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話都沒說兩句,就被冷冷的女神逼著,把自己扒瞭個精光。

前一天晚上,女神給我發瞭一條短信,言簡意賅,就兩行字:朝陽門皇冠假日酒店。晚上7點。

我顫抖地看著手機上的短信,目光停留在“酒店”兩個字上,不敢多想,一想就心跳紊亂。我迅速給女神回瞭一條:好的。我們明天見。

女神回瞭我四個字:穿幹凈點。

為瞭讓女神滿意,我拿出瞭不久前新買的格子襯衣,名牌兒,傑克瓊斯的,打完折都小三百。帆佈褲子求小妹幫我熨瞭一遍,褲縫鋒利得都能裁紙瞭。皮鞋用從酒店順來的擦鞋佈仔仔細細擦瞭兩遍,油光鋥亮。

出門前,我洗瞭澡,刮瞭胡子,頭發用發膠噴出瞭海浪造型。陳精典塞給我一個斜背的皮包,非讓我背上,“男人出門得有包,兩手空空顯得你沒誠意。手拎的太老氣,單肩背的太娘,隻有我這種斜背的好,專供成功商務男士。”

我背上包,穿上鞋,站到鏡子前面看看,自覺非常閃亮。

客廳裡,躺在沙發上,往西瓜殼裡彈煙灰的王爺,盯著左顧右盼的我,“都約酒店瞭,不帶個套兒?”

“她不是這種人。”

“那約酒店幹嗎?開房一起看《中國好聲音》啊?”

“滾。”我轉身看向王爺,“這身兒怎麼樣?”

“像被搟面杖搟過似的,淳樸,清爽。”

“那行,我走瞭。”

“要套兒通知我啊,我給你Room Service去,也沾沾喜氣兒。”

我在皇冠假日酒店的大堂裡一邊等著女神,一邊習慣性地觀察著不遠處的門童。這酒店的門童真是命好,可以站在大堂裡值崗。

正羨慕著,女神遠遠向我走過來瞭。

女神穿瞭一件米白色的連衣裙,灰色的高跟鞋,手上拎的包看起來價值連城。連衣裙像是真絲的,襯得她腰是腰,腿是腿。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不穿制服的樣子,美不勝收,要不是為瞭保持心臟跳動,我都不想呼吸瞭。

“你,你好。”我哆哆嗦嗦地開口瞭。

女神面無表情,上上下下看看我,眉毛一皺。

“不是讓你穿幹凈點兒嗎?”女神開口說話瞭。

我一愣,看瞭看自己,緊張起來,“是、是幹凈的啊,都是剛洗的,這、這襯衣還新的呢……”

“還斜背個包,包都耷拉到你屁股上瞭,走路不礙事兒啊?”

我開始大汗淋漓。

“……那我回傢換換?”

女神抬手看看表,“跟我走。”

“哎。”

我被女神帶到瞭酒店隔壁的一個購物商場。商場裡人來人往,女神穿著高跟鞋,卻像踩著風火輪一樣,我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她。她把我帶進一個看起來很貴的男裝店裡,我不知所措地傻站著,女神從架子上一通扒拉,然後拎出一套西裝和一件襯衣,往我懷裡一甩。

“去換上。”

“哎。”

我抱著衣服跑進更衣室,正要換衣服時,聽到導購小姐問女神:“小姐的男朋友長得很帥啊。”

我心裡甜甜的。

“不是我男朋友。”女神不耐煩地說。

“是傢裡人?”

“我倆哪兒長得像瞭?”女神的聲音更冷瞭。

“那是……”

女神打斷瞭導購的話,“衣服我買,客套話免瞭吧。”

“……好的,小姐。”

我穿著褲衩,抱著新衣服,縮在狹小的更衣室裡,心裡一酸。明明是來約會的,昨天晚上激動地數瞭七萬多隻羊才睡著,可現在,話都沒說兩句,就被冷冷的女神逼著,把自己扒瞭個精光。

我這是在幹嗎呢?

