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澤直樹2:逆流而上 第三章 金融廳審查對策

1

房間裡沒有開燈。

時間是下午五點多,窗簾被拉開瞭,夕陽透過玻璃窗照進室內,投下令人眩暈的陰影。

窗戶的正前方擺著一張巨大的辦公桌,一個男人坐在辦公桌後面的座椅上,他在逆光中註視著進入房間的半澤。

“我是東京中央銀行的半澤。”

男人沒有回應。他慢慢地從座位上站起,示意半澤坐到沙發上。秘書端著茶水走進房間,順便打開瞭燈。此時,半澤才看清男人的樣子——他身材瘦削,眼神嚴肅而犀利。正是伊勢島飯店的社長,湯淺威。

“在半澤次長眼中,敝公司是什麼樣子的?”

湯淺的聲音低沉、富有磁性。他與半澤隻相差兩歲,年紀並不算大,但或許是身居高位的緣故,言語行動中透著一股威嚴。

“一頭缺乏攻擊力的巨象。”半澤答道。

“要想打破目前的僵局,需要一些特別的辦法。湯淺社長,您想出來瞭嗎?”

湯淺閉上眼睛,沉默瞭許久。半澤的提問雖然唐突,卻直言不諱地指出瞭要害。雖說如此,湯淺要是因此發火也並不奇怪。但此時,他還在一言不發地思考著。

“就算想出瞭辦法,恢復業績也需要一段時間,銀行會支持我們嗎?”

“會,隻是不知道您會不會信任我們。”

半澤沒有絲毫猶豫。湯淺一動不動地審視著半澤的雙眼,想窺探出他內心真實的想法。對待這個男人,說場面話恐怕是行不通的,隻有真心話才能打動他。

半澤打破瞭這種平靜,說:“不好意思,有件事忘瞭。”然後,拿出瞭自己的名片。

湯淺接過名片放在茶幾上,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一言不發地往自己的辦公桌走去。他打開抽屜,拿出瞭一張名片。

半澤以為那是湯淺自己的名片,正要伸手去接,突然愣住瞭。

因為,那竟然是半澤自己的名片。頭銜是總行營業四部調查員,是半澤在以前的部門時使用的名片,距離現在大概有十年的時間。

半澤驚訝地看著湯淺。

湯淺對他說:“私下請求中野渡董事長,讓半澤次長負責伊勢島飯店的人,是我。”

“這張名片,是在什麼地方……”

“我曾經在大東京飯店的企劃部工作過,是那個時候拿到的。我們以前見過。”

半澤抬起頭,他的視線從名片轉移到瞭湯淺身上。那時的半澤負責過好幾傢客戶,大東京飯店是其中的一傢。

“說到大東京飯店的企劃部,莫非是那個時候……”

“沒錯。”

湯淺鄭重地答道:“我從學校畢業之後,就在那裡實習瞭。”

大東京飯店,是一傢比伊勢島飯店更註重傳統的老字號。但是,他們由於過分看重傳統,反而招攬不到多少客人,飯店的業績因此惡化。主力銀行減少瞭相應的資金支持,飯店的資金運轉逐漸出現困難。

最終,管理層內部掀起瞭一場革命,創始人被驅逐,跟隨創始人打下江山的元老級員工組成瞭新的領導團隊,打算重振飯店業績,但……

“那時,以主力銀行為首的各傢銀行紛紛采取袖手旁觀的態度,隻有幾乎沒什麼業務往來的產業中央銀行積極地給予支援,拯救飯店於水火之中。那時的客戶經理,為瞭落實貸款,努力地在銀行內部斡旋,後來,甚至出席瞭我們的經營企劃大會,為我們出謀劃策,幫瞭不少忙。我迄今為止見過各種各樣的銀行職員,卻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那個人就是你,這張名片,是企劃大會時你給我的。”

“原來如此。”

這麼一說,湯淺的臉好像是在哪裡見過。

“感謝當時對我們的幫助。”

湯淺說著對半澤鞠瞭一躬。

“大東京飯店的經營者是有問題的,但是,新任的經營者們瞭解問題所在,也知道怎樣解決問題,剩下的隻是具體的執行層面的問題,所以我才會幫他們。”半澤淡淡地說道。

“你很有預見性。”湯淺答道,“父親曾對我說,銀行是一個隻看得見過去的地方。事實上,大東京飯店深陷困境時,我也切身體會到瞭這一點。但是,隻有你不一樣。領導層的革新會帶來怎樣的變化,大東京飯店將來會變成怎樣,隻有你正確地預見瞭所有結果。所以,即使其他銀行抽身離開,你也願意留下來,堅定果敢地幫助我們。”

“您言重瞭,其實沒有那麼誇張。硬要說的話,可能是身為銀行從業者的嗅覺吧。”

“即便如此,我也覺得沒有哪個銀行職員擁有這種嗅覺。”

“不是這樣的,社長。”半澤表情嚴肅地糾正道,“那時,應該有人預見到瞭大東京飯店的重生,但是,他們沒有施加幫助,為什麼?因為萬一事情進展得不順利,責任就會隨之產生,而承擔責任是最可怕的。”

“但是,你給瞭我們貸款,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相信大東京飯店一定會振作起來,或者說,我決定拼盡全力也要讓它振作起來。畢竟,那個時候還年輕嘛。”

“原來如此。”

湯淺的臉上浮現出笑意,那是一種很難從神情冷酷的人臉上看到的笑容,更像是身體已經長大,但內心依舊是孩童的人才會展現的笑容。

隨後,他快速地收回笑意,把鋪在辦公桌上的資料拿瞭過來,交給半澤。

“一直以來,我們過於看重高級老字號飯店這塊招牌,因此,極有可能步大東京飯店的後塵。四月份開始,我和事業開發部一起推敲出瞭一份方案,就是你手上這份,你覺得怎麼樣?”

半澤把資料從頭到尾瀏覽瞭一遍,有些驚訝。

“空房率下降瞭呢。”

這就意味著,顧客數量增加瞭。

四月份以來的空房率不到三月份的一半,到瞭五月份更是接近滿房的狀態。

“這個月的情況跟五月份差不多,我們隻是把目標客戶的范圍擴大瞭,就產生瞭這麼明顯的差距——我們把范圍擴大到瞭亞洲。”

“亞洲?”

“特別是中國。一直以來,我們的客戶主要來自日本國內的富裕階層和歐美國傢的上流階層的顧客,所以,我們嘗試調整策略。現在在中國,存在著許多富有程度遠超日本高收入群體的大富豪。我們初步和一傢總部位於上海的大型旅遊中介公司簽訂瞭合同,效果非常明顯,每位顧客的單價雖然有所降低,但空房幾乎被填滿瞭。與此同時,我們計劃在中國擴大知名度,支出廣告費用。接下來還將配置互聯網,開發可以直接在網上預訂房間的系統,配套推出會員服務。除此之外,還將采取增加接送機服務、與東京市內出名的餐廳展開合作、提供國內觀光優惠福利等一系列措施。最後,我們計劃做一些努力,使中國發行的信用卡也能用於日本國內結算。”

“這個計劃說穿瞭,是伊勢島飯店的門第意識和陳舊傳統的解放。”半澤評價道。

“正是如此。”

與此同時,這也意味著湯淺威將徹底推翻前代社長、現在退居會長的湯淺高堂推行的不顧及企業利潤、遊戲人間式的經營方式。

“三年,我當社長已經三年瞭。”

湯淺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眼睛凝視著遠方。“每天都是一場惡戰。想要打破父親創立的舊體制,與父親舊部下之間的糾葛,我身處兩者的夾縫中,無時無刻不在思考什麼是我自己的經營方式。是大東京飯店的經營危機給瞭我提示。正當我苦惱不已時,突然想起實習時期發生的事,我不想伊勢島飯店變成那樣。說到底,飯店本就是迎來送往的生意,哪有挑剔客人的道理?將客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做法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待客之道。我想到這些,就冒出瞭剛才那些念頭。”

“或許,這套方案是能夠成功的。”半澤抬起頭,視線離開瞭列滿詳細成果的資料,“IT系統的開發什麼時候完成?”

