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11月5日

35

“我們真該把門鎖上。”那個女人走進大堂後,埃德嘟噥瞭一句。

我轉身面對他:“你在期待什麼?”

“我沒——”

“你以為會發生什麼?我不是早跟你說過會有什麼下場嗎?”

沒等他回答,我扭頭就走。埃德跟上我,地毯上的腳步聲倒很輕柔。

我們一走進大堂,瑪麗就從迎賓臺後面站瞭起來:“你們還好嗎?”她皺著眉頭問道。

“不好。”但與此同時,埃德的回答是:“很好。”

奧莉薇亞窩在壁爐邊的扶手椅裡,泣涕漣漣的小臉蛋在爐火映照下仿佛蒙上瞭一層薄膜。埃德和我一左一右,在她身邊蹲下。火光在我的背後跳動。

“莉薇。”是埃德先開口的。

“不要。”她應瞭一聲,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他又試瞭一次,用更溫柔的口吻說道:“莉薇。”

“去你媽的。”她尖叫起來。

我倆不約而同往後退瞭一步,我都快蹭進爐膛裡瞭。瑪麗也退到瞭桌子後面,盡力逃避,好像我們一傢三口並不在場。

“你從哪兒學到這種臟話的?”我問道。

“安娜!”埃德打斷瞭我。

“絕對不是我教的。”

“這不是重點。”

他說得對。“小南瓜,”我試圖摩挲她的頭發,她搖著頭,躲開瞭我的手,又把濕漉漉的臉埋進一隻靠墊裡,“親愛的。”

埃德也去撫摸她。她一巴掌把那隻手打開瞭。

他看向我,眼神盡顯無助。

有個小孩在你辦公室裡哭,你怎麼辦?這是開學第一天,第一堂兒童心理課開課十分鐘時老師提出的問題。正確答案:你得讓他哭個夠。當然,你要傾聽,想辦法去理解他,你還要去安慰,鼓勵那孩子多做深呼吸——但無論如何,你得讓他哭出來。

“深呼吸,我的小南瓜。”我喃喃自語,掌心撫摸著她的小腦袋。

她吸氣的時候嗆瞭一下,哭得都快噎住瞭。

時間默默流逝。大堂裡很冷,背後壁爐裡的火花似乎都在顫抖。接著,她對著靠墊講瞭些話。

“什麼?”埃德問。

奧莉薇亞抬起頭,淚痕滿面,望著窗戶說道:“我想回傢。”

我凝視她的臉,她嘴唇顫抖,流著鼻涕;再看看埃德,眉頭緊鎖,黑眼圈大大的。

是因為我,他們才變成這樣?

窗外雪花紛飛。看著飄雪的我,也同時看到我們三人映在玻璃上的影子:丈夫、女兒和我,在壁爐邊擠在一起。

短暫的冷場。

我站起身,走向迎賓臺。瑪麗抬起頭,尷尬地抿嘴假笑。我如法炮制,裝出一個笑臉。

“暴風雪……”

“夫人,我在聽。”

“距離這裡多近?開車出去安全嗎?”

她擰起眉頭,指尖在鍵盤上不安地敲瞭幾下。“再過幾小時才會有強降雪,”她猶豫瞭一下,“但是——”

“那我們可不可以——”我打斷瞭她,“對不起。”

“我是想說,冬季的風暴很難預測。”她的視線越過我的肩頭,“你們是打算離開嗎?”

我轉身看一眼扶手椅裡的奧莉薇亞,還有陪伴在她身邊的埃德:“我們打算走瞭。”

“這樣的話,”瑪麗說,“我覺得最好現在就動身。”

我點點頭:“麻煩你,結賬。”

她答瞭一兩句話,但我隻聽到狂風發出尖利的呼號,還有爐火噼啪作響。

36

填充得太滿的枕套,躺下去噼啪作響。

近旁的腳步聲。

繼而是安靜——但那種安靜很奇怪,像是另一種質地的安靜。

雙眼慢慢睜開。

我側躺著,眼前是暖氣片。

暖氣片上面是一扇窗。

窗外是磚墻,之字形防火梯,空調外機方方正正的一角。

另一棟樓。

我躺在單人床上,被子蓋得很嚴實。我扭身,坐起來。

我又倒頭躺下,環顧這個房間。房間很小,傢具很普通——實話說,根本沒幾件傢具:墻邊靠著一把塑料椅,床邊有一張胡桃木桌,桌上有個淡粉色紙巾盒。一盞臺燈。細長的小花瓶,裡面沒有花。乏味的油氈地毯。正對我的方向是一扇門,關著,門板黯淡無光。天花板僅是一層灰泥,亮著幾根熒光燈——

我抓瞭一把床單。

完瞭,開始瞭。

對面的墻壁開始滑動,往後退;墻上的那扇門越縮越小。我看向左右兩邊的墻,眼看著它們雙雙退去。天花板震顫起來,嘎吱作響,像沙丁魚罐頭的鐵皮一樣翻卷起來,又像屋頂被龍卷風卷走瞭那樣。空氣也隨之而去,從我的肺臟急速抽離。地板轟隆隆地震顫。床轟隆隆地震顫。

我躺在這裡,在這張起伏不定的床墊上,在這個被掀掉房頂的屋子裡,沒有空氣可以讓我呼吸。我要溺死在床上瞭,死在這張床上。

“救命。”我大喊,其實隻是一聲低微的耳語,從喉嚨口勉強爬到唇齒之間就已耗盡力氣。“救——命啊。”我又試瞭一次;這次動用牙齒,咬死那個詞,哪怕唾沫橫飛,好像嚼爛瞭一根通著電的電線而火星四濺,才能讓聲音像保險絲熔斷後的電流般爆出來。

我尖叫出來。

我聽到瞭沉悶的話語聲,看到瞭一團人影混亂交疊,從那個遙不可及的門口湧進來,沖我而來,邁著不可思議的流星大步,跨越這看不到盡頭的房間。

我又喊瞭一聲。人影散開,圍攏在我床邊。

“救命。”我苦苦哀求,用盡身體裡最後一絲氣息。

接著,有根針刺入我的手臂。非常利落——我幾乎沒感到刺痛。

上面有波動,無聲,順暢。我在漂浮,懸在光芒萬丈的深淵裡,深不見底,冰冰涼涼。話語像魚群一樣在我身旁穿梭不已。

“醒過來瞭。”有人低語。

“……穩定。”這是另一個人。

我仿佛剛剛浮出水面,灌在耳朵裡的水剛剛傾流而出,突然聽到有人清晰地說:“剛好趕上。”

我扭過頭。原來,我正軟綿綿地靠在枕頭上。

“我剛要走。”

現在我看到他瞭,或者說,看到瞭他的大部分——把他從頭到腳看一遍花瞭我一點時間,因為我吃瞭不少藥,藥效正勁(這一點我還是很瞭解的),也因為他的塊頭實在太大,像座小山:皮膚黑得發藍,有著巨石般的肩膀,山脈般的胸脯,又粗又黑的頭發像一叢矮樹。他的西裝繃得緊緊的,透露出一種螳臂當車的絕望感。

“你好。”他的聲音很低沉,倒也很溫柔,“我是利特爾警探。”

我眨眨眼。他的胳膊旁邊——確切地說是在他的手肘上方——有個身穿黃色護士服的女人在晃來晃去。

“你聽得懂我們在說什麼嗎?”她問。

我又眨眨眼,然後點點頭。我感到周圍有空氣流動,有黏性的緩慢流動,好像我還在水裡。

“這裡是莫寧賽德醫院。”護士道出原委,“這位警察先生一直在等你蘇醒,都等瞭一上午瞭。”那口氣好像在斥責你聽到門鈴響卻始終不去開門。

“你叫什麼名字?說得出來嗎?”利特爾警探問道。

我張開嘴,發出噝噝的聲音。嗓子太幹瞭。好像我剛剛咳出瞭一團塵土。

護士調整瞭床位,把邊桌轉過來。我慢慢轉頭,跟上她的方向,看著她把一杯水放在我手裡。我喝瞭一口。不溫不冷的清水。“我們給你使用瞭鎮靜類藥物。”她對我說道,似乎現在有幾分歉意瞭,“剛才你有點躁動。”

警探的問題還沒有得到回答,我轉移視線,又看向利特爾大山。

“安娜。”僅僅兩個字,卻是一瘸一拐地從嘴裡掙紮出來的,我的舌頭仿佛變成瞭減速帶。他們到底給我用瞭什麼猛藥?

