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迷蹤

朱敖出身吳郡豪門,有背景,頗具才華,唐代宗年間任禦史一職。此前,他還做過杭州刺史的別駕。最初,他在河南少室山隱居。玄宗天寶初年的一個夏天,宰相李泌之孫、時任陽翟縣縣尉的李舒,過中嶽寺院,聞朱敖隱居於此,故而相招。

朱敖受招,去見李舒,行至少姨廟下。少姨廟,即大禹第二任妻子之廟。在廟前,朱敖見一身著綠袍的女子,容貌甚美。朱敖以為是誰傢的婢女,驚異於她為什麼夏天穿棉衣。朱敖在馬上相問,女子笑而不答,疾步入廟。

朱敖好奇,下瞭馬,進入廟中,但不見女子。

找瞭一圈,朱敖回到正堂,一扭頭,見旁邊墻壁上有組壁畫,畫中有一人正是他所見的綠袍女。朱敖凝望良久,似乎覺得那女子一直在對自己微笑,但用手摸上去,那確實是畫中人。

朱敖到瞭中嶽寺,見到李舒。閑聊時,朱敖把自己在少姨廟遇怪的事告訴李舒,後者頗為好奇。當天晚上,朱敖宿於中嶽寺,夢到瞭那綠袍女。朱敖抓著被子,欣喜異常,在夢中與該女雲雨一番。

第二天,他感到神情恍惚,似乎是精氣有損。

這樣的事一連持續瞭多日,直到朱敖形容枯槁,才將自己每夜所做之夢告訴李舒。

李舒聽後大驚,請來自己的朋友道士吳筠,吳道士作瞭一道符,為朱敖辟邪,但沒起什麼作用。隨後,吳道士又設壇,欲以道術擒朱敖夢中的綠袍女,但仍不管用。李舒想出一辦法,叫朱敖夜宿於另一位道士程谷神的房間。程修行深,道法純正,此夜綠袍女果然沒在夢中出現。

杭州別駕朱敖舊隱河南之少室山,天寶初,陽翟縣尉李舒在嶽寺,使騎招敖。乘馬便騁,從者在後,稍行至少姨廟下。時盛暑,見綠袍女子,年十五六,姿色甚麗,敖意是人傢臧獲,亦訝其暑月挾纊,馳馬問之,女子笑而不言,走入廟中。敖亦下馬,不見有人,遂壁上觀畫,見綠袍女子,乃途中睹者也。嘆息久之,至寺具說其事,舒等尤所嘆異。爾夕既寐,夢女子至。把被欣悅,精氣越泆,累夕如此。嵩嶽道士吳筠,為書一符辟之,不可。又吳以道術制之,亦不可。他日,宿程道士房。程於法清凈,神乃不至。敖後於河南府應舉,與渭南縣令陳察微往詣道士程谷神。為設薯藥,不托蓮花,鮮胡麻饌,留連笑語,日暮方回。去少室五裡所,忽嵩黑雲騰踴,中掣火電,須臾晻昧,驟雨如瀉,敖與察微、從者一人伏櫪林下,旁抵巨壑。久之,有異光,與日月殊狀,忽於光中遍是松林,見天女數人持一舞筵,周竟數裡,施為松林上,有天女數十人狀如天仙,對舞筵上,兼有諸神若觀世音。終其兩舞,如半日許。曲終,有數人狀如俳優,卷筵回去,便天地昧黑,復不見人。敖等夤緣夜半,方至舍耳。(《廣異記》)

壁畫上的人物脫壁而出,走進瞭朱敖的夢裡。這樣的故事在唐朝還發生過兩次,被記載於《宣室志》中。

唐朝有個人名叫房建,遊南嶽衡山,遇見一位道士,其人風骨明秀,頗有仙風。二人在路上交談,道士所敘上清、蓬萊、方丈等仙境的靈異之事,一如親身經歷。十多天後,房建要去南海郡。道士聞之,說:“十年前,我曾客居南海開元觀,當時有叫李侯的,他是南海的護軍將軍,曾送我一支玉簪,現在我把這支簪子送給你,望你好生保管。”說罷,取下頭簪。