“計劃年內完成,並正式投入使用。我叫你來,就是為瞭告訴你這些。還有——”

湯淺說完,調整好站姿,極其恭敬地鞠瞭一躬,“我想為沒有及時通報投資虧損的事道歉,真的非常抱歉。”

“請不要試圖用投資來提高收益瞭。”

“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我本人,從來沒有那麼想過。”

湯淺咬緊嘴唇,說出瞭心裡話。

“也就是說,這是羽根專務擅自……”

“我知道羽根的意圖,他一方面想追究我在主營業務下滑方面的責任,一方面又想財務部趁此機會立下大功。附和他的董事會成員也不少。”

湯淺在公司內部的處境將變得十分艱難。

“我認為應該給羽根處分。”

“我當然會這麼做。但是在那之前,還得鏟除公司內部的羽根勢力,隻處罰他一個人的話,可能後患無窮。我的想法,是在今年年終決算之後的股東大會上提出罷免羽根的請求。在那之前,我想把精力集中在夯實業績上。”

因此,湯淺的經營計劃能否實現成瞭問題的關鍵。

“流動資金 也是必需的。如果我們被金融廳‘分類’的話,在資金籌措方面可能會陷入困境。”

“不,我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的。”半澤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審查,我會想辦法,一定能找出解決問題的方法。”

2

六月最後一個星期六,在渡真利的安排下,半澤見到瞭白水銀行審查部的板東洋史。

為瞭照顧因金融廳審查無暇脫身的半澤和渡真利,見面時間特意選在休息日。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六點,板東則提前到達瞭餐廳,等待二人的到來。雖說是初次見面,但半澤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種特殊的氣質,莫名地讓人感到親切。

“不好意思,休息日還勞煩你跑一趟。”

因為板東也在大型商業銀行的授信部門工作,論資歷,和半澤等人同屬一輩,所以沒多久,大傢就興致勃勃地聊開瞭。泡沫經濟期,就職於十三傢都市銀行的銀行職員中,四十歲以後還能留在升職軌道上的人少之又少。從這層意義上來說,板東也是生存戰的幸存者。

一旦進入銀行工作,每個人都會坐上一輛在看不見的軌道上滑行的過山車。

最初車子行駛緩慢,漸漸地,周圍的環境變得險惡起來,最後不得不橫渡湍急的流水,在懸崖峭壁之間飛馳。這段漫長的旅程,沿途崎嶇坎坷,佈滿瞭一道又一道的暗礁險灘、高山溝壑。

入行後大約第四年,第一道急轉彎出現瞭。從彎道墜落的人們在下一次加薪日時,會發現自己的基本工資與別人有瞭差距,在課長代理的競爭上也喪失瞭優先權。

二十歲左右的年輕職員裡,已經可以看出誰有升遷的潛力,誰最終碌碌無為。四十歲之後,預言變成現實,當初乘坐過山車的同伴最終四散各處,命運大不相同。

泡沫經濟時期,銀行前所未有地錄用瞭大批員工。這一時期入行的年輕人不得不面對如此殘酷的競爭。毋寧說,正是因為銀行的大量錄用,甄選機制才變得比以往更加嚴格。現在還緊緊地握著過山車扶手的人隻有最初的幾分之一;並且,依舊坐在過山車上的人和早已下車的人之間,無論在經濟層面上還是心理層面上,都產生瞭無法填補的鴻溝。

“實際上,今天約你出來是有原因的。”

一陣閑談過後,渡真利開口瞭。

桌上的酒已經從啤酒換成瞭紅薯燒酒 ,板東的臉頰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泛紅,他接話道:“是那傢伊勢島的事吧?”

“你怎麼知道?”渡真利瞪大瞭雙眼。

板東笑瞭,他用食指一下一下敲打著半澤的名片。

“東京中央銀行營業二部,誰不知道這是新近負責伊勢島飯店的部門。順便告訴你們,伊勢島飯店內部對貴部的負面評價相當多——不過比不上我們多。”

半澤忍不住笑瞭。

“誰評價的?羽根專務那邊的人吧。”

“這點就任憑你想象瞭。但是你們還算好的;至於我,他們簡直把我當成瞭仇人。”

白水銀行指出瞭伊勢島飯店投資失敗的事實,叫停瞭計劃發放的貸款。雖然不至於造成多麼嚴重的後果,但對伊勢島飯店的資金運轉而言,這種行為無疑是雪上加霜。

“雖說如此,為什麼要從法人部換到營業總部呢?”

板東抓住瞭敏感的部分。

半澤不能透露福斯特有意註資的事,隻好搪塞道:“大概因為我們最清閑,所以才塞過來的吧。”

板東似乎沒有相信這種說法,“我記得,東京中央銀行的營業二部好像主要負責同資本系的企業,大概和這個有關吧。”

這個男人洞察力很強。

“這位慧眼如炬的板東先生,有件事想請教一下。雖然說出來有點丟臉,但我們銀行的法人部確實沒能看出那筆虧損。為什麼您一眼就看穿瞭呢,能否指點一二?”

板東沉默良久,才說出答案。

“是內部檢舉。”

聽到這個回答之後,半澤和渡真利不由得面面相覷。

“有人直接向白水銀行舉報嗎?”半澤問。

“很不可思議?”板東反問。

“把身為主力銀行的我們拋在一邊,這一點我無法接受。”渡真利說。

“還有,檢舉究竟是怎麼回事?”

“某人向我們提供瞭一條情報,情報的內容就是伊勢島飯店因為投資失敗產生瞭巨額赤字。”

“什麼時候的事?”半澤問。

“大約三個月以前。”

半澤再次與渡真利面面相覷。

那時東京中央銀行尚未向伊勢島飯店發放兩百億日元的貸款。但是,伊勢島飯店沒有向銀行報告投資失敗的消息。

“太過分瞭,居然為瞭貸款故意隱瞞。”渡真利憤怒地說。

“但是,為什麼又要向第二合作銀行的白水銀行舉報呢?這有點不合情理吧。會不會有什麼原因?”

“說是信不過東京中央銀行。”板東低聲笑道。

“這也太狠瞭吧,我們哪裡得罪他瞭?”渡真利的臉上寫滿瞭不快,“你知道舉報人是誰嗎?還是說,這個人是跟你特別要好的會計部職員?”

板東似乎在思考怎樣回答這個問題才比較妥當。

“就算你們知道是誰,對銀行而言,也沒什麼意義吧。”

“或許吧。”半澤說。

“但是,我想知道檢舉的內容是什麼,為什麼不向我們銀行舉報。我覺得,伊勢島飯店和我們銀行的矛盾點就凝聚在這些問題裡面。”

“原來如此。”

板東盯著玻璃杯的邊緣看瞭一會兒,抬起頭,“伊勢島飯店有一傢零售業的子公司,叫作伊勢島販賣,你們可以去那裡找一個叫戶越的人。”

“戶越?是子公司的職員嗎?”

“那個人經手過那筆投資資金,最後卻成瞭替罪羊,被踢到子公司。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你們可以直接問他本人。”

面對神情驚訝的半澤,板東意味深長地點瞭點頭。

3

伊勢島販賣,位於新宿站南出口附近的一棟多租戶大廈。

半澤與小野寺在前臺登記完畢後,被帶到瞭一間會客室。會計科的辦公室也在同一樓層。

約定的見面時間是上午十點。

兩人進入會客室後不久,門外響起瞭敲門聲。一個氣色不佳,看上去有些病態的男人走瞭進來。

“讓兩位久等瞭,我是公司的會計森下。”

森下低下已經謝頂的腦袋,向他們做瞭自我介紹。此時,門外再次響起敲門聲,又一個男人走瞭進來。

是伊勢島飯店的原田。

“早上好。哎呀哎呀,什麼風把二位吹來瞭呀。”

原田的臉上堆滿討好的笑容,他從背後繞過森下的椅子,徑直坐在瞭半澤的面前,“不介意我旁聽吧?”

“百忙之中,真是辛苦您瞭呢。”半澤的語氣中夾雜著輕微的譏諷。

“哪裡哪裡,我才應該道謝呢,又給你們增加工作量瞭。”原田不甘示弱地回敬。

隨後,他又補充道:“對瞭對瞭,前些日子的貸款沒能返還貴行,實在是抱歉。還有,趁我還沒忘,有個建議還是得提一下。你們能不能不要擅自和我們的關聯公司接觸,事先打聲招呼不是基本的禮節嗎?”

原田的眼中散發著敵意。

“明白您的意思瞭,但是這次的談話,您不方便在場。”

半澤用毫不留情的語氣回擊多管閑事的原田。

“子公司的資料不是已經交給你們瞭嗎?”