“安娜,你姓什麼?”他又問。

我又喝瞭一口水。“福克斯。”在我聽來這像是拖長的音調。

“嗯——哼。”他從前胸口袋裡抽出一個小本子,瞥瞭一眼,“你住在哪裡,能告訴我嗎?”

我報出自傢地址。

利特爾點點頭:“福克斯太太,你知道昨晚你是在哪裡被人救起來的嗎?”

“醫生。”我說。

身邊的護士嚇瞭一跳:“醫生馬上就會來的。”

“不。”我搖搖頭,“我是個醫生。”

利特爾瞪著我看。

“請叫我福克斯醫生。”

他的臉上現出一道燦爛的笑容,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齒。“福克斯醫生,”他改瞭口,用手指彈瞭彈記事本,“你知道昨晚你是在哪裡被救的嗎?”

我抿瞭口水,仔細端詳他。護士在旁邊東忙西忙。“誰?”這才對嘛:我也會提問。無論如何,我可以不按他們的路數走。

“急救車。”他回答,並搶在我再次提問前說道,“他們在漢諾威公園裡救起你,當時你已失去知覺瞭。”

“毫無意識。”護士重復瞭一遍,以免我沒聽明白。

“十點半剛過,你撥通瞭緊急救助電話。他們找到你的時候,你穿著睡袍,口袋裡有這個。”他伸出大得驚人的手,我看到自傢邊門鑰匙在他掌心裡亮晶晶的。“還有這個,在你身邊。”橫放在他膝頭的正是我的傘,收攏瞭,系上瞭扣子。

一個詞從我的肚子裡躥出來,飛速通過肺葉,經由心臟,沖進喉嚨,沖破唇齒的阻隔,脫口而出。

簡。

“你說什麼?”利特爾的眉頭皺起來瞭。

“簡。”我又說一遍。

護士瞪著利特爾:“她說的是‘簡’。”真是越來越熱心瞭,她還能當翻譯呢。

“我的鄰居。我看到她被刺瞭。”簡直要用上一整個冰河世紀,這些話才能慢慢融匯到嘴邊,讓我一吐為快。

“是的。我聽過911的電話錄音。”利特爾對我說。

911。沒錯:南方口音的接線員。後來我千辛萬苦走出邊門,走進暗夜,樹枝在頭頂吱嘎作響,傘面裡斑斕的光線旋轉起來,如同邪惡的魔藥打翻在碗裡。視野裡的一切都在水中遊蕩。我的呼吸急促瞭。

“你要保持冷靜。”護士這樣叮囑我。

我再次吸氣,嗆到瞭。

“放松。”護士有點焦急。我仍牢牢地盯住利特爾。

“她還好。”他說。

我盯著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隻能發出輕微的聲音。我仰起頭,離開枕頭,脖子僵硬著,保持淺淺的呼吸。肺裡的空氣越來越少,我喘出瞭哨聲——他憑什麼說我好不好?他隻是我剛剛認識的警察。警察——我以前和警察打過交道嗎?不過是開車時偶然被交警開過罰單吧。

日光燈在我眼裡頻閃,輕微的頻閃在眼底留下黑白條紋。他也始終盯著我看,哪怕我的目光如同登山者般費勁地在他龐然的臉上一步一個腳印、又突然滑倒的時候,他也沒有移開過眼光。他的瞳孔那麼大,大得離譜。他的嘴唇那麼厚實。

我盯著利特爾的時候,手指一直在床單上抓撓,我發現自己的身體是放松的,胸腔一點點擴張開來,視野也越來越清楚瞭。不管他們給我吃瞭什麼藥,終歸是管用的。我確實沒事。

“她沒事瞭。”利特爾又說瞭一遍。護士拍瞭拍我的手背。這姑娘挺好的。

我放松脖頸,把腦袋放回枕頭上,閉起眼睛。我感到筋疲力盡,似乎泡在藥瓶裡百毒不侵瞭。

“我的鄰居被人刺瞭一刀。”我輕聲說道,“她叫簡·拉塞爾。”

我聽見利特爾傾身靠近我的時候,他的椅子吱嘎作響:“你看到是誰刺瞭她嗎?”

“沒有。”我用力頂起眼皮,像是在推開兩扇銹跡斑斑的車庫大門。利特爾弓著身子,伏在小記事本上,眉頭蹙起,擠出些許小皺紋。他一邊皺眉,一邊點頭。寓意矛盾又復雜。

“但你看到她在流血?”

“是的。”我真希望口齒別再含糊不清瞭,真希望他別再這樣審問我。

“你之前喝酒瞭嗎?”

喝瞭很多。“一點。”我不得不承認,“但……”我深呼吸,現在有新感覺瞭:恐慌如電流般刺激全身。“你得去救她。她——她可能會死。”

“我去叫醫生。”護士說著,走向門口。

等她離開瞭,利特爾又點瞭點頭:“你知道誰會想傷害這位鄰居嗎?”

我咽瞭一口口水:“她丈夫。”

他頻繁點頭,眉頭也皺得更緊瞭,一甩手腕,合上瞭記事本。“情況是這樣的,安娜·福克斯。”他的語調突然輕快起來,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今天上午我去過拉塞爾傢瞭。”

“她還好嗎?”

“我想請你和我一起回去做個陳述。”

我的醫生是個年輕的拉丁裔美女,美得驚為天人,簡直讓我再一次呼吸困難,但這並非她給我註射氯羥去甲安定的原因。

“要我們幫你給什麼人打電話嗎?”

埃德的名字就在嘴邊,但三思之後,被我咽瞭下去。沒用。我說出瞭聲:“沒用。”

“什麼?”

“沒有。”我對她說,“我沒有——我很好。”我得字斟句酌,把每句話都當作折紙手工那樣謹慎組合。“不過——”

“沒有親屬?”她看瞭看我的婚戒。

“沒有。”說著,我默默地用右手蓋住左手,“我丈夫——我不——我們不在一起。現在不在一起瞭。”

“朋友呢?”我搖搖頭。她能給誰打電話?戴維肯定不行,顯然也不會是韋斯利;也許,比娜可以,但我的情況還好。隻是簡不太好。

“要不然,給你的醫生打電話?”

“朱利安·菲爾丁。”我像自動答錄機般報出這個名字,都來不及阻止自己,“不行。不用打給他。”

我看到她和護士交換瞭一個眼神,護士又和利特爾交換瞭另一個眼神,利特爾再把這個眼神傳遞給醫生。典型的僵局。我真想大笑一番,但並沒有笑出來。簡。

“你應該知道,你不省人事地倒在公園裡。”醫生繼續說,“急救人員無法辨認你的身份,所以才把你送到莫寧賽德醫院。你一醒來就出現瞭驚恐發作的癥狀。”

“很嚴重的發作。”護士插瞭一句。

醫生點點頭。“很嚴重。”她又查看瞭一下病歷簿,“今天清晨又發作瞭一次。你是一名醫師,我沒理解錯吧?”

“不是醫科。”我回答。

“那是什麼類別的醫生?”

“心理醫生。我從事兒童心理分析治療。”

“你有沒有——”

“有個女人被刺瞭。”我忍不住拔高音量。護士後退一步,好像我已然揮起瞭拳頭,“為什麼沒人關心這件事?”

醫生犀利地掃瞭一眼利特爾,把她的問題講完:“你有沒有恐慌癥病史?”