我在心裡哭瞭一會兒,然後迅速換好衣服出來瞭。

女神打量我一遍,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起碼看著不像中關村賣手機的瞭。”

“像最近特火的一個男演員。”導購小姐見縫插針地說。

我怔怔地看著女神,女神嫌棄地看瞭一眼我懷裡抱著的舊衣服。

“趕緊扔瞭吧。”

“哎。”

導購小姐接過我的舊衣服,“先生,我幫您處理掉。”

女神看向導購,“你們這衣服幾天退換?”

導購戰戰兢兢地開口,“小姐,我們這是高端男裝,建議您完全滿意後再購買。如果實在不合適,我們隻能接受當天退換。”

“行,知道瞭。”女神轉身走瞭。

我跟著女神重新回到酒店,然後徑直上瞭六層的宴會廳。

電梯裡,我和女神並排站著,電梯門映出我倆的樣子。穿著黑西服的我,站在女神身邊,說是郎才女貌,其實也不為過。

我猶豫瞭很久,終於還是鼓足勇氣開口瞭。

“那、那個……衣服的吊牌還沒摘,有、有點兒紮。”

女神冷冷掃我一眼,“紮也忍著點兒吧,一會兒就退瞭。”

“啊?”

女神看向我,嘴角一挑,“我剛20多歲,還沒有包養小男孩的資本呢。你自己那身兒,我實在是忍不瞭瞭,但我沒打算真出錢給你買這身兒啊。”

“……明、明白瞭。”

出瞭電梯,跨進宴會廳,我才明白為什麼女神非得逼我穿成這樣。

宴會廳裡正在辦一場超豪華的滿月宴。

雖然在酒店工作瞭這麼多年,見過花錢如流水的,但我從沒想過,有人能把滿月宴也辦成這樣。幾百平方米的大廳,裝飾得富麗堂皇,花堆得漫山遍野,還有現搭起來的小城堡。大廳中央的蛋糕有幾米高。當事人父母正抱著屁大點兒的孩子滿大廳轉悠。小孩兒眼睛都睜不開,但已經頭上戴花,身上披彩,裹得像個鑲金的粽子一樣。

女神帶著我到圓桌前,桌旁已經坐瞭七八個人。

“有——恩,你怎麼才來呀?”

我們剛坐下,一個大白臉、黑濃眉、嘴上一片血紅的女孩,口音甜膩地就湊瞭過來。

“有——恩,好久不見哦,你都不找我玩。”

女神坐下來,依舊保持著自己的面癱風采,淡淡地看瞭紅唇女一眼。

“啊,在忙。”

“你還在公司哦?飛哪裡的航線?我結婚辭職以後咱們有兩年沒見瞭吧?是兩年吧,是不是?”

“那就是兩年沒見瞭唄。我也不知道,沒數過。”

“Vivian小孩兒的紅包你給瞭多少?”

“問這幹嗎?又不是給你的。”

“討厭。”紅唇女拽過身邊一個圓墩墩的男人,“老公,這是我以前公司同事——鄭有恩。我們結婚的時候她來瞭。我跟你講,她現在還在飛哦,是不是超厲害、超拼?”

女神微妙地翻瞭個白眼,紅唇女看向我,“這位是?”

我剛想自我介紹,女神搶先瞭一步,“我朋友。”

“你好,我叫張光正。”

紅唇女表情誇張地看向女神,“鄭有恩,我發現你超強哎,又——換——一——個!”

對面一個燙著大波浪頭發的女孩也說話瞭,“你故意氣我們這些已婚婦女吧?”

紅唇女湊上來說:“你來之前,我們還聊你呢,你也老不跟我們聯系,我們都不知道你結婚沒有。但覺得應該沒結,同事一場,你結婚不可能不請我們。”

波浪女突然跑瞭過來,往我們身邊的空座上一坐,“但是我傢寶寶滿月,你就沒來!你都不知道我生小孩兒瞭吧?不知道吧?”

