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告方代理人席位上，田村·大川法律事務所的中川京一和青山賢吾等四名律師正嚴陣以待。他們或是註視著擺滿桌面的資料，或是抱臂思索，還不時朝尚未有人落座的被告方代理人席位看上一眼。
這裡是東京地方法院的小法庭。開庭時間是上午十點，現在離開庭還有十分鐘。靠近原告的旁聽席位上坐著中川等人代理的凱馬機械知識產權部的五名員工，再看另一邊，則是僵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幽靈傳動的伊丹等人。中川暗暗皺眉，因為不知為何，佃制作所的佃航平一行並沒有出現。
佃怎麼沒來？中川心生疑問。
“今天應該不來瞭吧。”
青山看著空蕩蕩的代理人席位，在他耳邊嘀咕道。宣告訴訟正式開始的第一次口頭辯論，也就是第一場開庭審理的日期，是由原告代理人與法院決定的。因此，被告代理人以日程不合為由缺席的例子並不少見。
“不，應該會來。”中川說。因為被告方的旁聽人都到庭瞭。
果然，此時旁聽席後方的門打開，一個中川十分熟悉卻不太想見的人走瞭進來。
那人就是神谷修一。神谷帶著事務所的年輕律師走進來，行瞭個禮，走到瞭座位上。時間一到，法官們入席落座。
“原告代理人已向法庭提出瞭訴狀、賠償要求和要求依據。原告代理人，你要擬制口頭陳述嗎？”審判長問道。
“我方請求擬制。”中川顯得遊刃有餘。
擬制陳述是指不在庭上宣讀已提交的書面資料。通常在第一次口頭辯論中，被告代理人都會選擇擬制陳述，然後雙方約定下一次答辯的日期，便告結束。
整個流程頂多會花五到十分鐘，很快就結束瞭，具體論戰一般從第二次辯論開始。
“被告代理人意向如何？”
神谷大約於一周前提交瞭答辯書，上面針對專利侵權論點隻註明瞭“抗辯”，並沒有詳述依據。中川認為神谷沒有依據，隻是在想盡一切辦法拖延時間。
然而，他的預想好像落空瞭。
隻聽神谷說道：“案件說明書我方未能在提交期限內提交，不過目前完成瞭，我想今日正式提交，請問可以嗎？”
獲得瞭審判長的批準後，神谷提交瞭案件說明書，副本馬上被送到被告代理人席位。然後，神谷再次提出請求，讓中川吃瞭一驚。
“請允許我當庭對爭論點進行陳述。”
這實在太異常瞭。
“資料裡都寫瞭吧，我方想先看看資料，無法當場辯述。”中川馬上進行反抗。
然而神谷說：“有些內容我想對方應該能馬上回答。而且這些內容非常重要，請允許我進行陳述。”
太不尋常瞭。審判長思考瞭好一會兒，才說：“那麼，請被告代理人開始陳述。”
不知道他想幹什麼，但至少可以肯定這是神谷的節奏，中川感到不安。
旁聽席也傳出一陣騷動，審判長要求肅靜後，神谷開始瞭陳述。
“不存在爭論點的部分我在此省略，主要對答辯書第三條進行陳述。針對原告凱馬機械主張存在侵權事實的專利項目，被告幽靈傳動提出無效主張，並列出乙第一號證。”
他胡說什麼呢？中川驚得合不攏嘴。再看旁聽席，凱馬機械的知識產權部部長神田川也驚呆瞭。神田川和中川對上瞭目光，馬上聳聳肩，裝出一副驕傲的模樣，用極其不悅的眼神看向被告代理人。
神谷繼續陳述。
“乙第一號證為東京技術大學栗田章吾準教授於二〇〇四年發表的論文，標題為《關於CVT的小型滑輪性能最優化研究》。栗田先生前天還在國外出席會議，因為要向他咨詢論文主旨，我方才未能準時提交案件說明書，請原諒。昨天我與栗田準教授碰瞭面，詢問瞭關於乙第一號證的相關事宜。”
中川動作粗暴地翻開論文，著魔一般讀起裡面關於副變速器的內容。
竟然——
中川抬起頭，腋下冒汗。沒錯，論文內容跟他從末長那裡得到的研發信息幾乎一致，而他又以這些信息為基礎，幫助凱馬機械申請到瞭專利。
中川感到全身血液倒流，等逐漸飄遠的意識終於回到法庭上時，他才發覺神谷的陳述還在繼續。
“《日本專利法》規定，提交申請前已經公開的發明不得獲取專利，除論文作者可以在論文發表後六個月內提交專利申請——這一規定可參見《專利法》第三十條。栗田老師為瞭促進汽車公司的技術發展，刻意沒有提交申請，這篇論文中包含的技術信息是為瞭公共利益對外公開的。我方主張，原告方的專利內容與論文有重復，應為無效專利。”
現在還不算失敗，中川在絕望的邊緣重振精神，鼓舞自己。栗田在論文中提及的副變速器，結構上與專利內容的確有重復，但並非完全相同。隻要從中找到創新之處，這個專利就能立住腳，屆時隻要將爭論點向那邊轉移——