利特爾和藹可親地坐在椅子上,護士像隻蜂鳥般顫抖著,我對醫生描述——向他們所有人坦白瞭——自己的恐曠癥,自己的抑鬱癥,還有,是的,恐慌癥;我還向他們匯報瞭自己的服藥規律,十個月足不出戶,還有菲爾丁醫生和他的厭惡治療法。我依然口齒不清,所以費瞭一番功夫才講完;每一分鐘都要咽下更多的水,浸潤那些冒著泡泡想湧出來的詞句,總有水溢出我的嘴角。

終於講完瞭,我又深深陷入枕頭和靠墊裡。醫生看著病歷簿,思忖片刻,緩慢地點瞭幾下頭:“好吧。”終於她利落地點頭示意,抬起視線:“我要和警探談一談。警探先生,能否——”她指瞭指門外。

利特爾站起來,椅子又嘎吱嘎吱地響。他朝我笑笑,跟著醫生走出瞭病房。

他的離場留下瞭一個龐然的空洞。現在,病房裡隻有我和護士瞭。“再喝點水吧。”她好心提議。

過瞭幾分鐘,他們回來瞭。也許不止幾分鐘,房間裡沒有鐘。

“警探願意送你回傢。”醫生說道。我看瞭看利特爾,他以笑容回應我。“我會給你開一些安定劑,晚點再吃。但我們先得確保你在回傢路上不會恐慌癥發作。所以最快捷的辦法是……”

我當然知道最快捷的辦法是什麼。護士已經豎起瞭針筒。

37

“我們以為那是惡作劇。”他在說,“好吧,是他們這樣想。我應該用‘我們’這個說法——我們都該說‘我們’——因為我們是合作單位。你懂的,我們是個‘團隊’,為瞭共同利益合作,就是這個意思。”他加快瞭語速,“但我當時不在場。所以,我不覺得那是惡作劇。我不知道詳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不明白。

我們坐在他那輛沒有警車標志的汽車裡,在林蔭大道下坡而行;午後的陽光在沿街人傢的窗玻璃上跳閃,像是小石子被扔進池塘,一跳一跳往前飛躍。我的頭靠在車窗上,面孔在玻璃上形成鏡像,軟綿綿的睡袍拉到瞭脖子下面。與利特爾的身形相比,駕駛座簡直太小瞭,他的胳膊肘不停地蹭到我。

我覺得一切在減速,我的身體,我的頭腦。

“當然,他們一去就看到你縮成一團倒在草地上。這是他們的原話,一個字不差。他們發現你傢的門敞開瞭,所以以為事故是在你傢發生的,但在屋內搜索瞭一遍後,確定屋裡沒人。考慮到他們在急救電話上聽到的內容,他們必須進屋搜尋,你懂的。”

我點頭。我想不起來自己在電話裡說瞭什麼。

“你有孩子嗎?”我再次點頭。“有幾個?”我伸出食指。“獨生子女,嗯?我有四個呢。當然,第四個孩子將在明年一月出世,預訂成功,但尚未交貨。”他自顧自地笑起來,我沒笑。我連嘴唇都動不瞭。“四十四歲,即將有第四個孩子。我想四是我的幸運數字。”

一,二,三,四,我想起來瞭。吸氣,呼氣。感受安定劑在你的血管裡翱翔吧,真像一群飛鳥。

利特爾按瞭一下喇叭,前面那輛車才一溜煙地開走。“午餐高峰時段。”他說。

我抬眼望向車窗外。幾乎十個月瞭,我第一次身在街頭,第一次坐在車裡,這麼說吧:第一次坐在街頭的車裡。我已經十個月不曾見過自傢窗外以外的城市街景;好像到瞭另一個世界,好像我正在探索外太空,或是穿行在未來的文明世界裡。樓宇高得不可思議,如同巨大的手指,指向碧藍如洗的天空。標志、招牌、店面鱗次櫛比,用各種顏色無聲地叫囂:剛出爐的比薩九毛九!星巴克,全食超市(這傢店什麼時候開的?),老消防站改建成的一棟公寓樓(一百九十九萬美元起!)。黑漆漆的巷子,被日光照得明晃晃的玻璃窗。後面響起瞭急促的警笛聲,利特爾把車開到路邊,讓救護車全速通過。

我們到瞭十字路口,在停車牌前減速。我用審視的眼光去看紅綠燈——紅燈像隻邪惡的魔眼一閃一閃,又看見一眾行人走過斑馬線:兩個穿牛仔褲的媽媽推著嬰兒車,一個駝背老人拄著拐杖,少男少女們背著艷粉色的雙肩包,一個女人穿著綠松石色長袍。一隻綠氣球掙脫瞭束縛,從椒鹽卷餅路邊攤上飄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天上飛。各種各樣的聲響不由分說地湧入車內:讓人頭暈的尖叫,車輛的轟鳴低吼,自行車車鈴的連續顫音。色彩在肆虐,聲音在暴動。我覺得自己好像身在珊瑚礁中。

“走吧。”利特爾嘟噥著,車子往前開瞭。

我變成這樣瞭嗎?像孔雀魚一樣呆滯的女人,望著日常午餐時段的高峰路段?從異世界來的遊客,被一傢新開的食品店震驚得目瞪口呆?似有幹冰四溢的腦海深處,有什麼在悸動,有一些憤怒、卻被鎮壓瞭的東西。我的臉頰泛起日出般的紅暈。這就是我現在的樣子。這就是我。

要不是之前註射瞭藥物,我必定會歇斯底裡地尖叫,直到每一塊玻璃都被震碎為止。

38

“好啦,”利特爾說,“我們要拐彎瞭。”

右轉就是我們那條街。我的街。

將近一年沒見過我傢門前的街道瞭。街角的咖啡店還在那兒,咖啡估計也和以前一樣苦。咖啡店旁邊的老消防站也沒變,通體鮮紅,盛放的菊花簇擁在花架裡。對面的古董店此刻黑漆漆的,沒有人氣,店門口貼著“商鋪出租”的廣告。聖鄧諾學校,永遠是那副蕭條景象。

轉過街角,整條街展露在眼前,我們向西而行,行駛在掉光綠葉的拱形樹冠下。淚水湧上來,圍著我的眼眶打轉。我傢所在的街道,走過瞭四季。好陌生,我在心裡想。

“什麼好陌生?”利特爾問。

我準是把心裡話說出口瞭。

汽車快開到這條街的盡頭瞭,我屏住呼吸。看得到我們傢瞭——我傢:黑色的前門,門環邊貼著213的黃銅數字;兩邊各有一塊鉛條玻璃窗,窗邊的兩盞燈亮著,發出橙黃色的光芒;再往上是總共四層的玻璃窗,每一扇窗都死氣沉沉的。石磚墻沒有我印象中那樣閃亮,窗戶下沿有一道道瀑佈般的水漬,好像它們一直在以淚洗面;再往上,我看到屋頂上腐爛的拱廊花架。每一扇玻璃窗都該清洗瞭——哪怕在街上,我都能清楚地看到污垢。“整個街區最漂亮的傢。”埃德以前這樣說過,我也總是贊同。

我們都老瞭,房子和我。我們都在腐朽。

車子徑直開過去,又開過公園。

“在後面。”我對利特爾說著,手指向後方,“我傢過瞭。”

“我想帶你去另一傢,陪你和那戶鄰居談談。”他一邊解釋,一邊把車停在路邊,關掉引擎。

“我做不到。”我搖搖頭。他難道不明白嗎?“我得回傢。”我摸索著安全帶,卻發現雙手不聽使喚。

利特爾看著我,手掌仍在方向盤上摩挲著:“那我們該怎麼安排這件事呢?”與其說他在問我,不如說是在問他自己。

我才不管呢。我不在乎。我要回傢。你可以把他們帶來我傢談。讓他們全傢人擠進我傢。辦一場該死的友鄰派對。但現在必須送我回傢。求你瞭。

他仍在註視我,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又把心裡話一吐為快瞭。我縮起身子。

有人拍瞭一下車窗,很輕快。我抬頭一看,是個尖鼻子、橄欖色皮膚的女人,高領毛衣配長大衣。“等一下。”利特爾說著,把我這邊的車窗放低,但我畏縮起來,發出哀鳴,他立刻把窗玻璃升起來,再從駕駛座裡推門下車,站到瞭街上,輕輕地把車門關好。

他和那女人談瞭一會兒,聲音在車頂之上模模糊糊的,但我聽到瞭幾個詞——刺傷,困惑,醫生——我仿佛沉在海底,閉著眼睛,蜷縮在副駕駛座裡;車裡的空氣變得凝滯、平靜。魚群遊來遊去——心理醫生,房子,傢,一個人——我漂走瞭。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撫摸著另一邊的睡袍袖子,手指滑進袖筒裡,捏瞭一把在腰際鼓起的遊泳圈。

我正困在警車裡,把玩自己的脂肪,刷新瞭人生低谷的底線。

過瞭一分鐘——還是一小時?——話語聲漸漸消失。我睜開一隻眼睛,看到那個女人正俯身凝視著我,眼睛瞪得渾圓。我的眼皮又耷拉下來。

利特爾打開車門時,門吱嘎亂響。冷空氣吹卷進來,舔遍瞭我的腿,在車廂裡肆意遊走,如入無人之境。

“諾雷利警探是我的搭檔。”我聽到他對我這麼說,語調有點生硬,仿佛深色土壤裡出現瞭一塊燧石,“我已經把你的情況講給她聽瞭。她這就把那傢人帶到你傢去。這樣行嗎?”