“我還真不知道。”

波浪女掏出手機,打開相冊,“給你看我傢小孩兒,可萌可萌瞭,哎喲!我自己每天怎麼看都看不夠。”

波浪女硬把手機塞到女神手裡,“往後翻,全都是。”

手機上是一個胖丫頭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照片,連翻十幾張,表情基本沒變過,中間穿插著腳部特寫、肘部特寫等。

紅唇女在我倆耳邊大呼小叫起來,“好——可——愛——啊,親親!好想親親!”

波浪女死死盯著女神,“可愛吧,是不是特可愛?再往後翻,有一個五分鐘的視頻,是她睡覺打呼嚕!哎喲,有恩,我跟你說,孩子真是太可愛瞭,你趕緊要一個吧!”

女神突然笑瞭。

女神把手機還給波浪女,“這麼多細節圖,看得我跟刷淘寶似的。你這是準備把孩子上架賣瞭呀?”

氣氛尷尬瞭一秒鐘,波浪女訕訕地坐回自己的座位,“鄭有恩,你說話怎麼還這樣兒啊?”

紅唇女為瞭緩解氣氛,湊過去安撫波浪女,“哎,我倆準備要孩子呢,你給我傳授一下經驗。”

波浪女重回高潮,“好好好!那你們開始吃葉酸瞭嗎?”

“吃瞭吃瞭!”

“得提前半年開始補鈣!海豹油吃沒吃?”

“想吃,哪個牌子的好啊?”

“買加拿大的!加拿大的好!這樣,你代購吧,國內的不靠譜……”

“阿嚏!”

女神打瞭個驚天動地的噴嚏,坐在她旁邊的我原地一哆嗦。

“阿嚏!”

女神再接再厲,又打瞭一個。

在座的人都嚇瞭一跳。

“對不起啊,你們說話聲兒太大瞭,我對這個過敏。”

女神面無表情地向我伸手,“衛生紙。”

“……哎!”我躥起來,從不遠處拿過紙盒,迅速抽出紙巾,輕輕放在女神手心裡。

女神擦瞭擦鼻涕,紅唇女和波浪女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倆。

“你這哪兒是處男朋友,你這是馴猴兒哪!”波浪女說。

女神輕輕一笑,“馴再好也沒用,比不瞭你們。你們結婚的多幸福啊,跟海難搶著瞭救生艇似的。”

吃飯吃到一半,女神也沒怎麼和我開口說話。滿月小孩兒的爸媽,抱著孩子來我們桌敬酒,小孩兒媽媽是女神的同事,結婚後也沒辭職,算是她的頂頭上司。女神陪著喝瞭兩杯酒,大傢擠成一團逗小孩的時候,她默默轉過頭,一臉的百無聊賴。

臨走前,從不遠處的桌子上,晃過來一個男的,瘦瘦高高,長著一張正方形的臉,顴骨像倆乳房一樣凸立在臉上。男的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插在褲帶上,站到瞭女神面前。

“鄭有恩,有日子沒見瞭吧?”

女神看看他,有些煩躁,“你怎麼也在這兒呢?”

“我和小孩兒爸爸,一個俱樂部的。你最近飛哪兒呢?我一個月飛好幾次香港,都沒見著你啊。”

“我今年改飛美國線瞭。”

“我給你打過好幾次電話,你都沒接。你是不是沒存我號兒啊?趕緊存一個,到美國你跟我說,咱在LA有房,帶大泳池的呢。”

“手機內存滿瞭,存不下。等我回頭刪刪吧。”

“什麼手機啊?電話號都存不下?”

“我也奇怪呢。”

“……”男的被女神這麼一堵,運瞭半天氣才緩過來。他轉頭看看我。

“呦,找著主兒瞭?”

