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會花好長時間盯著照片裡有恩的心臟,因為那是整個銀河系我最想去的地方。

被鄭有恩的兩條裸腿晃瞎瞭眼之後,我的心也徹底亂瞭。本來前一天晚上,我驚魂未定地回傢後,躺在床上抱著被子,在心裡哭瞭個翻天覆地後,痛下殺手,進行瞭精神上的自閹,決定從此塵歸塵,土歸土,幹脆就跟著我師傅守株待兔,等著未來被某個善良的富婆把我領走,再也不自取其辱瞭。

但女神大腿一露,我所有的心理建設都坍塌瞭。

我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好像一條狗。

晚上值班時,我和王爺一個班。鯰魚精在大堂值班,我倆不敢偷懶,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喂蚊子。

王爺最近突然多瞭一個愛好——挑戰吉尼斯世界紀錄。他說這是出人頭地最零成本的辦法。隻要被選上瞭,吉尼斯總部就能發一個證書,有瞭認證,就可以到處去表演賺錢。

吉尼斯挑戰分好多種,拼的都是最大、最快、最強。王爺想挑戰的是一分鐘內眨眼次數最多的人。他說英國有一哥們兒,一分鐘能眨眼520次,王爺隻要能多眨一次,就是世界紀錄瞭。

漫漫長夜,天幹物燥,蚊子肆虐,我面前的王爺掐著表,一刻不停,飛快地眨著眼睛,還逼我幫他計數。我盯著他上下翻滾的眼皮,嘴裡念叨著55,56,57,實在是煩得百爪撓心。

“誰會花錢看這玩意兒啊?”

“國外傻逼多著呢,鋸個木頭都有全國巡回賽。你好好數,別分心。哥火瞭,給你在美國買房子。”

“你眼屎都翻出來瞭。”

“技多不壓身,你也跟哥一起練吧。這又不費事兒,努努力就闖出未來瞭。”

“別,我現在一緊張就結巴的毛病還沒好呢,再多一眨巴眼兒,下次見著我女神,臉上得多熱鬧啊。”

“對,和你女神怎麼樣啊?”

“今天中午,我還見著她瞭呢,在她傢,她媽領我上去的。”

王爺不眨巴眼兒瞭,直勾勾地盯著我看,“還真有這人啊?”

我一愣,“你一直當我是瞎編的?”

“也不是……就是我和陳精典吧,我倆一直覺得你常年悶在你那陽臺小屋裡,可能是身心有點兒不太正常瞭。你沒發現小妹最近趁你不在的時候才敢洗澡嗎?就怕你聽到水聲,聞到香味,瞬間喪心病狂瞭。我倆估摸你也是不想讓我們擔心,所以編出這麼個人來。昨天你嚷嚷著去約會,回來不也屁都沒放?”

“你們咋這麼想我?”我挫敗地盯著眼皮繼續上下翻飛的王爺,“我比你正常多瞭。”

“那你昨天約會約得怎麼樣?”

“……不太好。”

“有照片嗎?”

“沒有。”

“沒照片你嘚瑟什麼,空口無憑啊。沒照片你說你跟一米八的大長腿約會瞭?那我還可以說昨天中午范冰冰來我傢給我下餃子吃呢,煮完餃子沒留湯,氣得我一個大嘴巴把她扇出去瞭。”

“我要以後能拿出她照片怎麼辦吧?”我被激急瞭。

“要真有這麼個人,你把照片拿來,擺我面前,我先沖照片磕個頭,叫聲奶奶。再沖你磕個頭,喊聲爺爺。”

“行,你等著。等著當我孫子吧。”

我給自己定下瞭目標:下次見到鄭有恩,跪求也好,偷拍也好,我要和她拍張照,她如果不願意和我出現在同一個畫面裡,那單人照也行。

懷揣著這個目標,第二天清晨下瞭班,我又乖乖地下樓,站在瞭大媽群中。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莫名其妙,我迎來瞭一個長達一周、關於如何談戀愛的特訓。