原田的語氣變得粗魯起來。

“我們隻是想看看這是一傢什麼樣的公司,也想確認一下主要子公司的經營范圍。這種情況不方便您在場,森下課長也會因為顧忌您而無法暢所欲言吧。”

“我在或不在,森下說的話都是一樣的,對吧。”

被母公司部長瞪著的森下,用有氣無力的聲音答道:“是的。”

半澤陸續問瞭森下幾個問題,對方回答得很官方,半澤一邊敷衍地點著頭,一邊尋找機會,以達成自己真正的目的。

時間差不多過去瞭一個小時,原田被沒完沒瞭的談話弄得心煩氣躁,他忍不住插話,“再聊下去也是浪費時間。如果你們需要的話,我可以把文件的復印件拿過來,你們帶回去自己研究怎麼樣?”

“不必瞭。最後一個問題,能不能把公司組織架構圖和員工名單給我們看一看?”

“為什麼要看那些東西?”原田警惕地問道。

“因為我們需要掌握基本的組織架構。伊勢島飯店正處於是否會被金融廳分類的關鍵時期,因此,瞭解到的信息越多越好。希望您配合。”

原田的臉上浮現出懷疑的神情,他思考瞭一會兒,對森下說:“去把資料拿過來。”

伊勢島販賣的員工大約有兩百名。名單不是按照五十音 的順序,而是按照部門的順序排列的,因此,要找出特定的某個人,需要花不少時間。

但是,這份名單中,姓戶越的隻有一個人。

戶越茂則,職位是總務課長。

“由於個人信息保護法的緣故,我們不能提供員工名單的復印件。”原田說。

半澤回答:“沒關系。”之後,他隨意找瞭個理由中止談話,和小野寺回銀行去瞭。回到銀行後不久,小野寺把一份打印資料交給半澤,資料上記錄著戶越的銀行交易信息。

“他開瞭好幾種存款賬戶,但隻有活期賬戶裡有餘額,其他賬戶都是零。他最近好像取消瞭定期存款。”

信不過東京中央銀行——

從板東那裡聽到的話突然在半澤腦中劃過。戶越勉強保留活期存款,也是由於公司指定工資賬戶必須開在東京中央銀行的緣故。

“他在哪傢支行開的賬戶?”

“新宿支行。”

半澤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按下瞭新宿支行的號碼。

4

銀行櫃臺窗口前坐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斑白的頭發剪得像手工藝人一樣短,一絲不茍地貼在頭皮上。他穿著一件藍色襯衫,看起來有些神經質。

“不好意思,您是戶越先生嗎?”

半澤出現在負責接待的女性銀行職員身後,向男人搭話。男人用詢問的目光仰視半澤。“能耽誤您一點時間嗎?”

“隻是銷一個活期賬戶而已,為什麼需要那麼長時間?”男人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半澤從手裡的名片夾中抽出一張名片,遞瞭過去。

“是有關伊勢島飯店的事。”

“事到如今,說什麼蠢話呢?”戶越厭惡地說道。

“我從白水銀行的板東先生那裡,聽說瞭您的事。”

戶越混濁的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虛無的空氣,目光中除瞭漫無目的的焦躁之外,什麼情緒也沒有。

關於戶越,半澤隻知道他曾經就職於伊勢島飯店的會計部。十五年前,戶越開設活期存款賬戶時,填寫的就是這個地址。現在,戶越正是為瞭給這段為期十五年的銀行交易畫上休止符,才來到這裡。

應該有什麼理由,促使戶越做出這個決定。

“請您跟我們談一談,拜托瞭。”

戶越“嘖”的一聲咂瞭咂舌頭,隨後,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半澤。

“拜托您瞭。”半澤再次向戶越鞠躬。

“真拿你沒辦法。”

戶越站起身,小野寺趁機將他帶往會客室。

“話說在前面啊,我的午休時間隻到下午一點。”

戶越說完這句之後,便整以暇地等著半澤接下來的話。

“您能不能告訴我們,伊勢島飯店投資失敗的詳細經過?”

戶越沒有回答,他點燃瞭香煙,沉默著吞雲吐霧,瞇起的雙眼在煙霧中打量半澤。

“問這個問題等於在別人傷口上撒鹽。”

“或許吧。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答案。現在伊勢島飯店的所有業務由我負責。”

戶越重新瞥瞭一眼半澤的名片。

“營業二部嗎?營業二部的人會為瞭向我問話特意追來這裡啊。”

“隻要能獲得重要信息,天涯海角我都會去。”

半澤用銳利的目光看著戶越。

“能不能把對白水銀行說過的話,原原本本跟我們說一遍?”

戶越冷笑一聲,晃瞭晃肩膀。他一口氣把香煙吸瞭一半,剩下的一半被他摁進瞭煙灰缸。

“已經過去的事說再多也沒有意義,僅此而已。”

半澤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小野寺緊緊地盯著戶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麼說,伊勢島飯店出現瞭虧損,造成這麼多麻煩,也統統沒有意義瞭嗎?”

戶越重新點燃瞭一根香煙,他用混雜著憤怒與不信任的目光瞪著半澤,“我奉命管理總額五百億日元的投資資金,是去年一月份的事。原本提議用投資賺錢的是羽根專務,不知道他是野心終於藏不住瞭,打算趁主營業務下滑的時機讓財務部出風頭,還是聽信瞭證券公司銷售的花言巧語。總之,我被安排的工作,是經常性地向他匯報投資情況。事先說明一下,我從來沒有負責過股票的買賣,這種事也不符合我的性格。然而,某一時刻突然就出現瞭數十億日元的虧損,為瞭填補這些虧損,我們嘗試瞭保證金交易 。這都是羽根專務的命令。結果,我們運氣太差,損失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最後竟然虧空瞭一百二十億日元。”

“即便如此,您也必須承擔責任嗎?”

戶越向半澤投去酸楚的眼神,卻又馬上把眼神移向別處。

“總要有人承擔責任的。如果有人要怪我沒能阻止投資,我也沒法反駁什麼。”

“實際上挪用資金的是羽根專務吧?”

“這就是集體,我既然默認並服從瞭它,就不能說我是完全沒有錯的。”

與被追究責任並被外調至子公司的戶越相比,羽根和原田隻不過被扣除瞭百分之二十的工資。客觀來看,這樣的處分無異於把所有的責任推到瞭戶越一個人身上。

“在那幫傢夥看來,我可能挺礙眼的,是個不肯加入羽根派系,腦袋不知變通的小會計。我想你也知道,羽根專務並不是那種會因為我的勸說而放棄投資的人。想要阻止他,隻能依賴主力銀行——當時我對此深信不疑。現在想想,我就是個笨蛋。”戶越憤怒地說道。

他的性格雖然執拗,但並不是一個壞人。小野寺用銳利的目光看瞭半澤一眼。是的,戶越話裡的意思,是說他曾經向東京中央銀行匯報過投資失敗的事。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戶越告知的對象——一定是當時與伊勢島還有業務往來的京橋支行。

“您是什麼時候把這件事告訴我們的呢?”半澤問。

“去年十二月,我跟京橋支行一個叫古裡的客戶經理說過這件事,古裡後續怎麼處理的我不知道。在那之後,我被撤職。虧損的事暴露出來以後,他們就把我調到瞭子公司。”

沉重且壓抑的沉默覆蓋瞭整個房間,隻剩下墻角桌子上的時鐘還在發出秒針走動的聲音。秒針走過的十來秒裡,半澤一直凝視著戶越倔強的臉龐。

某種意義上來說,戶越是受害者。

他是被伊勢島飯店這一集體,不,無論出於什麼樣的理由,也是被東京中央銀行背叛過的受害者。

“十二月的時候,虧損至少有一百億日元。之後雖然又虧損瞭,但是,他們也隻是撤瞭我的職,並沒有向銀行報告這一消息。不僅如此,提供的有價證券明細也是投資之前的數據。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做到這個份兒上嗎?”

要想從銀行獲得貸款,就不能讓公司賬面出現赤字。

“那不就相當於詐騙瞭嗎?明明早就變成赤字瞭,這完全是惡意欺詐啊。”小野寺說道。

或許如此,但是,他們本有機會阻止這份惡意被隱瞞。

“誰下令隱瞞的?”半澤問。

他想知道,伊勢島飯店是否全員參與瞭此事。

“是羽根。我想,社長被告知這件事,是在我被撤職的時候。在那之前,羽根一直拼瞭命地要搶社長的風頭。某種意義上,這也可以說是伊勢島飯店結構上的問題。”

戶越看穿瞭伊勢島飯店的本質。

“這次金融廳審查,伊勢島飯店將變成審查的重點。”

聽到半澤的話,戶越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你的預測是什麼?”

