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五:火之洗禮 第三章

與獵魔人上次經過時相比,老路又有瞭新變化。這條路由精靈和矮人在好幾個世紀前建成,曾經鋪著玄武巖板,路面平坦寬闊;如今卻坑坑窪窪,看不到半個行人,有些位置的凹坑甚至深得像個小型采石場。他們行進的速度大為減慢,矮人的貨車更是在凹坑間行駛得十分艱難,時不時還會陷進坑裡。

卓爾坦·齊瓦知道老路嚴重損壞的原因。他解釋說,上一次尼弗迦德戰爭過後,人們對建築材料的需求急劇攀升。這時他們想到,老路不就是一座取之不盡的石料寶庫嗎?而且它建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偏僻之處,在很久以前就失去瞭重要的運輸作用,走這路的人也少得可憐。因此人們對老路的破壞毫不留情,也毫無節制。

“你們的大城市,”伴著鸚鵡的尖聲咒罵,矮人抱怨道,“無一例外都建在矮人和精靈打下的基礎之上。你們的小城堡和小鎮子是自己建的沒錯,可你們築墻用的石料也是俺們的。你們卻沒完沒瞭地說,多虧你們人類,這個世界才有發展和進步。”

傑洛特一言不發。

“你們甚至不懂拆石料的正確方法。”卓爾坦一邊發牢騷,一邊指揮矮人將陷進坑裡的車輪拖出來,“幹嗎不從路邊開始一點一點挖走石料?你們就像一群毛孩子!連個炸面圈都不肯好好吃,非要用指頭挖出最裡面的果醬,然後把剩下的部分一扔瞭事,就因為它不夠甜瞭。”

傑洛特耐心地解釋說,這全是政治格局的錯。老路的西段位於佈魯格,東段在泰莫利亞,中段屬於索登,因此每個王國都是出於自身考慮才拆除自己那段的。卓爾坦卻回以一通臟話,表示他很樂意讓所有國王都見鬼去,又用富有創造力的語言表達瞭他對國王們的政治手腕的蔑視,陸軍元帥話簍子則在有關國王母親的話題上進行瞭補充。

他們越往前走,路況就越糟糕。事實證明,卓爾坦關於果醬炸面圈的比喻並不貼切。其實這條路更像一塊牛油佈丁,隻是裡面的每粒葡萄幹都被挖瞭出來。照這樣下去,馬車遲早會被顛散架,或是陷進推也推不出來的大坑。但這條損毀嚴重的老路畢竟救瞭他們的性命。他們看到一條通向東南方的小路,搬運沉重石材的馬車將泥土路面壓得格外夯實。卓爾坦精神一振,他認出這條路通往艾娜河邊的某座堡壘,而且他認為,在河岸這邊駐紮的應該是泰莫利亞的軍隊。矮人堅信,就像上次戰爭一樣,北方諸國會從艾娜河對岸的索登發起全面反攻,死傷慘重的尼弗迦德軍隊將會逃回到雅魯加河對岸。

路線的改變令他們再次遊走在戰場邊緣。每到晚上,他們都能看到前方突然亮起明亮的火光;而在白天,南方和東方則會升起條條煙柱。由於無法確定攻擊和放火的是哪一方,他們隻能小心翼翼地前進,並不時派珀西瓦爾·舒騰巴赫遠遠地跑去前面偵察。

某天早上,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的栗色馬駒突然從隊伍後方跑來,嚇瞭所有人一跳。馬背上沒有騎手,繡有尼弗迦德徽記的綠色鞍褥沾染著暗紅色的血跡。至於這究竟是早先在二道販子的馬車邊被殺的尼弗迦德騎手的血,還是栗色馬新主人的血,他們就無從知曉瞭。

“好吧,這下麻煩解決瞭,”米爾瓦瞥瞭眼傑洛特,“如果他真算麻煩的話。”

“最大的麻煩是,咱們不知道是誰把騎手打下馬的。”卓爾坦嘀咕道,“也不知道跟在咱們和殿後騎手後面的人是誰。”

“他是個尼弗迦德人。”傑洛特咬著牙說,“雖然他說話幾乎不帶口音,可在林子裡逃亡的農夫也許聽得出來……”

米爾瓦轉頭看著他。

“你真該早點殺瞭他,獵魔人。”她輕聲說,“那樣他還能死得痛快點兒。”

“他逃離瞭棺材,”丹德裡恩連連點頭,意味深長地看著傑洛特,“最後卻爛死在陰溝裡。”

這便是詩人贈給契拉克之子卡西爾——堅稱自己並非尼弗迦德人的尼弗迦德騎士——的墓志銘。自那之後,他們再沒提過卡西爾。由於傑洛特並不急於拋棄自己的劣馬洛奇——盡管他一再威脅說要丟掉它——卓爾坦·齊瓦便騎上瞭栗色馬駒。雖然矮人的腳根本夠不著馬鐙,但那馬駒性情溫馴,還是乖乖地讓他騎在自己背上。

* * * * * * *

晚上,地平線被火光照亮。白天,升騰的黑煙污染瞭藍天。他們很快便見到幾棟燒毀的房屋,焦黑的房梁和屋脊上跳動著尚未熄滅的火焰。在悶燃的木屋旁邊,八個衣衫襤褸的人和五條狗蹲坐在那兒,忙著啃食一頭略微燒焦的浮腫馬屍。看到矮人們,這些饕餮之徒慌忙逃跑,隻剩一人一狗留瞭下來。對他們來說,任何威脅都別想讓他們拋下眼前的腐肉。卓爾坦和珀西瓦爾試圖向那人打聽情況,結果一無所獲。那人隻顧縮著腦袋,抽泣發抖,還差點被嘴裡的馬肉噎死。那條狗狂吠一通,沖他們亮出尖牙。馬屍散發著惡臭。

他們選擇冒險沿路前行,很快又見到一片燒焦的廢墟。這座村莊占地不小,附近肯定爆發過小規模沖突,因為他們看到,焦黑的房屋後面有座新挖不久的墳丘。距離墳丘稍遠的十字路口旁邊有棵高大的橡樹,枝頭懸掛著橡實。

還有人類的屍體。

“咱們該去瞧瞧。”卓爾坦·齊瓦堅決地說,“得走近點兒。”

“真是活見鬼瞭。”丹德裡恩發起火來,“卓爾坦,你瞧那些屍體幹嗎?為瞭打劫他們?我從這兒都能看到,他們連靴子都沒穿。”

“蠢貨。俺感興趣的不是靴子,是軍情。俺想知道這場戰爭的走向。有什麼好笑的?你隻是個詩人,根本不懂啥叫戰略。”

“你要大吃一驚瞭,因為我懂。”

“胡說八道。你連屁都不懂。”

“這倒沒錯。屁這玩意兒我確實沒矮人懂得多。”

卓爾坦不屑地擺擺手,大步走向橡樹。丹德裡恩終究沒能按捺住好奇心,催促珀迦索斯跟瞭上去。片刻後,傑洛特也決定跟上他們。然後他發現米爾瓦也跟在後面。

啄食屍體的烏鴉飛上半空,呱呱地叫著,拍打翅膀的聲音顯得格外嘈雜。其中幾隻朝森林飛去,其餘那些落在高處的樹枝上,仔細打量蹲在矮人肩頭、正在詆毀它們親娘的陸軍元帥話簍子。

樹上掛著七具屍體。第一具胸前掛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叛徒”。第二具的木牌上寫著“通敵者”。第三具是“精靈眼線”。第四具寫著“逃兵”。第五具是個女的,穿著破破爛爛、滿是血跡的襯裙,木牌上寫著“尼弗迦德婊子”。還有兩具屍體沒掛木牌,說明至少有一部分死者是被隨機吊死的。

“你瞧,”卓爾坦·齊瓦指著那些木牌,歡快地說,“咱們的軍隊從這邊過去瞭。英勇的小夥子們主動出擊,打退瞭敵人。就像咱們看到的,他們還有時間放松一下,來點兒戰爭期間的娛樂。”

“可這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這意味著前線的位置變瞭,泰莫利亞軍隊正擋在咱們和尼弗迦德人之間。咱們安全瞭。”

“可前面那些煙柱呢?”

“是咱們的人幹的。”矮人自信地說,“他們在焚燒給松鼠黨提供食宿的村莊。相信俺吧,前線已經在咱們身後瞭。從十字路口往南就是阿梅利亞要塞,在楚特拉河和艾娜河交匯的地方。那條路看起來很平坦,可以走一下。咱們現在不用害怕尼弗迦德人瞭。”

“有煙就有火,”米爾瓦說,“有火就難免燒傷指頭。我覺得往火裡走實在不明智。沿著路走也很不明智,因為騎兵隨時能發現我們。我們還是躲進樹林比較好。”

“泰莫利亞人或某支從索登來的部隊已經經過這兒瞭。”矮人頑固地說,“咱們已經把前線甩到身後瞭。咱們可以放心大膽地走大路。就算遇到軍隊也是自己人。”

“還是太冒險瞭。”弓手搖著頭說,“如果你真是這方面的行傢,卓爾坦,你肯定知道尼弗迦德人經常派先遣隊到前方很遠的地方偵察。也許泰莫利亞人當真來過,但我們不知道前面有什麼。南邊的煙柱把天空都染黑瞭。你的阿梅利亞要塞眼下多半也在燃燒。這就說明我們並沒有把前線甩到身後,而是正踩在前線上。我們也許會撞見軍隊、強盜、逃兵或松鼠黨。如果前往楚特拉河,還是從森林裡走更好。”

“她說得對。”丹德裡恩贊同道,“我也不喜歡那些黑煙。而且就算泰莫利亞開始進攻瞭,也難保前面沒有尼弗迦德人的先遣隊。尼弗迦德人最喜歡長途奔襲。他們會和松鼠黨聯手攻擊敵人的後方,大肆屠殺後再迅速返回。我還記得去年在上索登發生的事。我也贊成在森林裡趕路。至少在森林裡沒什麼好怕的。”

“這可不好說。”傑洛特指指最遠處那具掛在高處,卻少瞭雙腳的屍體。屍體的腳仿佛被一雙利爪刨過,直到刮去全部血肉,隻剩森森白骨。“瞧。這是食屍鬼的傑作。”

“食屍鬼?”卓爾坦·齊瓦後退幾步,往地上吐瞭口唾沫,“吃人的怪物?”