而特訓的導師,就是這群平均年齡六十歲,人生最大目標是如何避免血脂、血壓、膽固醇過高,曾經騷擾得我痛不欲生,現在開始為我出謀劃策的大媽。

那天我一下樓,大媽們就集體笑瞇瞇地看著我,氣氛詭異極瞭。

柳大媽已經向大傢說瞭我打算往死裡追她傢的變態閨女。這群大媽每天也沒什麼正事兒,能把廣場舞跳出政治鬥爭,把市場菜價走向當成研究課題,現在隊伍裡混進瞭一個激情求偶的我,她們簡直太喜聞樂見瞭,活像一群窮困潦倒的科學傢,終於逮到瞭一隻可以做活體實驗的小白鼠。

跳完舞後,大媽們誰都沒走,拽著我在小花園裡開始談心。我頭皮發麻,心浮氣躁,可是為瞭營造柳大媽心中尊老好青年的形象,隻能原地乖乖坐著,還要做側耳傾聽狀,不時認真點頭。

大媽們聊高興瞭,居然還會說:“這句話你應該記一下。你明天帶個本兒來。”

而我,第二天就真的帶瞭個小本去。

現如今,翻開這個本子,可以清晰地看到當初大媽們給我灌輸的成功學內容,主要分為以下幾大塊。

1.人生格言分享;2.為人處世原則;3.養生小竅門;4.論什麼才是正確的愛情婚姻觀。

“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孫大媽

“男人要多吃薑,提高免疫力,增強自信心。”——柳大媽

“品味雖貴必不敢減物力,炮制雖繁必不敢省人工,知道是哪兒的傢訓嗎?同仁堂。做人也要這樣。”——血紅汗衫大媽,以前在同仁堂賣中藥的。

“男人要是不尊重女性,就應該把襠裡那玩意兒捐瞭,留給有需要的人。”——金鏈子大媽,曾經的個體戶,現在的女權戰士。

每天大媽們拽著我口水橫飛地瞎噴時,我心不在焉,本子上也記得亂七八糟。我完全是裝出不恥下問的姿勢,哄她們開心而已,像遊戲裡做任務一樣,努力刷著我未來嶽母的印象分。

但漸漸地,大媽們說話時,我開始留心認真聽瞭。

其實她們隻是想說話,想隨便拽著一個年輕人說說話。

有的大媽可能把我當成瞭久不回傢的兒子,有的大媽把我當成國外留學的孫子,有的大媽可能跟兒女住一塊兒,但朝夕相處,卻話不投機,像柳大媽和鄭有恩一樣。

隊伍裡有一個大媽以前是中學老師,說起話來很有文化的樣子。有一天瞎聊的時候,她慢悠悠地說:“人一老瞭,就愛想當年,憶過去。也不是說以前過得有多好,而是過去的日子已經瓷瓷實實地戳在那兒瞭,你回過頭去,全都看得見。哪段路走錯瞭,哪段路走糊塗瞭,當時自己不知道,老瞭才琢磨明白。琢磨明白瞭呢,就想和正往過去走的人說道說道,就是想提個醒:‘這塊兒路滑,小心腳下。’心是這麼個心,可沒人愛聽。因為你老瞭呀,現如今除瞭博物館,誰還惦記著老東西?”

我是個存在感特別低的人。從小,傢裡過年的時候,七姑八姨來我傢串門,和我媽坐炕上說別人傢閑話,誰誰誰天天給男人燉鹿鞭啦,誰誰誰閨女不光早戀還偷傢裡錢啦,從養顏秘籍聊到避孕五十四招。驀然回首,突然發現七八歲的我始終盤腿坐在炕上,豎著耳朵,嗑著瓜子,聽得雲山霧罩。

童年情景再次重現。後來,老太太們不給我出主意,開始聊傢長裡短的時候,我要不趕著上班,也還是乖乖坐著,豎著耳朵聽,居然也不心浮氣躁瞭。

大媽們聊起天來,有個特點:時間跨度長,物是人非多。

有一天,大媽們聊起瞭養花,都說自己技術好,你一句我一句的,全體倔強起來瞭。後來一個大媽殺出重圍,取得瞭勝利:“我傢陽臺上那盆綠蘿,那還是我大兒子沒瞭之前給我買的呢,我大兒子死瞭有小十年瞭吧,那綠蘿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呢。”

