶臺一片狼藉。鄰居也怨聲不斷,說他這樣糊塗下去遲早是要把整個院子的人都害瞭,說不定連這條巷子都保不住,都知道這一片全是老房子,木頭的房梁,又老舊,沾火就著,燒起來沒得救的,要是喬傢人再不想點辦法,那麼他們隻好找居委會來評評理瞭。

於是,保姆曲阿英來到瞭喬傢老屋。

她五十多歲,安慶農村的,烏發,扁臉,略有點齙牙,看著還算幹凈爽利。

過瞭年,有一天,有個人來找喬一成。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