“沒錯。咱們在森林過夜可得當心。”

“真他媽帶勁兒!”陸軍元帥話簍子尖叫道。

“你搶瞭俺的臺詞,小鳥兒。”卓爾坦·齊瓦皺著眉頭說道,“好吧,這下咱們可是進退兩難瞭。該怎麼辦呢?是走有食屍鬼的森林,還是走會撞上軍隊和強盜的大路?”

“走森林。”米爾瓦堅定地說,“林子越密越好。比起人類,我寧願面對食屍鬼。”

* * * * * * *

他們在森林裡穿行,起初小心翼翼,提心吊膽,時刻留意著樹叢間的異動。但沒過多久,他們又恢復瞭鎮定、幽默感,以及原本的趕路速度。他們沒看到食屍鬼,也沒發現食屍鬼留下的任何痕跡。卓爾坦開玩笑說,妖魔鬼怪肯定聽說瞭軍隊正朝這邊推進。見識瞭強盜和維登志願兵的所作所為,就連怪物們也會嚇得躲進巢穴最深處,渾身顫抖,牙齒打戰。

“它們得保護好母食屍鬼,也就是自己的妻子和女兒。”米爾瓦厲聲道,“即使怪物也知道,行軍的士兵連綿羊都不會放過。隻要把女人的襯裙掛到柳樹上,那些‘英雄’甚至能對著樹洞找樂子。”她用尖銳的目光看瞭看來自克瑙村、始終跟著他們的婦孺。

丹德裡恩興致盎然地給魯特琴調好音,開始譜寫一段有關柳樹、樹洞和好色士兵的韻文,矮人和鸚鵡則爭相為他提供合適的韻腳。

“歐。”卓爾坦說道。

“什麼東西?在哪兒?”丹德裡恩說著,腳踩馬鐙站起身,看向矮人所指的山谷方向,“我什麼也看不見!”

“歐。”

“別學鸚鵡說胡話!你到底在‘哦’什麼?”

“‘歐’是一條河。”卓爾坦平靜地解釋道,“楚特拉河右岸的支流,名字就叫‘歐’。”

“哎……”

“錯瞭!”珀西瓦爾·舒騰巴赫大笑,“‘艾’是楚特拉河上遊的支流,離這兒還有段路呢。這是‘歐’,不是‘艾’。”

這條名字簡練的小河就在山谷底部流淌,河邊長滿瞭比矮人還要高的蕁麻,薄荷與朽木的味道格外強烈,蛙鳴聲不絕於耳。山谷兩側的山坡頗為陡峭,而這一點引發瞭致命的後果——薇拉·洛文浩特的貨車,從旅程開始就陪伴著他們,克服瞭眾多艱難險阻,這次卻滾下“歐”的河岸,在碰撞中粉身碎骨。矮人本來拖著它往坡下走,小貨車卻滑脫瞭,直落谷底,摔成瞭一堆柴火。

“真他媽帶勁兒!”在卓爾坦等一眾矮人的齊聲驚叫聲中,陸軍元帥話簍子嘶聲喊道。

* * * * * * *

“說實話,”丹德裡恩打量著貨車的殘骸和散落一地的財物,總結道,“這樣也許更好。這架破車隻能拖慢我們的速度,還總帶來各種麻煩。面對現實吧,卓爾坦。幸好沒人在追咱們。要是我們正在逃命,就隻能把車子連同所有東西一起拋下瞭。起碼眼下我們還能把沒壞的東西撿回來。”

矮人惱火地嘟囔瞭一句什麼,出人意料的是,珀西瓦爾·舒騰巴赫竟在幫吟遊詩人的腔。獵魔人註意到,他的支持伴隨著幾次飽含陰謀意味的眨眼。眨眼本身並不容易察覺,但侏儒那張生動的小臉卻暴露瞭一切。

“詩人說得對,”珀西瓦爾重復一遍,再次擠眉弄眼一番,“我們離楚特拉河和艾娜河的交匯處已經不遠瞭。芬·卡恩就在前方,可這邊沒有能走的路。拉著貨車趕路太費勁瞭。要是在艾娜河邊遇見泰莫利亞軍隊,還拉著滿滿一車行李……估計我們的麻煩就大瞭。”

卓爾坦吸瞭吸鼻子,思索一下。

“好吧,”最後,看著被溪水緩緩沖刷的貨車碎片,他開口道,“咱們分頭行動。芒羅、菲吉斯、亞松和卡萊佈留下,剩下的人繼續趕路。咱們得把食物袋跟小型器具放到馬背上。芒羅,你知道該怎麼做吧?找到鏟子沒?”

“找到瞭。”

“別留下一絲痕跡!還有,做好記號,牢牢記住!”

“放心吧。”

“弄好瞭記得跟上俺們。”卓爾坦背上自己的帆佈包和希席爾劍,正瞭正腰帶上的戰斧,“俺們會沿‘歐’河往前,然後順著楚特拉河去艾娜河。回頭見。”

一行人再次出發,留下殿後的四個矮人向他們揮手道別。

* * * * * * *

“我很好奇,”米爾瓦對傑洛特小聲說道,“那些箱子裡到底裝瞭什麼,竟要特意埋在隱蔽的地方?還不讓我們看見。”

“不關我們的事。”

“我覺得,”丹德裡恩壓低聲音,謹慎地指揮珀迦索斯在倒伏的樹木間穿行,“肯定不是他們的換洗衣褲。他們很看重那些箱子。我跟他們聊過不少,大概能猜到裡面裝著什麼。”

“那在你看來,裡面裝著什麼呢?”

“他們的未來。”詩人四下張望,確認沒有外人聽到他的話,“珀西瓦爾以切割和打磨石材為業,將來他想開一傢屬於自己的工坊。菲吉斯和亞松是鐵匠,一直在聊打鐵的事。卡萊佈·斯特拉頓想結婚,可他未婚妻的父母因他一文不名打算悔婚。還有卓爾坦……”

“夠瞭,丹德裡恩。你閑言碎語起來簡直像個婆娘。無意冒犯,米爾瓦。”

“我不介意。”

他們沿溪流向前,穿過昏暗泥濘的古老林地,周圍的樹木漸漸變得稀疏。眾人來到一片野草叢生、長著矮小樺樹的林間空地。他們速度很慢。看到米爾瓦讓那個梳著辮子、臉長雀斑的小女孩坐在自己身前,丹德裡恩也把一個孩子抱上珀迦索斯的馬背。卓爾坦則讓兩個孩子騎他的栗色馬駒,自己牽著韁繩在旁邊步行。但一行人趕路的速度並沒有因此加快,因為克瑙村的婦人們沒法跟上他們的腳步。

* * * * * * *

他們在峽谷和溝壑間緩慢前行,又走瞭將近一個鐘頭,直到接近傍晚,卓爾坦·齊瓦才停下腳步,跟珀西瓦爾·舒騰巴赫說瞭幾句。然後他轉過身,面對其他人。

“請別大呼小叫,也別笑話俺。”他說,“不過俺猜,咱們迷路瞭。俺不知道這是哪兒,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走。”

“別說傻話瞭。”丹德裡恩惱火地說,“你說‘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們可是一直沿著河道走。山谷裡流淌的不就是你的‘歐’河嗎?我沒說錯吧?”

“沒錯。可你瞧瞧它在往哪邊流。”

“哦,見鬼。這不可能!”

“不是不可能。”米爾瓦悶悶不樂地說,同時耐心地從雀斑女孩的頭發裡挑出枯葉和松針,“我們在溝壑間迷路瞭。這條小河的河道非常曲折。我們眼下就在曲流的位置。”

“但它始終是歐河吧?”丹德裡恩頑固地說,“隻要順著河道走就不可能迷路。我承認,小河經常會出現曲流,但它們無一例外會匯入大河。這是自然規律。”

“別跟俺賣弄聰明,歌手。”卓爾坦皺著鼻子說,“還有,閉上你的嘴。你沒看見俺在思考嗎?”

“一點都沒看出來。我重復一遍,我們繼續順著河道走,然後……”

“閉嘴吧。”米爾瓦怒氣沖沖地說,“你是個城裡人。你的世界局限在城墻內。你的經驗在這兒派不上用場。好好看看周圍吧!這座山谷到處都是溝壑,堤岸長滿野草,而且地勢陡峭,你覺得我們該怎麼順著河道走?你指望我們走下峽谷這一邊,穿過灌木叢和泥塘,然後再爬到另一邊,牽著馬韁繩不停上坡下坡?不等翻過兩個山頭,你就得上氣不接下氣,直接躺倒在山坡上瞭。我們可還帶著女人和孩子呢,丹德裡恩。再說太陽就快落山瞭。”

“我註意到瞭。好吧,我會閉嘴的。但我很想聽聽經驗豐富的林地獵手有什麼高見。”

卓爾坦·齊瓦甩瞭咒罵不停的鸚鵡一巴掌,用手指繞起自己的一簇胡須,惱火地扯瞭扯。

“珀西瓦爾?”