其他大媽紛紛表示:行行行,你贏瞭。

還有一個大媽,住我們東德小區,老伴走得早,自己一個人住,眼神兒不太好。有一天來跳舞的時候,滿臉不高興。大傢問她怎麼瞭,她氣呼呼地說,昨天去超市買油,排隊結賬的時候,看前面的小姑娘購物車裡放著一堆包裝得花花綠綠的罐頭,她就問小姑娘這是什麼,小姑娘不耐煩地說,肉罐頭。她又問小姑娘怎麼一口氣買這麼多,小姑娘接著不耐煩地說,買二贈一。大媽心裡就琢磨起來瞭,自己一個人住,輕易不舍得燉肉,費勁巴力燉半天,自己一頓也就吃幾塊。這小肉罐頭好,一次開一罐,吃飯也能添點兒肉腥味兒。

大媽就轉頭去貨架上拿瞭好幾罐。回瞭傢,蒸瞭米飯,打開罐頭,一口吃下去,覺得特別腥氣。勉強撐著吃完一罐,深覺上當受騙瞭,抱著剩下的罐頭就去瞭超市,超市裡的人一聽她的投訴就樂瞭,說貓罐頭是給貓吃的,人吃能不腥嗎?

大媽特別委屈,講完前因後果,轉頭瞪著我:“你們年輕人怎麼這麼壞?就那個小姑娘,你說你告訴我一句這是貓罐頭,不就完瞭嗎?我是老,可我沒傻呀。”

我很想嬉皮笑臉地安慰她,但想到大媽自己一個人在傢裡,就著貓罐頭悶頭吃著白飯的情景,心裡一酸。

最早開始跳廣場舞,接近大媽們,我是心懷雜念,把大媽當成工具,異想天開地伺機接近女神。

可日子晃到現在,大媽們不再把我當成外人,摁著我聽她們天南海北地胡侃,拽著我當免費勞力,幫她們搬搬抬抬,我都開始覺得心甘情願。有時候聽她們聊天,我會開始走神兒,想起自己在東北的爸媽。

來北京以後我一直沒回去過,讓他們來他們也不肯,說是嫌路遠,其實是怕給我添麻煩。我想象著他們倆每天都是怎麼打發時間的。我爸那麼愛吹牛逼,我媽那麼愛管閑事兒,真希望也能有一個像我一樣不學無術,貪圖美色,混吃等死,要啥沒啥的年輕人,替我聽他們聊聊天。

當其他大媽負責提升我的精神境界時,始終站在潮流前線的柳大媽開始擔任起瞭我的時尚導師。

一年前的我,做夢也想不到,我居然有一天會側耳傾聽一個五十多歲的中老年婦女教我怎麼穿衣服。

“我問你,你對我們傢有恩也不瞭解,為什麼想和她談朋友?”一天,懇談會結束後,柳大媽拎住瞭準備回傢的我。

“……她長得漂亮。”我老老實實地說。

“可是噢,有恩嫌棄你太土瞭,小張。那天噢,你走瞭以後,她讓我趕緊開窗換氣,講你留下來的土氣都瞇她眼睛。”

我尷尬地站著,撓撓頭,“我一個男的……也沒必要把自己捯飭成什麼樣吧……”

“你這個話就講得伐對瞭。你是覺得人伐可以光看外表啊?”

我點點頭。

“這些噢,都是不懂道理的人才說得出口的話。那男孩子想尋漂亮的,覺得天經地義,是伐?那人傢小姑娘憑啥就得不顧長相隻要你內心美啦?你要是又矮又胖,瞇瞇眼,穿戴嘛,邋裡邋遢,頭發亂哄哄,一面孔胡子拉碴,你講你內心美有啥用?你總不能逼人傢每次見你的時候,心裡頭感覺像烈士一樣,談朋友又不是做慈善,兩個人以後是要領結婚證的,又不是去領獎狀。你講對伐啦?”

我汗流成河,用力點頭,“您說得太有道理瞭。我其實也想時髦點兒,但是覺得錢要花在正經地方。”

“你這個想法是對的,但是不好走極端的呀,你看看你身上這件背心,哎喲,阿拉阿姨們都不肯穿瞭。這樣吧,明天,我帶你去買衣服,你下樓的時候帶好錢。”

這母女倆怎麼都這麼喜歡強迫別人換衣服!

