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一石激起千層浪,殿裡的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音樓倒是老神在在,舀瞭個湯團兒嘗一口,玫瑰豆沙餡兒的。味道不錯,就是太甜瞭。

邊上麗妃斜著眼睛看她,陰陽怪氣道:“您這回算是有盼頭瞭,您妹妹真是個人才,以前不是南苑王的妾嗎,怎麼一氣兒要做皇後瞭?步傢是個鳳凰窩,說來事兒就來事兒。”

她咳嗽一聲放下瞭碗勺,“老話說眼斜心不正,您正眼看我也沒什麼。至於來事兒,真不是我們姐妹成心的,您要是想不通……”她往皇帝方向略抬瞭抬下巴,“您可以去問那位,他老人傢必定願意解答您。”

麗妃被她回瞭個倒噎氣,狠狠把杯子擱在瞭矮桌上。

皇太後的態度很明確,“不成!”似乎意識到太武斷,怕駁瞭皇帝面子,又換瞭個聲口語重心長道,“皇後是一國之母,是天下女子的表率,多少人看著呢!不說別的,你瞧瞧她們,”太後朝下首指點,“貴妃、賢妃、淑妃……這些個人,都是有瞭皇子,品性純良的。你挑誰不好,偏挑她?皇帝啊,帝王傢的臉面尊嚴是頭等的大事,不能單憑自己的喜好。宮裡嬪妃看不上不要緊,開瞭春有選秀,到時候再挑個出身好門第高的就是瞭,何必急在一時?叫什麼步音閣,我看是不應該!蠱惑君心者非但不能立後,甚至該死!一個不端不潔的女子,如何母儀天下?你雖不是我生的,但自小由我帶大,咱們母子不生分,就像嫡親的一樣。我原不想管你這些,可這回你辦得委實不妥。我的意思撂下瞭,你瞧著處置吧!倘或一意孤行我也不攔你,隻是再別叫哀傢母後,讓我搬出慈寧宮,上泰陵裡守陵去吧!”

皇帝臉上甚為難,“母後這話叫兒子不敢領受,兒子不孝,惹母後傷心瞭。才剛恭聆慈訓,兒子細想瞭想,母後說得極有道理。宮裡諸妃嬪,入得宮苑,都是允稱淑慎的上好人選。母後既發話在她們之間挑選,那就依母後說的辦。”

諸妃立刻抖擻起瞭精神,連身板都挺得更直瞭。音樓邊上的麗妃本來與她相當,皇帝這話一出,頓時比她高瞭大半個頭。她倒覺好笑,順勢往下縮瞭縮,橫豎不管誰當皇後,音閣看來是沒希望瞭。白白挨瞭兩巴掌把張皇後拉下來,沒想到最後為他人作嫁衣裳,說起來怪可憐的。

皇帝走下禦座,兩面宴臺當中有條寬綽的中路,他背手踱步,半昂著頭,嘴角帶著笑意,吟詩似的緩緩念道:“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賴乎坤成。今有噦鸞宮端妃,純孝謙讓,秉德安貞,恪嫻內則,當隆正位之儀。朕仰皇太後慈諭,命以冊寶,立爾為皇後。自此贊襄朝政,與朕坐立同榮,無忘輔相之勤。茂祉長膺,永綏多福,欽此。”

晴天裡一聲炸雷,筆直劈在頭頂上。音樓嚇得肝膽俱裂,她以為自己聽錯瞭,惶惶看眾人,殿裡的妃嬪也像淋瞭雨受瞭驚,瞠大瞭眼睛瞪著她。原來不是她走神聽差瞭,皇帝的確封她為後,連冊文都不用頒,直接的口諭,比什麼都來得精準。