“我們知道大概的方向。”侏儒抬起頭,瞇起眼睛,看瞭看停在樹梢上方的太陽,“所以第一個方案是:讓這條河見鬼去。我們現在就原路返回,離開溝壑,上到幹燥的地面,再穿過芬·卡恩,一路前往楚特拉河邊。”

“第二個方案呢?”

“歐河很淺。雖然最近下瞭雨,它會比往常更深些,但我們依然可以渡河。一旦有曲流擋住去路,我們就幹脆蹚水過去。隻要根據太陽的方位判斷路線,我們就能到達楚特拉河跟艾娜河的交匯處。”

“不,”獵魔人突然插嘴道,“我建議放棄第二個方案。想都不要想。蹚水過去的話,我們很可能會踩進某個粉蚧沼澤群。那地方很危險,我強烈建議繞開走。”

“這麼說你熟悉這裡?以前來過?那你知道咱們該怎麼離開嗎?”

獵魔人沉默半晌。

“我隻來過一次,”他說著,擦瞭擦額頭,“那是三年前瞭。當時我從河對岸過來。我要去佈魯格,打算抄近路。至於後來我是怎麼離開的,我已經記不得瞭。我當時半死不活,被人用馬車運瞭出來。”

矮人盯著他看瞭一會兒,但沒再問下去。

他們在沉默中原路返回。克瑙村的婦人們走得十分費力。她們步履蹣跚,用木棍支撐著地面,但沒人抱怨哪怕一句。米爾瓦騎馬與獵魔人並行,一手扶著在馬鞍上打瞌睡的女孩。

“我覺得三年前,”她突然開口道,“你肯定在這片荒野被怪物襲擊瞭。你這一行很危險,傑洛特。”

“這點我不否認。”

“我還記得當時的事。”他們身後的丹德裡恩得意地說,“你受瞭傷,有個商人把你帶瞭出來,然後你在河谷地區遇見瞭希瑞。葉妮芙告訴我的。”

聽到這個名字,米爾瓦微微一笑。這一切沒能逃脫傑洛特的眼睛。他決定紮營休息時狠狠訓斥丹德裡恩一頓,叫他改改口無遮攔的臭毛病。但他瞭解詩人,知道即便如此,多半也不會有什麼成效,尤其丹德裡恩恐怕已經把知道的事全說出來瞭。

“也許這不是個好主意,”過瞭一會兒,弓手又說,“我是說避開對岸的荒野。如果你當時在那兒找到瞭女孩……用精靈的話講,有時閃電會兩次擊中同一個地方。他們把這叫作……該死,我想不起來瞭……命運的絞索?”

“是輪回,”傑洛特糾正道,“命運的輪回。”

“呸!”丹德裡恩皺著眉頭說,“你們能不能別提什麼絞索瞭?有個女精靈曾預言說,我會在絞架上、在劊子手的幫助下和這個世界永別。說實話,我根本不相信這種荒誕不經的占卜,可就在幾天前,我真的夢到自己上瞭絞架。我醒來後大汗淋漓,喉嚨發幹,難以呼吸。所以我特別不想聽人提什麼絞索。”

“我又沒跟你說話。我在詢問獵魔人的意見。”米爾瓦反駁道,“別支起耳朵偷聽,你就聽不到可怕的詞兒瞭。好瞭,傑洛特,你怎麼想?你對‘命運的輪回’有什麼看法?如果我們去那片荒野,也許歷史真會重演呢。”

“那我們更應該回頭瞭。”他坦白道,“我一點也不想重復當時的噩夢。”

* * * * * * *

“你帶俺們來的地方真夠風景宜人的,珀西瓦爾。”卓爾坦掃視周圍,連連點頭,“在這方面,俺覺得沒人會有異議。”

“芬·卡恩。”侏儒撓瞭撓自己的長鼻尖,嘀咕道,“墳丘草原……我一直好奇這名字是咋來的……”

“現在你知道瞭。”

眾人前方的廣闊山谷籠罩在傍晚的霧氣中。在他們目力所及的范圍內,墳堆數以千計,墓碑覆滿苔蘚。有些墓碑毫無特色,就是一大塊不成形的粗糙巖石。還有一些打磨光滑,雕刻成方尖碑和紀念碑的形狀。至於聳立在巖石森林中央的那些,則搭建成瞭石棚、石塚和環形石陣,排除瞭自然形成的可能。

“的確,”矮人續道,“真是個過夜的好地方。精靈墓地。俺沒記錯的話,獵魔人,你先前提到過食屍鬼。哦,俺能感覺到它們就藏在墳地中間。俺敢打賭,這兒什麼都有。食屍鬼、食屍魔、幽靈、妖鬼、精靈的鬼魂、陰魂、幽魂,諸如此類。它們潛伏在這兒,你知道它們在嘀咕什麼嗎?‘俺們不用去找晚餐瞭,因為晚餐來找俺們瞭。’”

“也許我們應該回去。”丹德裡恩輕聲提議道,“也許我們該離開這兒,趁天色還沒完全黑。”

“俺也是這麼想的。”

“那些女人都走不動瞭,”米爾瓦憤怒地說,“孩子們眼看就要睡著瞭,馬也抬不動腿瞭。催我們趕路的就是你,卓爾坦。‘繼續走,隻剩半裡路瞭。’你是這麼說的吧?‘再走一弗隆就到瞭。’這也你說的吧?可現在呢,再往回走兩弗隆?見鬼。不管是不是墓地,我們隻能在這兒過夜瞭。”

“沒錯。”獵魔人下瞭馬,“不用驚慌,不是每個墳場都有鬼怪橫行的。我從沒來過芬·卡恩,但如果這兒真的很危險,我早該聽說過。”

所有人都一言不發——甚至包括陸軍元帥話簍子。克瑙村的女人接過她們的孩子,圍坐在一起,沉默不語,面露懼色。珀西瓦爾和丹德裡恩拴好馬,讓它們能夠到青翠的野草。傑洛特、卓爾坦和米爾瓦走到草地邊緣,看著這片淹沒在霧氣和黑暗中的埋骨之地。

“最糟糕的是,今晚還是個滿月。”矮人嘀咕道,“老天啊,今晚有得受瞭。俺能感覺到,哦,那些惡魔會讓咱們生不如死……可南邊的光又是怎麼回事?起火瞭?”

“還能是怎麼回事?當然是起火瞭。”獵魔人肯定地說,“有人又點著瞭別人的屋頂。卓爾坦,你知道嗎?相比起來,我在芬·卡恩還能更安心些。”

“要是天上有太陽,俺也會有同感。希望食屍鬼能讓咱們活過今晚。”

米爾瓦在鞍囊裡翻找一陣,取出個閃閃發亮的東西。

“我帶著銀箭頭,”她說,“就是為這情況準備的。這東西花瞭我五個克朗呢。它能殺死食屍鬼,對吧,獵魔人?”

“我覺得這兒沒有食屍鬼。”

“你自個兒說過,”卓爾坦厲聲道,“你說食屍鬼啃過橡樹上的死屍。而且有墓地的地方就有食屍鬼。”

“也不全是。”

“姑且相信你吧。你是獵魔人,是這方面的行傢,希望你能保護我們吧。你砍翻那些強盜的手法很不錯……食屍鬼是不是比強盜更難對付?”

“根本沒法比。但我說瞭,不必驚慌。”

“這東西對付吸血鬼有沒有用?”米爾瓦把銀箭頭擰到一根箭桿上,還用拇指試瞭試箭頭的鋒利程度,“幽靈呢?”

“也許有用吧。”

“瞧瞧俺這把希席爾,”卓爾坦咆哮著拔出劍來,“上面用古代矮人符文刻著古老的咒語。要是哪隻食屍鬼敢靠近,俺肯定叫它終生難忘。瞧,就刻在這兒。”

“哈,”丹德裡恩剛好走到旁邊,立馬來瞭興致,“這就是矮人著名的秘密符文?上面寫瞭什麼?”

“‘幹死那幫婊子養的’!”

“石頭中間有東西。”珀西瓦爾·舒騰巴赫突然喊道,“食屍鬼,是食屍鬼!”

“在哪兒?”

“那邊,那邊!躲到墓石後面瞭!”

“就一個?”

“我隻看到一個!”

“它肯定餓壞瞭,居然天沒黑就惦記著吃咱們。”矮人往雙手手心各吐一口唾沫,然後緊緊攥住希席爾的劍柄,“哈!它很快就會發現,正是貪吃導致瞭它的滅亡!米爾瓦,往它屁股上來一箭,俺好剖開它的肚皮!”

“我什麼也沒看見。”米爾瓦嘶聲道,箭翎早已抵上她的臉頰,“墓碑旁邊的野草都一動不動。侏儒,你確定你沒眼花嗎?”

“怎麼可能?”珀西瓦爾抗議道,“看到那塊墓石沒?像碎掉的桌子那塊。食屍鬼就躲在後面。”

“你們待在這兒。”傑洛特從背後的劍鞘中迅速抽出長劍,“保護好女人和孩子,留神馬匹。如果食屍鬼發起進攻,牲畜會受驚的。我過去弄清楚那究竟是什麼。”

“你不能自個兒去。”卓爾坦堅定地說,“遇到那群強盜時,俺就讓你自個兒去瞭。當初俺是害怕天花。可接下來兩個晚上,俺羞愧得根本睡不著。不會再有第二次瞭!珀西瓦爾,你要去哪兒?想躲到後面?是你說瞧見怪物的,所以你得打頭陣。別害怕,俺跟你一起。”

他們小心翼翼走向墳丘中間,盡量避免晃動草叢——那些野草高及傑洛特的腰際,與矮人和侏儒等高。他們靠近那墓石,珀西瓦爾建議兵分兩路,好堵住食屍鬼可能的逃跑路線。但事實證明,他們的策略完全多餘。正如傑洛特所料,他的獵魔人徽章紋絲不動,說明周圍沒有任何怪物。

“這兒沒有食屍鬼。”卓爾坦四下張望,肯定地說,“連個鬼影都沒有。你肯定有幻覺,珀西瓦爾。你叫俺們虛驚一場。就為這個,俺真該踢你屁股一腳。”

“我真看到瞭!”侏儒氣憤地說,“我看到它在石頭間跳來跳去!很瘦,全身黑乎乎的,像個收稅員……”

“閉嘴吧,你這蠢侏儒,不然俺……”

“這是什麼怪味?”傑洛特突然問,“你們聞到瞭嗎?”