想到她女兒之前對我的所作所為,我心裡一寒,顫抖著提問,“柳、柳阿姨,我得帶多少錢啊?”

“五百塊!”柳阿姨大手一揮,“五百塊就夠,柳阿姨包你改頭換面!”

外貿大集。

大媽們的潮流shopping mall。

定期在北京的農展、北展、工體、首體等地區流竄出現,每一期都有主題。夏天是蘇杭出口絲綢展,冬天是外貿皮草集。

我尾隨著柳大媽跌跌撞撞地出現在瞭農展館的外貿名品大集上,放眼望去,四周湧動的全是大媽。她們全都步伐穩健,神采奕奕,期待與興奮的眼神活像賭徒抵達瞭澳門。

我跟著柳大媽穿過農副產品區,陪著她嘗過瞭大興安嶺的蜂蜜,撫摸瞭安徽淮南的枸杞,搶購瞭山東膠州買八贈二的海帶,見識瞭哈爾濱空運來的巨型大馬哈魚。

我陪著柳大媽品嘗瞭五湖四海,踏遍瞭祖國大地,終於,我們來到瞭服裝區。

柳大媽徑直把我帶到瞭一個賣背心也賣羽絨服的展臺,展臺角落,一個中年婦女噌地站起來,迎向柳大媽:“姐!姐你來啦!”

柳大媽一副VIP顧客的做派,“啊,最近有新貨伐?”

“有!給姐留著呢。”

“你這裡男裝有沒有?”

“有男裝呀!都是外貿的!”大姐看看我,“您傢兒子呀?長得真俊。”

“不是兒子,一起跳舞的。”柳大媽雲淡風輕地說。

賣貨大姐困惑地盯著我。

恥辱感唰啦唰啦地湧瞭上來。

大姐從大黑塑料袋裡拽出一堆衣服,一件件甩向我們,“這個褲子好,阿瑪尼,外貿原單,你摸摸這料子,配個襯衫。這個襯衫出口日本的,市面上你看不到同款。背心來不來幾件?瓦薩琪,顯瘦又洋氣。”

柳大媽認真地挑挑揀揀,不時地拿起幾件在我身上比畫,我一動不動地站著,孤獨地漂浮在大媽們的海洋中,有種要溺斃的感覺。

“就這幾件好瞭。你算算多少錢。”

“姐,我都給你最低價,你放心。這褲子店裡賣好幾千,我算你三百八,進貨價。襯衣嘛,搭配著賣你,不賺錢瞭,給我兩百塊,虧本我自己心甘情願。這兩件背心,一件紀梵希,郭德綱同款,火得不得瞭,這件瓦薩琪沒辦法便宜瞭,料子絲光棉的,穿身上透氣,預防皮膚病的。兩件背心,我打包價賣你,五百。加一起一千零八十,零頭我給你抹瞭,一千。姐,你撿著大便宜瞭。”

“四百。”

“你買一件啊?”

“開玩笑,我全都要。”

“姐,你坑我。漲一點。”

“四百五。”

“八百。”

“五百。”

“六百五。”

“小張,咱們走。”

“姐!姐!哎呀,我就是欠你的。就是想交你這個朋友,真是虧本買賣都得做。你說我何苦呢?哎,姐你心太狠瞭……”

柳大媽用武林高手的氣勢轉身看向我,“掏錢吧。”

“哎。”

我哆哆嗦嗦掏錢的工夫裡,賣貨大姐又拽出一套艷粉色的運動服,運動服是帶絨的,後背上用水鉆貼著英文單詞。

“姐,這我給你留的,你不是愛穿點兒艷的嗎?這個運動服保暖,你空調房裡可以穿。顏色多正,顯臉白。留一套吧?這貨不好找。”

“呦,這衣服倒是蠻洋氣的。”

“姐!這衣服不是什麼人都能穿的,但是您穿,肯定出風頭!人上人就是您瞭。”

柳大媽明顯被打動瞭,她拎著衣服猶豫瞭一會兒,轉頭看向我,“你覺得呢?”