“湯淺社長新制訂的經營計劃正在逐漸產生效果。但是,光憑這個是無法填補巨額虧損的。無論業績改善到什麼程度,還是不足以通過審查。因此,我們需要采取一些措施來彌補投資損失。”

“一些措施啊。”

倔強的會計為瞭與半澤對視,把臉轉瞭過去,“我已經不是伊勢島飯店的人瞭。這個問題,你還是去問羽根或者原田吧。”

“已經問過那兩個人瞭。”

小野寺說:“因為他們也想不出好辦法,所以才問您。”

然而——

“如果他們也沒有辦法——”戶越固執地盯著前方虛無的空氣,“就更輪不到我來插嘴瞭。”

與戶越的談話到此結束,半澤和小野寺將他送出支行門口。

直到戶越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小野寺才激憤地說道:“次長,京橋支行早就掌握瞭伊勢島飯店虧損的消息,然而,那幫傢夥卻知情不報,若無其事地把客戶移交給法人部。真是讓人難以置信!”

“關於這件事,我們應該好好問一問,”半澤依舊註視著戶越消失的方向,“那位叫古裡的客戶經理。”

5

“我說,我也是很忙的,你們適可而止吧。如果還有問題想問,就去問法人部的時枝調查員吧。”電話的另一邊,古裡氣勢洶洶地說道。

“伊勢島飯店投資失敗那件事,還有些地方沒弄清楚。”

“事到如今,還管那些做什麼?”古裡憤然說道。

“該弄清楚的地方還是要弄清楚的。方便的話,想和您當面談談。”

“我得提醒你,半澤次長。你的上一任不是我,是時枝調查員。為什麼非要找我呢?”

“我認為,您是最瞭解伊勢島飯店的人。”

那邊傳來令人不快的咂舌聲。

“事關審查,還請您配合。”

“什麼時候?”

“三十分鐘之後。”

半澤無視那邊瘋狂的叫喊聲,淡定地放下電話。然後,和小野寺一起離開瞭總行的辦公大樓。

* * *

“真是的,你們也別太過分瞭。”

京橋支行用來會客的包廂內,古裡滿臉不耐煩地瞪著半澤。然而……

“伊勢島飯店原來的會計課長戶越先生,您認識嗎?”

半澤這一句話,讓古裡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

“戶越?認識啊。那又怎麼瞭?”

古裡戒備地觀察著半澤的態度。

“剛才,我去見他瞭。”

古裡沒有回應。

“因為我想瞭解虧損產生的原因。”

“真不知道你想說什麼。”古裡表現出置身事外的樣子。

“你早就知道虧損的事瞭,對吧。”半澤的語氣陡然一變,直截瞭當地問道。

“你這話太沒有禮貌瞭,我要是知道瞭還能什麼都不說嗎?”

“戶越先生說他告訴過你。”

“我沒聽過!”古裡的臉漲得通紅,他把頭扭向一邊,“那隻是降職後,對伊勢島飯店心懷怨恨的男人的胡言亂語罷瞭!你要是不信,就去問羽根專務或者原田部長好瞭!”

“聽我說,古裡。”

半澤用平靜的口吻對情緒激動的課長代理說:“想坦白的話隻能趁現在,之後找到證據,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哼,別以為你是總部的次長我就會怕你。舊S的人別太得意瞭,當初不就是你們說京橋支行配不上伊勢島飯店這樣的大客戶,才把它從我們手裡搶走的嗎?事已至此,與其胡亂懷疑別人,不如花點時間想想怎麼應付審查,畢竟那才是你應該做的。我這麼說可是為你好。”

古裡說完這通話,毫不猶豫地從座位上站瞭起來。

6

“您說的話我明白瞭,但是,事情可能有點棘手。”

貝瀨說完,面露難色地看著擺在面前的決算資料。他是一個皮膚黝黑、五官端正的男人,根據事先從渡真利那裡獲取的情報,他曾在海外支行工作多年,如今雖然坐上瞭支行長的位子,實際上卻是個有名無實的“傀儡”。

因為渡真利嘴上不饒人,所以他的話隻能聽一半信一半。但即便如此,精致文雅、絲毫不接地氣的貝瀨,還是讓近藤覺得無從下手。他感覺自己仿佛在和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打交道。

貝瀨的旁邊坐著客戶經理古裡,古裡手中舉著一張A4紙,表情一如既往地陰狠。

這天上午十點,近藤和社長田宮一起來到東京中央銀行京橋支行。之後的一個小時,近藤都在講述賬目造假的來龍去脈和田宮電機目前的經營狀況。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發難的是古裡,“近藤部長,你是什麼時候調到田宮電機的?明明發生瞭這麼嚴重的造假事件,你還能在這兒不慌不忙地要求銀行貸款,我不能理解你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事已至此,我也無法辯解什麼,您說的話我都接受。但是,我們會在下次決算時修正造假的部分,讓賬目恢復原狀。今後也會盡力避免類似的事。所以,能否請兩位酌情地處理這件事呢?”

貝瀨把看過的決算報告放在茶幾上,一言不發地向沙發靠背倒去。他眼角皺紋的深度正在訴說他本人為難的程度。

“這件事,隻能匯報給總行,請求他們的判斷瞭。”

最終,貝瀨說出這麼一句話。他沒有表示自己會為此爭取什麼。簡而言之,他是在“逃避”。

“另外,重要的是今後。今後還會繼續出現赤字嗎?”

“這是中期事業計劃書。”

近藤說著把一份文件推到茶幾上。昨天晚上,部長、課長以及更高層的幹部聚在一起頭腦風暴,幾乎通宵加班才完成瞭這份計劃書。近藤對計劃書的內容很有自信。

“今年收支平衡,明年達到黑字,是嗎?”

貝瀨草草瀏覽瞭一遍,語氣中流露出並不十分相信上面的預測。支行長把事業計劃書交給客戶經理古裡,立刻傳來瞭造作的嘆息聲。

“你的預測太缺乏依據瞭,每次都是這樣。我早就跟你說過這樣是行不通的。與其說這是田宮社長的責任,不如說是你近藤部長的責任。”古裡斷言,“你要是稍微有點邏輯,寫出任誰看瞭都挑不出毛病的計劃書,不就什麼問題都沒有瞭嗎?現在這份東西,甚至看不出你們對未來的構想。”

你這是睜著眼睛說瞎話,近藤很想這樣反駁,卻還是忍住瞭。

“既沒有市場調研,也沒有證據表明銷售額的增加和成本的削減會按照計劃實行。有的隻是前定和諧式 的數字。不過,如果田宮社長說這個數字可行,我倒還相信一些。”

古裡像往常一樣,一再說出偏向田宮的言論。

“總之,你們的訴求是這樣的,對吧?”貝瀨在一旁默默聽著,此時突然睜開雙眼,“為瞭隱瞞赤字,貴公司五年來一直在偽造賬目。但是田宮社長決定努力改善業績,促使業績在未來三年達成黑字。因此,你們希望銀行手下留情,不要中斷與貴公司的業務往來。是這個意思吧?”

“希望支行長助我們一臂之力。”

近藤向貝瀨鞠瞭一躬,後者卻表現出躲閃的態度。

“這件事也不是我能決定的。總之,我會先向總行匯報。負責此事的是融資部,他們怎麼處理我就不知道瞭。但願會手下留情吧。”

與京橋支行行長的談話在一種無法釋然的氣氛中結束瞭。

那天下班後,野田瞥見近藤的身影閃過樓梯口,他立刻從座位上站起,向窗外張望。不一會兒,手臂上搭著上衣外套的近藤就出現在瞭一樓入口處。野田一直等到近藤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才回到辦公桌,啟動瞭會計核算的電腦系統。

目標畫面出現在電腦顯示屏上,他按下打印鍵。打印機隨即印出他需要的資料。

隨後,他打開辦公桌最上層的抽屜,拿出瞭一把嶄新的鑰匙。

制作這把鑰匙費瞭不少功夫。因為近藤現在親自保管包括備用鑰匙在內的所有辦公桌鑰匙。真不愧是銀行職員,警惕性比一般人強太多。但是,近藤的行動也並非全無破綻。白天的時候,那些鑰匙一直就放在辦公桌正數第一個抽屜裡。

上午,近藤和田宮一起去銀行的時候,野田趁機打開近藤的抽屜,完成瞭制作備用鑰匙這道工序。

“真是的,害我吃瞭不少苦頭,混賬銀行職員!”