“聞到瞭。”矮人揚起鼻子,活像一條獵狗,“是挺怪的。”

“是草藥。”珀西瓦爾用他兩寸長的靈敏鼻子嗅瞭嗅空氣,“苦艾、羅勒、鼠尾草、八角……肉桂?搞什麼名堂?”

“傑洛特,食屍鬼聞起來什麼味?”

“就像腐屍。”獵魔人迅速掃視四周,尋找草叢裡的腳印。他快步跑到凹陷的墓石邊,用劍身輕輕敲敲石塊。

“出來吧。”他從齒縫間擠出幾個字,“我知道你在裡面。動作快,不然我在你身上撅個透明窟窿。”

墓石下不易察覺的中空部位傳來輕微的刮擦聲。

“出來。”傑洛特重復道,“你很安全。”

“俺們不會碰你哪怕一根頭發。”卓爾坦用親切的語氣說道。他將希席爾舉到墓石上方,不懷好意地轉瞭轉眼珠。“出來吧!”

傑洛特搖搖頭,明確示意矮人退後。墓石裡再次傳來刮擦聲,他們也再次聞到草藥和香料的濃鬱味道。片刻後,他們看到一顆發色花白的腦袋,然後是一隻貴族式的鷹鉤鼻,顯然對方並非食屍鬼,而是個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但珀西瓦爾沒說錯,這人看起來的確有點像收稅員。

“外面安全嗎?”他抬起花白眉毛下的黑色眼睛,看向傑洛特。

“是的,很安全。”

那人爬出墓石,拍掉黑色長袍上的灰塵——他的腰間還系著一條圍裙——然後拎起一隻亞麻口袋,草藥的味道撲面而來。

“先生們,建議你們放下武器。”他用慎重的口吻說道,目光掃過包圍自己的眾人,“沒這個必要。如你們所見,我手無寸鐵,而且向來如此。我身上也沒帶值錢的財物。我的名字是愛米爾·雷吉斯,來自迪林根。我是個理發醫師(1)。”

“是啊,”卓爾坦·齊瓦皺瞭皺眉頭,“理發醫師、煉金師、草藥師,反正你肯定是幹這行的。無意冒犯,親愛的先生,不過你聞起來就像個藥劑店。”

愛米爾·雷吉斯抿著嘴唇,露出古怪的笑,抱歉地攤瞭攤手。

“氣味暴露瞭你的蹤跡,理發醫師先生。”傑洛特收劍入鞘,“為什麼躲著我們,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難言之隱?”那人用黑色的雙眸看向獵魔人,“沒有。這隻是正常的預防措施而已。我怕你們。畢竟眼下的世道不太平。”

“沒錯。”矮人點點頭,指瞭指照亮天空的火光,“世道確實不太平。俺猜你跟俺們一樣,也是個難民。不過俺好奇的是,你從迪林根大老遠逃到這兒,卻獨自一人躲在墳場裡?好吧,人的命運各種各樣,尤其在世道不太平的時候。俺們怕你,你也怕俺們。恐懼會讓人胡思亂想。”

“你們沒必要怕我。”自稱愛米爾·雷吉斯的人說道,雙眼緊盯著他們,“我想我們可以互相幫助。”

“老天,”卓爾坦大笑起來,“你該不會把俺們當成強盜瞭吧?理發醫師先生,俺們隻是一群難民。俺們要去泰莫利亞邊境。如果願意的話,你可以跟俺們同行。人越多越熱鬧……也越安全,而且俺們沒準能用上你的醫術。俺們還帶著女人和小孩呢。在俺聞到的怪烘烘的藥劑裡,有沒有治水皰的藥?”

“應該有。”理發醫師輕聲道,“我很樂意幫你們的忙。不過說到跟你們同行……多謝好意,但我不會離開這兒的,先生們。我離開迪林根不是為瞭逃難。我住在這兒。”

“你說啥?”矮人皺起眉頭,後退一步,“你住在這兒?住在墓地裡?”

“墓地?不是。我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有間小屋。當然瞭,我在迪林根也有住處和店鋪。但我每年夏天的六到九月——從夏至到秋分——都會來這兒采集草藥和根莖,然後在我的小屋裡提煉成藥劑和靈藥……”

“你避世隱居,卻知道戰爭的消息。”傑洛特指出,“你是從哪兒聽來的呢?”

“從路過的難民口中呀。離這兒不到兩裡地的楚特拉河邊,有座相當大的難民營。那兒聚集瞭好幾百個難民——都是從佈魯格和索登來的農民。”

“那泰莫利亞的軍隊呢?”卓爾坦來瞭興致,“他們開始反攻瞭嗎?”

“這就不清楚瞭。”

矮人咒罵一句,然後瞪著理發醫師。

“所以說你住在這兒,雷吉斯先生,”他慢吞吞地說,“並且今晚碰巧來這片墓地轉悠。你就不害怕嗎?”

“我該害怕什麼呢?”

“這位先生,”卓爾坦指著傑洛特,“是位獵魔人。他在不久前發現瞭食屍鬼留下的痕跡。就是那種食屍怪物,你懂吧?而且誰都知道,食屍鬼喜歡在墓地裡出沒。”

“獵魔人。”理發醫師用明顯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傑洛特,“怪物殺手。哎呀哎呀,真有意思。獵魔人先生,你有沒有向你的同伴解釋過,這座墓地的歷史已經超過五百年瞭?食屍鬼不挑食,可它們不啃放瞭五百年的骨頭。所以這兒沒有食屍鬼。”

“這話讓俺安心多瞭。”卓爾坦·齊瓦看看周圍,“好瞭,醫師先生,到俺們的營地來吧。俺們還有些冷馬肉。你不討厭馬肉吧?”

雷吉斯盯著他看瞭好一會兒。

“多謝瞭。”最後他說,“不過我有個更好的主意:到我的小屋來吧。我的夏日住所很簡陋,而且很小,你們別無選擇,隻能露天過夜。但那附近有口泉水,屋裡還有爐子,可以熱一熱你們的馬肉。”

“俺很樂意接受你的邀請。”矮人鞠瞭一躬,“也許這兒的確沒有食屍鬼,不過一想到要在墓地過夜,俺就覺得渾身不舒服。走吧,俺給你介紹一下同行的其他人。”

到瞭營地,馬兒噴瞭噴鼻息,跺起瞭馬蹄。

“雷吉斯先生,麻煩你往下風處站站。”卓爾坦·齊瓦瞥瞭醫師一眼,“鼠尾草的味道嚇著瞭俺們的馬。另外說起來丟人,可俺必須承認,這味道總讓俺聯想到拔牙。”

* * * * * * *

“傑洛特,”等愛米爾·雷吉斯消失在小屋門口的佈簾後,卓爾坦才小聲說道,“咱們得留點神。這個臭烘烘的草藥師不太對勁兒。”

“比方說?”

“俺不喜歡在墓地旁避暑的人,更別提離人類聚居地這麼遠的墓地瞭。難道隻有這種鬼地方才有草藥?俺覺得這個雷吉斯更像個盜墓賊。不管他是理發醫師還是煉金師,反正他們都會跑到墳場挖掘屍體,然後拿它們做‘食鹽’。”

“是‘實驗’。但你說的實驗需要新鮮屍體,而這片墓地有年頭瞭。”

“這倒不假。”矮人撓瞭撓下巴,看著正在小屋旁的樹下鋪床的婦人們,“沒準他是為瞭偷挖墓穴裡的財寶?”

“你自己問他吧。”傑洛特聳聳肩,“你當時二話沒說就接受瞭邀請,這會兒卻像被人恭維的老處女一樣疑神疑鬼?”

“呃……”卓爾坦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像是有點不像話。不過俺很想瞧瞧他的小屋裡都藏瞭些啥。你知道的,出於安全考慮……”

“那就跟他進去,假裝借把叉子。”

“為啥借叉子?”

“為啥不借叉子?”

矮人責備地看瞭傑洛特一眼,終於下定決心。他來到小屋門口,禮貌地敲瞭敲門框,走瞭進去。他隻在裡面待瞭一小會兒,突然又沖瞭出來。

“傑洛特、珀西瓦爾、丹德裡恩,這邊。這兒有些很有趣的東西。來啊,雷吉斯先生是個爽快人,他邀請咱們進屋。”

小屋內部十分昏暗,彌漫著溫暖醉人的香氣,讓人鼻子發癢——這味道主要來自掛在四面墻上的成捆的草藥和植物根莖。屋子裡傢具不多,包括一張式樣簡單的小床——床上也滿是草藥——以及一張老舊不堪的桌子,桌上放著無數玻璃器皿、陶器和瓷瓶。一個古怪的、外形像個臃腫沙漏的圓肚火爐裡燒著炭,微弱的火光為房間提供瞭照明。爐子周圍是呈蛛網狀交錯、閃閃發亮、大小不一的玻璃管,其形狀彎曲成弧形和螺旋形。其中一根玻璃管下放瞭個木桶,正朝桶裡滴落某種液體。

看到那個火爐,珀西瓦爾·舒騰巴赫先是瞪大瞭眼睛,然後張大嘴巴,最後長出一口氣。

“哈哈!”他難以掩飾自己的喜悅,“我看到瞭什麼?一臺貨真價實的浸煮爐,還連接著蒸餾器!配備瞭精餾柱和冷凝管!多麼精美的裝置啊!理發醫師先生,是你自己做的嗎?”