這是怎麼回事?她惶駭至極,調過頭去看肖鐸,他面上鎮定,擰起的眉頭卻藏不住他的震驚。皇帝和他們開瞭個大玩笑,難怪臘八來她殿裡說瞭一車莫名其妙的話,是早就有瞭成算嗎?冊封她為皇後,然後心安理得讓肖鐸替他賣命。因為江山不再隻系於他一身,也與她休戚相關瞭。聖主明君靠勵精圖治,他則是劍走偏鋒,歡天喜地變成瞭個操縱皮影的藝人。她腦子裡亂成瞭麻,一切來得太突然,誰都沒有招架之力。

可是自己不能亂方寸,現在有個差池,也許下一刻禦林軍就會一擁而入押走肖鐸。這天下終歸是他的天下,肖鐸做得足夠好,可惜沒辦法阻止皇帝親下詔命。她隻有請辭,希望很渺茫,但也要試一試。

她跪下來,前額抵在地毯錯綜的經緯上,“奴婢無德無能,不敢受此皇恩。奴婢是先皇宮眷,得皇上恩典重入宮闈,已經是萬萬分的榮寵。如今再受中宮印冊,奴婢就是千古罪人,死後無顏見列祖列宗。求皇上收回成命,求皇太後成全奴婢。奴婢……實在不能……”

她叩地哽咽不止,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那形容兒前所未見。肖鐸隻覺眼前的人和物件飛速旋轉起來,腦子發熱,簡直按耐不住心頭升騰的怒氣。好一招釜底抽薪啊,足可以耗光他所有的耐心。這罪惡的紫禁城,每一步都暗藏心機。他的涵養和隱忍通通離他遠去瞭,不論他和音樓怎樣海誓山盟,終究敵不過皇帝正大光明的昭告天下。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彷徨過,混亂裡動瞭殺機,也許背水一戰也未為不可。

他探手去摸腰間軟劍,曹春盎卻拽住瞭他的胳膊。弒君容易,逃脫太難,皇帝既然這麼安排,事先必定作瞭萬全的準備,誰敢妄動,還沒踏出宮門就會灰飛煙滅。曹春盎不能說什麼,隻用哀懇的眼神望著他——想想娘娘,願意看她被禦林軍剁成肉泥麼?

他要帶她走,要全須全尾的帶她走。霎時巨大的痛苦把他淹沒,隻恨當初自己放不下,若真的下瞭狠心同她私奔,不管遇到多大的險阻,都不會像眼下這樣令人絕望。

冊封皇後已經是一個女人登頂的時刻瞭,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輝煌,不管是喜極還是表面謙讓,似乎都不該是音樓這樣的反應。皇太後被皇帝鉆瞭空子大為不滿,原本要駁斥,看見音樓這模樣,一下子又變得無從說起瞭。

其實皇帝一開始想冊封的就是她吧!步音閣不過是頂在頭上當槍使,否則哪裡那麼容易就作罷?一個皇後,天下母,居然冊封得如此草率,皇帝的荒唐實在令人咋舌。當真是妾不如偷,好好的三宮六院連瞧都不瞧,別人的女人,再臭都是香的。

可是當著眾人面親自頒佈的詔命,已經沒有更改的希望瞭。皇太後悵然看著跪地不起的新皇後,無奈道:“這是你的造化……”

音樓高聲說不,“奴婢微賤,請皇上另擇賢能。”

事態發展得十分古怪,大傢都摸不著頭腦。新後執意不從,皇帝臉上也不光鮮。一時僵持不下,皇帝隻得親自上前挽起她,一手扣住她腕子,臉上笑著,眼裡卻風雷畢現,“朕這裡不興三封三辭那一套,自古君王一言九鼎,皇後自謙朕知道,但是自謙過瞭頭就不好瞭。”他指尖用力,頗具警告意味,轉頭對肖鐸下令,“明早詔告天下,朕已封步氏為正宮皇後,從此出同車、入同座,朕也打算譜一曲傳世的佳話。”

他朗聲笑,笑聲粉碎瞭多少人的夢想已經無從考證瞭。肖鐸看著音樓,她眼裡帶著淒惶和哀告,他知道她的心,兩個人相愛到一定程度,隻需一個眼神就懂得其中含義。他咬碎瞭牙,忍辱躬□去,“臣遵旨。”

滿殿的宮眷出列,在宴桌前就地跪下磕頭,恭請皇後娘娘金安。音樓聽著這些聲音隆隆在耳邊回蕩,人像被罩在一個巨大的黃金做的甕裡,感覺不到榮耀,隻有滿腹的委屈。她轉過頭看皇帝,他的笑容那麼可怕,原來愛情也可以偽裝,為瞭全盤操控,他甚至不惜賠進帝姬。

“皇上打算如何處置音閣?”她說,“你不是很愛她嗎?”