野田罵罵咧咧地打開近藤的辦公桌,從最下層的抽屜裡拽出暗賬。以前這些賬簿都由野田保管,事情敗露之後統統被近藤沒收,鎖在瞭自己的抽屜裡。

野田要做的事情很簡單,抽出那頁要命的資料,換上打印好的新資料。前期準備雖然花瞭不少時間,替換那頁紙卻在一瞬間完成瞭。

他把賬簿放回原來的地方,把抽出的資料放進辦公層角落的碎紙機裡。

聽著紙張被粉碎的聲音,野田滿足地嘆瞭一口氣。隨後,他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拿起電話。

“社長,已經搞定瞭。”

“辛苦你瞭。”

短短的一段對話,卻讓野田的心中湧起無法抑制的成就感。到頭來,拯救這傢公司的不是近藤,而是社長和自己。

野田關好電腦,簡單地收拾瞭一下辦公桌,離開瞭公司。此時,距離近藤離開辦公室隻過去瞭十五分鐘。

“別得意得太早。”

喃喃自語的野田很快被包裹在六月濕重的空氣裡。他松瞭松領帶,快步走下通往地鐵站的臺階。

7

“田宮電機的事,京橋支行已經上報給瞭融資部。”渡真利說道。

“性質相當惡劣,跟詐騙沒什麼兩樣。要我說,幹脆讓他們把迄今為止所有的貸款都還回來算瞭。”

周末的白天,半澤三人聚在瞭一起。地方定在渡真利常去的新宿的蕎麥面館。雖說是蕎麥面館,實際上和小酒館無異,常常有人點瞭天婦羅和板山葵 做下酒菜,從白天就開始在店裡喝酒。

“對不住,給你添麻煩瞭,你估計這事會怎麼處理?”近藤小心翼翼地問。

“許多人認為應該看在接收外調人員的分兒上從輕發落。我也是這麼想的,如果不是因為你被調到那裡,那種不像話的公司還搭理它做什麼。另一方面,也有人主張嚴肅處理。最糟糕的是,京橋支行行長給出瞭否定性意見,說並不反對中斷業務往來。”

“真的嗎?”

半澤想起貝瀨那副社會精英式的冷漠表情,不由得停下筷子,“那個渾蛋……”

“他就是那種人。你和時枝去拜訪他的時候,他不也是那麼招人討厭嗎。”

渡真利說:“因為直接跟田宮電機接觸的支行表現出這種態度,所以有人主張中斷所有業務往來。就這麼來回爭論瞭好久,最後的結果,基本的業務關系算是保住瞭。”

近藤松瞭口氣。

“有什麼隱情嗎?”半澤註意到渡真利微妙的措辭,不禁問道。

“上面好像有人發話瞭,說要寬大處理。”

“上面?”

半澤把目光轉向近藤,“你托瞭關系嗎?”

“不是我。”近藤搖瞭搖頭,“我可沒有那種門路。”

“這就是所謂的政治性灰色決策吧。雖然內情不得而知,但田宮電機的事總算告一段落。隻是,申請的三千萬日元貸款恐怕沒那麼容易批準,一切又被打回原點。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最大的問題是伊勢島。”

渡真利用犀利的眼神看著半澤,“吃瞭京橋支行這麼大的虧,你居然咽得下這口氣,就這麼灰頭土臉地回來瞭,半澤?”

“當場跟他們吵起來也解決不瞭任何問題。”半澤說。

“那你打算怎麼辦?”渡真利的語氣變得粗暴起來,“古裡那個渾蛋,不僅無視前會計課長的建議,還故意隱瞞虧損。這件事要是真的,他切腹都不足以謝罪。我們不如把他抓起來嚴加拷問,逼他招供。”

“那種人沒那麼容易招供的。他腦子裡滿是陳腐的派別意識,自尊心又強,肯定打算裝蒜到底。對那傢夥,我們沒有證據。”

“真氣人,明明知道真相,卻什麼都做不瞭。難道時枝要一直蒙受不白之冤嗎?”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半澤端起杯子,呷瞭一口蕎麥燒酒,“沒有證據我就去找證據,直到找出為止。”

“你有什麼想法嗎?”

“我不認為這事是古裡一個人幹的。那傢夥雖然嘴上強硬,說到底不過是個小角色。隱瞞虧損這件事裡,應該藏著不為人知的內情。我一定會調查清楚。”

“啊,你打算動真格啦。”渡真利的語氣充滿期待。

“揪出違規的人也是負責人的使命,這跟有沒有金融廳審查沒有關系。”

“說得沒錯,半澤。”渡真利堅定地附和,“你好好地調查吧,直到查出真相。反正一直沉默,火星也會濺到臉上,想把它們撣開,隻能趁現在。”

8

位於西新宿 的這傢餐廳裡,或許因為時間尚早,隻坐著零星幾位顧客。

中間擺著一張餐桌的四人座席與鄰桌隔斷開,形成瞭一個簡易的包廂。餐桌上方懸掛著一個明晃晃的燈泡,燈泡上罩著老式燈罩,頗有古典氛圍。

包廂中坐著一個男人,男人的面前擺著一個裝滿啤酒的玻璃杯。他的頭發很短,其中混雜著少許白發,銳利的眼神中,包含著一種不允許妥協的固執。

“您的朋友到瞭。”

服務員走過來同男人說。隨後,包廂裡出現瞭一道人影,男人卻還是紋絲不動地坐著。

“啊呀啊呀,真是好久不見,戶越先生。不好意思,我來晚瞭。”

古裡故作親昵地說著,大模大樣地坐在瞭男人的對面。他吩咐服務員:“啊,給我也來一杯啤酒。”

服務員退下後,古裡說道:“我現在可忙瞭,忙著為金融廳審查做準備。這個時候把我叫出來,我會很為難的。”語氣像是在責備戶越。

“對不住。”戶越說道,“這次的審查,伊勢島飯店似乎變成瞭眾矢之的,不是嗎?”

古裡停住瞭用熱毛巾擦臉的手。他慢慢悠悠地把毛巾疊好,放回餐桌。整個過程中,臉上透著一種若有若無的狡黠。

“您知道得可真清楚。是這麼回事,托您的福。”

“什麼叫托我的福?”

戶越猛然表現出不快,古裡卻絲毫不為所動。

“這有什麼關系,反正戶越先生也已經被人從主屋‘切割’出去瞭。”

戶越的眼神變得鋒利起來。古裡絲毫不介意,他略略舉起端上來的啤酒,喊瞭一聲“幹杯”,伴隨著喉頭有規律的抖動,喝下瞭杯中三分之一的啤酒。他抬起手背,擦瞭擦嘴角的泡沫,再次看向戶越的眼神多瞭幾分嘲諷。

“怎麼樣,新地方待著舒服吧。比起伊勢島飯店那種弱肉強食的地方,是不是要輕松許多?”

“你這話是認真的嗎?”

戶越呵斥道,隨即喝下一大口啤酒。

“至少,我不認為你想在羽根專務或者原田部長的手下工作。”

“那些傢夥沒救瞭。”

戶越說:“即使把煩人的部下調走,公司也不會因此變好。”

“可多虧瞭他們,伊勢島飯店才獲得瞭貸款啊。”

“為瞭借錢就可以不擇手段嗎?”戶越的聲音變大瞭。

古裡連忙勸道:“別激動,別激動。”

“話雖這麼說,可棄車保帥也是人之常情嘛。說到底,還是因為湯淺社長的經營戰略有問題,才導致瞭現在的局面。”

“你就是什麼都不知道才會這麼說。”

“是嗎,到底是誰不知道啊?”古裡臉上浮現出嘲諷的笑容,“多管閑事的人一般都沒有好下場。”

“你是在諷刺我嗎?”

面對勃然變色的戶越,古裡故作驚訝地說道:“怎麼會呢,我說的是白水銀行啊,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伊勢島投資虧損的事,我也告訴過你。”

戶越銳利的眼神射向古裡,後者收起瞭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

古裡沒有回應。

“你為什麼置之不理?隱瞞不報到底是誰的主意,是你的,還是銀行的?”