然而，神谷的陳述尚未結束。中川拼命壓抑內心的狼狽，咬緊牙關狠狠瞪著還要繼續往下說的神谷。
“接下來，我方對原告方專利申請的正當性還持有疑問。凱馬機械的這項專利在申請前一刻與幽靈傳動研發的副變速器極為相似，幽靈傳動的變速器是依托乙第一號證論文中發表的結構和技術，結合該公司獨特的理解和經驗進行修正之產物，而原告方的專利連修正部分都囊括其中，不得不說，這巧合極其異常。要想對這一現象進行合理解釋，恐怕隻有幽靈傳動的內部信息遭到非法泄露這一種可能。作為佐證，我方將提出第二號證。”
神谷說著，高高舉起一支電子錄音筆。
“大約三周前，幽靈傳動的伊丹社長及島津副社長造訪瞭末長孝明律師的事務所，商討此案。末長氏當時仍是被告的顧問律師。那天被告對整個交談過程進行瞭錄音，隻是離開時忘記拿包瞭，將近十分鐘後被告才返回事務所拿取遺忘物品。後來發現當天碰巧錄下瞭末長律師與某個人的通話。這段通話十分重要，請法官允許我現場播放，時長隻有幾分鐘。”
“有必要當庭播放嗎？”審判長問道。
神谷筆直地看向中川。
中川京一感覺胃袋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死死攥住瞭，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兒裡跳出來。然而他對眼前的事態無能為力。
那莫非是——我當時說瞭什麼？中川自問，感覺到意識被激流越帶越遠。
“是的，這份錄音資料在本案中有極為重要的意義，非常有必要現場播放。”
神谷的視線如同鋼針一般尖銳，毫不留情地射向中川。
“因為可以當即向當事人詢問真偽。”
“我不太瞭解錄音的重要性。原告代理人，你有異議嗎？”審判長突然把話甩給瞭中川。
“我認為沒有必要。”中川勉強擠出一句話來。他被逼上瞭絕境，賭上瞭作為律師的資格。
“可以過後再——”中川說到一半，突然瞪大瞭佈滿血絲的雙眼，發出聲嘶力竭的吼叫，“喂！神谷！你給我停下！”
神谷並不理睬中川的抗議，桌上的大型擴音器傳出瞭洪亮的聲音——是幽靈傳動那件事，中川老師你有時間嗎？
這句話一播放出來，審判長和好幾位旁聽人便同時看向中川，全都驚訝地瞪大瞭眼睛。
——不……我跟你的關系暴露瞭。以前我們不是上過業內雜志嗎？他們把那篇文章扔到我面前，然後走瞭。不會出事吧？
——我向你們提供信息的事情，不會敗露吧？
——是神谷。神谷修一！神谷好像成瞭他們的顧問律師。
——他們說要把官司打贏，在此之前先不談收購。
——這話你別對我說，對神谷說去。
——總而言之，你絕對別把我向你們提供信息的事情說出去。還有，等收購的事情定下來，別少瞭我的報酬。
神谷關掉擴音器，法庭重歸寂靜。
一陣沉默，大傢各懷心思，人們的視線在被告代理人席位上的擴音器和中川之間來回移動。
“乙第三號證就是這段對話中提到的業內雜志文章的復印件，請審閱。”
神谷呈上資料。審判長看過之後，明顯皺起瞭眉。
“這篇文章也證明末長孝明律師與原告代理人中川京一律師關系親密，但末長孝明律師曾對幽靈傳動的社長明確表示，他與原告代理人中川京一律師沒有任何私下來往。那麼，我想請問中川律師。”神谷的目光中蕩漾著殺氣，“剛才那段錄音中，與末長律師通話的人就是中川律師您，沒錯吧？”
中川屏住瞭呼吸。
“我、我不記得有這回事。”
“您怎麼會不記得呢？這是最近的通話啊。”
“我不記得有這回事。”中川重復道。
神谷盯著他看瞭許久，然後收回視線，再次以平淡的語調說道：“乙第四號證是我方請求末長孝明律師聽完錄音，確認是他本人，並簽字的證明書。末長孝明律師已承認通話對象是中川京一律師，並承認他在中川氏的委托下，向其提供瞭本案核心，幽靈傳動的副變速器的研發信息。因此，就算該專利與乙第一號證出示的論文內容相比存在創新之處，也是通過上述不正當手段獲取到研發信息後非法申請的。我的陳述到此為止。”
神谷落座後，旁聽席發出一陣嘆息，仿佛在此之前所有人都緊張得忘記瞭呼吸。這出人意料的發展似乎也讓審判長有些茫然。
“原告代理人，你對剛才被告代理人的陳述有什麼意見嗎？”審判長詢問道。
“我方將在下次辯述。”
中川此時已血色盡失，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
這場極為異常又波瀾頻起的第一次口頭辯論在眾人難以平復的興奮中結束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