“當然。”愛米爾·雷吉斯謙遜地承認,“我的工作內容包括制作靈藥,所以必須蒸餾並提取第五元素,還要……”

他停瞭口,看著卓爾坦·齊瓦接住從管道末端落下的一滴液體,舔瞭舔手指。矮人驚嘆一聲,紅潤的臉頰上浮現出難以言喻的狂喜。

丹德裡恩也忍不住嘗瞭一滴,隨即小聲呻吟起來。

“第五元素,”他咂著嘴,肯定地說,“我懷疑還有第六元素,甚至第七元素。”

“哦……”理發醫師微微一笑,“就像我說過的,這隻是蒸餾液而已。”

“這是酒,”卓爾坦輕聲糾正他,“上好的美酒!來嘗嘗看,珀西瓦爾。”

“但我不是有機化學方面的專傢,”侏儒一邊觀察煉金爐的構造細節,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不清楚它的成分……”

“這是曼德拉草的蒸餾液,”雷吉斯解答瞭他的疑問,“添加瞭顛茄,以及發酵過的淀粉漿。”

“你是說淀粉糊?”

“可以這麼說吧。”

“能給我喝一杯嗎?”

“卓爾坦、丹德裡恩,”獵魔人交疊雙臂,“你們聾瞭嗎?這裡面有曼德拉草。這酒是用曼德拉草釀的。離那根管子遠點兒。”

“可是,親愛的傑洛特先生,”這位理發醫師兼煉金術士從蒙灰的曲頸瓶與細頸大瓶間取出一隻小巧的量瓶,用抹佈擦拭幹凈,“沒什麼好擔心的。我用的曼德拉草經過充分風幹,使用的劑量也經過精確稱重。我在每磅淀粉糊中隻加瞭五盎司的曼德拉草,以及僅僅半打蘭的顛茄……”

“這不是重點。”獵魔人看瞭看卓爾坦。矮人立刻明白過來,他板起面孔,小心翼翼地退開幾步。獵魔人續道:“重點不在於你加瞭幾打蘭,雷吉斯先生,而在於每打蘭曼德拉草的價格。這種酒對我們而言太貴瞭。”

“曼德拉草。”丹德裡恩指瞭指小屋角落那一小堆甜菜似的植物根莖,敬畏地嘀咕道,“那就是曼德拉草?真正的曼德拉草?”

“那是雌性曼德拉草,”雷吉斯點點頭,“就生長在我們偶遇的那片墓地。這也是我來這兒避暑的原因。”

獵魔人向卓爾坦投去會意的眼神。矮人眨眨眼。雷吉斯強忍著笑。

“拜托,先生們,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誠懇地邀請各位品嘗這種酒。你們的節制令人贊賞,但在目前的形勢下,我不大可能把這些煉金產物帶去戰火肆虐的迪林根。這些東西本來也會白白浪費,所以我們就不談價錢瞭。不過很抱歉,我隻有這麼一個能用來喝酒的容器。”

“這就夠瞭。”卓爾坦拿起量瓶,從桶子裡小心翼翼地舀起酒,“祝你健康,雷吉斯先生。哦哦哦……”

“請原諒,”理發醫師又笑瞭起來,“蒸餾液的質量恐怕差強人意……事實上,這是未完成品。”

“這是俺嘗過最棒的未完成品。”卓爾坦驚呼道,“輪到你瞭,詩人。”

“啊啊……哦,我的親娘啊!太棒瞭!你也嘗嘗,傑洛特。”

“你的禮貌去哪兒瞭,丹德裡恩?”獵魔人朝愛米爾·雷吉斯微微欠身,“我們的東道主還沒喝呢。”

“請原諒,先生們。”煉金術士也欠身回禮,“但我不允許自己嘗試任何興奮性飲料。我的健康已經大不如前瞭。我被迫放棄瞭許多……娛樂。”

“一口也不行?”

“這是原則問題。”雷吉斯平靜地解釋,“我從不違背自己的原則。”

“你的堅定令我既欽佩又羨慕。”傑洛特抿瞭一小口量瓶裡的酒,猶豫片刻後一飲而盡。他的眼角竟然滴下瞭眼淚,和酒摻雜在一起。一股令人振奮的暖意在他胃裡彌漫開來。

“我去叫米爾瓦。”他把量瓶遞給矮人,“在我們回來之前,別把酒喝光瞭。”

米爾瓦正坐在馬邊,逗弄在她的馬鞍上坐瞭一整天的雀斑女孩。聽說雷吉斯的好意,她聳聳肩,但很快就同意瞭。

走進小屋,他們發現其他人正在審視曼德拉草根。

“我從沒見過曼德拉草。”丹德裡恩把玩著球形的曼德拉根莖,坦白道,“這東西的確有點像人。”

“更像犯瞭腰痛病的男人。”卓爾坦補充道,“那個簡直像極瞭懷孕的女人。那邊那個——請原諒俺的粗魯——看起來就像一對兒正在忙活的狗男女。”

“你們這群男人,滿腦子都是這種東西。”米爾瓦譏笑道。她勇敢地一口喝光量瓶中的液體,對著手心大聲咳嗽起來。“活見鬼……這酒可真烈!這東西真是用愛欲之果釀出來的?哈,所以我們正在喝魔法藥劑?這事可不多見。謝謝,理發醫師先生。”

“樂意之至。”

量瓶在眾人手中傳遞,瓶中始終裝滿美酒,也裝滿瞭喜悅、活力和喋喋不休。

“我聽說,曼德拉草有很強大的魔力。”珀西瓦爾·舒騰巴赫信誓旦旦地說。

“的確是這樣。”丹德裡恩附和道。他喝光量瓶裡的酒,哆嗦瞭幾下,接著說道,“而且與曼德拉草有關的歌謠層出不窮。眾所周知,巫師會用曼德拉草制作讓他們永葆青春的靈藥,而女術士會用曼德拉草制成名為‘魅力靈膏’的油膏。隻要女術士抹上這種油膏,她就會變得格外美麗迷人,足能讓所有人目瞪口呆。你們要知道,曼德拉草還是種效力強勁的春藥,經常用於施展迷情咒語,對於瓦解女性的抵抗尤其有效。所以民間才把曼德拉草叫作‘愛欲之果’。這是種用來撮合愛侶的草藥。”

“蠢貨。”米爾瓦評論道。

“我聽說,”侏儒一邊說,一邊將量瓶裡的酒倒進嘴裡,“把曼德拉草從地裡拔出來時,它會像活物一樣發出哀嚎。”

“哈,”卓爾坦又舀瞭滿滿一瓶酒,“如果隻是哀嚎就好瞭!據說曼德拉草的叫聲能嚇得你背靠墻壁。更可怕的是,叫聲會對拔出它的人施加邪惡的魔法和詛咒,甚至能讓人一命嗚呼。”

“聽起來像是傻瓜才編得出來的童話故事。”米爾瓦從他手裡接過量瓶,喝瞭一大口。她哆嗦瞭片刻,補充道,“區區植物不可能有這麼大的魔力。”

“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矮人激動地大喊起來,“不過睿智的草藥醫師想出瞭自保的法子。找到曼德拉草之後,他們會把繩索的一頭系在根須上,另一頭拴在狗身上……”

“或者是豬。”侏儒插嘴道。

“野豬也行。”丹德裡恩一臉嚴肅地補充。

“你就是個蠢貨,詩人。重點是讓狗或豬把曼德拉草拔出來,這一來,它的詛咒和魔法就會落到那隻畜生身上,而躲在遠處樹叢裡的草藥醫師就能幸免於難。雷吉斯先生,俺說的有道理吧?”

“真是個有趣的法子,”煉金術士露出神秘的笑,“構思相當巧妙。但缺點在於,它過於復雜瞭。因為從理論上講,隻要有繩索,就不需要牲畜代勞瞭。我不認為曼德拉草有辦法得知是誰在拖拽繩索。魔法和詛咒必定會落到繩索上,而且繩索更便宜,也不會有狗或豬帶來的不確定性。”

“你在取笑俺嗎?”

“當然不是。我說瞭,我欽佩這種奇思妙想。雖然實際上,曼德拉草無法施展魔法或詛咒——這點跟大眾的觀點相左——但未經加工的曼德拉草毒性強烈,以致根須周圍的泥土都含有劇毒。若被新鮮的曼德拉汁濺在臉上,或被葉片劃破手,甚至隻是吸入它噴出的煙氣,都有可能危及性命。我會戴上面罩和手套,但這不代表我反對使用繩索。”

“唔……”矮人思索起來,“曼德拉草離開泥土時的可怕尖叫呢?是真的嗎?”

“曼德拉草沒有聲帶。”煉金術士冷靜地解釋道,“這對植物來說很正常,對吧?不過曼德拉根分泌的毒液擁有強烈的致幻效果。說話聲、尖叫聲、低語聲和其他聲音,隻是中樞神經系統中毒後產生的幻覺而已。”

“哈,我都忘得一幹二凈瞭。”丹德裡恩一口喝幹量瓶裡的酒,忍不住打瞭個嗝,“曼德拉草是有劇毒的!我剛才用手拿過它!現在我們還在肆無忌憚地喝著用它釀成的酒……”

“隻有新鮮的曼德拉草才有毒。”雷吉斯安撫他道,“我這些曼德拉草都經過幹燥處理和適當加工,蒸餾液也都經過過濾,所以沒必要擔心。”

“當然沒必要。”卓爾坦附和道,“酒就是酒,就算是從毒芹、蕁麻、魚鱗和舊靴帶蒸餾出來的都沒關系。把瓶子給俺,丹德裡恩,大傢還等著呢。”

量瓶在眾人手中傳遞。所有人都舒舒服服地坐在房間的泥地上。獵魔人倒吸一口涼氣,咒罵一聲,換瞭個姿勢。因為他坐下時,膝蓋再次傳來劇痛。他瞥見雷吉斯正專心地看著他。“是新傷嗎?”

