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四爺大概把蔣陳錫這事當成瞭戲本子的故事說給她聽,他的反應也從一開始的怒不可遏,到平靜如常,到看戲看笑話。

李薇就聽著蔣陳錫進死牢瞭,蔣陳錫被人請命瞭(?),蔣陳錫被砍瞭,over。

在蔣陳錫被投入死牢後沒多久,山東學子聯名上折說蔣大人是好官啊,六月飛雪啊,冤獄啊(李薇一口血,這人還冤?!)。

這事大概就是蔣陳錫在山東任上時還是很註意聯絡民間仕子,施恩不忘報的。他在去年進京前剛剛捐銀子修瞭山東境內有名的幾傢學舍。把老師的宿舍和學生宿舍都給修瞭。

古代人讀書都是住宿制,交瞭束修後吃住都在宿舍裡。而且大部分的不管是官學還是私學,都有獎學金和貧困生補助。

所以很多有青雲之志的有志青年們是很願意通過上學來改變生活的。

李薇聽說後就問:“……他捐的銀子修瞭山東境內的幾傢學舍?”他想建逸夫樓嗎?

四爺也笑,她問完也不用他說瞭。這人真是,貪完還不忘邀名取利啊。不然,他們傢到他也就兩代當官的,他爹的官還沒他大,又不經商,哪兒來那麼多銀子?

“文人士子最是骨頭輕,嘴裡喊得都是大義,其實不過是哪邊有好處就往哪邊靠而已。”四爺輕蔑的道。

滿人入關,鐵蹄踏遍前明的萬裡河山。江山多嬌,明媚多情。明朝的泱泱大國啊,哪怕他們能再多幾個硬骨頭,而不是聽到關外蠻子入關瞭,就聞風而逃,滿人也沒這麼容易坐穩這如畫江山。

他記得先帝曾半是遺憾,半是鄙視的說起過:

“但凡他們能有滿族兒郎的半分血性,當年隻怕就是另一種情形瞭。”

當時南邊還有前明小朝廷,他年幼不知深淺,就這麼直愣愣的問先帝。

先帝失笑,告訴他那小朝廷可怕的不是裡頭有多少兵馬,而是那個朱姓後人。

“他一個人,就可以號令天下。”先帝嘆息,“隻要滅瞭他,大清再無可懼之人瞭。”

先帝的話還回蕩在耳朵,他卻已經看到瞭這人心的鬼魅之處。

蔣陳錫一個臣子,先是膽敢欺瞞聖心,貪財邀名,被定成死罪後仍不肯死心,煽動學子造亂以脫罪。

這樣的人不殺,日後就是他枕畔榻側的一柄尖刀!

山東大旱,各地卻未見撫恤。蔣陳錫不過區區一人,隨手就能拿出超過他一輩子俸祿的銀子來修葺學舍,竟然無人覺得不妥?那些學子是真看不出這裡頭的問題嗎?

不,不過是好處擺在眼前罷瞭。

對他們來說,父母鄉親的生死福禍皆不入心,唯功名耳!

這樣的人,就考瞭上進士,也是喝民血,吃人肉的貪宦!

李薇聽瞭他的話,感覺十分復雜。

漢人是有血性的。二百年後,列強入侵,他們是把人給打回去的!

但,此時她卻是無話可說。

此一時,彼一時。如果當時李自成沒在占瞭北京後又被攆出去呢?

如果吳三桂沒有在引清兵入關後,反被滿人給壓制,隻落到南面據地稱王的份上呢?

歷史沒有如果。

當年的事早就消逝在歷史的塵埃中,再也不得而知瞭。

她看著四爺如今的意氣風發,想的是兩百年後,滿清最後一個皇帝為瞭不被洋人殺死,帶著皇後一起改信基督教,對著洋人的洋槍洋炮隻能一再的割地賠款。

王朝的興衰也如這天地間的日月一般輪轉,有升有落。

仿佛能看到滿清末路的那一天,套一句漫畫裡的名言:那是約定好的,絕對的明天。

李薇對此時此刻四爺的自傲帶有一種宿命般的悲憫感,她靠過去,握著他的手說:“爺說的是。”

心道,四爺要是在地底下看到瞭子孫的不爭氣,能氣得從墳墓裡跳出來。

直到蔣陳錫被押到午門,午時三刻鍘刀一落,才算是塵埃落定瞭。

四爺硬著脖子把蔣陳錫給砍瞭,在士林間的名聲就有些不那麼好聽瞭。事實上後來十三爺勸他不如先把蔣陳錫給關著,或流放,或如何。

他的腦袋就擺在那裡,四爺什麼時候想砍都行。何況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但讓四爺被一個已經定瞭罪的貪官和一群學子給按著脖子低頭,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所以蔣陳錫還是砍瞭。

幸好去年恩科選出的三元和進士們也都在京裡候瞭大半年瞭,趁此時撒出去,也能緩緩京裡的情勢。

反正京裡現在都明白瞭,當今是個硬心腸的人。

承恩公府裡,李四兒正怒氣沖沖的罵人,把屋裡侍候的丫頭都罵過來瞭,抬頭看到隆科多進來,連他一起罵。

隆科多沒辦法道:“你拿我撒什麼氣?怡親王監斬,他是見過蔣陳錫的,還能怎麼辦?”