女神冷冷一笑,“瞧您說的,又不是失物招領。”

男的盯我看瞭一會兒,還是不死心,“你怎麼來的?我送送你吧?我今兒開瑪莎拉蒂出來的。”

女神微微彎腰,把放在椅子上的包拿起來,背在身上,伸手撩瞭撩頭發,我覺得整個大廳都春心蕩漾瞭。

“瑪莎拉蒂的英文怎麼拼啊?”女神開口說。

“啊?”

“你能拼出瑪莎拉蒂,我就坐你車走。”

男的滿嘴酒氣,表情恍惚,“m, a,哎?masa……”

女神轉身準備離開,“我走瞭啊。你也別開車瞭,開什麼車碰見查酒駕的,都得折。”

“嘿!架子夠大的啊!”男的一臉不忿。

“也不是架子大,就是沒有逮誰跟誰獻愛心的習慣。”

女神踩著風火輪走瞭。

男人轉頭盯著我。

我斯文得體地笑瞭笑:“m, a,s, e,r, a,t, i,maserati.”

專業門童兼泊車員,熟練掌握各種車型性能的我,替他完成瞭這個問題。

“我想買個包。”

出門,站到大街上,女神突然開口說。

“每次參加完這種破事兒,我都得買個包,不然這惡心勁兒壓不下去。”

“我,我陪你?”我鬥膽問瞭一句。

“想跟就跟著唄。”女神這樣回答我。

平心而論,作為一個東北人,不會好好說人話的老娘兒們,我見得多瞭,我媽就是一個。無論是體現憤怒還是表現幸福,她隻會用“屎屁”夾雜的方式表達:“你爹高興得直蹦屁。”或者,“你爹嘴裡糊上屎瞭?說的是逼養的人話?”

但是,在日常對話中,如何不帶臟字堵別人嘴,讓對方感到百爪撓心,四肢酸麻,我面前的這位女性,算是行業翹楚瞭。我接觸過的女人少,這麼喪的更是沒見過。

她是怎麼平安活到這麼大的呢?

一定是因為好看吧。

換張臉,要還是這性格,在東北,早被當成酸菜醃缸裡瞭。

我屁顛屁顛地跟著女神,到瞭一個專賣店。專賣店不大,掛著的東西也不多,但我隨便翻瞭翻價錢,價格嚇得我跟過電瞭一樣。

女神繼續面無表情地挑挑揀揀。

我像個魂兒一樣跟在她後面,伺機聊天。

“那個……柳阿姨是上海人,但我看你北京話說得很好啊。”

“我爸是北京人。”

“哦,沒見過叔叔,每次跳舞都是阿姨自己來。”

“他倆在我小學的時候就離瞭。我跟我爸過,大學的時候我爸沒瞭,我才跟我媽住到一塊兒。”

“呦,對不起……”

“戶口查完瞭?那我查查你吧。你一東北人,怎麼個兒這麼矮啊?”

“……我脫瞭鞋一米七八,也、也不矮瞭。”

女神抬眼看看我,不太認可的表情,然後轉臉看向瞭導購,“這包有灰色的嗎?”

導購唯唯諾諾地要去給她拿包,我越挫越勇地接著搭話。

“剛才那些人,都是你同事啊?”

“嗯。”

“挺煩人的。”

女神抬頭看向我,眼神真誠清澈,“我不煩她們啊。”

“嗯?我看你,好像……”

“我跟她們說話一直那樣。再加上她們一結婚,集體得病瞭。”

“得什麼病?”

“以前都是正常人,一結瞭婚,都成神經病瞭。”

“那……那你不想結婚嗎?”

“不是想不想,而是至不至於。不就結個婚,幹嗎非得憶苦思甜啊?結婚就是脫離苦海,沒結婚就是苦大仇深?合著以前都是混妓院的,可算有人把她們撈出來上岸瞭。要是結個婚就能得道升天,那以後婚禮別送紅包瞭,送花圈吧,大傢往新人面前一站,鞠三個躬:您一路走好,駕鶴西歸享福去吧。”

我被女神說得簌簌發抖。

導購小姐也驚恐地看著她。

“不過我不煩她們。她們打著雞血地活,我就喪瞭吧唧地過,也沒誰對誰錯。哎?小姐,我那包呢?”