“算不上。不過這傷折騰得我夠嗆。你有能緩解疼痛的草藥嗎?”

“這要看疼痛的程度,”理發醫師微微一笑,“以及誘因。你的汗水有股奇怪的味道,獵魔人。你接受過魔法治療?服用過魔法酵素和激素?”

“她們給我用過好幾種藥。我都不知道這能從汗味裡聞出來。你的鼻子真夠靈的,雷吉斯。”

“人人都有長處。這是對缺陷的補償。她們對你施展魔法,是為治療怎樣的病癥?”

“我的手臂和大腿骨折瞭。”

“多久之前的事?”

“大概一個月前吧。”

“現在你能走路瞭?真瞭不起。我猜治療你的是佈洛克萊昂森林的樹精。”

“你怎麼知道?”

“隻有樹精擁有的藥物才能如此迅速地重建骨骼組織。我能看到你手背上的深色印痕,那是柯尼海拉藤的卷須與織骨草的嫩芽留下的痕跡。隻有樹精才知道如何使用柯尼海拉藤,而織骨草隻生長在佈洛克萊昂森林。”

“精彩,你的推理能力令人欽佩。不過有件事我很好奇。我骨折的部位是大腿和手臂,可最痛的地方卻是膝蓋和手肘。”

“這很正常。”理發醫師點點頭,“樹精的魔法能修復受損的骨骼,但同時也會引發神經幹的輕微紊亂。這是魔法的副作用。在關節部位,感受尤其強烈。”

“有什麼解決的辦法嗎?”

“很不幸,沒有。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你能準確地預知陰雨天氣的來臨。到瞭冬天,痛楚還會加重。不過,我並不建議你服用強效的止痛藥物。尤其要遠離麻醉劑。你是個獵魔人,應當徹底避免接觸麻醉劑才是。”

“那我就用你的曼德拉酒來治療吧。”獵魔人舉起米爾瓦遞給他的量瓶,裡面已經裝滿瞭酒。他喝下一大口,然後連聲咳嗽,直到淚水盈眶。“活見鬼!我感覺好多瞭。”

“我不覺得這算是對癥下藥。”雷吉斯抿嘴笑瞭笑,“我還想提醒你,治本勝於治標。”

“對他來說可不一樣。”丹德裡恩——他的臉頰已經有些發紅——聽到他們交談的內容,於是諷刺地說,“酒對他和他的擔憂有好處。”

“酒對你也有好處。”傑洛特冷冷地瞥瞭詩人一眼,“尤其能讓你舌頭發麻。”

“指望這個恐怕不太現實。”理發醫師再次露出微笑,“它的原料包括顛茄,這就意味著它含有大量的生物堿,包括東莨菪堿。在曼德拉草讓你昏昏欲睡之前,你會首先展現自己的雄辯能力。”

“展現什麼?”珀西瓦爾問。

“就是多嘴多舌。抱歉,我們還是用比較簡單的詞匯吧。”

傑洛特嘴角上揚。“沒錯,”他說,“因為你一不小心就會養成習慣,開始每天都用類似的字眼說話。然後別人就會覺得,你隻是個傲慢的小醜。”

“或是煉金術士。”卓爾坦·齊瓦又從桶裡舀瞭一瓶酒。

“又或者,”丹德裡恩不屑地說,“是為打動女術士,還特意去鉆研書本的某個獵魔人。沒有比構思精巧的故事更能吸引女術士的瞭,先生們。傑洛特,我說的對不對?來吧,給我們講個故事……”

“你不能再喝瞭,丹德裡恩。”獵魔人冷冷地打斷他,“這酒裡的生物堿在你身上見效太快瞭。你都開始口不擇言瞭。”

“你也該放下你的秘密瞭,傑洛特。”卓爾坦皺著眉頭說,“丹德裡恩說的事俺們大概都知道。你是個活生生的傳奇,這點你改變不瞭。他們把你的冒險故事改編成瞭木偶劇。比如你跟名叫格溫娜維爾的女術士的故事。”

“是葉妮芙。”雷吉斯輕聲糾正道,“那部劇我看過。我沒記錯的話,是講狩獵燈神的故事。”

“狩獵時我也在場。”丹德裡恩得意揚揚地說,“當時還發生瞭幾件好笑的事……”

“全都告訴他們吧。”傑洛特說著,站起身來,“你就一邊品嘗美酒,一邊修飾你的故事吧。我要出去走走。”

“嘿,”矮人惱火地說,“沒必要為這種事生氣……”

“你誤會瞭,卓爾坦。我隻想去方便一下。在這種事上,就算活生生的傳奇也沒法免俗。”

* * * * * * *

夜晚的空氣冷得要命。馬匹跺著腳,噴著鼻息,從鼻孔裡飄出一團團白汽。月光下,雷吉斯的棚屋仿佛童話故事裡的景物。它就像女巫的小屋。傑洛特系好褲帶。

米爾瓦猶豫著咳嗽一聲。傑洛特離開後不久,她也出瞭屋子。她長長的影子和他的影子平行。

“你幹嗎磨磨蹭蹭不肯回去?”她問,“真生氣瞭?”

“沒有。”他答道。

“那你幹嗎一個人站在月光下?”

“我在計算。”

“啊?”

“從我離開佈洛克萊昂森林算起,已經過去瞭十二天,在這期間,我走瞭大概六十裡路。傳聞說希瑞在尼弗迦德帝國的首都,那兒離這兒大約兩千五百裡。簡單的算術讓我明白,以這種速度,我得花一年零四個月才能趕到那兒。你對此有何看法?”

“沒有看法。”米爾瓦聳聳肩,又咳嗽一聲,“我在計算方面比不上你。我不識字,也完全不會寫字。我隻是個頭腦簡單的鄉下女孩,不配當你的夥伴,也跟不上你的話題。”

“別這麼說。”

“可這是事實。”她猛地轉過身,“你幹嗎要計算日子,計算走瞭多少路?想要我給你建議?給你鼓勁兒?消除你的顧慮,幫你壓下比腿傷更讓你痛苦的懊悔?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應該另找別人。丹德裡恩說的人。那個聰明又有教養的女人。你心愛的人。”

“丹德裡恩最喜歡胡言亂語。”

“沒錯,但他偶爾也會說出事實。回去吧,我想再喝點兒。”

“米爾瓦?”

“怎麼?”

“你一直沒告訴我,為什麼你決定跟我一起走?”

“你也一直沒問過我。”

“現在我問瞭。”

“已經太遲瞭。我自己都忘記答案瞭。”

* * * * * * *

“哦,你們總算回來瞭。”看到他們進門,卓爾坦露出快活的表情,語氣也有些不一樣瞭,“俺們剛跟雷吉斯商量好——他決定跟咱們一起旅行。”

“真的?”獵魔人凝視著理發醫師,“你怎麼突然改主意瞭?”

“卓爾坦先生讓我明白,”雷吉斯對上他的目光,“迪林根卷入的戰亂,比我從難民那兒打聽到的情況嚴重得多。現在我不可能回到迪林根附近,留在荒郊野外似乎也不太明智,獨自旅行也一樣。”

“而你雖然對我們一無所知,卻覺得跟我們一起旅行更安全。你隻看瞭我們一眼,就敢這麼肯定?”

“是兩眼。”理發醫師微微一笑,“我看到瞭你們照顧的女人。還看到瞭那些孩子。”

卓爾坦打個響亮的嗝兒,用量瓶刮瞭刮桶底。

“外表是有欺騙性的,”他用嘲笑的語氣說道,“沒準俺們打算把那些女人當奴隸賣掉。珀西瓦爾,做點兒什麼。把閥門啥的弄松點兒。俺還想再多喝點兒酒,可它滴得也太慢瞭。”

“冷凝器的速度跟不上。那樣流出來的酒會是溫的。”

“沒關系。反正今晚有點兒冷。”

微溫的私釀酒大大活躍瞭小屋裡的氣氛。丹德裡恩、卓爾坦和珀西瓦爾喝得臉頰發紅,連嗓音都變瞭——詩人和侏儒甚至有些口齒不清。他們貪婪地吃著冷掉的馬肉,配上在小屋裡找到的山葵根,為此幾乎淚水盈眶,因為山葵根跟私釀酒一樣美味。他們的談話也進行得更加熱烈。

聽說這場遠行的目的地並非矮人永恒而又安全的傢園瑪哈坎山脈,雷吉斯露出驚訝的表情。這時的卓爾坦比丹德裡恩還要饒舌,他大聲宣佈自己永遠都不會返回瑪哈坎,還發泄瞭一通對瑪哈坎當前的政權,尤其是對瑪哈坎及全部矮人氏族的長老佈魯維·胡格的政治手腕及專制統治的不滿。

“那個老混球!”他咆哮著往爐膛裡吐瞭口唾沫,“瞧他那德行,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活人還是填充玩偶!他幾乎從來都一動不動,這倒也好,因為他動彈一下就得放個屁。他說的話你連半個字都聽不懂,因為他的胡須都被羅宋湯黏成一團瞭。可瑪哈坎的每個人和每樣東西都得歸他管,所有人都得對他唯命是從……”