房建得簪,很高興,與道士別於歧路。

當年秋,房建遊至南海郡。南海郡,唐時首府即今日廣東番禺。

這裡有座開元觀嗎?房建真的來瞭。這一天,他在觀裡閑逛,無意間看到道觀北軒下有兩塊磚,上面雕刻有兩位仙人,其中一個似乎很面熟,再觀其冠,隻有發髻,沒有簪子。

憲宗元和初年發生的另一件事,跟簪子的故事有點類似。當時,有一個叫馮生的因事被免職,閑居長安。一自稱叫鑒的老僧前來造訪,稱自己與馮生同姓,欲結為友,一來二去,就成瞭忘年交。年底,新任命下來瞭,調馮生到東越做縣尉。這時候,鑒禪師又來瞭。他背著書簍,跟馮生告別。

馮生問他去哪兒。

鑒禪師說:“我居住於雁蕩山靈巖寺西堂下,後遊長安,至今十年,與你相遇,很是愉快。如今,我將回寺,特來告別。而你也要去東越做縣尉,若途中經過靈巖寺,就去那裡看看我吧。”

幾個月後,馮生上任,過雁蕩山靈巖寺,想起鑒禪師的話,就入寺訪問。但是,寺僧稱這裡沒有叫鑒的禪師。馮生想:禪師當是誠信之人,不會欺騙我。他回憶起鑒禪師曾說自己居於寺院西堂下,於是轉至西堂,並無人跡,唯有壁畫一面。

這時,馮生似乎突然感覺到瞭什麼,仔細看,果然在壁畫中發現一僧,容貌與鑒禪師一模一樣。馮生追思二人在長安的交往,潸然動情。

接著說朱敖的故事。

他逃脫壁上女子的侵擾後,跟李舒一起離去。

再後來,他參加瞭河南府考試,踏上仕途。有一天,與朋友渭南縣縣令陳察微去拜訪曾救過自己的道士程谷神。三人高談闊論,很投機,直到日暮時分,朱、陳才告辭。

他們離開少室山大約五裡,忽見遠山之巔,黑雲翻滾,火電閃爍,須臾間,驟雨突降。朱、陳一行人伏於櫪樹林下避雨。過瞭很長時間,大雨初歇,有異光出現在遠天。隨後,奇跡出現瞭。那光中盡是搖曳的松樹,有數名仙女手持一塊舞毯,緩緩打開,長達數裡。隨後又出現數十名仙女,兩人一組,舞於毯上,其四周不時出現如觀音等諸神身影。

就這樣,奇幻的仙景出現在天空中。過瞭很長時間,曲終舞止。仙女們又卷起舞毯。隨著舞毯一點點被卷起,天色也一點點黑起來。最後,天完全黑下來。朱敖等人為奇幻之景所震駭,直到夜半才緩緩回到住所。

朱敖的故事中有兩個片段。

第一個片段是遇見壁上女子並被其在夢中迷惑;第二個片段是路遇大雨,雨停後,發現天邊出現神奇的幻景。更吸引我們的當然是第二個片段。如果不出意外,第二個片段可能不是虛構的志怪,而是發生在唐朝的一次真實的海市蜃樓事件。

按現代科學解釋,海市蜃樓是一種光學現象:“當光線經過不同密度的空氣層,發生顯著折射或全反射時,把遠處景物映顯在空中、海面或地面,從而形成各種光怪陸離的奇異景象。”這種幻景多發於大雨過後。但古人認為,出現海市蜃樓是因為“蜃”這種動物在作怪。西晉時,博物學者張華在《博物志》中認為:“海中有蜃,能吐氣成樓臺……”

到宋代,沈括在《夢溪筆談》中對張華的觀點進行瞭質疑。當時,山東登州出現瞭一次海市蜃樓,“登州海中,時有雲氣,如宮室、臺觀、城堞、人物、車馬、冠蓋,歷歷可見,謂之海市,或曰蛟蜃之氣所為,疑不然也……”

雖然進行瞭質疑,但沈括也沒能成功解釋產生海市蜃樓的原因。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則記載中,沈括順便提到歐陽修目擊的另一次海市蜃樓,跟朱敖看到的天際幻景非常接近。

假如以現代科學對朱敖目擊的情景進行解釋,可以認為:當時,唐朝的另一個地方,確實有一些女子在舞蹈,她們曼妙的身影通過光線的折射或全反射,被映到瞭少室山即嵩山的上空。