皇帝略挑瞭挑嘴角,“朕說過,朕最愛的是你。至於她,留著叫人說嘴。朕已經替她擇好瞭夫傢讓她改嫁,皇後念著姊妹情,願意的就操持操持,若是不願意,另指派人經辦就是瞭。”

這個無情的人,音閣還懷著他的孩子,他居然就這樣把她嫁瞭!她覺得不可思議,他伸手來撫她的眼睛,“別這麼看著朕,朕不過是愛你。”

音樓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說回去其實也不準確,她搬進瞭坤寧宮,那個從前隻能仰視的地方。做小才人的時候隔墻遠眺,看見這裡的重簷廡殿頂都會贊嘆不已,現在入主這裡,居然一點都不快樂。

她站在簷下看,八寶的雀替、盤龍銜珠藻井,那麼高的規格,這裡是紫禁城的中樞。住過榮安皇後、住過張皇後,如今輪到瞭她。她們的下場並不好,自己又會怎麼樣?

宮婢和宦官往來,忙著替她歸置東西。她獨自轉到配殿裡,寶珠進來,低聲喚她,“娘娘……”

她呆坐著,兩眼定定落在墻角,緊握兩手擱在膝頭。

“今兒才冊封,晚上恐怕要翻牌子。”寶珠遲疑道,“娘娘如何應對?”

她閉瞭閉眼,“我連死都不怕。”

女人走投無路就會想到死,寶珠束手無策,哀聲道:“您不為督主考慮麼?”

她身在這個位置,已經看不見未來瞭。皇帝在她身上打瞭個戳,她成瞭大鄴的皇後,以前尚且不能掙脫,更何況以後!

她仰起臉說:“寶珠,我和他有緣無份。以前我一直不願意承認,可你瞧見瞭,事實就是這樣。也許該斷瞭,以後的路越來越難走,我會拖垮他的。有時我在想,是不是現在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想,其實我在殉葬那天就已經死瞭……”她打瞭個寒噤,喃喃道,“我從繩圈裡看到他,他是最後一個留在我記憶裡的人,和我從來沒有交集,隻是送瞭我一程。”

她有點魔癥瞭,嚇得寶珠忙打斷她,“娘娘千萬別胡思亂想,您活著,大傢都活著。今天的事來得突然,奴婢知道您慌神,您先冷靜下來,總會有法子的。”

有什麼法子?皇後就是最好的枷鎖,套住她,讓她寸步難行。她想過瞭,皇帝要是強迫她,她就跟他同歸於盡。她站起身,在屋裡兜兜轉轉找瞭半天,宮裡的利器都是有定規的,平時收起來,要用的時候還得“請”。她沒法和寶珠說,要是讓她知道,肯定想盡辦法通知肖鐸。她不敢設想他現在處於怎樣的水深火熱,自己痛苦,他勝她百倍。真逼急瞭做出什麼事來,萬一不成,看著他去死麼?

她走出配殿轉身南望,乾清宮就在一墻之隔。今天是冊封頭一天,他沒有不來的道理。果然轉頭聖駕便到瞭,他依舊笑得溫文,語氣也很松泛,環顧四周道:“朕以前不常來坤寧宮,這會兒看看擺設都換瞭,和原來大不一樣瞭。皇後可還稱意?”

她漠然站在那裡,不行禮也沒有笑臉。看著他,像看待一個陌生人。

《浮圖塔(浮圖緣)》