我看著褲子的大喇叭腿,衣服上的浮誇水鉆,感覺二十多歲的女性都不太敢挑戰這一款。

所以我點瞭點頭,“您穿肯定好看。”

第二天,柳大媽頂著清晨的燦爛陽光,穿著這套絢彩運動服,無比招搖地出現在瞭小花園裡。

大傢紛紛圍上去撫摸柳大媽,“小柳,你不熱啊?”

“不熱,這衣服進口貨哎,你看著厚,其實很透氣,還能防紫外線。你們也得註意哦,紫外線曬多瞭,容易得皮膚癌。”

大媽們點著頭嘖嘖稱奇。

孫大媽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看著柳大媽,發表瞭自己的看法:“禿瓢兒別發卡——真夠調皮的!”

果然讓孫大媽說著瞭。

舞快跳完的時候,柳大媽中暑瞭。

柳大媽靠著樹,哎喲哎喲地直嚷暈,我和其他幾個大媽扶著她去瞭附近的社區小醫院。

醫院的大夫也很震驚,一邊讓護士幫柳大媽換衣服,一邊做出瞭初步的病情診斷:“老太太,您有什麼想不開的?大夏天穿這麼多?”

檢查過後,醫生說就是有點兒中暑,沒別的情況。柳阿姨開始輸液,其他大媽看沒什麼事兒,也都回傢瞭,我想瞭想,還是留瞭下來。

猶豫瞭一會兒,我問柳大媽:“要不要給有恩打個電話?”

“別給她打。她今天回來,剛飛完長途,累,回去好睡覺瞭。我好一點就自己回去瞭。”

“那我陪您,今天我是夜班。”

柳大媽不想麻煩有恩,但有恩卻給柳大媽打來瞭電話,她已經到傢瞭,但沒帶鑰匙。柳大媽吭吭哧哧半天,最後還是得說自己上瞭醫院。

沒過多久,走廊上一陣火急火燎的高跟鞋聲,病房的門被推開,有恩穿著制服拎著箱子,闖瞭進來。

“怎麼回事兒啊?”

我第一次見到鄭有恩臉上出現瞭著急的表情。

“沒事,中暑。”柳大媽笑嘻嘻地說。

“好好兒的怎麼就中暑瞭?”

我拎起病床旁邊的衣服,“穿,穿多瞭。”

有恩盯著衣服皺眉,甩下箱子走過來,一把拽過衣服。

“媽,你有毛病吧?這衣服是你穿的嗎?”

旁邊的柳大媽,昨天還帶我勇闖外貿大集,威風得如入無人之境,可現在變態女兒一來,立刻老實瞭,縮在病床上戰戰兢兢。

“瞎穿嘛,穿個舒服。”

“這種廉價玩意兒,都什麼人穿你知道嗎?不是小明星,就是小老婆,包屁股露小腹的,那是為瞭賣起來方便。你跟著湊什麼熱鬧啊!有病吧?”

“我是有病啊,這不是在醫院呢嗎?”

“好好查瞭沒有啊!”有恩突然轉頭瞪著我,“除瞭中暑有別的毛病嗎?血壓量瞭嗎?做心電圖瞭嗎?”

“我,那個,查,查……”我被鄭有恩的逼問嚇得心慌手顫,視線模糊,隻能嗷嗷對著門喊,“大夫!大夫!”

“有恩啊。”柳大媽突然拽住瞭有恩的手。

“啊?”有恩還是一臉著急的表情。

“吃早點瞭沒有?”

柳大媽慢條斯理地問道。

有恩一愣,然後迅速回過神來,“吃什麼早點,哪兒有心情吃啊?”

“媽媽沒事,就是中暑瞭,輸完液就好瞭。醫院門口有早點攤,你去吃一點。小張,你陪她去。”

“不吃,我在這兒等大夫來,再好好問問他。”

“儂別讓我著急。一進來就亂吼亂叫的,本來沒事兒,被嚇得血壓也高瞭。你早點吃好,我也輸好液瞭,我們一起回傢,好伐?”

“我不吃,我在這兒陪你。”

“你不要在這兒陪我,你在這兒我緊張。講話這麼大聲,人傢以為醫鬧來瞭呢。去吃早點,我求求你瞭。”

“行行行,我吃我吃。你老實待著啊,別瞎折騰瞭。”

“我都掛上水瞭,還能怎麼折騰啊?”