我壓下下巴,再抬起來。

“好。”他坐進駕駛座時,整輛車都在呻吟。我好想知道他到底有多重。我還想知道,自己有多重。

“你想不想睜開眼睛?”他是在鼓勵我,“你還撐得住嗎?”

我再次壓下下巴。

車門咣當一聲關上瞭,他發動汽車,換到倒車擋,往後倒——倒,倒,再倒——軋過路面的一條裂縫時,汽車暫時沒瞭聲音,之後就停下瞭。我又聽到利特爾轉動瞭點火開關。

“到瞭。”他宣佈正式抵達時,我剛好睜開眼睛,朝窗外看。

確實到瞭。小樓矗立在我眼前,前門像一張黑色的大嘴巴,門前的臺階像吐出來的舌頭;窗戶上方的屋簷酷似兩道平眉。奧莉薇亞總會用擬人手法描述赤砂石小樓,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現在,我站在這個角度看就明白瞭。

“好房子。”利特爾說道,“好大。四層?有地下室嗎?”

我歪瞭歪腦袋。

“那就是五層樓。”他停頓瞭一下。有片樹葉向我傢窗戶撞去,又輕巧地掠過。“你一個人住在這裡?”

“房客。”我說。

“他住在哪兒?地下室還是頂樓?”

“地下室。”

“你的房客在傢嗎?”

我抬起肩膀,假裝聳瞭一下:“有時候在。”

沉默。利特爾的手指有節奏地在儀表盤上拍打。我轉過身去,想面對他。他知道我在看他,咧嘴笑瞭。

“他們就是在那裡把你救起來的。”他朝小公園揚瞭揚下巴。

“我知道。”我輕輕應瞭一聲。

“挺不錯的小公園。”

“算是吧。”

“不錯的街區。”

“是的,都挺好的。”

他又笑起來。“那好吧。”他的目光越過我,向小樓裡看去,“這是開前門的,還是急救人員昨晚走的邊門?”他用食指鉤起我傢的鑰匙,鑰匙就懸蕩在他的指關節處。

“都可以。”我告訴他。

“那就好。”鑰匙圈在他手指上旋轉起來,“需要我抱你進去嗎?”

39

他沒有用公主抱的姿勢,但確實讓我搭在他肩膀上,攙扶我下瞭車,進瞭院門,支撐我邁上臺階,我的胳膊搭在他足球場那麼寬的後背上,雙腳半懸空著拖在身後,幾乎踩不到路面,彎曲的傘柄掛在手腕上,好像我們剛剛閑逛回來,愚蠢的醉鬼式的閑逛。

陽光幾乎塌落在我的眼皮上。走到前門口,利特爾把鑰匙插進鎖眼,一推,門敞開瞭,砰的一聲撞到墻,連玻璃都被震得發抖。

我在想,鄰居們有沒有在觀望?沃瑟曼太太是不是眼看著一位超大號的黑人男子把我拖進傢門?我敢打賭,她正在報警。

門廳裡根本擠不下我們倆——我被擠到一邊,肩膀緊壓在墻上,動彈不得。利特爾把門關上後,黑暗驟然降臨。我閉上眼,頭往他臂彎裡靠。鑰匙插入瞭第二道門鎖,旋轉起來。

終於,我感受到起居室裡的溫暖。

我聞到瞭:我傢特有的陳腐氣味。

我聽到瞭:貓的長嘯。

貓。龐奇已徹底被我拋到瞭九霄雲外。

我睜開眼。一切如常,和我倒在門外前一模一樣:洗碗機張著大嘴在打哈欠;沙發上的毯子擰成一條麻花;電視機亮著,停在《逃獄雪冤》的DVD主菜單頁面;咖啡桌上有兩個空酒瓶在日光下閃耀,還有四個藥瓶,其中一瓶平躺著,活像一個醉倒的人。

傢。我的心都快在胸腔裡爆炸瞭。我終於可以松一口氣,哭出來瞭。

傘從手腕上滑下去,掉在地板上。

利特爾扶著我走向餐桌,但我把手往左一揮,好像摩托車手在打手勢,我們改變方向,朝沙發走去,龐奇已經搶先一步跳到瞭靠墊後面的縫隙裡。

“好瞭。”利特爾喘著粗氣,把我放在靠墊中間。貓在觀察我們的一舉一動。利特爾後退一步時,龐奇就朝我這裡蹭一步,在毯子裡摸索出一條路,然後扭頭朝我的新保鏢吶喊示威。

“也向你問好。”利特爾沖它打招呼。

我身子一歪,倒在沙發上,感覺心跳沒那麼快瞭,血管裡的血液流暢起來。歇瞭一口氣,我用兩隻手牢牢抓住睡袍,重新確定自己的存在感。傢。安全。安全瞭。在傢瞭。

恐慌感慢慢滲出我的身體。

“他們為什麼要到我傢裡來?”我問利特爾。

“什麼為什麼?”

“你說過,急救人員進瞭我傢。”

他皺瞭皺眉頭。“他們發現你倒在公園裡,又看到廚房門開著。他們需要進來看看是什麼狀況。”

還沒等我回應,他就轉向邊桌,指著莉薇的相框問道:“你女兒?”

我點點頭。

“她住這兒嗎?”

我搖搖頭,輕聲回答:“和她爸爸在一起。”

現在輪到他點頭瞭。

他轉過身,停下動作,指瞭指散亂在咖啡桌上的藥:“派對嗎?”

吸氣,呼氣。“是貓幹的。”我說完,心裡想,這是哪部戲裡的臺詞?我的天哪!怎麼搞成這樣?安靜,是貓幹的。莎士比亞?我皺起眉頭。絕對不是莎士比亞。太矯揉造作瞭。

顯然,我也太做作瞭,因為利特爾都懶得嘲笑。“都是你喝的?”他看瞭看紅酒瓶,“這梅洛不錯。”

我在沙發裡挪瞭挪身體。我覺得自己像個淘氣的小孩。“是的。”承認吧,“不過……”喝兩瓶酒並沒有那麼誇張?還是說,確實比這亂糟糟的場面更糟糕?

利特爾從口袋裡掏出年輕貌美的醫生剛剛開給我的那罐安定膠囊,把它立在咖啡桌上。我嘟噥瞭一聲謝謝。

就在這時,有個畫面從腦海深處浮現出來,仿佛在深層的逆流中翻滾跌宕,終於浮到瞭海面上。

一具屍體。

簡。

我張開口。

就在這時,我第一次註意到利特爾佩在腰間的手槍。我想起有一次在市中心,奧莉薇亞呆呆地盯著騎馬巡邏的警察看;她目不轉睛地看瞭足有十秒鐘後,我才意識到她並不是在看馬,而是在看他的槍。當時,我笑瞭,還取笑她;現在可好,槍就在一臂之遙的地方,我卻笑不出來瞭。

利特爾註意到我的眼神。他拉瞭拉衣角,蓋住槍套,好像我在往他襯衫裡偷窺一樣。

“我的鄰居怎麼樣瞭?”我問道。

他從口袋裡掏出電話,湊到眼前看屏幕。我懷疑他是個近視眼。接著,他在手機上滑瞭一下,就垂下瞭手。

“這整棟房子,就你一個人住?”他走向廚房,“還有你的房客。”不用我費口舌,他自己加瞭一句,還伸出大拇指,指瞭指通向地下室的門:“從這兒下樓?”

“是的。我的鄰居怎麼樣瞭?”

他又看瞭看手機——然後停下腳步,彎下腰。站起來的時候,他慢慢伸展那近乎百米的身軀,右手拿起瞭貓的水盆,左手裡是那隻座機電話。他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在掂量哪一個比較重。“小傢夥大概挺渴的。”說著,他走到水槽邊。

我看著電視機屏幕上反射出他的身影,聽到水從龍頭裡嘩嘩地流出來。有個酒瓶的底部剩瞭一點紅酒。我在想,如果我拿起酒瓶灌一口,他應該看不到吧?