“但這不代表胡格的政治手腕不夠優秀。”雷吉斯插嘴道,“多虧他的果斷措施,矮人才能與精靈保持距離,不再跟松鼠黨並肩作戰,種族屠殺也就因此停止瞭。這也是國王們沒派遠征軍向瑪哈坎復仇的原因。他們對待人類的審慎態度奏效瞭。”

“扯他媽的淡!”卓爾坦喝瞭口量瓶裡的酒,“就說松鼠黨的事兒吧,那個老頑固審慎個屁,純粹是因為有太多年輕人加入突擊隊,去跟精靈一起品嘗自由和冒險的滋味,結果礦山和熔爐的活兒都他媽沒人幹瞭。等問題嚴重瞭,佈魯維·胡格才想起把那些小混蛋捏到手心裡。他根本不關心被松鼠黨殺掉的人類,也不在乎矮人因此遭受的迫害——包括你們臭名昭著的種族屠殺。他從前不在乎,現在也一樣,因為他覺得,定居在城裡的矮人都是叛徒。至於針對瑪哈坎的復仇性遠征——老天,別逗我笑瞭。這種事根本不可能,因為沒有哪個國王敢碰瑪哈坎。俺敢說,就算是尼弗迦德人,就算他們能控制瑪哈坎山脈周圍的山谷,也不敢踏入瑪哈坎一步。你們知道為啥嗎?俺告訴你們:因為瑪哈坎就是鋼鐵,而且不是那種老舊的鋼鐵。那兒有煤,還有磁鐵礦,儲量無窮無盡。別的地方隻有品質不佳的沼鐵礦。”

“瑪哈坎還有專業的技術和知識,”珀西瓦爾·舒騰巴赫插嘴說,“以及冶金和熔煉技術!龐大的熔爐,不是人類那種可憐巴巴的小爐子。還有夾板錘和汽錘……”

“拿去,珀西瓦爾,趕緊喝。”卓爾坦遞給侏儒滿滿一瓶酒,“免得你用科技和工程學之類的廢話煩死俺們。這些誰都知道,但不是誰都知道瑪哈坎也出口鋼鐵,對象既包括各大王國,也包括尼弗迦德帝國。要是有人敢打過來,俺們就拆掉工坊,放水淹瞭礦井。到時你們人類再想打仗,就隻能用木棍、石斧和驢下巴骨瞭。”

“你說你受夠瞭佈魯維·胡格和瑪哈坎的政權,”獵魔人評論道,“可你剛才還是用瞭‘俺們’這個詞。”

“俺是說瞭,咋地?”矮人激動地回答,“事關團結,不行嗎?俺承認,這也跟自尊心有關,因為俺們比自命不凡的精靈聰明多瞭。你們也沒法否認這點,對吧?幾個世紀以來,精靈假裝人類根本不存在。他們抬頭看天,聞著花香,好像光是瞧見人類都會弄臟他們的眼睛。可等他們發現這招不管用,就氣勢洶洶地拿起瞭武器。他們想殺人,或者被殺。可俺們呢?俺們矮人呢?俺們學會瞭適應。不,俺們沒臣服於你們人類,別這麼想。在經濟上,反而是你們臣服於俺們。”

“說實話,”雷吉斯插嘴道,“你們適應起來比精靈簡單。精靈最重視的是土地和領土。你們最重視的卻是氏族。氏族在哪兒,傢鄉就在哪兒。就算某個極度缺乏遠見的國王攻打瞭瑪哈坎,你們也可以放水淹瞭礦井,然後頭也不回地到別處去。到另一座偏遠的山脈去。或者去人類的城市。”

“有什麼不好?在你們的城市裡,過的日子也不算壞。”

“就算住進隔離區?”丹德裡恩喝下一大口酒,然後長吸一口氣。

“隔離區又有什麼問題?俺寧願跟自己的同胞住在一起。我不想被人類同化。”

“隻要他們允許我們加入行會就行。”珀西瓦爾用袖子擦擦鼻子。

“他們總有一天會同意的。”矮人信誓旦旦地說,“就算他們不允許,俺們也能強行擠進去,或者建立自己的行會,用良性競爭的方式決定誰留下、誰滾蛋。”

“這麼說的話,待在瑪哈坎就比待在城市裡安全多瞭。”雷吉斯評論道,“城市隨時有可能化成火海。明智的做法是待在山裡,等待戰爭結束才對。”

“誰想待誰就待吧。”卓爾坦又舀瞭一瓶酒,“對俺來說,自由更重要,而在瑪哈坎根本沒有自由可言。你們根本不知道那個老混球是怎麼管事的。他最近突然開始制訂所謂的‘社群規范’。比方說能不能戴牙箍;魚湯燒好瞭是該馬上吃還是等湯涼;吹陶笛究竟是在延續俺們矮人千百年來的傳統,還是腐敗頹廢的人類文化帶來的毀滅性影響;在提交娶妻申請前要先工作多少年;該用哪隻手擦屁股;離礦井多遠才能吹口哨……還有另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不,夥計們,俺不會回卡本山的。俺可不想在煤礦裡過一輩子。去地下的話,一待就得四十年,這還是在沒被沼氣炸死的前提下。不過俺們有別的計劃,對不對啊,珀西瓦爾?俺們已經確保瞭自己的未來……”

“未來,未來……”侏儒將量瓶裡的酒一口喝幹。他擦擦鼻子,用略顯呆滯的眼神看著矮人。“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卓爾坦。我們說不定會被抓住,那我們的未來就是上絞架……或者去德拉肯伯格瞭。”

“閉嘴。”矮人惡狠狠地盯著他,厲聲道,“你又開始胡言亂語瞭!”

“東莨菪堿。”雷吉斯輕聲解釋。

* * * * * * *

侏儒語無倫次。米爾瓦悶悶不樂。卓爾坦忘瞭自己剛剛說過老混球胡格的事,結果又跟眾人講瞭一遍。傑洛特聽得很仔細,因為他也忘瞭自己剛剛聽過一遍。雷吉斯也在旁聽,還不忘順口評論幾句——作為小屋裡唯一神志清醒的人,他似乎一點兒都不介意。丹德裡恩漫不經心地撥弄魯特琴,唱起歌謠。

難怪美貌的女子都生性高傲,因為越難爬的樹,往往長得越高。

“白癡。”米爾瓦評論道。丹德裡恩不為所動。

對付女人就像對付樹一樣簡單,掏出你的斧子,然後一、二、三……

“一隻杯子……”珀西瓦爾·舒騰巴赫含混不清地說,“我是說,一隻高腳杯……用整塊乳蛋白石雕刻而成……這麼大個兒。我是在薩爾瓦山的山頂找到它的。杯口鑲嵌著碧玉,底座是純金打造。簡直是個奇跡……”

“別再讓他喝酒瞭。”卓爾坦·齊瓦說。

“等等,等等。”丹德裡恩來瞭興趣,口齒不清地追問道,“那個傳說中的高腳杯後來去哪兒瞭?”

“我拿它換瞭頭騾子。我需要騾子搬運一批……剛玉和結晶碳。那些礦石……呃……很多……嗝兒……我是說,很重,沒有騾子搬不動……而且我要高腳杯幹嗎?”

“剛玉?結晶碳?”

“呃,就是被你們稱為紅寶石和鉆石的東西。非常……嗝兒……有用……”

“我也這麼想。”

“……我是說用來做鉆頭和銼刀。做軸承。我有很多很多……”

“傑洛特,你聽見沒?”卓爾坦擺擺手,差點仰天栽倒,“他個子小,所以醉得也快。他夢見自己拉泡屎都能變成鉆石。醒醒吧,珀西瓦爾,你的夢不可能成真的!或者說,隻有一半可能成真。當然俺說的不是鉆石那一半!”

“原來是做夢啊。”丹德裡恩嘀咕道,“傑洛特,你呢?你又夢到希瑞瞭嗎?你要知道,雷吉斯,傑洛特做過預言夢!希瑞是命運之子,命運維系著傑洛特和她,所以他能在夢裡看到她。你還要知道,我們去尼弗迦德,是為把希瑞從恩希爾皇帝手裡奪回來,因為恩希爾綁架瞭希瑞,還打算娶她。但他休想稱心如意,因為我們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救走她!夥計們,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們,不過這是個秘密。一個可怕、黑暗而深邃的秘密……你們都得保密,明白嗎?要守口如瓶!”

“俺啥都沒聽見。”卓爾坦向他保證說,然後粗魯地看瞭眼獵魔人,“大概有隻地蜈蚣爬進瞭俺的耳朵。”

“這兒的地蜈蚣是挺多的。”雷吉斯裝作掏耳朵的樣子。

“我們要去尼弗迦德……”丹德裡恩背靠矮人想保持平衡,隨後才發現自己還不如不靠著他,“就像我剛才說的,這是個秘密。是一次絕密行動!”

“你們偽裝得很好。”理發醫師點點頭,看瞭眼氣得臉色發白的傑洛特,“就算再多疑的人,也別想從你們的行路方向猜出此行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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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瞭,米爾瓦?”

“別跟我說話,你這醉醺醺的傻瓜。”

“嘿,她在哭!你們看……”

“我說瞭,滾開!”弓手抬高嗓門,拭去眼淚,“不然我給你腦門來一巴掌,你這該死的蹩腳詩人……把量瓶給我,卓爾坦……”

“我不記得把它放到……”矮人嘟囔道,“哦,在這兒。多謝啦,理發醫師先生……見鬼,舒騰巴赫去哪兒瞭?”

“他到屋外去瞭,已經有一會兒瞭。丹德裡恩,我記得你答應過要給我講講命運之子的事。”

“好吧,好吧,雷吉斯。隻要再給我喝一口……我就告訴你一切……關於希瑞,關於獵魔人……一五一十全告訴你……”

“叫那些婊子養的都見鬼去!”