有恩向門外走去,柳大媽給我使瞭個眼色,意思是讓我跟上。

其實說良心話,面對此刻情緒不穩定的有恩,我更想留在病房裡陪著柳大媽。一出瞭門,就不知道是福是禍瞭,但我咬咬牙,還是走瞭出去。反正就在醫院門口,被打瞭也方便搶救。

跟著有恩走到瞭早點攤,我問有恩:“你吃什麼?我去買。”

“豆漿,油條。”

“好嘞。我吃豆腐腦。”

有恩恢復瞭面無表情,“誰問你瞭。”

我訕訕地轉身掏錢買早點,端回路邊的桌子上。還沒到中午,但天陰瞭下來,刮起瞭大風,一會兒像是有雨。大風裡,我和鄭有恩隔桌而坐,有恩沉默地喝著豆漿,我的豆腐腦被風吹得舀一勺飛一勺。

氣氛肅穆地吃到一半,有恩突然抬頭:“她是跳舞的時候中暑的吧?”

“啊,是。”

有恩露出生氣的表情,“明天起,我再也不讓她跳這破玩意兒瞭。”

“啊?為,為什麼呀?”

有恩抬頭,冷冷地瞪著我,“這麼大歲數瞭,還不老實在傢待著,組著團兒地出去丟人現眼。”

“別這麼說她們。”

“那怎麼說?”有恩不耐煩地抬頭,“一上公交、地鐵,就裝老弱病殘,跳起廣場舞怎麼就那麼有精神頭啊?多少人嫌她們擾民?這不是倚老賣老嗎?”

“那是你媽……”

“我媽怎麼瞭?想鍛煉哪兒不能練,我們小區有專門的健身器材。從我媽開始跳這個舞,以前那股愛出風頭的勁兒就又上來瞭,回來老說誰誰誰讓她下不來臺,誰誰誰老跟她擰著幹,天天較勁兒,現在進醫院瞭吧?”

想到每天和我在花園裡絮絮叨叨的大媽們,在有恩眼裡是這個樣子的,我心裡一陣著急,明知道應該安靜地聽她說,自己負責點頭就好,可還是放下瞭筷子,勇敢地抬起瞭頭。

“你光看見她們跳廣場舞瞭,你知道她們平時自己在傢,都是怎麼過的嗎?”

“不就老年生活嗎?誰沒老的時候,又不是什麼特異功能,有什麼不能想象的啊?”

“你平時上班,有同事,下瞭班,有朋友,再無聊瞭,上網,刷刷微博,總能找著跟你說話的。她們呢?退瞭休,到哪兒找同事?想和以前朋友見一面,有住東城的,有住西城的,你覺得不遠,她們見一次,特別難。坐地鐵找不著換乘的口,坐公共汽車怕坐過瞭站。她們也想上網,可一半人老花眼,看表都困難。柳阿姨一直想註冊個微博,想讓你幫著弄賬號,你是不是一直不耐煩?咱們還年輕,想去哪兒,抬腳就走瞭。可她們呢?交個電費都是跋山涉水。”

“老瞭是不容易,年輕就是享福的啊?我昨天飛瞭18個小時,光給乘客倒飲料就倒瞭兩百多杯,下瞭飛機還得先來醫院看我媽,來的路上我嚇得腿都抖瞭。做老人的,能不跟著添亂嗎?”

“能不能理解理解她們?她們願意跳舞,是因為有人能跟她們說說話,昨天晚上吃瞭什麼,最近菜價便宜還是貴瞭,降血壓有什麼好辦法,這些事兒,隻有她們能聊到一起,別人願意聽嗎?你願意聽嗎?柳阿姨每天跳完舞,回到傢,你經常不在,她一整天都是自己待著。前兩天她和我說,看電視劇看著看著,就跟戲裡的人聊起天瞭,你能想象這是什麼感覺嗎?”

“呦,說得跟您多理解她們似的。合著您混進這老太太群裡,是來當心理醫生的?你圖的不是我嗎!你比我渾蛋多瞭。人傢有接近老太太騙財的,你可好,打著感情牌來騙色。要是我長得歪瓜裂棗的,你願意跟她們混一塊兒嗎?躲著走都來不及吧?”