咣當一聲,水盆擱在瞭地板上,現在,利特爾又把座機放回瞭機座,瞥瞭一眼液晶顯示屏。“沒電啦。”他說。

“我知道。”

“我就順口說一下。”他走向地下室門,“我可以敲門嗎?”他問我,我點頭。

他彎起指關節,在木門上叩瞭幾下——三聲短,兩聲長——等瞭一會兒:“你的房客叫什麼?”

“戴維。”

利特爾又敲瞭敲門。沒人應。

他轉身對我說道:“好吧,福克斯醫生,你的電話在哪兒呢?”

我眨瞭眨眼睛:“我的電話?”

“手機。”他朝我秀瞭秀自己手中的東西,“你有嗎?”

我點點頭。

“他們沒在你身邊找到手機。大多數人離傢一整夜回來後,都會直接沖向手機。”

“我不知道。”對啊,在哪兒呢?“我不太用手機。”

他沒說什麼。

真是受夠瞭。我把腳挪到地毯上,強迫自己站起來。四周立刻天旋地轉,起居室就像被拋出去的飛盤,但過瞭幾秒鐘就穩定下來瞭,我把目光集中在利特爾身上。

龐奇喵瞭一聲,好像在歡迎我回來。

“你還好嗎?”利特爾說著朝我走來,“沒事吧?”

“還好。”睡袍的衣襟散開瞭;我攏起兩邊,拉緊,把腰帶系好。“我的鄰居傢到底出瞭什麼事?”但他突然停下瞭,看著手機。

我想再問一遍:“到底——”

“好。好。他們過來瞭。”說著,他突然快步走進廚房,掀起一陣空氣的巨浪。他環顧廚房,問道:“你是透過那扇窗看到鄰居傢的嗎?”他的手指著窗。

“是的。”

他邁開長腿,沒用幾步就走到水槽邊,撐在廚臺上往外看。我上下打量他的背影,他完全擋住瞭那扇窗。我又看瞭看咖啡桌,開始收拾殘局。

他轉過身來。“別收拾那些瞭。”他說道,“也別關電視。這是什麼片子?”

“驚悚老電影。”

“你喜歡驚悚片?”

我有點不安。氯羥去甲安定的藥效肯定快過瞭。“是啊。為什麼不用收拾?”

“因為我們想看到你目擊鄰居受到攻擊時的狀態。”

“難道不是她的狀態更要緊嗎?”

利特爾沒有回答我,但他說:“也許可以讓貓到別的地方去。它好像有點不滿意。我可不想讓它抓傷誰。”他又走回水槽邊,接瞭一杯水。“喝瞭這杯水。你需要補充水分。你剛剛發作瞭。”他從廚房走到起居室,把杯子塞到我手裡。這幾乎讓人感受到瞭溫柔。我甚至有點期待他愛撫我的臉頰瞭。

我把杯子送到嘴邊。

門鈴響瞭。

40

“我把拉塞爾先生帶來瞭。”諾雷利警探大聲宣告,其實根本沒必要。

她的聲音又尖又細,少女氣十足,和高領毛衣、車手皮夾克實在不搭。她隻掃視瞭一眼這間屋子,就刻意地將犀利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她甚至沒有自我介紹一下。她是個壞警察,毫無疑問,我失望地意識到:利特爾的貧嘴搞笑很可能是他在假惺惺地扮作好警察,不過是掩人耳目的雙簧戲。

阿裡斯泰爾跟在她後面,卡其褲配毛衣,利落又醒目,但凸起的喉結未免太緊繃瞭。也許一直都這樣。他看著我,微笑著說:“嘿。”語氣中帶著一絲驚訝。

這可有點出乎意料。

我搖晃瞭一下。我很不安。我的身體反應依然很遲鈍,好像發動機被糖塊堵住瞭,而我的鄰居剛用一臉奸笑宣佈我處於劣勢。

“你還好嗎?”利特爾關上瞭阿裡斯泰爾身後的廳門,朝我走來。

我的腦袋胡亂搖晃起來。好。不好。

他鉤起一根手指,墊在我的胳膊肘下面:“我們還是讓你——”

“夫人,你沒事吧?”諾雷利皺著眉頭。

利特爾抬起另一隻手:“她很好——她沒事。她剛剛服用過鎮靜劑。”

我的臉頰火辣辣的。

他指引我走向廚房裡凹進去的小餐廳,扶著我在餐桌邊坐定——就是在這張桌子邊,簡用瞭一整盒火柴來點煙,我們三心二意地下瞭幾盤象棋,談論我們的孩子,她還讓我拍瞭日落照片。就是在這張桌子邊,她對我講起阿裡斯泰爾和她自己的過去。

諾雷利走到廚房的窗前,手握手機。“福克斯夫人。”她開口道。

利特爾立刻打斷她:“福克斯醫生。”

調整偏差後,她重新發問:“福克斯醫生,我聽利特爾警探提到,你昨晚看到瞭什麼。”

我飛快地瞥瞭一眼阿裡斯泰爾,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廳門邊。

“我看到我的鄰居被人用刀刺瞭。”

“你說的鄰居是誰?”諾雷利問道。

“簡·拉塞爾。”

“你是透過這排窗戶看到的嗎?”

“是的。”

“哪一扇?”

我指瞭指她身後:“那扇。”

諾雷利朝我指的方向看去。她有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看不出表情的那種黑。我眼睜睜看著那雙眼睛望向拉塞爾傢,從左至右掃視一遍,好像在看一個長句子。

“你看到誰刺傷瞭你的鄰居嗎?”她接著問道,依然望著外面。

“沒有,但我看到她流血瞭,還看到她胸前有什麼東西。”

“胸前有什麼?”

我在椅子裡扭動一下:“銀色的東西。”這很重要嗎?

“銀色的東西?”

我點點頭。

諾雷利也點點頭,然後轉過身,直視我,又朝我身後看,看起居室:“昨晚你和誰在一起?”

“沒有人和我在一起。”

“所以,桌上那些東西都是你的?”

我又調整瞭一下坐姿:“是的。”

“好的。福克斯醫生。”說是這麼說,但她正看著利特爾,“我要——”

“他太太——”我忍不住開口瞭,還抬起瞭手臂,因為阿裡斯泰爾正朝我們走過來。

“等一下。”諾雷利朝前邁步,把她的手機擱在我面前的桌上,“我要把你昨晚十點三十三分報警的電話錄音播放給你聽。”

“他太太——”

“我認為錄音可以解釋很多疑問。”她伸出細長的手指,在屏幕上輕輕滑動,忽然躥出一陣嚇人的聲音,通過免提喇叭播放出來:“911,請問——”

諾雷利按動拇指,把音量一格格調下來。

“緊急情況?”

“我的鄰居。”一聲尖叫。“她被刺傷瞭。哦,天哪,快來救她。”這是我,我知道——是我講的話——但真不像我的聲音;這個我聽上去口齒不清,含含糊糊。

“夫人,請慢一點說。”慢性子接線員。甚至現在聽起來都讓人抓狂。“你的地址是哪裡?”

我朝阿裡斯泰爾看,朝利特爾看。他們都盯著諾雷利的手機。

諾雷利看著我。

“你說你的鄰居被刺傷瞭?”

“是的!需要幫助。她在流血。”我的臉不由自主地抽搐瞭一下。真是莫名其妙。

“什麼?”

“我說,需要幫助。”一聲重咳,唾沫四濺的感覺,聽起來像爆炸聲。我都快哭瞭。

“夫人,援助馬上就到。我需要你冷靜下來。可以告訴我你的姓名嗎?”

“安娜·福克斯。”

“很好,安娜。你的鄰居的姓名?”

“簡·拉塞爾。哦,天哪。”一聲嘶啞的慘叫。

“你現在和她在一起嗎?”

“不。她在另一邊——她傢在公園的另一邊,我住這邊。”

我感覺到阿裡斯泰爾正抬眼盯著我看。我迎上去,四目相對。

“安娜,是你刺傷瞭你的鄰居嗎?”

一陣停頓。“你說什麼?”

“是你刺傷瞭你的鄰居嗎?”

“不是!”

現在,利特爾也在看我瞭。他們三個全都以俯視的角度盯著我看。我朝前靠靠,看著諾雷利的手機。屏幕自動變暗瞭,但錄音還在繼續播放。

“很好。”

“我是透過玻璃窗,看到她被刺的。”

“很好。你知道是誰刺傷瞭她嗎?”

