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車子順著東北道一路行駛,開瞭一個半小時才到達櫪木市內的醫院。

病房是四人間,殿村走進去時父親正弘坐在入口右手邊的床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他沒看電視,也沒聽廣播,被子掀著,盤著瘦弱的雙腿,皮包骨的雙臂交抱。殿村看到父親這個樣子,感覺比印象中的他老瞭十歲以上。

“感覺怎麼樣?”他打開床邊的折疊椅坐下,低頭看著父親問。

“也就那樣吧。”父親沒好氣地回答。

將近兩個月前,父親因為心肌梗死被送進來接受緊急手術。術後恢復良好,就出院瞭。可是後來又有血管“轉灰”,不得不再次入院,並於昨天接受瞭植入支架的手術。本來做完手術隻需觀察一天就能出院,但考慮到他七十八歲的高齡,院方便讓他再在醫院多待一天。

“地裡怎麼樣,沒啥事吧?”

殿村剛一坐下,父親就問瞭起來,惹得兒子翻瞭個白眼。

“我住院前去看瞭一下,地裡長瞭雀稗,能除掉嗎?”

雀稗是生長在田埂等位置上的雜草,很難對付。

殿村嘆瞭口氣。

“我也看見瞭,回去就除草。”

父親不喜歡用農藥,從來都是手動除草,在這麼熱的天做除草作業可不輕松。就算出院瞭,也不能讓父親來做。

“你智叔也忙得很,咱開不瞭那個口啊。”

智叔指的是殿村傢的鄰居北田智宏,同樣是水稻種植戶。他跟殿村的父親正弘打小就是朋友,長大瞭兩人成瞭無拘無束的酒友。

“有困難就互相幫助嘛,上回智叔出瞭事故,還不是我們傢幫忙照顧的。”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瞭。”

殿村的父親似乎想說那之後又老瞭多少歲瞭。

“你智叔跟我都不年輕瞭啊。當時我都是靠著一股勁兒來兼顧他傢,現在要智叔幫忙,可能太為難人傢瞭。”

殿村很明白父親對農田的用心,不由得心裡一緊。

“要是我能全部照顧到就好瞭。”

“你已經盡力瞭,能做的都做瞭,我心裡很感激。”

這樣的話殿村從未聽父親說過,一時無言以對。父親竟對自己道謝,這是十分示弱的舉動瞭。

“你智叔和我都會越來越老,等老得幹不動瞭,就該隱退啦。”

三百年的農戶,到父親這輩是第十二代,殿村是第十三代,如今卻到瞭傢業可能中斷的關口。

雖說術後恢復良好,但畢竟是心臟問題,父親出院後恐怕也很難像以前那樣勞作瞭。他放棄農耕的時刻,就是殿村傢的傢業落幕之時。

“雖然我們傢代代都務農,不過現在跟以前可不一樣啊。”父親說,“靠種田很難過活,所以我才送你上瞭大學。咱傢放棄務農不是你的錯,這是我的決定。”

殿村心裡清楚,這番話是父親對自己說的。

其實父親也想讓傢業繼續下去。

父親平日裡最快樂的時刻,就是幹完農活抱著一升瓶去找智叔喝酒。有時智叔也會帶著酒來傢裡找父親。

兩人的話題總是跟稻米有關。

先從土地、肥料和天氣開始,聊到彼此的農機性能和新引進的農耕方法,再到各自田裡的水稻發育情況,怎麼聊都不會膩。

父親並非生在農傢所以務農,而是喜歡務農才選擇瞭務農。

如今躺在病床上,他腦子裡想的一定也還是傢裡的那些農田。

“現在這個狀態,今年能有收成嗎?”父親咕噥道,“就算有收成,明年可能也幹不下去啦。”

殿村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會替你幹的。他很想這麼說,但是不行。因為殿村沒有選擇務農,而是選擇瞭公司職員這條路。他曾經是銀行職員,現在則是佃制作所的財務部主管,肩負的工作還比較重要。

“我會盡量幫忙的。”

他剛說完,父親就露出瞭有點悲涼的笑容。

“別胡鬧瞭,你有你的工作,隻要在本職工作上拼命就好瞭。種地不是你的工作,而且你也不行。”

“怎麼會不行。”

被父親這麼否定,殿村忍不住回瞭嘴。

“稻子可不是抽空就能種好的東西。”父親斷言道,似在慨嘆殿村對農業的無知。

“你當你的白領就好瞭。”

父親雖然這麼說,可殿村感覺他其實省略掉瞭“你也隻會當白領”這後半句。事實上,現在殿村能做的農活也就隻有開著拖拉機翻一翻休耕田和荒地,再就是拔一拔草瞭。

他之所以感到心痛,是因為自己當白領的人生之路也算不上成功。

父母供他上大學,讓他進瞭知名銀行白水銀行,到此為止還算可以。隻是殿村適應不瞭那傢銀行的氛圍,每天為達成營業目標憂心忡忡,還要看著上司的臉色做事。銀行的組織邏輯也讓他難以適應,他本想努力幫助遇到困難的公司,最後卻落得抽中下下簽的下場。“這人可惜瞭。”同期的同事紛紛往上爬,而殿村年過四十卻依舊隻是個課長,然後在同期中最早被外派瞭出去——到佃制作所。

他原本就不擅長處世,性格死板又膽小,連句奉承話都說不出來,笨拙得會讓周圍的人氣憤。說到底,他根本就不適合在快節奏的金融社會生存。

擁有三百年歷史的農傢屈指可數,與之相比,白領人士殿村直弘的履歷卻毫無價值與意義,宛如生在田埂上的一根雜草。

“我拿不出什麼來報答您的恩情。”回首自己的經歷,殿村忍不住喃喃道。

“你隻要健健康康的,就是最大的報恩瞭。”父親說道。

殿村年紀不小瞭,不會把這句話當真,隻能強忍著心中不斷漫延的苦澀。

《下町火箭(全4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