我盯著有恩的嘴,感受著海量的語言攻擊,心跳加速,意識再一次開始模糊。

“還教育我?我有親生爸爸,我不缺野生的爹。從明天開始,我就讓我媽在傢老實待著,這舞我們不跳瞭。你呀,也別想再上趕著套近乎瞭。你死瞭這條心吧。”

我大腦一片混亂,雖然我的文化水平很低,但此刻卻有種秀才遇到兵的感覺。

我得阻止她說下去,我朦朦朧朧地產生瞭這樣的念頭。

“離我們遠點兒,小區外五十米看見你,我就敢報警你信嗎……”有恩低頭喝瞭口豆漿,可能是渴瞭。

在她抬頭的一瞬間,我心裡還沒想明白是為什麼,但手已經伸出去瞭,一把捏住瞭她的臉。

我湊到瞭她面前。

電光石火間,一陣大風吹過,有恩的臉被我緊緊捏著。我們倆都愣住瞭。

“別說瞭……”

我話還沒說完,有恩的嘴被擠開瞭,一股白色的液體,像小海豚吐水柱一樣,噴到瞭我臉上。

一股豆香在鼻間蔓延開。

我用空著的另一隻手擦擦臉,捏著有恩的手沒有松開,我死死地盯著她,人也鎮靜瞭。

“老人還在的時候,你說什麼都是氣話。老人走瞭,你想起來的可就隻剩後悔瞭。我姥去世前,我媽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別老給我送酸菜,我都吃煩瞭’。我姥走瞭以後,我媽連酸菜味兒都聞不瞭,我們傢可能是全東北唯一冬天不醃酸菜的人傢。你每天在飛機上,伺候乘客都那麼有耐心,幹嗎回瞭傢,跟自己最親的人犯渾?”

有恩愣愣地看著我,努力從嘴裡擠出一句:“放開我。”

“跟我也是。以後咱倆是什麼關系,都說不定呢。我想得樂觀一點兒啊,萬一你成瞭我媳婦兒呢,想起今天這麼數落我,你尷尬不說,我都替你後怕啊。”

“臭不要臉的,你放開我。”

我盯著有恩的小臉,被我手擠得圓嘟嘟的。嘴唇鼓鼓地翹著,粉嫩水滑。

好可愛啊。

我又往前湊瞭一點,心裡清楚自己即將釀成大錯,但身體已經不受控制瞭,像飛蛾撲電燈泡,蟑螂迷上瞭蟑螂藥一樣,我的嘴忽忽悠悠地開始向有恩靠近。

不是說我渾蛋嗎?我還就渾蛋給你看瞭。

離有恩的嘴還有一個小拇指的距離,我嘴唇已經開始看好瞭跑道準備降落瞭。

突然,我的頭上、臉上,一股熱流湧瞭上來。

鄭有恩把剩下的半碗豆漿澆在瞭我臉上。

我手一松,有恩的臉恢復瞭正常。

我嘴唇沒有安全降落,被迫返航瞭。

旁邊的早點攤老板都看驚瞭,正炸著油條,手一抖,筷子掉油鍋裡瞭。

“您醒瞭嗎?”有恩面無表情地問我。

我勉強睜開眼,舔瞭舔嘴旁邊正嘩嘩往下流的豆漿。

“你喝豆漿怎麼不加糖啊?”

有恩匪夷所思地看著我,“你臉皮怎麼這麼厚啊?”

我淡淡地笑瞭笑,“我這才是特異功能。你理解不瞭。”

擦幹凈臉回到醫院,柳大媽也輸完液瞭。我跟在她們母女倆身後,陪她們回傢。

鄭有恩一路都沒再搭理我,但我依然沒皮沒臉地跟著。

世界上最溫暖的事兒是什麼?是陪伴。世界上最有效的溝通手段是什麼?是交流。這是愛穿血紅汗衫的大媽,向我灌輸過的人生格言。

今天兩樣我都做到瞭,還知道瞭女神喝豆漿不放糖。

心滿意足。

一路走回她們小區門口,鄭有恩回頭看瞭看我,表情依然冷酷,卻說瞭句讓我熱淚盈眶的話。

“你臉沒事兒吧?”