這次停頓得更久瞭。

“女士?你知道是誰——”

摩擦聲,砰砰聲,一通亂響。手機被扔掉,扔在樓上書房的地毯上瞭——現在肯定還在那兒躺著,像具被遺棄的屍體。

“女士?”

沒有聲音瞭。

我仰脖看向利特爾。他已經不再註視我瞭。

諾雷利在桌前俯身,依然用一根手指滑動手機屏幕。“接線員在線等待瞭六分鐘,”她說道,“直到急救人員確認他們抵達現場。”

現場。他們在現場有何發現?簡怎麼樣瞭?

“我不太明白。”突然間,我覺得好累,從頭到腳被掏空的累。我緩慢地環視廚房,看瞭看洗碗機裡橫七豎八的餐具,又看瞭看垃圾桶裡那些喝光的酒瓶:“到底出瞭——”

“根本沒出事,福克斯醫生。”利特爾用柔和的聲音說道,“誰也沒出事。”

我看著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拉瞭拉大腿處的褲子,在我身邊蹲下,說道:“我認為,在你喝完迷人的梅洛紅酒,吞下那些藥片,看瞭那部電影之後,可能有些興奮,看到瞭一些並不存在的事物。”

我死死地瞪著他。

他朝我眨瞭眨眼睛。

“你認為這都是我幻想出來的?”聲音緊繃繃的,我好像被人捏住瞭喉嚨。

利特爾搖起他那顆碩大的腦袋:“不,夫人,我認為你隻是受瞭過度刺激,腦子有點不堪重負。”

我驚訝得張大瞭嘴。

“你服用的藥物有副作用嗎?”他不依不饒地問我。

“有,”我說,“但是——”

“幻覺,大概會有吧?”

“我不知道。”其實我知道會有幻覺,我當然知道。

“醫院裡那個女醫生說瞭,你服用的藥物有副作用,會導致幻覺。”

“我沒有產生幻覺。我真的看到瞭我看到的事。”我掙紮著站起來。貓噌地一下從椅子下面躥出來,飛奔進起居室。

利特爾舉起雙手,兩隻滄桑的手掌又寬又平:“好瞭,你剛剛聽過電話錄音瞭。你講電話的時候就很難受。”

諾雷利走上前來。“醫院檢查時發現,你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值高達0.22。”她說道,“幾乎是合法值的三倍。”

“那又怎樣?”

諾雷利身後的阿裡斯泰爾時而向左、時而向右地看我們交談。

“我沒有幻覺。”我拔高瞭音調。詞句連滾帶爬地脫口而出,迫不及待讓他們聽到,“那些事情不是我想象出來的。我沒瘋啊。”

“我知道你的傢人不住在這裡,是吧,夫人?”諾雷利說道。

“你是在問我嗎?”

“是在問你。”

阿裡斯泰爾:“我兒子說你離婚瞭。”

“是相隔兩地。”我想都沒想就糾正瞭他。

“根據拉塞爾先生對我們說的,”諾雷利說道,“這個街區的鄰居都沒見過你。你好像不太出門。”

我沒有作答。什麼都沒說,也沒做。

“所以還有一種可能是,”她繼續說道,“你想得到別人的關註。”

我往後退瞭一步,撞在瞭廚臺上。睡袍的帶子也松開瞭。

“沒有朋友,傢人住在別處,你喝瞭太多酒,就決定搞點小事情。”

“你認為我在憑空捏造?”我怒吼著往前沖去。

“我正是這樣想的。”她可真是一不做二不休。

利特爾清瞭清嗓子。“我認為,”他的語氣還是很輕柔,“你可能在這兒很壓抑,有點被逼瘋的感覺——但我們沒有說你是故意這樣做的……”

“是你們在假想。”我用顫動的手指指著他們,像舉著魔杖般晃來晃去,“是你們在憑空捏造。我明明從那扇窗子看到她倒在血泊裡瞭。”

諾雷利閉上眼睛,重重地嘆瞭口氣。“夫人,拉塞爾先生說,他太太出城瞭。他還說,你根本沒有見過她。”

一片死寂。整個房間似乎都驚呆瞭。

“她來過這兒,”我開口瞭,慢慢地講,講得清清楚楚,“兩次。”

“這——”

“第一次,她幫助我從街上回到傢裡。後來她又來過。而且——”現在我瞪著阿裡斯泰爾,“他過來找過她。”

他點點頭。“我是來找我兒子的,不是找我太太。”他咽瞭一下口水。“而且,當時你說沒人來過。”

“我撒謊瞭。她就坐在那張咖啡桌邊。我們下瞭象棋。”

他朝諾雷利看去,一臉無助的表情。

“是你讓她尖叫的。”我說。

現在,諾雷利也看向阿裡斯泰爾瞭。

“她說她聽到有人尖叫。”他解釋道。

“我真的聽到有人大叫一聲。三天前。”這個數字準確嗎?不一定。“而且伊桑也跟我說瞭,是她叫的。”不完全屬實,但也差不多。

“我們別把伊桑扯進來。”利特爾說道。

我瞪著他們,他們站成半圓,將我圍在中間,正如那三個朝我傢門口扔雞蛋的孩子,那三個小渾蛋。

我一定要跟他們鬥到底。

“那她現在在哪裡?”我問道,猛地在胸前交叉雙臂,“簡在哪兒?如果她沒事,就把她帶來呀。”

他們互相看瞭看。

“來吧。”我把攤開在兩邊的睡袍攏起來,狠狠系緊腰帶,再把雙臂交叉疊好,“去把她找來呀。”

諾雷利對阿裡斯泰爾說:“能否請你……”她壓低瞭聲音,他點瞭點頭,轉身進瞭起居室,從口袋裡摸出瞭手機。

“還有,”我對利特爾說道,“我希望你們所有人離開我傢。你認為我有幻覺。”他向後縮瞭一下。“你呢,認定我在胡說八道。”諾雷利沒有任何反應。“他呢,他說我從沒見過我已經見過兩次的女人。”阿裡斯泰爾對著手機輕聲細語。“我還要知道那個時候誰在這裡的哪裡——”怒吼的我把自己繞暈瞭,於是停下來,緩瞭口氣:“我想知道還有誰進過我傢。”

阿裡斯泰爾回來瞭。“隻需幾分鐘。”他說著把手機放回口袋。

我死死地盯著他:“我敢說,肯定不止幾分鐘。”

沒人回應我。我的眼神在屋裡遊移不定:阿裡斯泰爾,不斷地看手表;諾雷利,冷靜地看著貓。隻有利特爾在看我。

二十秒鐘過去瞭。

又過瞭二十秒鐘。

我嘆口氣,放下我的胳膊。

這太可笑瞭。那個女人已經——門鈴響瞭。

我猛然扭頭去看諾雷利,然後是利特爾。

“我去開門。”阿裡斯泰爾說著朝門口走去。

我觀望著,一動不動,看著他按下蜂鳴鍵,扭動門把手,打開廳門,站到一邊。

緊接著,伊桑輕手輕腳地進瞭屋,低垂著眼皮。

“你見過我兒子瞭。”阿裡斯泰爾說道,“這位是我太太。”說完,他在她身後關上瞭門。

我看看他,再看看她。

我從沒見過這個女人。

41

她個子很高,但骨骼纖弱,順滑的黑發勾勒出輪廓鮮明的臉龐。尖細的彎眉下有一雙灰綠色的眼眸。她鎮定地看著我,徑直穿過廚房,伸出手。

“我想我們還沒見過面。”她說道。

她的聲線很低,但很渾厚,很像白考爾的嗓音。這句話沉甸甸地落在我耳中。

我一動沒動。動彈不得。

她的手懸在那兒,筆直地指向我的胸口。遲疑片刻,我擺擺手,沒去握。

“這是誰?”