“有什麼區別嗎?”終於開口的古裡像鬧別扭一樣說道。

“你向上司匯報過吧?”

“那是當然。”

“向誰?”

“那個……當然是支行的領導。”

古裡的回答閃爍其詞。

“貝瀨支行長知道嗎?”

“我向他匯報過。”

“那麼,他為什麼沒有出手阻止?”

“什麼為什麼……”

古裡好像徹底厭倦瞭似的,抬頭看著頭頂的燈泡。

“在別人忙得四腳朝天的時候把人叫出來,還以為要說什麼大不瞭的事,原來又是這些。事情都過去那麼久瞭,現在翻出來又有什麼意義呢?戶越先生。”

“聽說後來,伊勢島飯店的管理權從京橋支行移交到瞭總部?就是你常掛在嘴邊的舊S。聽說那個時候,你們也沒有公開虧損的消息。”

“這跟戶越先生沒什麼關系吧。”古裡故作平靜地說道。

“明明知道出現瞭虧損,卻隱瞞不報,身為銀行職員,這麼做不是違背職業道德嗎?”

“有什麼關系。最後大傢不都如願以償瞭嘛。伊勢島飯店也幸運地獲得瞭貸款,如果管理權還在京橋支行的話,肯定沒戲——”

古裡忽然閉上瞭嘴巴。

原本以為空無一人的鄰桌,居然傳來瞭有人故意咳嗽的聲音。

“最近銀行職員裡,出瞭不少蠢貨啊。”隔壁桌的人突然大聲說話。

聽到聲音的古裡,臉上漸漸失去血色。

“連隔壁坐著什麼人都沒弄清楚,就敢口無遮攔地大聲討論內部信息,真懷疑他腦子裡裝瞭什麼。”

古裡瘦削的臉龐扭曲瞭。

“明明知道虧損卻不匯報,豈不是有違職業道德嗎,古裡君!”

一個男人用揶揄的口吻說道,隨後“哈哈哈”地笑瞭起來。

“實在對不起。”另一個聲音附和道,“因為,我原本就是個腦袋空空的大草包啊!就算戶越先生告訴過我伊勢島飯店隱瞞虧損的事,我也不會往外說一個字!我就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貨!”

隔壁哄堂大笑起來。古裡的臉頰開始抽搐。

戶越冷眼看著古裡。此時,隔壁傳來瞭腳步聲。

嵌在墻上的玻璃窗出現瞭兩張臉,正窺視著戶越和古裡的包廂。

“啊!”

古裡驚掉瞭下巴。

他的表情,仿佛一個摔在水泥地板上的玻璃杯,支離破碎,四分五裂。他的瞳孔因為狼狽和恐懼,就這麼凍在眼眶裡。

隔壁桌的兩個人,步履悠閑地走進瞭戶越和古裡的包廂。

“大姐,這裡上兩杯啤酒。”近藤喊道。

遠處的服務員應瞭一聲“好”,尾音拖得老長。

古裡開始哆哆嗦嗦地發抖。

半澤冷靜地看著他。

“別跟我開玩笑瞭,古裡經理。”半澤說。

“不是,剛才那些話——”

“事到如今,你就別再狡辯瞭,真的很丟人。”

近藤狠狠地補瞭一刀。他不知什麼時候坐在瞭古裡旁邊的座位。此時,啤酒也端瞭上來。近藤舉起酒杯,喊道:“幹杯。”

回應他的隻有半澤和戶越。

“接下來,跟我們說說吧。”

半澤開始切入正題。

“說,說什麼啊?”

古裡還在努力地虛張聲勢。

“虧損的事,為什麼不向上面報告?”

“我怎麼知道,反正我報告瞭。”

“前幾天,你不是還說自己不知道這件事嗎?”

被半澤質問的古裡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所以,那是在騙我們嘍?”

古裡沒有回應。

“到底怎麼回事?”

尚未喧鬧起來的餐廳裡,響起瞭半澤刻意壓低的聲音。

“非常抱歉。”古裡的肩膀無力地垮下,他終於坦白,“我也是沒辦法。你要是在我的位置,你也不會承認的。”

“放任伊勢島飯店隱瞞虧損,是誰的命令?”半澤問道。他的聲音不大,卻暗含巨大的憤怒。

“是,是支行長。”

“貝瀨嗎?”

古裡眉頭緊鎖。

“我想,或許是伊勢島飯店暗中拜托瞭支行長。”

“胡說!”旁邊的近藤開口,“你們不就是想讓法人部抽到烏龜 嗎?”

“不是我。”古裡爭辯。

“我把戶越先生告訴我的事,原原本本匯報給瞭上級。這是真的。”

“是貝瀨自己的決定嗎?”半澤問。

古裡思考許久,回答:“我不知道。”

“貝瀨曾經向伊勢島飯店詢問過投資虧損的事嗎?”

半澤向一旁觀戰的戶越問道。

“至少,我沒有聽說過。不過,即使上層有過類似的溝通,消息也不會傳到我這裡。”

“你,你們想怎麼樣?”古裡問。

表面的威勢已經不復存在,他一邊瞪著半澤,一邊低聲下氣地哀求:“求你們瞭,這件事能不能到此為止?我也有我的立場。”

“你的立場和我有什麼關系。”

半澤的話讓古裡的表情變得絕望,“你不就想把責任推到貝瀨身上嗎?說到底,你才是知情不報的罪魁禍首吧。”

“不,不是這樣的!”

古裡慌慌張張地否認,眼裡有一種近乎拼命的情緒。

“那麼,把證據給我們看看。”半澤說道。

“證據?”

“你向上司匯報過的證據,你該不會是口頭匯報的吧?”

“那,那個……”

古裡吞吞吐吐起來。

“你寫的報告在哪裡?”

法人部時枝拿到的交接資料裡,當然沒有這份報告。

“應該混在這次金融廳審查的疏散資料裡瞭。”

“疏散資料在哪裡?”

古裡的眉頭緊鎖。

“在貝瀨支行長傢裡。”

近藤無奈望天。

“去拿過來!”半澤冷淡地說道。

“不行啊,這是辦不到的!”古裡愕然地抬起頭。

“少說廢話,讓你拿你就去拿。”半澤盯著這位意志力薄弱的課長代理,“你總能找到借口混進去吧。”

古裡的鼻子皺在瞭一起,他眉頭深鎖,牙齒緊咬著嘴唇。

“如果做不到的話,我隻有報告上級,說是你隱瞞瞭重要的情報。那個時候,貝瀨還會包庇你嗎?恐怕他會直接毀瞭那份報告吧?你必須在那之前把報告取回來。如果還想在銀行生存,這就是你唯一的出路。”

“我把報告取回來以後,你們會保護我嗎?”

半澤冷冷地看瞭古裡一眼。

“誰會保護你這種人啊。取回報告,頂多讓你受的處分輕一點。”

“要是,取不回來呢?”

“那我一定會把你從銀行趕出去,以懲戒性解雇 的形式,那樣你就別想拿到退職金 瞭。”

古裡害怕地瞪大瞭眼睛。

“知,知道瞭。”古裡小聲答應著,肩膀無力地垮下。面對這位萬年課長代理,半澤又發話瞭。

“還有,田宮電機流動資金貸款的申請,聽說你遲遲不肯動筆,又是因為什麼?”

古裡的眼中混雜著困惑和焦慮,他小心翼翼地瞥瞭近藤一眼。

“不是我不肯動筆,隻是必要的資料還沒準備齊全——”

“快寫。”半澤幹脆地打斷古裡。

“回去以後馬上寫,明天早上提交給融資部。你這種人根本沒有資格做授信判斷。如果以後,你繼續找借口拖延,我一定會狠狠地教訓你。”古裡驚訝地抬起頭。

他的臉上滿是驚恐,眼睛瞪得大大的,甚至忘記瞭眨眼。

“明,明白瞭……”

* * *

“真受不瞭你。”目送古裡垂頭喪氣地走遠之後,戶越說,“不過,我喜歡。”

“多謝誇獎。”半澤說,“但是,僅僅弄清楚伊勢島飯店過去發生瞭什麼是不足以應付審查的。這是兩回事。”

“問題在於,如何填補虧損。”

戶越說完,靜靜地註視著墻上的一點,“但是,半澤次長,就算我說出來,你覺得羽根和原田會聽我的嗎?”

“你想到填補損失資產的方法瞭嗎?”