“沒,沒事兒。”

“我本來想拿炸油條那油潑你來著。”

“謝手下留情。”

“下次再這樣,我就毀瞭你的容。”

“下,下次?”我眼睛噌地冒出瞭金光。

鄭有恩帶著忍無可忍的表情,轉過瞭身。

我突然想起瞭和王爺打的賭,下次再見到有恩,不知道又是什麼時候瞭。

“有恩……”

“叫全名。”

“鄭有恩。”

“幹嗎?”

“你能給我張你的照片嗎?”

有恩轉身盯著我,“幹嗎?”

“我想要張你的照片。萬,萬一真沒下次瞭呢?”

“你腦子裡裝的都是什麼惡心的事兒啊?”

“絕對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的,就當給我的精神補償吧。你看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潑我,我好歹也是個男的。”

有恩冷冷地看著我,面無表情,我覺得可能懸瞭,心裡開始放棄。

“實在不行,就,就算瞭,沒事兒。我腦子裡能記住你,其實也不需要實物。”

有恩嘴角一挑,給瞭我一個似是而非的笑。

“行啊,不就要照片嗎?你要大頭照,還是帶胸的?”

我一愣,沒想到這個要求居然被通過瞭,還附帶選擇權。

“大頭……啊,帶胸的吧,帶胸的。”

“你原地等著,我回傢給你取去。”有恩轉身走瞭。

“太謝謝瞭,謝謝啊!不著急,慢慢走。”

等著有恩回來的工夫,我掏出手機,給王爺發瞭個短信。

“把地擦幹凈,跪好瞭,一會兒爺爺奶奶來看你。”

過瞭不久,有恩遠遠地向我走來,我扒著她們小區的鐵欄桿,像狗一樣翹首以盼。

“給。”有恩把一個碩大的紙袋子遞給瞭我。

“這,這麼大?太客氣瞭,明星照吧……”我正高興著,但一低頭,看到瞭紙袋子上幾個碩大的字:北京朝陽醫院。

心裡再次開始有不祥的感覺。

鄭有恩把照片從紙袋裡抽出來。

是張X光片。

“上個月體檢剛照的,帶胸,清清楚楚的我,行嗎?”

……

“要不要啊?不要我拿回去瞭,貴著呢。”

我手上捧著鄭有恩的胸片,眼裡又泛起瞭淚。

“要,我要。”

鄭有恩一臉打量變態的表情。

我恍惚地看著手裡碩大的照片。

“哎?”我突然一驚,指著胸片,有恩肺部上有拳頭大的一團黑影,“這是陰影吧?肺上這麼大一塊兒,大夫沒看出來嗎?”

有恩也湊過來看瞭看,然後用鄙夷的表情看向我。

“那是胃。”

我恍然大悟,“是胃啊。”

我小心翼翼地把大照片收好,“胃那麼小,怪不得這麼瘦呢。”

“趕緊走。”

“哎。”

我抱著有恩的照片回到瞭傢。一開門,王爺正蹲在客廳沙發上,剪著腳指甲。

“地我墩三遍瞭,剪完指甲我就跪著去。我奶奶呢?”

我想把手裡的紙袋藏起來,但這麼大的目標,無處可藏。

王爺從沙發上躥起來,走到我身邊拽過瞭紙袋,拿出瞭黝黑的X光片。

王爺笑瞭。

王爺理解地點瞭點頭。

王爺重新蹲回沙發上,咔嚓一聲,剪下瞭一塊碩大的腳指甲,然後放在瞭我手上,“這是我女朋友,小甲。今天也給你介紹一下。”

有恩的X光片,後來被我貼在瞭墻上。躺在床上,睜眼就能看見。

每天睡覺前,我會像看星圖一樣看著它,甚至還專門查瞭人體構造詳解。我看著有恩的胸骨,有恩的胸膜,有恩的膈肌,想象著她肺葉慢慢松弛擴張的樣子,我會花好長時間盯著照片裡有恩的心臟,因為那是整個銀河系我最想去的地方。

《我的蓋世英熊(歡迎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