“這就是你的鄰居。”聽利特爾的口氣,好像在替我難過。

“簡·拉塞爾。”諾雷利的回答簡單明瞭。

我看看她,又看看他,再盯著這個女人看。

“不,你不是。”我對她說道。

她終於放下瞭那隻手。

我轉臉又對兩位警探說:“不,她不是。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她不是簡。”

“我向你保證,”阿裡斯泰爾開口瞭,“她就是——”

“你無須做出任何保證,拉塞爾先生。”諾雷利打斷瞭他。

“那如果我來保證呢,會不會更好一點?”這個女人說。

我迎面對著她,向前邁瞭一步。“你是誰?”我的聲音想必很粗暴,語調起伏很僵硬;看到她和阿裡斯泰爾不約而同地後退,好像雙雙被銬住瞭腳踝,一副要抱團的模樣,我倒挺高興的。

“福克斯醫生,”利特爾發話瞭,“我們都要冷靜。”他按住瞭我的手臂。

那隻大手嚇瞭我一跳。我轉著圈繞開他,再躲開諾雷利,結果發現自己站到瞭廚房正中央,兩個警探在窗前若隱若現,阿裡斯泰爾和那個女人已退到瞭起居室。

我轉身面對他們,凜然宣稱:“我見過簡·拉塞爾兩次。”說得很慢,簡明扼要:“你不是簡·拉塞爾。”

這一次她沒有退後。“我可以給你看我的駕照。”她的手伸向衣袋。

我搖搖頭,動作緩慢而直接:“我不想看你的駕照。”

“夫人。”諾雷利發話瞭,我扭頭看到她走上前來,夾在我們之間,“夠瞭。”

阿裡斯泰爾瞪大眼睛,始終註視著我。那個女人的手依然揣在衣袋裡。伊桑在他們身後,已經退到瞭貴妃椅那兒,龐奇扭來扭去,蹭著它的腳。

“伊桑,”我一叫他,他就抬起眼簾,正視我的目光,好像他一直在等待有人呼喚他。“伊桑。”我從阿裡斯泰爾和那個女人之間走過去,“發生瞭什麼?”

他註視我,然後移開瞭視線。

“她不是你媽媽。”我撫摸他的肩膀,“告訴他們。”

他垂下頭,突然強迫自己往左邊看,收緊瞭下巴,幹咽口水,用一根手指的指甲尖摳另一根手指的指肚。“你從沒見過我媽。”他輕輕地講出這句。

我移開擱在他肩頭的手。

轉身,轉得很慢,卻頭暈目眩。

這時,他們突然都開始講話瞭,一陣嘈雜:阿裡斯泰爾沖廳門揚瞭揚下巴,問“我們可不可以——”;與此同時,諾雷利說:“我們在這裡的調查工作可以結束瞭。”利特爾則對我好言相勸:“先休息一下”。

我朝他們眨眼睛。

“我們可不可以——”阿裡斯泰爾重說瞭一遍。

“謝謝你配合,拉塞爾先生。”諾雷利說道,“拉塞爾太太。”

他和那個女人警覺地看看我,好像我是剛被打瞭麻醉劑的野獸,然後才慢慢走向門口。

“走吧。”阿裡斯泰爾厲聲喝道,伊桑才站起來,雙眼看著地板,跨過瞭貓。

他們魚貫而出,諾雷利緊隨其後。“福克斯醫生,虛假報警是犯罪行為,”她對我說,“你明白嗎?”

我瞪瞭她一眼。我想,我還晃瞭晃腦袋。

“好吧。”她拉瞭拉衣領,“我隻想強調這一點。”

她隨手關上瞭廳門。我聽到外面的大門被打開瞭。

隻剩下我和利特爾瞭。我呆呆地看著他那雙男士皮鞋,黑色,尖頭,突然想起(怎麼會?為什麼?)我今天錯過瞭伊夫的法語課。

隻剩下我和利特爾瞭。兩個人。

前門關上時發出吱吱嘎嘎的輕響。

“我留你一個人在傢,行嗎?”他問。

我點頭,茫然得很。

“有誰可以陪你說說話嗎?”

我又點一下頭。

“聽著。”他從前胸口袋裡摸出一張名片,塞到我掌心裡。我看瞭看——軟趴趴的一張皺紙。紐約市警察局康拉德·利特爾警探。兩個電話號碼。一個電郵地址。

“不管你需要什麼幫助,都可以給我打電話。嘿!”我抬起頭。“你可以給我打電話,好嗎?”

我點點頭。

“說定瞭?”

“說定瞭。”這三個字一路推搡、擠開別的詞語,沖出瞭我的唇舌。

“很好。白天晚上都可以。”他把手機從一隻手扔到另一隻手上,“有那幾個孩子,我是睡不瞭覺的。”又扔回剛才的手裡。他註意到我在看就停下瞭。

我們對視瞭一眼。

“福克斯醫生,保重。”利特爾走向門口,打開門,輕輕地關好。

前門再一次打開,再一次關上。

42

突然間,萬籟俱寂。整個世界戛然而止。

這一整天來,我終於獨自一人瞭。

我環顧四周。紅酒瓶,在傾斜的陽光裡晶瑩閃光。椅子,斜靠在廚臺邊。貓,在沙發上信步遊走。

陽光中有些塵埃飄浮著。

我輕飄飄地走到廳門邊,鎖上門。

轉身,再次面對這間屋子。

剛才真的發生過那樣的事嗎?

剛剛究竟發生瞭什麼?

我晃晃悠悠走進廚房,找到一瓶紅酒,將開瓶器旋進木塞,撬動,拔出木塞,把酒咕嚕嚕地倒進酒杯,端到嘴邊。

我想到瞭簡。

我幹瞭這杯,又抄起酒瓶,狠狠地豎起瓶身,嘴對嘴,咕嚕嚕,灌瞭一大口。

我想到瞭那個女人。

現在我搖搖晃晃地進瞭起居室,加快瞭速度;咔嗒咔嗒,兩顆藥片倒進掌心。一眨眼,它們就滑進瞭我的喉嚨。

我想到瞭阿裡斯泰爾。這位是我太太。

我站在那兒,大口灌酒,直到嗆到自己。

我把酒瓶放下時,又想到瞭伊桑,想到他如何避開我的目光,如何強迫自己扭過頭;回答我之前,他如何幹咽瞭一下,又如何用指尖抓撓自己,還有他壓低聲音、吞吞吐吐的樣子。

他撒謊的樣子。

因為他確實沒講實話。遊移的視線,向左看,延遲的回答,坐立不安——全部都是撒謊的征兆。他還沒開口,我就知道瞭。

不過,還有那緊繃的下巴:那是另一種情緒的表現。

恐懼的表現。

43

手機在書房的地毯上,就在我扔下它的那個位置。我一邊輕敲屏幕,一邊把藥瓶放回浴室裡的醫藥箱。我非常清楚:雖然菲爾丁醫生是擁有醫師頭銜、有權給我開處方藥的那個人,但他現在幫不到我。

“你能過來一趟嗎?”她一接電話,我就直截瞭當地問。

對方愣瞭一下:“什麼?”聽上去她完全不解其意。

“你能過來一趟嗎?”我走到床前,屈膝爬上去。

“現在?我沒——”

“求你瞭,比娜。”

她又愣瞭一會兒。“我可以在……九點,九點半的時候到你傢。我晚飯有約瞭。”她特意補充瞭緣由。

我不在意。“好的。”我躺下來,枕頭立刻鼓脹到耳邊。窗外樹枝搖曳,灑下灰燼般的枯葉;落葉隔著窗玻璃閃爍,然後飛走。

“還好嗎?”

“什麼?”安定藥效發作,堵塞瞭大腦。我分明感覺到,腦回路短路瞭。

“我說,一切都好嗎?”

“不。好。等你來瞭我再細說。”我的眼皮好沉,好沉,一直往下壓。

“好吧。晚上見。”

我已無力支撐,一下子就睡過去瞭。

那是黑沉沉、無夢的睡眠,恍惚間,樓下的門鈴響起,我被驚醒時,隻覺得筋疲力盡。

44

比娜張口結舌,隻是瞪著我看。

最後她總算合上瞭嘴,合得很慢,但閉得很緊,酷似捕蠅草。她什麼也沒說。

我們在埃德的書房裡,我在高背扶手椅裡蜷起雙腿,比娜窩在俱樂部沙發椅裡,也就是菲爾丁的寶座。她把纖長的雙腿在椅子下折疊起來,龐奇像煙霧繚繞一般圍著她的腳踝打轉。

壁爐裡的火持續低燃。

現在,她轉移瞭視線,去看火苗的波動。

“你那天到底喝瞭多少?”她問這話的時候下意識地往後縮瞭縮,好像怕我打她。

“絕不足以導致幻覺。”

她點點頭。“好吧。那藥呢……”

我抓起蓋在膝頭的毯子,擰瞭一把:“我見過簡。兩次。在不同的日子。”

“沒錯。”

“我還看到她和傢人待在傢裡。不止一次。”

“沒錯。”

“我看到簡在流血,胸口插著一把刀。”

“確定是刀?”