李四兒恨道:“還是你沒用!不然一個區區漢官,犯的又不是什麼瞭不得的大罪,不就是貪瞭銀子嘛!抄瞭傢流放不就行瞭?”

隆科多悠然坐下:“你說的倒輕松。萬歲有意殺雞儆猴,還能讓這雞給跑瞭?好不容易抓住一個沒什麼來歷,身後也沒有大族撐腰的,不大不小也能看得過去,砍瞭他省瞭萬歲多少口舌?”

李四兒一下子就聽明白瞭,騰的一下起身過來:“這麼說,萬歲還是想把銀子都收回來的?”

隆科多白瞭她一眼:“擱你身上,傢裡的銀子讓人借去一半,還都不想還,你能殺到人傢門去。”

李四兒眼一瞪道:“誰敢!看我不活剝瞭他!”

隆科多擺擺手:“罷,罷。你這脾氣真是……傢裡又不曾虧過你什麼,怎麼跟守財奴似的?”

李四兒冷笑道:“也就你這種大少爺才說這種話。銀子在你眼裡算什麼啊?都是糞土吧?在我這裡那就是我的命根子!我什麼都沒有,現在拿到手裡的,誰都別想讓我吐出來!”

隆科多失笑,不在意道:“你愛金銀就愛吧,不值得什麼。”

李四兒猶豫瞭下,小聲問他:“咱們傢欠銀子不欠?”

隆科多摸著下巴道:“欠個三五十萬兩的吧?”說完一看,李四兒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瞭,哈哈笑道:“你怕什麼啊?排在前頭的是曹傢,什麼時候他們還瞭,萬歲估計也想不到沖咱們收瞭。”

李四兒好奇道:“那曹傢欠瞭多少?”

隆科多道:“外頭都說二百多萬兩,”李四兒倒抽一口冷氣,“我估著該比這個多一倍還有餘。”三五百萬才是實數。

先帝六次南巡,曹傢五次接駕,花錢如流水啊。

八爺以前管這事的時候,曹傢能跟著喘瞭口氣。先帝又是讓曹寅管鹽政,還有漕運,後來還把東北挖人參掏珍珠這事都給他瞭。

隆科多嫉妒的都要吐血瞭!全都是大把大把撈銀子的活兒啊!

曹傢不就出瞭個奶娘奶過先帝嗎?他們佟佳氏也不差啊,怎麼不見先帝也讓他們這麼撈一把試試?

李四兒眼都直瞭,氣虛道:“……我的乖乖,三五百萬兩銀子,那都能堆一座山瞭!”

怡親王府,楊國維拿著封信走進書房,十三頭都顧不上抬,比著一邊的椅子道:“開沅,坐。”

楊國維坐下,太監進來送瞭杯茶退下。他慢慢喝著,一面想著一會兒怎麼說。

十三寫完後才起身活動瞭下,問他:“什麼事?”一眼看到信,道:“哪傢送來的?遞到你那裡去瞭?”

楊國維趕緊起身後遞上去,道:“是,曹傢托人遞到學生那裡的。”

聽到是曹傢,十三的手一頓,但還是接過來打開看。信中所說十分體貼客氣,一點也沒有求如今的怡親王在禦前替曹傢說話的意思。

但他還是看得眉頭緊皺。

楊國維不由得問:“王爺,可是曹傢……”

十三把信放到桌上,搖頭道:“隻是一般的問候。”

但這信遞上來還是讓人心驚的。

楊國維是知道曹傢跟王爺的牽扯的。早年王爺為廢太子所陷,曾以假銀入庫。以王爺的傢底是絕掏不出這六十萬的。當時就是曹傢悄悄又給王爺送來的六十萬兩銀子,後來王爺落魄時,曹傢也時時接濟,每年送進京的三節兩壽,冰敬炭敬都十分及時、妥貼。

如果說曹傢是奇貨可居,可當時連王爺和他都不認為自傢還有翻身的一天。

這份情當時承瞭也就承瞭,如今曹傢並不挾恩以重,可十三爺卻不會裝成沒這回事。

楊國維深知王爺的脾氣,早年不顯,經歷過康熙年前直雍正間的這一段沉浮後,王爺的愛憎變得分明起來。有恩要報,有仇要記。

當今是他要報答的人,曹傢也是。

楊國維道:“王爺,萬歲那裡……”

或許真的有轉圜的餘地呢?