導購小姐緩過神來,一路小跑著去找包瞭。

過瞭一會兒,導購走過來,“小姐,您要的灰色我們店沒有,可以從世貿的店裡調。您能不能稍等一會兒?”

“行。”

“樓上新來瞭一批貂皮小外套,現在反季銷售,打折,您要不要上去看看?”

“行。”

我們跟著導購小姐上樓,女神邊上樓邊說,“我煩的是那些男的。剛剛那個人,是我去年在商務艙做乘務的時候認識的。傢裡有點兒錢,不知道該怎麼嘚瑟好瞭。跟我們要電話,好像給我們一天大的面子似的。真想往這種人身上靠,我得先把臉皮摘下來當衛生巾貼。”

導購小姐一邊領著我們上樓,一邊豎著耳朵聽,一臉取經表情。

我唯唯諾諾地開口,“有錢人可能都有這毛病……我不是有錢人,我挺踏實的。”

“哼,”女神一臉不屑,“今年我調到經濟艙做乘務,窮的也伺候夠瞭。買的都是打折機票,還把自己當上帝呢。我還碰見過自己帶橙子上來,讓我給他榨汁兒喝的。這麼會享受生活,怎麼不包機去啊?虎背熊腰的都擠成團兒瞭,還能抽出空丟人現眼。等著排隊上廁所的工夫,眼角還掛著屎呢,就敢問我要電話,說自己去美國是去運作公司上市的。你說這種人哪兒來的底氣?窮到谷底,心比天高,我們飛機都是他們幫著吹上天的。”

我語塞瞭,有錢的罵名我能躲,窮逼的罪名我逃不過。

導購小姐拎過來幾件油光水滑的貂皮大衣,“小姐,這批貨質量都非常好,您感受一下,摸摸看。”

女神的手在貂毛上遊走。

我好希望自己就是那些毛。

“可是,咱倆這不聊得挺好的嗎?你也不是什麼男人都討厭吧?”

女神看向我,笑瞭,這是第一次我在她臉上看到瞭正式的笑容。

“我沒把你當男的看呀。”

“啊?”

導購小姐直勾勾地看向我。

“我討厭有錢的男的,也討厭窮得隻會意淫的男的。這兩種你都不是。我一眼就看出來瞭。”

“對,我都不是。我挺踏實的。”

“你是那種像小貓小狗一樣的男的。”

“啊?”

“沒什麼攻擊性,跟我也不是一個物種,聊聊天兒啊,打發打發時間,挺好的。我知道你想追我,想想得瞭,沒戲。我這脾氣你今天也看見瞭,真跟你動真格的,你就奔著英年早逝去吧。我媽說你人挺好的,我也懶得擰著她來。做個朋友吧,以後有這種局,我還找你。”

說完這話,女神真的像摸貓一樣,摸瞭摸我頭頂。

我的怒火噌地燃燒起來瞭。

“做個朋友吧。”

臨出門前,小妹給我熨褲子時,王爺和我聊過今天的戰術分析,他也說出瞭這樣的話。

“要是人傢實在看不上你,你就放出這個金句:沒關系,先做個朋友。暫時退下戰場,躲在角落裡伏擊。平時可以噓寒問暖一下,認個哥哥妹妹,主線任務沒你事兒,支線任務你可以上嘛。哎,沒準兒,出瞭bug,你就頂上去瞭,這樣不就能占便宜瞭?”