聽到半澤的問題,戶越思考片刻,終於開口。

“如果指的是主營業務之外,變賣以後足以填補虧損的剩餘資產,伊勢島飯店也並不是沒有。”

“是連羽根他們都不知道的資產嗎?”半澤突然問道。

“不,他們倒是知道,大概心存顧慮吧。”

“顧慮?”

“因為那筆資產和上代經營者有關,是伊勢島飯店神聖不可侵犯的聖域。問題在於,湯淺社長能不能打破這條禁忌。”

戶越像是自己問自己一樣小聲嘟囔。緊接著,他的眼神變得嚴肅起來,陷入瞭沉思。

9

那天,半澤等人在羽根和原田不知情的情況下拜訪瞭伊勢島飯店。

“你是……”

湯淺瞥見瞭隨行的戶越,向半澤投去問詢的目光。

湯淺的表情有些僵硬,畢竟在他的印象中,戶越應該是為投資失敗承擔責任的人。

“我不知道羽根專務對您說瞭什麼,但是我們需要戶越先生。討論如何重建伊勢島飯店,戶越先生的意見必不可少。”

“有沒有關聯公司的清單?”

聽到戶越的話,半澤立刻把準備好的一覽表拿出。表上記錄瞭公司名稱和資產內容概要。

戶越一言不發地查閱著一覽表,他的表情十分專註。衣服因為吸瞭汗水有些發皺,他從外套的內口袋中拿出一支圓珠筆,每核對完一傢公司就在表上做一個記號。清單上的公司接近一百五十傢。對長年管理這些公司的戶越而言,各傢公司的業績和資產內容早已像電腦數據一樣儲存在他的大腦中。

戶越的手在名單上的一傢公司停住瞭。

湯淺實業株式會社——湯淺傢的資產管理公司。戶越的臉慢慢抬瞭起來。

“這傢公司應該有畫。而且,還有土地。”

“畫和土地?”

半澤把視線轉向湯淺,後者的表情突然變得不悅。

“這是怎麼回事?”

“會長的興趣是繪畫。於是用公司的錢,從世界各地買來許多名畫。”湯淺的表情顯得極其不愉快,“繪畫對會長有很重要的意義。把它們賣掉,我於心不忍。因為那會打碎會長最後的夢想。”

“最後的夢想?”

“是美術館。”湯淺說。

“修建伊勢島美術館是會長的夢想。建美術館的場地也已經準備好瞭。就像你知道的那樣——”

戶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這傢公司是伊勢島飯店百分之百出資的子公司。高更、馬奈、莫奈、雷諾阿——印象派的名畫都被收藏在那裡。賣掉那些畫,再清算掉公司資產,就能獲得一筆額外收益。填補百億日元左右的虧損是綽綽有餘的。”

“別把問題說得這麼簡單。”

本以為湯淺會表現出不快的樣子,出人意料地,他的臉上浮現出驚訝的笑容。

“這是個機會,社長。”

戶越說道:“業績是不可能一帆風順的。但是,也有一些事情隻能趁業績惡化的時候才好下手。我們為什麼不利用這個機會,斬斷伊勢島飯店的舊習,讓大傢看看湯淺社長真正的手段呢?”

湯淺抱著胳膊,沉默不語。

“不知不覺中,或許我的潛意識也開始回避這一點瞭。”他喃喃自語,“現在,我總算意識到瞭。半澤次長——我來說服父親,然後辦理好賣畫的手續。這樣可以嗎?”

“這麼多畫,賣得掉嗎?”半澤問。

“賣得掉。”湯淺的語氣十分肯定,“國內外的美術館還有私人收藏傢,想買這些畫的人多不勝數。年內賣掉這些畫,一點問題都沒有。”

半澤他們曾苦苦尋找應對金融廳審查的方法,不知不覺走進瞭死胡同。如今這條死胡同裡,終於照進來一束亮光。

10

三鷹站附近的一幢豪宅,古裡誠惶誠恐地站在玄關入口處。

接待他的是貝瀨的妻子。貝瀨本人外出應酬客戶,並不在傢。

雖然因為半澤的脅迫,不得已才來到貝瀨傢。但編造借口混入上司傢中尋找資料這件事,還是讓古裡冷汗直流。

“疏散資料中似乎混入瞭需要使用的資料。十分抱歉,能不能讓我去您傢把資料取回來?”

聽完古裡的話,貝瀨的眼中出現瞭近乎鄙視的情緒。似乎下一秒,他就要痛罵古裡是蠢貨。貝瀨這個人,對待犯錯的下屬總是不講情面。如果那些錯誤可能影響到他的仕途,他就更不會手下留情。然而,此時的貝瀨隻是黑著一張臉,給傢裡去瞭通電話,同意瞭古裡的請求。

“辛苦你瞭,請進吧。”

或許因為長年在國外生活,貝瀨傢中擺滿瞭西式傢具。和古裡位於千葉的普通公寓相比,可以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雖然古裡早就聽說貝瀨出身名門,但怎麼也想不到貝瀨傢竟然是如此豪華。即便在高級住宅區中,這幢豪宅也十分引人註目。更加令人惱火的是,貝瀨的妻子還是一位美女。

這位妻子將古裡帶到一樓最靠裡的西式房間。房間似乎是貝瀨的書房,地板上近十個硬紙箱堆成瞭一座小山。豪華的房間裡堆滿臟兮兮的硬紙箱,這畫面多少有些古怪。但箱子裡裝的畢竟是機密文件,總不能草率地丟在車庫。

“打擾瞭。”

古裡說完這句話,打開瞭離他最近的箱子。

這些箱子裡,必然有一個裝著他要找的報告,可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個。時間轉眼過去瞭三十分鐘。房間裡明明開著冷氣,古裡的額頭卻開始冒出豆大的汗珠。

中途,古裡喝瞭貝瀨妻子端來的冰鎮麥茶。稍作休息後,又開始尋找。

大約一個小時後,古裡打開瞭將近一半的箱子。此時,他發現瞭一本文件夾,上面寫著“伊勢島飯店”幾個字。主要的文件已經移交給營業二部,因此,這本文件夾裡隻剩下沒被移交的資料。

“該死。究竟放到哪裡去瞭?”

時間已經超過晚上九點。不算晚,但如果貝瀨回來的話,事情會變得很麻煩。古裡想到這裡,不由得焦躁起來。

古裡一張一張地查找。又過瞭大約三十分鐘,他終於看到瞭那份蓋著自己印章的報告。

“找到瞭……”

古裡當場癱坐在地板上。整個房間,隻能聽見空調吹出冷風時安靜的嗡嗡聲。不同的出身,導致兩個人的生活天差地別。貝瀨的書房恰到好處地詮釋瞭這種差異。古裡身處其中,感到非常憤怒。古裡出生在普通的工薪傢庭,傢中有三個孩子,他是第二個男孩。他無法從父母手中繼承傢產,還瞭三十年貸款終於到手的公寓,也因為泡沫經濟崩盤 貶值瞭一半。此時,古裡的心中產生瞭一股強烈的自憐,仿佛自己的人生全都變成瞭貝瀨之流的墊腳石。

“渾蛋!”

古裡小聲罵著臟話,然後,把剛剛找到的資料放進公文包,把硬紙箱堆放到原來的地方。

事情終於辦完瞭。他向貝瀨的妻子道謝後,迅速地離開瞭幽靜的住宅區。天上沒有星星,有的隻是一大片梅雨季節特有的陰沉沉的天空。古裡忍受著饑餓和疲勞走到車站。一輛中央線快速電車正好開瞭過來,他迅速地跳上車。車裡冷氣開得很足,他坐在空無一人的車上,用後腦勺抵住玻璃車窗,長長地舒瞭口氣。

總之,半澤交代的事已經辦完瞭。把這份報告交給半澤,接下來能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祈禱飛濺的火星不要波及自己。

但是,這份資料一旦公之於眾,將會引起多麼巨大的騷亂呢?