十三搖頭,他比楊國維更瞭解萬歲。

“開沅,你不懂。”他長嘆一聲,“曹傢解我困境的銀子,這數年來的打點,全都是貪來的。拿這個去請萬歲開恩,那是異想天開。”

不是自傢的銀子,用起來當然不心疼。曹傢是有財大傢發,所以京裡替他們說話的人並不少。

他看著曹傢這封信。

這信與其說是想讓他求情,不如說是想讓他記一點曹傢的香火情。

真到瞭大廈將傾的那一刻,替曹傢保下最後一點根苗。

這封曹傢的信從怡親王府進瞭養心殿,然後現在就拿在李薇的手裡。四爺說是曹傢的信,她好奇就拿過來看瞭眼,發現署名是‘弟孚若’,曹雪芹的字好像不是這個。

又隔瞭一段時間,聽說這位曹孚若已經死瞭。可見果然不是他。

四爺接到曹孚若的死訊後十分平靜的下瞭一道恩旨。曹孚若正是其父曹寅後的江寧織造,因卒於任上,萬歲十分疼惜。準其全傢進京。

四爺賞瞭曹傢一座宅子。

至於江寧織造一職,則由四爺另外派人接任。

不動聲色之間,四爺就把曹傢從盤踞瞭數十年的江寧給趕瞭下來,風風光光的接進瞭京,還得瞭個優容先帝老臣的名號。

平郡王福晉曹佳氏特意進宮來謝恩。這事跟李薇半點關系都沒有,曹佳氏卻煞有介事的來謝。

李薇問過四爺後才讓她進來,等她走後,也把禮物捧給四爺看瞭,大大小小的也有好幾箱子,當時是宮裡太監幫著她抬進來的。

抬進東五間後,四爺隻掃瞭一眼就繼續寫字道:“抬回你永壽宮的小庫房去吧。”

李薇走過去看,他寫的是行書,字裡行間全是溫柔,寫的還是一首詩:更愛流螢好,悠然拂檻過。

詩裡的淡然都快透紙而出瞭。

這說明四爺現在很輕松。

四爺寫完,取出小印蓋上,滿意而笑,這時有心情問她瞭:“怎麼?不喜歡那些?”

“我想著都是國庫的東西,當然還是歸到國庫裡好。”她這麼說。

曹傢的說全都是貪污所得也不虧瞭,曹佳氏這麼大的手筆,她真是收不下去。

最重要的是,她的庫房裡各種好東西都快堆不下瞭,她現在真不缺這些‘好東西’,不管是多名貴的,多珍奇的,都無所謂瞭。

現在東西送到她面前來,有幾百年歷史或鑲瞭幾塊寶石,幾顆珍珠都不值什麼,她更看重的是心意。

換句話說,四爺送她一窯特意為她燒的瓷器,比別人送一車唐代名瓷都好。

東西多瞭就真不稀罕瞭。

千裡送鵝毛,禮輕情義重。

前幾日,李文璧自保定送來一車金華火腿,說是特地讓人去采買的,還買回來瞭幾個專做火腿的廚子。玉瓶已經跟趙全保說瞭,很快就能送進宮來。

這比曹佳氏這幾箱寶貝可好多瞭。

就是這火腿送來瞭,一時半刻還不能吃。

四爺說她‘看著饞得可憐’,就讓人用火腿燉湯給她喝。

這湯一端上來,滿室生香!

太常時間不吃肉,這鼻子才算是靈多瞭,能聞到肉味瞭。她這麼跟四爺說,他笑得不行,說她胡扯。

“天天吃的菜裡哪一個沒有肉味?素齋素不到哪裡去,都是用葷油做的。”他這麼說可把李薇嚇壞瞭。

他笑完問她:“怎麼瞭?”

李薇道:“……不是,我以為你不知道這個。”他一心守孝,要是知道素齋都是用葷油做的,隻怕就該不吃瞭。何況這種廚下小事,她以為他是不可能知道的。還一直怕他發現,小心翼翼的瞞著他。

結果他居然知道?

哪個皇帝不是隻要吃就好瞭,還去關心菜是怎麼做的幹什麼?

這不科學!

四爺就笑,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之前總跟朕說這肉是沒味的,吃的都是調料的味,所以什麼羊肉味、牛肉味,都是八角、花椒、醬油的味兒。是怕朕多心?”怕他知道後就不吃瞭?

他說她怎麼跟念經似的,每回吃到一道菜就突然來一句‘沒想到這豆腐皮用紅糖醬油這麼一紅燒,真的跟紅燒肉很像啊!’,他以為她是喜歡吃,就道:“下回再讓膳房做。”

看素素那一臉‘你怎麼會知道這個?’的失望神情,四爺真是哭笑不得。

想想她這段時間逢到用膳時的緊張樣子,心裡也感動莫名。

想瞭又想,他握住她的手說:“朕……其實是剛才聽你說起才知道的。”

騙人。

李薇反應慢瞭點,配合道:“……哦,其實,其實就是調料味。”她端著火腿湯道,“這火腿也是用調料醃的。”

四爺嚴肅道:“沒錯。”湊上去一聞,嘆道:“全是鹽的咸味。”

李薇把碗往他面前遞瞭遞,遲疑道:“……您要不要嘗嘗?”

他也想喝吧?快兩年沒吃肉瞭啊。

四爺果然接過來喝瞭兩口,道:“不用這麼緊張。”他看著這碗清湯,碗裡看不到一片火腿,他嘆道:“孝不孝,在心。”

朕的心裡一直都記著,朕是先帝的兒子。當不墮先帝之名。

開創大清一代盛世。

《清川日常(卿卿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