我當時氣急敗壞地抨擊瞭王爺的這種想法。

我再,也是個老爺們兒,而且是個東北老爺們兒。在我的傢鄉,根本不存在男女能做朋友的這種說法。尿尿的姿勢都不一樣,做什麼朋友啊?要不就當我媳婦兒,擱手心裡供著;要不就是別人媳婦兒,三尺外避著。躲陰溝裡藏起小雞雞裝藍顏知己,這種事兒我幹不出來。

面對女神主動提出的交友申請,我感覺自己的底線被挑戰瞭。

女神摸著貂毛,伸手招呼我,“哎,你們東北真是女人都穿貂嗎?你過來幫我看看,質量怎麼樣。”

我帶著燎原的怒火走向女神。

女神左手拿著貂皮外套,“你摸摸看。”

我左手捏住外套另一邊,深呼吸,然後開口說,“你知道我們傢那邊兒,怎麼賣貂皮嗎?”

“怎麼賣啊?”

“我們那邊有個大營市場,都是賣貂兒的。大傢都開卡車來,貨放車上。來買貂的,看對瞭,不能問老板多少錢,得偷偷摸摸詢價。”

“怎麼詢啊?”

“你把右手放貂皮底下,然後比個數,比如你心理價位三千,就比個三。別讓別人看見,別人一看見,容易跟你搶貨。”

“有點兒意思。”女神把手伸進瞭貂皮下,“好,我比完瞭。那你怎麼知道我出多少錢啊?”

“我有辦法知道。”我伸出空著的右手,也鉆進瞭貂皮裡。

然後,我一把握住瞭女神放進貂皮裡的手。

“四千。對吧?我摸出來瞭。”

“哎!你松手啊!”

四周誰都看不見,銀灰色的貂皮下,我緊緊握住瞭女神的手。

女神的手真軟。

我的心都化瞭。

我緊緊地抓著女神的手,她怎麼掙紮都不松開。

“我張光正,沒什麼錢,也沒車沒房,穿得也挺土的,你看見瞭,可是我要追你。你願不願意我都要追,我不跟你做朋友。聽見瞭嗎?鄭有恩。”

我第一次叫出瞭女神的名字。

鄭有恩愣愣地看著我,我也是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瞭冷漠和不耐煩之外的表情。

四周安靜極瞭,隻有空調吹出的風聲,一屋子的貂皮大衣,白的、粉的、紫的、灰的,細小的毛隨著風擺動,仔細聽能聽到唰唰的聲音。

貂皮大衣下,有恩被我緊緊握著的手,漸漸不掙紮瞭。

“張光正,”有恩抬頭看瞭看墻上的表,“你身上這身衣服,今天可必須得退。還有一個小時,商場就關門瞭。”

“呃?”我一愣,手松開瞭。

有恩重新變回瞭面癱女神,“你不想退也行,把錢給我吧。襯衣加西服,三千七。”

“……還是退瞭吧。”

和鄭有恩回到購物廣場,我突然愣住瞭。

“我,我衣服已經扔瞭,就留瞭個包。”

鄭有恩不耐煩地看看我,又看看表,抬頭指指不遠處。

“先去廁所脫瞭,原地等著,我再幫你買身便宜的。”

我沖進廁所,鄭有恩也跟瞭進來,幸好廁所裡沒人。我鉆進小隔間,她在隔間外等著。

我又開始脫衣服瞭,一天,兩次,自己把自己扒個精光,真是出息。

正脫到一半,聽到門外有人進來。

一個男聲錯愕地說:“哎?哎?哎!這不是男廁所嗎!”

鄭有恩冷冷的聲音:“男廁所怎麼瞭。以前沒進來逛過啊?”