古裡嘗試想象,卻不得不在嘆息聲中停止瞭思考。那幅景象,光是想想都讓人不寒而栗。他曾聽別人婉轉地提起,說半澤這個人不是尋常之輩。現在,他自己倒是切身地體會到瞭這一點。

但是,論起銀行界內的地位和人脈,貝瀨也不見得會輸給半澤。

不管怎樣,面對這場即將展開的攻防戰,古裡能做的,也隻是屏住呼吸靜靜觀望而已。

11

《關於伊勢島飯店產生投資虧損一事的報告》

京橋支行 融資一部 古裡則夫

本日下午,該公司會計課長戶越先生造訪我行,主要匯報瞭會計部管理的有價證券投資專項資金產生虧損的相關情況。

該筆專項資金,在該公司羽根專務、原田部長等的指示下,專門用於特定股票的購買,投資規模達到五百億日元。由於投資股票的下跌,該公司因保證金交易已產生超過一百億日元的投資虧損。照此情況發展,損失極有可能擴大到一百幾十億日元規模。

該筆投資資金雖獲得過湯淺社長批準,但規模已遠超初始計劃。現由羽根專務出任部門財務部管理。雖采取變更股票品種等補救措施,但證券公司已向該公司提出追加保證金要求。考慮到股票市場行情,年度內幾乎不可能挽回投資虧損。

財務部主張繼續投資以挽回虧損。但戶越課長認為,繼續投資會增加虧損風險,依照現有體制,挽回虧損的可能性接近於零。

因年度虧損增加,該公司年度業績預測已由黑字下跌至赤字。如果預測成真,該公司業績連續兩年赤字,授信管理方面將面臨嚴峻形勢。為避免損失進一步擴大,戶越課長向我行提出請求,希望我行對該公司投資方針提出指導性意見。

該公司今後預計產生數百億日元規模的流動資金貸款需求,但在業績預測赤字的情況下,我行難以提供資金支援。這將對該公司資金運轉造成一定困難。

請盡快研究本案應對措施。

特此報告

12

古裡的這份簡易報告上,貝瀨手寫的批示和閱覽印赫然在案。批示的內容是“不日給出應對措施”,日期是去年十二月。

那時,古裡也一定想不到,最後給出的應對措施會是隱瞞不報吧。

“這不是挺有趣的嘛。如此一來,京橋支行也有把柄在你手上瞭。”

營業二部的小型會議室裡,渡真利開玩笑一般地說道。就在剛才,他們收到瞭京橋支行的古裡用行內快遞寄來的報告。那之後的第二天,田宮電機的貸款申請也提交到瞭融資部,因為渡真利的事先疏通,申請當場獲得批準。

半澤又逐字逐句地檢查瞭一遍報告的內容。他思考瞭一會兒,小聲嘟囔:“還是搞不明白啊。那個貝瀨,確實是個討人嫌的傢夥。但是他一個人,應該沒膽量隱瞞這麼大的事吧?”

“也就是說,這並非貝瀨個人的判斷。那麼問題來瞭,到底還有誰牽涉其中呢?得把這些人揪出來。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半澤?該不會是金融廳審查正當中的時候吧?”渡真利問道。

“這份報告要是被黑崎看見瞭,業務整改令是逃不掉的。”半澤慎重地說,“那樣的話,我們辛辛苦苦想出的應對金融廳審查的方法都會變成無用功。現在絕對不能公開。”

“真讓人頭疼。”渡真利咂瞭咂舌,“可是,半澤,這份報告也不能塞進伊勢島飯店的信用檔案裡吧,那樣一定會被審查官發現的。”

“把它當作疏散資料處理吧。”

半澤做瞭決定。渡真利點點頭,他的眼神似乎在說這是唯一的辦法。

“京橋支行的賬以後再算。但是在那之前,我們有必要送貝瀨一份大禮。”

“越來越像從前的你瞭。”渡真利低聲笑道,“管他什麼舊T,什麼老牌支行,居然做出這麼不像話的事。一定要狠狠地收拾他們,半澤。”

“那是當然。”半澤說。

他大體上相信人性本善。但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還。這是半澤直樹的處世原則。

突然,渡真利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但是半澤,疏散地點一定要找個隱蔽的地方,要是被黑崎發現瞭的話,你這職業生涯就徹底斷送瞭。那幫傢夥不是傻瓜,肯定知道我們銀行也有疏散資料。這麼做無異於一把雙刃劍。不過,你心裡肯定比我清楚,我這麼說不過是班門弄斧罷瞭。”

渡真利用力拍瞭一下半澤的肩膀,然後走出會議室。

13

前一天的應酬,貝瀨喝得有點多。他忍著輕微的頭疼和胃部的灼燒感,像往常一樣,在八點三十分到達銀行。

他把上衣掛在椅子的靠背上。剛在支行長專用辦公椅上坐下,就發現桌墊上夾著一張便箋紙。

打電話的人是營業二部的半澤次長。時間是十分鐘以前,也就是八點二十分。事件一欄是空白,不知道對方打電話的目的是什麼,便簽紙上隻寫瞭一句“請求回電”。

“喂,融資課長。”貝瀨沖正前方的辦公桌喊道,“半澤,說什麼瞭?”

“那個,他沒說為什麼找您。”

“是嗎?”

貝瀨毫不猶豫地把便箋紙捏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不說自己為什麼打電話,反而要求別人回電,不懂禮貌也該有個限度,簡直不把我放在眼裡。

貝瀨一邊這樣想,一邊和往常一樣,拿起待處理盒中融資部職員的業務日志讀瞭起來。這個時候,桌上的電話響瞭。

“剛才,我應該拜托瞭你們的融資課長,讓他跟您說請您回電。”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半澤冷靜的聲音。

“啊,是有這麼回事。但是上面畢竟沒有寫打電話的原因嘛。如果是急事的話,你就應該說一聲。支行和總部不一樣,我們可是很忙的。”貝瀨挖苦道。

“真是失禮瞭。不過,這件事是不能跟接電話的融資課長說的。”

“你能不能別拐彎抹角的,反正又是伊勢島的事吧。”

“您真聰明。”

半澤揶揄的態度,把自視甚高的貝瀨激得怒火中燒。

“我說,半澤次長,有句話必須說在前頭,伊勢島飯店的前任管理部門不是我們,是法人部。況且你們已經纏著古裡問瞭不少問題瞭——”

古裡把這些事寫進瞭業務日志。“你們又不是小孩子,請不要什麼事都來問我們行不行?真懷疑你們的應對能力。”

“應對能力嗎?”

這次,電話另一邊響起瞭笑聲。

“有什麼好笑的,你太沒禮貌瞭。”勃然大怒的貝瀨吸引瞭整個辦公層驚訝的目光,“有話快說!”

“我想跟您確認某份報告。”

“報告?”

“沒錯,標題是《關於伊勢島飯店產生投資虧損一事的報告》。”

聽到標題的那一刻,貝瀨感受到一種胃部被人狠狠揪住的緊張感。

“那個時候,伊勢島的課長向你們報告瞭投資虧損的消息,貝瀨支行長,上面還有你的閱覽印和手寫的批示。你不是不知道虧損的事嗎?”

貝瀨徹底沉默瞭。

該怎樣搪塞過去呢?宿醉後的大腦裡,腎上腺素飛速地流淌著,卻凝結不出一句辯解的話語。此時此刻,隻有一句話出現在腦海中。

“我聽不懂你說的話,你不要血口噴人。”

“那麼,接下來我會傳送一份文件,你看瞭大概就能想起來。想起來之後記得給我打電話。”說完光澤就掛斷瞭。

貝瀨緊握著發出忙音的聽筒,呆愣瞭片刻。他的耳邊響起瞭心跳的聲音,心臟像剛剛經歷瞭百米沖刺一樣瘋狂地跳動著。

“您怎麼瞭,支行長?您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半澤次長到底……”

聽到對話的融資課長擔心地問道。

“沒什麼。”

此時,放在樓層角落的傳真機響起瞭提示音。貝瀨急忙跑瞭過去。看到傳真機吐出的文件時,他感到腦子裡的血液一下子被抽空瞭。

這確實是那份文件——那份絕不可能被外人看見,已經被封印起來的文件。

這份文件,為什麼偏偏落在瞭半澤手裡?!

“古,古裡君——”

貝瀨用沙啞的聲音喊出下屬的名字,率先走進支行長辦公室。

“這,這份文件——你,保管在哪裡?現在在什麼地方?”

走進房間的古裡,臉上失去瞭血色。他沒有回答貝瀨的問題。

“你該不會交給半澤瞭吧!”

貝瀨的聲音近乎慘叫。

“對不起,支行長。”此時,古裡的腦袋無力地耷拉下來,“我實在沒有辦法。”

“大蠢貨!”

貝瀨發出一聲非人的怒吼。與此同時,他也明白——

一切都太遲瞭。

《半澤直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