“這麼說吧,肯定不是該死的胸針。”

“我隻是——好吧,沒錯。”

“我是在照相機鏡頭裡看到的。高清鏡頭。”

“但你沒有拍下來。”

“沒,我一張照片也沒拍。當時我隻想去救她,而不是……去記錄。”

“好吧。”她漫不經心地捋順一縷頭發,“現在他們口口聲聲說,沒人被刺。”

“而且,他們千方百計要證明簡是另外一個人。或者說,還有另外一個簡。”

她用長長的手指不停繞轉那縷頭發。

“你肯定……”她說瞭一半,我緊張起來,因為我知道她要講什麼,“你極其肯定這件事絕不可能是誤——”

我探身向前:“我知道自己看到瞭什麼。”

比娜放下擰頭發的手:“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除非他們相信他們所認為的簡——並不是簡,”我說得很慢,如履薄冰,既像是在對她講,又像是自言自語,“否則,他們不會相信簡發生意外瞭。”

這句話有點繞,但她點瞭點頭。

“隻不過——警察難道不會檢查這個女人的證件嗎?譬如身份證?”

“不不不。他們隻聽信她丈夫的話——他們隻聽瞭她‘丈夫’的說辭。他們難道不檢查嗎?為什麼非要檢查?”貓在地毯上一路小跑,跑到我的座椅下面,“根本沒人見過她。他們搬來還不到一星期。她可以是任何人,可能是他們傢的什麼親戚,也可能是他的情婦,甚至可能是個郵購新娘。”我伸手去夠酒杯,繼而才想起,我並沒有帶酒杯上來。“但我看到簡和她的老公、孩子在一起。我看到她戴的項鏈吊墜裡有伊桑的照片。我親眼看到——她讓他送香薰蠟燭過來,看在老天爺的分兒上!”

比娜又點點頭。

“她丈夫並沒有表現出——”

“好像剛剛捅瞭別人一刀的樣子?沒有。”

“你肯定是他……”

“他什麼?”

她不安地扭扭身子:“是他幹的?”

“還能是誰?他們的兒子是個小天使。就算他——要捅誰一刀,那挨刀子的也該是他父親。”我又去夠酒杯,又一次空抓一把,“而且,我之前看到他在玩電腦,所以,除非他全速沖刺下樓去傷他母親,否則我認為他完全沒有嫌疑。”

“你跟別人說過這事嗎?”

“還沒。”

“心理醫生?”

“我會的。”還有埃德。我晚點再跟他說。

現在,我們沉默瞭——隻聽得到壁爐裡的火舌翻卷。

我看著她,看著她的皮膚在火光中閃現金燦燦的古銅色,心裡不禁七上八下:她會不會取笑我,會不會懷疑我?這件事無論如何都講不通,不是嗎?我傢對面的鄰居殺妻後,找瞭個女人來假扮她。而他們的兒子害怕得要死,不敢說出真相。

“你覺得簡現在在哪裡?”比娜輕輕地問道。

回答她的隻有沉默。

“我從不知道她這麼出名。”比娜靠在我肩膀上,一頭秀發隔在我和臺燈之間。

“五十年代美女海報上最常見的女明星之一。”我喃喃自語,“後來又成瞭鼓吹生育的中堅分子。”

“啊?”

“抵制非法墮胎。”

“哦。”

我們在書桌邊,滾動鼠標,看瞭整整二十二頁簡·拉塞爾的照片——珠玉滿身,搖擺生姿(《紳士愛美人》);幹草堆旁,衣著隨意(《不法之徒》);吉卜賽風格,裙擺翻飛(《熱血》)。我們看瞭Pinterest上的圖片。我們在Instagram難以計數的圖庫裡檢索。我們檢索瞭波士頓的報紙和新聞網站。我們訪問瞭攝影師帕特裡克·麥克馬倫的網站圖庫。沒有任何發現。

“簡直難以置信。”比娜說,“在互聯網上,有些人豈不是根本不存在?”

尋找阿裡斯泰爾的蹤跡就容易多瞭。瞧,一搜就出來瞭,他像香腸般灌進一身緊繃西服套裝,出現在一本商務咨詢雜志兩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標題是:拉塞爾轉戰阿特金森。他的LinkedIn主頁也用這張照片當頭像。達特茅斯畢業生通訊錄中有他的照片:在資金募集會上高舉酒杯。

然而,找不到簡。

更奇怪的是:也找不到伊桑。Facebook、Foursquare或其他網站上都沒有他——就連谷歌搜索都找不到瞭,隻能看到一個和他同名同姓的攝影師的相關鏈接。

“現如今大部分孩子不都掛在Facebook上嗎?”比娜問。

“他爸爸不讓他上網。他連手機都沒有。”我把垂下來的一隻袖管卷到上臂,“他也不上學,接受傢庭教學。他應該不認識這裡的大部分居民。有可能誰都不認識。”

“可是,肯定會有人認識他媽媽啊,”她說,“波士頓的什麼人,或是……隨便什麼人。”她走到窗前:“難道沒有照片嗎?警察今天不是去他們傢瞭嗎?”

我思忖瞭片刻:“就我們所知,他們可能會有另外那個女人的照片。阿裡斯泰爾可能給他們看瞭些什麼,隨便說瞭些什麼。他們並不打算搜查他傢。這一點,他們明確地表過態。”

她點點頭,轉過身,望著拉塞爾傢:“百葉窗都放下來瞭。”

“什麼?”我湊到她身邊,親自去看:廚房,小客廳,伊桑的臥室——每一扇窗都遮得嚴嚴實實。

那棟房子閉上瞭眼睛,閉得緊緊的。

“瞧見沒?”我對比娜說,“他們不想讓我再看瞭。”

“這倒不能怪他們。”

“他們學乖瞭,變得小心瞭。這難道還不夠說明問題嗎?”

“是的,是有點可疑。”她歪瞭歪腦袋,“他們經常這樣關死百葉窗嗎?”

“從沒關過,從早到晚都沒關過。一直都像個金魚缸。”

她露出猶疑的神態:“你覺得……你想過沒,你可能——有危險?”

這我倒沒想過。“為什麼?”我放慢語速。

“因為,如果你真的看到瞭那種事——”

我有點畏懼瞭:“確實發生瞭呀。”

“那你,這麼說吧,你就是目擊證人。”

我倒吸一口涼氣,確切地說,連吸瞭兩口。

“你今晚可以住這兒嗎?”

她的眉毛都挑起來瞭:“你就是隨口一說,對吧?”

“我付你錢。”

她瞇起眼睛審視我:“不是錢的問題。我明天很早就有約,所有東西都在傢——”

“求你瞭。”我懇切地註視她的眼睛,“求求你瞭。”

她嘆瞭口氣。

45

黑暗——厚重,稠密。防空洞裡的那種黑。外太空的那種黑。

然後,很遠很遠的地方,出現瞭一顆遙遠的星子,一星光亮。

越來越近。

光亮在顫動,在鼓動,在跳動。

一顆心。一顆小小的心臟。跳動。發光。

照亮瞭它周圍的黑暗,絲滑的鎖鏈首尾相連,漸漸成形。一件白色上衣,白得恍如幽靈。一對肩膀,映襯在光芒中。脖子的線條。一隻手,指尖把玩著悸動不已的小心臟。

那之上是一張臉:簡,真正的簡,光芒四射。她看著我,微笑著。

我也朝她笑。

此時,一塊玻璃滑到她面前。她伸出手掌,按住它,留下瞭迷你地圖般的指紋。

在她身旁,突然間,黑暗中湧現這一幕:雙人沙發,白色和紅色的條紋;兩盞落地燈,迸射出光芒;地毯,繁花盛開的花園景象。

簡低頭看著吊墜,充滿愛意地撫摸它。看著晶晶閃亮的襯衣。看著如墨水斑點似的血跡,慢慢散開,暈染,滲入衣領,在她的膚色反襯下艷麗地蔓延。

當她再次抬起頭看著我時,那已是另一個女人瞭。

《窗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