門外沒聲瞭。

“張光正,你快點兒!”鄭有恩開始敲我門。

“我疊好就給你。”

“疊什麼疊?趕緊塞給我吧。”

我從門縫下把衣服塞給瞭鄭有恩。

“你得給我拿新衣服回來啊。”我趴在門上說。

“等著吧。”

廁所小隔間,我穿著褲衩,光著膀子,斜背著陳精典的商務男士包,蹲在馬桶上,一邊等著鄭有恩回來,一邊回味著剛剛緊握女神小手的瞬間,自我感覺非常好,傳遞出瞭濃濃的雄性霸氣。

十幾分鐘後,廁所裡響起瞭商場的送客音樂,離商場關門還有十五分鐘。

鄭有恩還沒回來。

心裡隱約開始不安,頭頂的中央空調吹在光溜溜的身上,起瞭一層雞皮疙瘩。

電話響瞭。女神來電。

“喂?”

“衣服我退瞭,你放心吧。”

“那就好。我新衣服呢?”

“我已經在回傢路上瞭。”

“……啊?!”

“張光正,你剛剛覺得自己特瀟灑吧?”

“這個咱們回頭聊……”

“我沒錢,沒車,沒房,但我人好,我就是要追你。你願不願意都行。說得真懇切,好像我不答應你,就特嫌貧愛富似的。”

“能先把衣服給我嗎……”

“要是你去買衣服,售貨員拿著一背心兒跟你說:‘我這衣服,顏色特俗,設計得也醜,關鍵質量還差,但是我就是想賣你。你買吧,我都這麼真誠瞭你還不買啊?’你什麼感覺?”

“……”

“是不是有點兒太沒禮貌瞭?”

無法反駁。

完全無法反駁。

“跟我來這套?我中學的時候就被小混混堵校門口,說要不答應做他女朋友,他就白塔寺出傢去瞭。”

“我錯瞭。我穿上衣服,好好跟你認錯,你能先來救救我嗎?”

“自己想轍。”

吧嗒。

電話斷瞭。

我整個世界都坍塌瞭。

我光著身子,在馬桶上蜷縮成一團,心在簌簌發抖。廣播的送客音樂持續響著,溫柔的女聲反復播送:今日的營業時間即將結束,我們誠摯歡迎您的再次光臨。

叫兄弟也來不及瞭。再不出去,就要被鎖廁所裡瞭。

怎麼會有這麼惡毒的女人?

我蹲在廁所裡,大腦一片空白。

空白過後,我突然想起瞭高中的時候,我一個同學的哥哥,喝多瞭跟別人打架,被關進監獄勞改。有一個周末,我們幾個人陪同學去看他。

在監獄會客室等著的時候,我看向窗外,窗外是犯人活動的大操場,操場上有一面高墻,墻上用紅油漆刷著三行大字:你是什麼人?這裡是什麼地方?你來這裡幹什麼?

此時此刻,我腦袋裡開始反復盤旋這三行大字,淡入淡出地反復盤旋。

我是誰?

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來這裡幹什麼?

2012年8月18日這一天的悠唐購物廣場,商場結束營業前五分鐘,一層左側的男廁所裡,跑出瞭一個全身赤裸、隻穿著一條淡藍色內褲、斜背皮包、腳踩皮鞋的男子。該男子一路小跑,沖進最靠近廁所的服飾店,在店員的瞠目結舌、女顧客的驚聲尖叫下,抓起最靠近自己的商品,套在瞭身上,然後迅速結賬,逃離瞭現場。

逃出商場後,我穿著新買的背心短褲,吊牌依舊沒摘,驚魂未定地靠在公交車站牌上,等著回傢的車。

站牌燈箱上映出瞭穿著一身新衣服的我。

背心上印著兩個碩大的英文單詞:dream boy。

心情凝重地回到瞭傢,開門,王爺居然還躺在沙發上。姿勢似乎就沒變過,唯一不同的是,西瓜皮裡的煙頭已經快塞滿瞭。

“咋樣啊?小夥子。”

我看看王爺,“快死瞭。”

王爺一臉興奮,“這麼爽?”

看著王爺身邊的西瓜皮和這個煙霧繚繞的房間,我有種經歷瞭恥辱大冒險,終於回到傢鄉的感覺。

《我的蓋世英熊(歡迎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