同樣是“幻”,海市蜃樓是一回事,幻由心生則是另一回事瞭。

唐朝中期有個叫石憲的太原商人,因做生意,往來於代北,即山西北部地區。

穆宗長慶二年(公元822年)夏,石憲正行進在雁門關附近的大道上。時值酷暑,烈日當頭,石憲非常饑渴,又有些中暑,因而止步道邊,找瞭棵大樹,坐下來休息。

石憲打開行囊,吃瞭點東西,又喝瞭點水,多少感到舒服瞭一些。連日趕路,也許有些累瞭,他靠在大樹上,很快就睡著瞭。

不知過去瞭多長時間,恍惚中,石憲覺得面前站著一個人。

石憲定睛一看,那影像一點點清晰起來,是個僧人,披褐衣,貌怪異,雙眼如炬,正在對他微笑。

僧人道:“施主莫怕,我修行之地在五臺山以南,那裡遠離塵世,有幽林清水,實為避暑勝境。從這裡去,隻有幾裡地的路,您可想與我同遊,到那裡走一遭?且我觀施主,似已中暑,如不隨我走,若因此而病,危及性命,到瞭那時恐怕是追悔莫及瞭。”

石憲遙望四周並無人煙,又酷熱難耐,水壺中的水也已所剩無幾,加上僧人的勸說,不免動心。

石憲跟僧人一路西行,走瞭幾裡地,果見一片密林,進入到深處,在密林盡頭,有一池潭,一群僧人正在戲水。石憲很奇怪,問僧人,僧人回答:“此乃玄陰池。我的弟子們正在裡面洗澡,以消卻炎熱。”

說罷,僧人帶石憲繞池而行。

石憲觀看那些洗澡的僧人,總覺得有些別扭,但一時又說不出來哪兒不對勁。

再看,不禁心中大恐:戲水群僧,觀其容貌,竟都長得一樣!石憲猛一回頭,發現引他而來的僧人正在詭異地微笑。

此時四周已經黑下來。

僧人說:“施主可想聽我弟子誦經之聲?”

石憲還沒說,但已聽到池裡群僧合聲而噪。大約一頓飯的工夫,有一僧人爬上岸,拉住石憲的手:“施主與我們一起洗洗吧,不要害怕啊!”

石憲感到對方的手很冷,卻又掙脫不瞭,沒辦法,隻能入池,剛一下水,更覺冰冷,寒戰不已,石憲大叫一聲,睜開眼,發現是個夢。太陽在此時已經落山,他臥在道邊大樹下,但衣服已被水浸濕,渾身上下寒冷異常,仿佛剛從水中上來。

石憲覺得很難受,似乎是生病瞭。他思忖著剛才的境遇,一時無法斷定是不是夢幻。

石憲拼命趕路,希望入夜前能抵達前面的村莊或客棧。一路疾行,終於見前面有個村子。進瞭村子,他找瞭戶人傢住下,休養瞭一晚,轉天感到身體好瞭些,便繼續趕路。走著走著,他聽到道邊有蛙鳴,開始沒在意,後來覺得那聲音很熟悉。他終於想起來瞭:這不就是那洗澡的群僧所發出的聲音嗎?他順著蛙聲尋去,走瞭數裡,見一池塘,裡面青蛙甚多,鼓噪不已。

這個故事不僅僅是夢幻小說那麼簡單。

故事裡,夢幻與現實的界限實際上被混淆瞭。你可以說主人公的遭遇來自於夢境,也可以說那一切都是真實的,是石憲夢遊時所見,同時,也可以認為:這一切,純粹來自於他在樹下的幻想。

這三種可能都存在。

但不管是哪一種,都是由幻而生的。

這可以引出唐高宗儀鳳元年(公元676年)的那個著名公案。

當年,寺中風起幡動,一僧人認為是經幡在動,另一僧人認為是風在動。而六祖慧能說:“都不是,是心在動。”

這是個哲學命題:是物質決定意識,還是意識決定物質?隻是石憲沒想那麼多,殺完群蛙後,就大步流星地上路瞭。

《唐朝詭事錄2:長安鬼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