“矮人,你給我安靜點兒!你會吵醒屋外的孩子們!”

“冷靜,女弓手。給你,喝吧。”

“哦,好吧。”丹德裡恩用略顯茫然的雙眼掃視屋內,“如果德·勒滕霍夫伯爵夫人看到我現在這樣……”

“誰?”

“別介意。見鬼,這酒當真讓我口無遮攔瞭……傑洛特,要我再幫你接一瓶嗎?傑洛特!”

“別吵他,”米爾瓦說,“讓他睡吧。”

* * * * * * *

樂聲在村莊邊緣的谷倉裡回蕩。進入谷倉之前,韻律就俘虜瞭他們的心,讓他們興奮不已。他們在馬鞍上不由自主地搖晃身體,和著低沉的鼓聲和低音提琴的節奏,等到靠近,他們又聽到瞭小提琴和雙簧管奏出的旋律。夜色陰冷,圓月當空,月光透過木板的縫隙照進內部,令這谷倉仿佛童話故事裡的魔法城堡。

谷倉門口傳出陣陣喧囂,透出的明亮光線映出一對對翩翩起舞的身影。

等他們走進谷倉,樂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長而不協調的合音。農夫們停下歡快的舞蹈,離開谷倉中央的泥土地面,聚集在墻壁和柱子周圍。希瑞跟在米希爾身邊。她看到那些年輕女孩因恐懼而睜大的雙眼,註意到男人們準備面對一切的堅定目光。她聽到越來越響的耳語聲和交談聲,蓋過瞭之前風笛的鳴響,也蓋過瞭之前小提琴和低音提琴低沉的嗡鳴。他們在竊竊私語:耗子幫……耗子幫……強盜……

“不用怕。”吉賽爾赫大聲說道,把一隻叮當作響、鼓鼓囊囊的錢袋丟向目瞪口呆的樂手,“我們是來找樂子的。鄉村集會向所有人開放,不是嗎?”

“酒在哪兒?”凱雷晃瞭晃錢袋,“你們的待客之道又在哪兒?”

“你們幹嗎這麼安靜?”伊思克菈掃視四周,“我們是特意下山來跳舞的,不是來守靈的!”

一個農夫終於打破僵局,他端著一隻裝滿酒的陶土杯走向吉賽爾赫。吉賽爾赫鞠瞭一躬,接過杯子,喝瞭一口,又彬彬有禮地表示感謝。有幾個農夫歡呼起來。但其他人依然保持沉默。

“嘿,夥計們,”伊思克菈又喊瞭起來,“看來你們需要提提神!”

谷倉的一面墻邊放瞭張沉重的松木桌,桌上擺滿瞭陶土杯。女精靈拍拍手,敏捷地跳上桌子。農夫們趕忙收起杯子。伊思克菈飛起一腳,把他們沒來得及收走的杯子踢下桌面。

“好瞭,樂手們,”她用雙拳撐著腰,甩瞭甩頭發,“拿出真本事來。奏樂!”

她用腳跟飛快地敲出一段節拍。鼓聲開始模仿節拍,低音提琴和雙簧管緊隨其後。風笛和小提琴也跟上瞭節奏,迅速地對樂曲進行潤色,也迫使伊思克菈調整自己的步伐和節拍。身著華麗服飾的女精靈輕盈有如蝴蝶,她輕松地適應瞭曲調,開始伴著節奏起舞。農夫們也開始鼓掌。

“法爾嘉!”伊思克菈瞇起化過濃妝的眼睛,“你的劍很快!可跳舞的時候呢?你能跟上我的舞步嗎?”

希瑞放開米希爾的胳膊,解開脖子上的圍巾,取下軟帽,脫掉夾克衫。她輕輕一躍,站到女精靈身旁。農夫們熱情地歡呼起來,鼓聲和低音提琴聲響起,風笛奏出憂傷的旋律。

“樂手們,奏樂吧!”伊思克菈喊道,“拿出熱情和氣魄來!”

她雙手叉腰,昂起頭,用腳跟敲出一段急促而節奏分明的斷奏樂曲。這段曲調令希瑞深深著迷,她開始模仿對方的舞步。女精靈大笑幾聲,迅速改變節奏。希瑞猛地甩開額前的發絲,完美地模仿著伊思克菈的動作。兩個女孩步調一致,仿佛彼此的鏡像。農夫們大呼小叫,連連喝彩。小提琴奏出嘹亮的音色,將低音提琴莊重的低鳴和風笛號哭般的樂聲撕得粉碎。

她們挺直脊背,雙手叉腰,手肘不時碰觸。她們的包鐵鞋跟敲打出節拍,讓桌子搖晃顫抖,灰塵在牛油蠟燭和火把的光芒間盤旋飛舞。

“再快點兒!”伊思克菈催促樂手們,“打起精神!”

充斥谷倉的不再是樂曲,而是瘋狂。

“跳啊,法爾嘉!盡情跳吧!”

腳跟,腳尖,腳跟,腳尖,腳跟,邁步向前,然後跳躍,扭動雙肩,雙拳撐腰,腳跟,腳跟。長桌顫動,火光閃爍,人群搖擺,一切都在搖擺,整個谷倉都跟著舞動,舞動,舞動……人群呼喊,吉賽爾赫高呼,埃瑟大喊,米希爾大笑鼓掌,每個人都在鼓掌和跺腳,谷倉在顫抖,大地在顫抖,整個世界的根基都在顫抖。世界?什麼世界?現在沒有世界,隻有舞蹈。舞蹈……腳跟,腳尖,腳跟……伊思克菈的手肘……狂熱的節拍,狂熱的節拍……小提琴、雙簧管、低音提琴和風笛奏出的瘋狂音色,鼓手不停地上下揮動鼓槌,但此時此刻的他是多餘的,因為鼓槌正在自行打出節拍。伊思克菈,希瑞,她們腳跟踢踏,直到長桌轟鳴、震顫,直到整個谷倉都在轟鳴與震顫……韻律,她們化身為韻律,和樂曲融為一體。伊思克菈的黑發不斷拍打著額頭與肩膀。小提琴的琴弦奏出激情澎湃的樂章,節奏早已瘋狂。她們的太陽穴跳動不止。

縱情。忘卻。

我是法爾嘉。我一直都是法爾嘉!跳吧,伊思克菈!鼓掌吧,米希爾!

小提琴和雙簧管用高亢刺耳的和弦結束瞭這段樂章,伊思克菈和希瑞手肘相觸,同時跺腳以示舞蹈結束。她們喘息著,顫抖著,興奮著,突然抱在一起。她們分享著彼此的汗水、體溫和歡樂。谷倉爆出嘹亮的喝彩聲,幾十雙手一齊鼓掌。

“法爾嘉,你這小妖精。”伊思克菈喘著氣說,“等厭倦瞭搶掠,我們就去雲遊四方,以舞蹈謀生……”

希瑞大口喘息。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能痙攣似的大笑。一滴淚水流下她的臉頰。

人群突然驚呼起來,然後是一陣騷動,凱雷重重推瞭一個魁梧的農夫一把,對方還手,兩人立刻拳腳相加。瑞夫跳到他倆中間,出鞘的匕首在火把的光芒下閃爍。

“停!住手!”伊思克菈尖叫道,“不準打架!我們今晚是來跳舞的!”她拉起希瑞的手,兩人從桌面跳到地上。“樂手們,奏樂!想一展舞技的傢夥,都來一起跳!好瞭,誰有膽量跟我們比比?”

低音提琴奏出單調的嗡鳴,穿插著風笛悠長的哀怨,小提琴高亢而尖銳的樂聲也加入其中。農夫們大笑著相互慫恿,一甩先前的拘謹。一個雙肩寬闊的金發男人邀請伊思克菈共舞。第二個男人——相對年輕和苗條些——猶豫著向希瑞鞠躬行禮。希瑞傲慢地昂起頭,但很快露出同意的微笑。年輕人摟住她的腰,希瑞則將雙手放在他肩頭。這觸感仿佛點燃的箭頭般刺穿瞭她的身體,讓她心中充滿欲望的悸動。

“樂手們,打起精神!”

谷倉在嘈雜中戰栗,伴之以節拍和旋律的顫動。

希瑞歡然起舞。

(1) 指中世紀時兼任醫師的理發師。

吸血鬼,或稱吸血妖,是借由混沌之力死而復生之人。在失去第一次生命後,吸血鬼隻會在夜晚享受其第二次生命。它會在月光下離開自己的墓穴,且隻在月光下才能行動。它會襲擊熟睡的少女或少年,但不會吵醒對方,隻會吸食受害者的鮮血。

——《生物論》

農夫們吃下許多大蒜,為萬無一失,還戴上大蒜串成的項鏈。有些人——尤其是女人——則用整隻大蒜堵住生殖器口。等到整個村莊都彌漫著可怕的蒜味,農夫們才相信自己安全瞭,以為吸血鬼再也無法傷害他們。所以看到在午夜時分飛到村莊的吸血鬼毫無懼色時,他們簡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那吸血鬼哈哈大笑,快活地磨著牙,語帶諷刺。

“真不錯,”他說,“你們已經給自己配好料瞭。我很快就會吃光你們,而加過調味料的肉更合我的口味。再給自己撒點兒鹽和胡椒粉吧,別忘瞭多塗點兒芥末。”

——《黑暗之書》,又名《科學無法解釋的可怕事件之書》西爾維斯特·佈吉亞多(1)

月色如此明亮,吸血鬼在夜空翱翔,他的鬥篷沙沙作響……少女啊,你的心中可有驚慌?

——民謠

(1) 該作者的姓氏意為“騙子”或“說謊者”。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